标题 | 还你命 |
正文 | 黑头在主人身前轻踏着脚步,对周围的动静不屑一顾。甚至连瞥上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吵杂声退潮般变小,树梢也似乎停止了晃动。老远有打招呼的声音,主人瓮声瓮气的回答让黑头觉得好笑,它忆得出主人早先不是这声调。主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黑头抖了下脖项的鬃毛,感觉那声波还是造作的浑厚,这让黑头有些不舒服,它昂起头想看看到底是谁招得主人如此兴奋,只一瞥,便见到极远处有几个人正木讷而虔诚地冲这边招手。脖项上的锁链没有任何改变方向的信号,黑头依旧垂着眼皮,悠闲地摆踏脚步。 暮色在此时收了最后一线神气,静下心来细细聆听黑头的闷吼。 黑头的确在闷吼,震颤声似发于地底。于是地表的一切声响戛然而止,连风铃的声波都凝固在了空气里。走出老远,身后极远处才有了不足壮的吆喝声;试探般的议论声;稚嫩的刚起即停的婴儿啼哭声;以及时隐时现的风铃声。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黑头住了脚扬头,凝重而期切。没有想要的气味飘过,它只好张了鼻孔,左右摇摆着那颗硕大的狮子般的头颅去嗅。脖项上的链条绷直了,主人的步伐明显跟不上它。他颠跳着步子,把一声声责怨叫得让人羡慕。黑头拉拽着主人绕过一个加油站,像匹识途的老马往回赶。夜色铺染了天际,四周微弱的光袭来,黑头的眼里有着欺的人亮。 郊区的最北沿有两排平整的房屋合抱着一个院落,暮色下俨然一座军营。两个恍惚的身影端着盆具往返于南排房舍,身影一出一进时,招来阵阵雷鸣般低吼。低吼声此起彼伏,像出征前的将军在宣泄最后的威严。随着黑头一声短促的山吼,低吼声骤停。主人得意地回望亮着灯的屋舍,见一个个黑灿灿的身影都歪了头退缩。于是他抖一下手中的铁链,链环与链环之间奏出几声沉沉的响,这响声在淡淡的悠然里,像古歌般令人追忆。 母藏犬丽丽隔着铁栏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黑头,目光焦急而哀怨。它没有退却,任凭前脚掌传来钻心的痛。 黑头觉出了丽丽的异样,昂首时见不到丽丽任何回应。待它凝神细瞅,丽丽身边不见了任何乖巧的身影。它往前一挣,险些拽倒主人,它顾不上辨别主人的喜怒,几步跨到铁笼前找寻。除了捕捉到丽丽眼里的晶莹,它脑海里的一只只可爱的小身影踪迹全无。 震天动地的吼声让院子里忙碌的人影铁钉般怔住,主人极力牵扯黑头,可身子一摆一摆的,像落叶被风揉荡。 院子里没了任何响动。夜在这一刻陡然昏醉。 连续两个晚上,男女主人和帮手都没睡好,黑头和丽丽的低吼声几乎整夜不休。女主人抱怨,主人只作哼笑,待女主人数叨极了,他才说,这能怨黑头吗?你把人家的孩儿卖了,还不许它们叫两声?女主人绷了脸说,它们多亏不是人,要不非拿着刀找咱拼命不可!主人还是不恼,双手背在枕头上说,你就认便宜吧,要不是我把黑头弄外面去,兴许今儿叫唤是你。女主人撇撇嘴没再吭声,卖小藏犬的那个黄昏,只一个丽丽就险些把铁笼冲断,真要是黑头在场,往好了说——她只能保住一条命。 白天,主人没再牵黑头到外面闲逛,黑头的烦躁让主人不得不提防。他把黑头拴在木桩上,还特意换了条粗铁链。黑头白天不哼不叫,这倒让主人觉得蹊跷,时不时瞥它,见它匍匐在地,似远处的一座煤山沉寂。平日只有丽丽在白天吼两声,丽丽不怕黑头,从黑头亮炯炯的眼神里,丽丽看不到任何挑衅的寒光。 黑头匍匐在北排房舍前的木桩旁,油亮的鬃毛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寒;丽丽接连几个白天也不哼叫,在铁笼内踱足摆尾,始终不敢把焦虑投向木桩。黑头在失去孩子那晚的怒吼,让丽丽现在还心悸。那怒吼虽说不是冲着它,但它还是羞于面对黑头。黑头在白天里雄劲的叫声没了,别的藏犬仍然不敢哼叫。 丽丽又甩荡嘴唇下面垂耷耷的皱肉,“噗噗”声没能换起黑头的回应,丽丽更加烦躁。女主人扔进笼里一块鲜肉,丽丽看也不看,它已经两昼夜不吃不喝了。 黑头看得真切,空洞的目光里注了焦虑,铁塔般躬身站起,雄壮地抖了抖鬃毛,冲着丽丽高吼。吼声来得突然,让正在进食的藏犬们皆失了口立了毛发。 丽丽的一条大尾也瞬间僵直,惊怵地看黑头,正巧女主人手拿鲜肉在黑头面前呆立,它眼里便噙了泪。女主人离开后,黑头还是一动不动朝这边看。丽丽的脚伤又一次袭来,想低头舔下,却再次被黑头的吼声震了耳膜。它胆颤地举目,见黑头抖着鬃毛,用嘴一下一下地点戳地上的鲜肉。丽丽没有动,黑头更雄气的吼叫再一次响起,又用嘴指咬鲜肉。丽丽的大尾巴突然扬了起来,乖巧地咬住地上的鲜肉。黑头的叫声骤停时,丽丽的眼泪突然清泉般涌出、滚落。 丽丽白天还是不哼不叫,失去孩子的痛苦着实困扰着它;每到夜晚,黑头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威武地在院落里闲散,它神情萎靡地守在丽丽的铁笼前,时而为它舔脚伤,时而陪它同把哀怨吼向夜空。 新老客户接二连三出现在院落里,令他们不解的是,二十多只铁笼里竟没有一声吼叫。他们庆幸着、彷徨着,生怕这份宁静突然被打破。这天午后,落叶在半空飞舞,院门被两个人推开,为首一个挺精气的年轻人紧跟在同伴身后,警觉地四处观瞧。一片落叶在他扭头时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他“妈呀”一嗓子吓得同伴险些跌倒。主人歉意地笑着安慰,嘴角藏着得意。 院子里没有任何声响,两个生意人的脸色还丢不掉白。黑头慢慢起身,迅猛地抖动双肩,两人再不敢挪步。主人指着黑头,怒斥着让它保持先前的匍匐姿态,可黑头看也不看他,用一对威严的目光探询着丽丽铁笼里的动静。 丽丽无声,黑头也没再多瞥他们。落叶依旧轻轻巧巧地打旋,淡淡的让人心悸。 它,它见了生人怎么——不叫唤?年轻人指着黑头挑逗。 主人无语,把一丝哼笑悄然现于嘴角。年长的看看年轻人,不屑地说,你往它跟前迈两步试试。年轻人脸上有了更多尴尬,腮帮鼓了两下,最终没敢迈步。 没关系的,这两天我特意给它换了副粗链子。主人自信地说。 就因为卖了那几只小的?年长的问。 它们懂什么? 你懂个啥?主人脸上有了不快,想丢给年轻人这句话,最终闭了嘴没说。年长的觉察出主人的不快,撇着嘴说,你不知道,这可不是别的狗类能比得了的,真把它惹急了,咱仨人拿着家伙儿也对付不了它。 我不信。年轻人猛地把脚下的一块土坷拉踢飞,脚还没收回,就听到一声吼叫,紧接着有道黑色的屏障跃起,像夜里的巨浪在咆哮。年轻人“噌”一下子弹蹦到主人身后,小脸顿时煞白。 在主人驯喝下黑头住了声,圆睁的眼睛追得年轻人想逃。有叶子簌簌落下,娇黄的叶片在黑头缎子般身前飘落时,它像个镶着点点金片的神。 铁笼里一只只雄健的身躯在翘首以盼,俨然一个个等待军令的斗士将要去战场撕碎仇人。没有声响,气浪似乎凝固了空气。年轻人被这架势震慑住了,像只迷失了方向的鹅呆立。 厚重的铁门“吱”一声又被推开,三个西装革履摇着板寸头型的人走了进来,他们还没出门洞儿就热情地和主人打招呼,各个神气十足。 谁都没注意此刻黑头陡然压低双肩,鼻孔微张。它看到丽丽瞬间在铁笼里腾起身,把两只树桩般的粗腿扣搭住了铁栏。 吼叫,是丽丽的吼叫,冲着刚刚在门洞儿前现出的身影吼叫。 更大的一声吼叫响了起来,那是发自黑头的胸腔。黑头只做了一次拼死的冲撞,便生生把木桩拔出地面。旋风般朝门口冲去。快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个人撒腿往外逃窜。没有人形容得出那是怎样的速度,与其说是最后一个人关上的门,还不如说是黑头的气浪把铁门“啪”一声扣实。先前的两个人还没收住魂魄,门洞儿里便爆发出慑人的狂吼。吼声混着“咚咚”的拍打声,山崩地裂般传出,犹如末日突然降临。 #p#副标题#e# 厚重的铁门像墙一样分隔着地狱与人间。黑头猛击门板,狂暴地抖动着肌肉与鬃毛,声声震天的咆哮激起的尘土和着声声巨响,在暗淡的门洞儿里,构成了一道摄人魂魄的绝响。 回过神来的主人撒腿要追,黑头猛一个扭身,轰叫着朝北排房舍窜来。主人奋力向前想用身子阻挡,黑头猛甩鬃毛,脖项上的粗铁链瞬间扫倒了他。主人忍痛爬起,来不及喊叫客户躲避又疯了一样去追。北排房舍前有两棵腿粗的槐树,黑头纵身跳上树干,借着惯性往墙上跃去。铁链头上的粗木桩在树干上画了半个圆又被弹回,刚好打在主人腰上。主人慌忙抓住,往墙上猛蹬一脚,狠命朝地面蹲身,黑头在空中一个翻跳,忽悠一下落降下来,庞大的身子落到地面“砰”一声闷响,尘土和落叶齐飞。 黑头和丽丽“轰轰”的吼叫南北相连,吼声揉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让仍然含着一丝水分的叶片,抖着身子簌簌旋落。 主人拽着铁链在地上跌滚,黑色的秋装眨眼成了土色,他竭尽全力地拉拽、叫喊,声音凄厉又绝惨。中年人跌跌撞撞逃进屋里关紧房门,留下年轻人傻傻站在原地哆嗦。原本一条浅浅的裤子,此刻双腿间湿答答一片,在伴着尘埃的光影里,俨然一个妇人想抖落掉沾了泥巴的棉。 黑头暂时没了在外独享的权力,它和丽丽被圈在一起,昼夜忍受着禁锢。 北排房舍下的日光依旧晃得人眼麻,温暖的色彩一闪一闪地瞥乜黑头脚下的阴影。黑头看着丽丽的前腿,忧郁得做不出任何动作。帮手和一个黑脸汉子在院落里搅合着水泥。黑头一声不响地在铁笼里伫立,竖起耳朵倾听。 那黑家伙真把木桩子拔了出来? 这还有假?那天险一险闹出人命。对了,咱这次用水泥打桩,黑头不可能再拔出来吧? 它拔出来?黑脸汉子哼一声说,狮子老虎也拔不出来!你放心。俩人有说有笑地干了一会儿,黑脸汉子又问,你姐夫为啥只打一个?院子这么大,打个二三十个都有富余。 这你就外行了,我姐夫说要是一般的狗,整群的撒院儿里跑都没事儿—— 这不照样儿撒?黑脸汉子打断了对方的话。 说你外行你还不信!帮手一脸得意地说,按现在的行话来说,这叫确立霸主地位,我姐夫说要把黑头弄成霸王项羽,懂吗? 黑脸汉子笑了笑,大着胆子问,那这黑家伙不得卖个十来万? 嘛玩儿?十来万?上次有人给到三十万,我姐夫连茬都没接。 那黑家伙得卖多少钱? 多少钱都不卖! 有那么邪乎? 邪乎?就你说的那黑家伙,我不是瞎说,卖你没人要,卖它别人得抢破了脑袋! 哎我说你这是咋说话?黑脸汉子来了气,停下手里的活儿气呼呼地看帮手。 地上的碎叶经秋霜一打,蒙上了一层苍凉和凄迷。黑头被主人栓在新筑就的水泥墩旁,感受着被碎叶搅动的凄冷。西边墙根处堆放着刚刚砍伐下的槐树和枣树的枝干与叶杈,苍白的叶子映衬着被斧头砍出的参差痕迹,白惨惨地尽吐着幽寒。院落里的人多了起来,他们争着目睹黑头的风采,有的用相机拍照,有的直了眼仁儿盯看。不管他们身份高低,模样稳重与浮躁,都不敢靠近黑头。黑头的威猛仿佛在一夜间灌满了他们的大脑。他们一惊一乍地屏住呼吸远观黑头,生怕惊扰了这座宁静的小山而被瞬间吞噬。 南排房舍下传出几声短促而幽怨的叫,黑头昂起脸的同时,紧跟出一声深吼,立马制止了对方的叫。在这个院落里的众多生灵中,正值壮年且烦躁的黑头,哪允许其它声响盖过它的震颤。之后几天,笼舍内偶尔还有吠声响起,声音有高有低,时短时长。这极具诱惑的声音让黑头感到茫然与不安。它瞥看丽丽,丽丽正挨蹭铁笼。黑头脚掌用力竖起身子,扩张着鼻孔捕捉空气里的味道——它像是感觉到了丽丽的身体变化,便使劲摇摆起了可避天日的大尾。 姐夫,丽丽又闹上了! 你懂个啥?你以为它们和别的狗一样一年闹两回? 姐夫,你看丽丽那不是闹吗? 闹屁呀闹,它厌食啦?它多喝水啦?它那地方红涨啦?你喂你的食,别的不用管。帮手被主人说得面红耳赤,毕竟他还是个嫩手。但他说得不错,藏犬们的确进入了泛情阶段。 空气中弥漫着人类永远也闻不到的气味,这气味让平时不敢在黑头面前哼叫的藏犬们蠢蠢欲动。它们有时趁黑头打盹儿时叫上一声,即使被黑头的吼叫震慑住,但欲望仍促使它们不失时机地偷着寻求母藏犬的回应。正是在这种有毁尊严的情况下,黑头再一次发狂。 去年因为争宠丽丽,黑头把同伴的一条腿咬穿,令黑头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口竟赢得了主人的青睐。加上它自身的勇猛威武,当年就被主人另眼相看。不但在饮食上,而且在多方面都给足了黑头风光。丽丽和黑头同岁,一身棕色皮毛,在同类当中独一无二。丽丽去年的泛情期较比其它的生灵早几个月,这让主人有些困惑。黑头去年跨踏丽丽招致了主人同行的指责,说“当岁藏犬”不能繁衍后代。主人凭借多年的养殖经验,最终还是否了别人的意见。事实证明,主人的决策是对的,几只小藏犬的卖出,为主人盈利不菲。 黑头在去年跨踏丽丽之后,又相继跨踏了几只外来藏犬,是在丽丽看不到的一间屋子里。黑头去年就感觉到了丽丽对它的忠。看其它的藏犬嗅闻舔舐丽丽时,丽丽总是疯狂地吼叫撕咬,惟独对黑头总一副脉脉的神情。 丽丽这天被主人撒放在院落里信步。它在黑头面前转了两遭,轻咬着黑头的肩膀。黑头昂起头摇晃着得意。丽丽少有这享受自由的机会,没多会儿便独自在院落里闲走、跑跳。所有藏犬的目光全盯着丽丽,它的一举一动牵引着所有的目光游移、追随。黑头开始还摇头晃尾地显摆,没过多会儿就双肩踏伏下来,怔怔地成了一座土垒。 几天前那只冲丽丽呜吟的藏犬,此刻抖动着干皱皱的毛发冲丽丽哼曲晃头。丽丽在它笼前驻足摆尾,那脏兮兮的家伙竟伸出头贪婪地嗅起丽丽的尾根。黑头连收几次肩背猛地一冲,“嘎巴”一声,拇指粗的铁链断成两截,风驰电掣般的黑头呼啸而至时,那只贪婪的藏犬还在幻想中沉浸,黑头一口咬住那张厚嘴,生生把整张嘴撕扯出铁笼。怒吼声混着凄惨的哀号让赶出来的主人惊呆,他怎么也想不到黑头愣把那么粗的铁链挣断;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只可怜的藏犬,正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整张脸已成了血洞。它急促蹬挠着爪子,在黑头的怒吼下,一点点地缓慢下来。它是在主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停止了挣扎。 这是一只不上档次的藏犬,但黑头这一口着实激怒了主人,他不顾仍在狂叫着的黑头,一连在它脖项上栓了两根铁链,把它锁在了水泥墩上。拿起一根木锨把儿的时候也没细看,木锨头上露着一根长长的铁钉。第一棍打过去,黑头瞬间躲开;当他挥起棍子又朝黑头打去时,不远处的丽丽怒吼一声,狂暴着朝主人冲去。本想发泄一下怨气的主人见丽丽要和自己拼命,情急之下一棍子打向丽丽,铁钉正巧插进丽丽的颅骨。丽丽闷哼一声,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院落里即刻旋起一股凄惨的风浪。主人慌了,把吓得躲在屋里的帮手喊出来帮忙,可丽丽歇斯底里的叫声让他俩谁都不敢靠近。丽丽在黑头跟前翻滚、挣扎,任凭黑头疯了一般左冲右撞,终究挣脱不了两条铁链的束缚。黑头在怒吼着,黑色的眼里燃着火,跟地上混了血的赤艳无异。 还不快去找兽医,傻躇着干啥? 知,知道了姐夫。帮手应一声,推出摩托连续多脚踩着后拐出院子。主人乍着手想靠近丽丽却没有胆量,他怕绝望的丽丽会一口结果了他的性命。 血不是很多,一汩一汩在丽丽的头上涌出,地面上拧聚着一朵朵盛开的凄惨而哀挽的花痕,照的秋日都失了颜色。女主人站在屋门口不敢下台阶,黑头的怒吼声还没有一丝回落。院门外有突突声响起,响声骤停后,帮手引领着兽医进了院子,看到双手摊开的主人忙说,姐夫,大,大夫来了。 #p#副标题#e# 主人失神地看看他,又瞅了瞅站在远处不敢靠前的兽医,摆摆手说,没用了……丽丽已经死了。 啊!帮手一听,抱着头蹲了身子,伸长脖子傻傻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丽丽。过了会儿,当他确信丽丽真的死了,才含着泪走到南面房舍前,发现铁笼里躺着的那只藏犬还微微颤腿,就大喊,姐夫,这只还有点儿气儿。主人头也不抬地回答,让它死吧,死十只也抵不上一个丽丽。 转瞬之间损失了两只藏犬,特别是丽丽的死更让主人心疼。正值壮年的丽丽,就像一个聚宝盆,突然之间丢失了。 主人不在像先前那样兴奋地吆喝黑头了,他从黑头的眼神里也发现了寒光,虽说这寒光大多数都是呆苶地平视着门洞儿,但主人明白,再让黑头接纳自己会很难。不管怎么说,他丢不下黑头,即使所有伤痛都源于黑头,但他仍然丢不下它。在这个逐渐兴起的家族里,没有黑头,就像作战的士兵少了将帅。 黑头变得更加沉默,整天除了用幽幽的眼神痴望门洞儿,对所有的来访客商不瞥一眼。黑头在丽丽的尸体拖走之后不再发声。那是事后第二天的中午,它看到好几个人把丽丽搭在一辆独轮车上往外走。它狂叫,咆哮,挣扎,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它看到那熟悉的棕色在出了门洞后不久又出现在它的视野里,于是它又继续吼叫;当它的鼻息里再也嗅不到熟悉的气味时,它一下子停止了叫声,浑身抽搐着伏在地上。它侧耳细听,感觉满世界都是细密的颤音。于是它又站起身,看到那熟悉的棕色在它眼里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异常悲凄地冲着门洞儿呜吟。 主人最后听到黑头的叫声就是这呜吟。他理解它的感受,但不明白它的目光里为什么是这种宁静而幽怨的光。正是这样的寒光让主人心悸。他吩咐女主人和帮手,让他们千万别靠近黑头,说它现在看着沉默,指不定哪天会突然间爆发。女主人说再怎么着不就是一条狗吗。帮手接过话茬回她一句,姐,我看书查资料啥的,只知道这藏犬厉害,可没见过像黑头这么通人性的,我姐夫说得对,这黑头绝不是一只普通的藏犬。它厉害就不说了,它那心眼儿,嘿,我敢说它要是人呀——保证连区上最精明的人都斗不过它! 女主人一怔,脸上挂着惊慌说,那,那要是像你说的,咱还不如把它卖了。 卖!卖!卖!你就知道卖,把你卖了也不卖它! 你咋这么说话?女主人气得含了眼泪;帮手忙劝慰她,我姐夫这两天心情不好,姐你别怨他。我姐夫是啥样的人你心里最清楚。 我清楚啥,你姐夫心里只有黑头。 主人气呼呼地往外走。丽丽的死,让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藏犬的泛情期进入到了最高峰,主人每天为这事愁眉苦脸。院落里的其它公藏犬数量不少,但每次的价钱较比黑头要少许多。尽管有熟悉的客户甘愿留下他们的宠物在这里,但有的客户仍想亲眼看着黑头作为。来客都指名黑头,可黑头一改往年的神气,对任何在它面前摆尾的母藏犬不闻不嗅。 藏犬的泛情期眼看就要结束,主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黑头没有一点兴奋的表现,即使连站起来嗅一嗅的动作都没有。有人急得直劝主人让他给黑头吃药打针,主人摇头,说那会毁了黑头。因为提前收了人家的订金,只好在夜晚将黑头撒开,空旷的院落里,几只母藏犬先后尾随着黑头,不管它走到哪里,匍匐在哪里,他们都紧紧跟随着它,像一个个贴身的护卫。主人夜不能寐,悄悄趴在窗前往外巴望,最后换来的只是一声叹息。主人没了办法,狠狠心想给黑头打针,可黑头回头一嘴咬住针管,猛地一甩竟甩到墙头外面;主人把药物搅合进食物里,可他忘记了,黑头的嗅觉可不是一般的狗比得了的。它嗅着盆里的肉食,警觉得像个特工。主人在一旁假装放松地哼唱小曲,唱了半天,盆里的食物纹丝没动。主人没辙了,开始把失望的眼神投给黑头。 这晚,帮手敲响了主人的门,疑惑地问,姐夫,黑头为啥总在树杈那里蹭?主人一听想了想,突然兴奋地说,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姐夫,这,这为啥是好事儿? 这说明黑头闹上了。主人说完,隔着窗玻璃往外望去,果然看到黑头在西边墙根正用身子蹭着树的枝杈。他得意地晃着脑袋,自言自语,这下可好喽,这下可好喽,要不今年损失就大了去了。 你就把钱看的重。女主人撇着嘴说。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的你不想赚到钱?今儿好好睡觉吧,过几天等着拿钱! 天亮了,主人早早起床来到屋外,本想看到欣喜的场景,没想到闯进眼帘的一幕让人惊呆:西边墙根处,黑头趴在地上,样子疲惫不堪,神情萎靡痛苦。身子周围散落着一大片毛发,像沙丘上铺的黝黑地毯。两只母藏犬眼巴巴地站在它身旁,一脸的无奈。 主人疑惑着跑到黑头近前,发现它胯部上的毛发几尽褪光,细看,一条条血丝在伤口处已被秋霜冻结。主人心痛地叹息,猛然看到墙根堆放的枣树枝杈上,有一簇簇的黑色绒毛在颤动。腾身而起的主人一步跃到枣树枝前,伸手去摸,看到枝条上的针尖般的细刺大都被折断,上面抖着的毛发,隐隐泛着血色,在晨光到来前的苍霜遮盖下,犹如一个个幽魂在哀泣。 主人愣怔着,大脑一片空白,回想昨晚看到的欣喜,突然发觉自己蠢得像头猪。帮手在昨晚大夸黑头有智慧,他自己还不大相信,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感觉自己像头蠢猪,蠢得到了无法救药的地步。他仰头长叹,喷出一股淡淡的雾气,混着晨雾飘散。他似乎看到了黑头的烦闷,看到它在月色朦胧的院子里徘徊,来到这些枝杈前蹭自己的身子。它蹭了一会儿,好像感觉不出异样,又仔细地看了看,终于看清了有的枝杈上带有细细的尖刺,才移到那里继续用身子摩擦。它似乎也觉出了疼,身子抖了抖。但它锥子一样的眼神里没有一点退缩。它就那样固执地蹭着、摩擦着,直到整个胯部血肉模糊…… 黑头仍趴在那里瑟瑟发抖,胯部的惨白让主人眼里挂了愁。为了让其他藏犬避开它,把自己毁得形神枯槁,别说是藏犬,就是人也少有这样的秉性。 姐夫,这,这是咋回事?早早起来的帮手见了黑头的惨状,呆傻地询问主人。 你不懂呀。主人悻悻地自言自语。 谁,谁干的? 它自己。 它?它自己?帮手不相信黑头会这样折磨自己。他怔怔地看着它,一脸的困惑与伤痛。他心疼地喊着黑头,想伸手摸摸它的伤,手刚到半截又被秋霜凝固了。他清晰地看到黑头的两条后腿在抽搐。又看黑头的双眼,却发现它的目光毫无惧色,甚至还带着锥一样的凝重。帮手赶忙回屋拿出药水,谨慎地蹲在黑头身后,见它一声不响,才放下心来为它涂抹伤口。黑头突然猛一哆嗦,吓得帮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扎刺了吧?主人问了一句,细看,果然看到伤口处有折断的刺。他叹息着摇头,一边抚摸黑头的肩背,一边轻巧麻利地为它拔刺。帮手坐在地上,惊颤的目光里显露着敬畏。黑头始终把头贴伏在平伸的前腿上,幽幽地盯着门洞儿,像个望眼欲穿的人。 藏犬的泛情期结束了,按照事先的预算,黑头为主人少赚了二十多万,但黑头并没有失宠。主人和同行闲谈时透露,黑头为了丽丽,宁肯折磨自己也不跨踏母藏犬,凭这点——他更得器重黑头。同行跷拇指夸赞,末了提醒主人要提防黑头报复。主人信誓旦旦地说,黑头对我最忠,我提防谁也不提防它! 进入冬季,一天比一天冷。主人在每个日光充足的晌午,牵上黑头到外面溜达。这天晌午,天阴得很,在屋里闲坐的主人听黑头不住地哼叫。主人心细,听声音知道黑头想要出去。他看看天色,犹豫了会儿还是披上衣服出了屋。牵着黑头刚出院门不远,一辆轿车在不远处减缓了车速。车子像要停下,缓缓又上了桥头。天上零零星星开始飘雪,轻轻巧巧的在空中漫舞。主人的手机响了,清脆的铃声让大地骤然添了一股淡淡的美。主人掏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顿时面露喜色看向桥头。 #p#副标题#e# 你为啥跑那儿去和我通话……哦,哦,你怕它干啥?哈哈,它吃不了你……对了,那几只小家伙喂得怎么样…… 黑头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隧洞一样的目光锁住了桥头的那辆轿车。主人没有在意黑头,仍饶有兴趣地讲话……你大老远路过我这儿,我必须请你……对,你一定给我面子……啥……哪会呀,你以为它是千里眼?那么远别说是它,就连我都看不清你……啥……打赌……好,好,你出来吧,它真要是认出你来,今儿我请你去市里吃! 主人挂了电话,笑呵呵抬头。远处轿车的车门慢慢打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走了出来。距离很远,主人看不清那衣服的面料,只感觉苍茫间有股淡淡的黑。对方的双脚刚一粘地面,扬起手稍稍传来一声细弱的招呼,黑头的肩背已经微微下伏了。 主人发现了黑头的这一变化,可手指还没来得及收拢,黑头箭一样射了出去。被拽倒在地的主人迅速地爬起,冲着桥头高喊——快跑——快跑! 苍茫间像刮起了黑火,火急速蔓至桥头,略一停顿又继续烧了下去。路旁刚刚还有几个人在行走,此刻全都缩在沟渠里哆嗦。他们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相同震波,让他们来不及反应,便从路旁倾倒进沟渠。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桥头,叉腰往下看,低缓下去的坡底,黑头正冲着远处渺小了的车子怒吼,剧烈的抖动伴着一声声凄厉的吼叫,像黑色的幽灵在冲着上苍申冤。路两旁相向而行的人,无一不在雪地里颤栗,他们惊慌失措地看着,踌躇着,祈祷着,像葬礼上的人齐唱哀歌。雪在这个时候大了起来,旷野间弥漫着颤抖的晶莹,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不敢化开。 这个雪天让主人损失了几千。主人却得意地去医院看望摔折胳膊的伤者。伤者的精神倒还饱满,他庆幸着,夸赞着,吹嘘着自己的好命,更折服于黑头的威猛与爱憎。 院落中间有个大大的煤堆,这和其他人家的堆放位置截然不同。主人的目的可想而知,如果让煤堆倚墙,夜晚巡视的藏犬极有可能跃墙而出,特别是黑头。对黑头的威猛,主人一次次地判断失误,着实让他悲喜交加。暖气管道把热量缓缓输进大小房间,各房舍下都飘搭着一扇大大的棉布帘御寒。晚上,各房舍的门紧紧关闭,惟独黑头那间永远敞开着。主人深知黑头心痛丽丽的死,但他断定黑头对夜晚的巡视不会放松。它可以对无关紧要的人不瞥一眼,可对那些想在晚上进入到这个院落里的人绝不会留情。 黑头几天没出铁笼,主人看它时不时舔着前脚掌,蹲下身想看个究竟,黑头却麻利地躲开,行动间一瘸一拐的像是有伤,但目光却很倔强。主人几次细心观瞧,终找不出答案。 帮手这天清早发现院墙尽南头有浅浅的抓痕,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疑惑着告诉了主人。主人面沉似水,闭紧了嘴巴不说话。 姐夫,准是黑头追野黄狼啥的。咋夜里没听到叫声呀?见主人摇头不语,帮手又问,不是野黄狼,那,那是啥玩意儿? 是黑头。 是——黑头? 是黑头。 它,它扑抓野黄狼扑的……?帮手疑惑不解,眉头紧锁。 它想出去。 它,它出去?帮手睁大眼睛,阔张着鲶鱼嘴发愣。 它想出去就能出去?主人眼里有了强横,是帮手从来也没见过的霸道。 天虽冷,夜里黑头照样被放出来在院落中闲走。它仍像以前那样走上几遭,然后躲在一处暗影里哨兵样匍匐。它像是发觉主人和帮手察看抓痕的事了,举动更加谨慎细微。漆黑的夜里,总会在南排墙根下的角落里,亮一双幽幽的眼睛。等主人屋里灯光熄灭之后,它悄无声息地来到窗下,用耳朵贴着墙皮。这个姿势经常被它保持许久,然后又到另一个窗下去听,每次都是这样。当确实听不到任何声响时,才慢慢退到铁笼里匍下身子一动不动。夜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万籁之中真的只留下风的浅鸣时,黑头幽灵般从铁笼里出来,异常轻巧地来到南墙根下,仔细朝北边房舍倾听,沾了夜色的身子更加像一尊黑塔般矗立。猛一个腾越,硕大的身子险些攀上墙头,两只前爪连续抓挠,企图攀上墙,但最终落下。落地时“噗”一声响,声音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它一连蹿跳多次,每次蹿跳前都看一眼北边房舍。直到觉得落地时声响加大了,才悻悻地回了到自己的圈舍内。在进去的那一刻,它懊恼地扭头看一眼刚刚跳跃过的地方,眼里的幽怨把夜铺得更加漆黑。 连续多个夜晚,黑头没再跳跃攀爬墙头。它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体重想要越过它是痴想。白天依旧冷。主人让它享受笼里的温暖,可它不停地哼叫,踱步。于是主人又把它栓在水泥墩旁。黑头静静地匍匐着,用嘴下厚耷耷的肉一遍遍地摩擦前腿。冷不丁它停止了摩擦,回旋着眼神感觉唇下的脂肪。它猛地站起身,用牙齿轻咬脖项、肚腹、粗尾。之后凝重了目光,像在思索。每天一餐的鲜肉和硬骨又被主人放在它眼前,它看着近在咫尺的美味,克制着享用的冲动。不但这样,逢着有人来,它会不顾一切地咆哮、蹿纵,一副极其拼命的样子。就连帮手和女主人给它喂食,它也是这副凶相。 帮手这天疑惑地问女主人,姐呀,黑头咋越来越混愣了,连你我都想咬。 狗就是狗,别指望它跟人一样。你姐夫还说它这是收心,一心一意听他话——真要命! 帮手更加疑惑,拧了眉说,食量越来越小,可精神头一点也不减,整天还玩命地蹦达,真奇了怪了。 这有啥好奇怪的,你姐夫说冬天这玩意儿就这样。 可别的狗咋都不这样,吃得更多!帮手气呼呼地说。 这不是黑头吗,黑头能和别的狗一样?嗨,你姐夫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连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女主人一副百事不上心的样子。 过完年,喧闹一点点安静下来,黑头又趁着夜晚的宁静来到南墙根。静静地听着北屋的响动。它听了会儿,猛一个纵身向墙上跃去。连跳几次,竟然有一次摸到了墙顶,可仍然无法将整个身子腾上去。于是它回到笼里,继续一下一下地跳跃,一直跳得北排房舍上润了淡淡的浅蓝。 一个日光充足的午后,主人饶有兴趣地蹲在黑头身前仔仔细细地看它。黑头那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门洞儿,对主人的关心似乎无动于衷。主人的手慢慢抚摸起了黑头嘴下厚耷耷的肉。黑头感觉主人的手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疾缓有序地抓摸掂量。主人的手还在它的胸前和腹部抓摸,抓摸的黑头有些不安。隔着苍密的毛发,黑头看到主人的眉头微皱,一张薄嘴紧紧地抿着,眼珠毫无目的地游移。 姐夫,它是瘦了,瘦了好多。 吃得不是很少呀。 它一个冬季儿也没在笼里好好呆着,能不瘦吗? 只有傻狗才在笼里呆着。 哼,姐夫,你就偏向黑头,它咋样你都说好! 它就是好,我就拿它当我儿子,呵呵。 女主人正走过来,听了主人的话,狠瞥一眼甩手进了屋。 大地依然没有感受到温暖,夜还是那么冷。黑头这晚在第一次跳跃后,一条后腿被外窗台弹了一下,落在地上的黑头抬眼盯着窗台,凝重的眼睛像铁。它极度兴奋地往北屋看了看,听了听,又极其蔑视地往眼前的笼舍里扫了一眼,然后立起身用两只前腿搭住了窗台。它试着抬了几下后腿,当它确认了窗台的承受能力,才重新落回地面,把一条大尾挺得水平翘直。 夜万籁无声,黑头收缩着利爪往后退了几步,猛地朝窗台一蹿,在后腿刚一沾着窗台,又迅速地扭身向墙头上弹去。月微明,高高的墙顶上,稳稳地站着黑头硕大的身躯。它得意地摆着大尾,像个得胜的战神威武高大又豪气。 它站在墙头上面,僵直着身子朝夜空凝望,眼里泛着无尽的哀愁。过了会儿它收回目光朝外墙下面看,连做了几个俯冲的姿势,但它并没有跳下去。月藏进云里,黑头的目光钢锥一样盯着主人的睡房,很久没有转动一下眼珠。 黑头目光深邃,主人的目光也变的深邃。这深邃的目光越过了喜庆,在爆竹的鸣响下,呆滞而迷茫。 #p#副标题#e# 桥底的雪渐渐融化,路上的人逐渐多起来。人们在议论:许久没见黑头出来。有人说主人不敢牵它出来,怕伤人;也有人说那只家伙混愣不化,早晚得给主人惹大祸。 过完年,主人连做几桩生意,院落里少了几只藏犬似乎更显安静。黑头还在不停地狂叫,声声豪气冲天。有人出价五十万想买走黑头,主人头摇得很坚决。主人不是嫌钱少,他总说——不管黑头老成什么样子都不会被卖掉。主人对黑头倾注了大量心血,早把它当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但谁都没有想到——主人在一个草木茂盛的雨季,出事了。 主人真的出事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是黑头给了毫无防备的他致命一击。 这天早晨,主人出去半天没回来,女主人出屋在院子里连喊几声不见回应,看院门也关闭着,女主人觉得奇怪,细听院落里没有任何声响,一种不祥袭上她心头。她提心吊胆地走到黑头的圈舍前一看,当时就惊呆了——主人倒在铁笼里,脖子上正往外冒血。 主人死了,是被黑头咬断了脖项而死。 黑头在玉米地里躲了整整一天,夜色朦胧时它沿着地垄走出来,昂着头深深捕捉着空气里的味道,嗅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能嗅出它想要到味道。那味道曾经是那么熟悉,温温的,带一股兴奋的潮湿永远在它印象里飘。 夜很深,疲惫的黑头站在一处土岗上凝视坡底,漆黑的坡底像个残虐的旋涡,让它的嗅觉不禁失迷。那种熟悉的味道在它的记忆里重复回旋,轻缓间让它感觉着凄冷。屏住呼吸再把头扬起来,最终还是嗅不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让枝叶陡然惊立,沙沙的声响一下子搅乱了黑头的深吼。极远处有哀声在夜风里颤,它竖起耳朵举目望去,凭着精准的本能,它听出那声响正是从生养它的地方传来。它抖了下身子,那深邃的眼神迷茫了。低下头,忍着腹中隐隐的骚扰,又向另一处跑去,焦急的颤抖中似乎带出了些许兴奋。它一边跑一边左右地寻找、深嗅,那熟悉的味道仿佛就在不远处召唤着它…… 白天,黑头来到离闹区不远的一片荒野,看到一座座坟冢被遮天的黑草遮掩,它惆怅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伸着舌头呆立。一只躺在地上体形瘦小的柴狗的凄惨尸体,更让它垂了眼帘。过了好大一会儿,它努力张了张鼻孔,喷出一股生厌的气味。随着日照的加重,它的身子开始摇晃,它四下瞥了瞥,猛抖几下干皱皱的鬃毛,尘土和枝叶在它的周围腾起。想尽早离开这里,却一时辨不出个方位。放下抬起的脚掌,又一次把头靠向地面,仍是那样焦急地嗅着,找着。 有声响传过来,黑头机警地躲进丛密的柳树行里,凝神细看。几个手拿锨具的人来到荒野,在离它不远的几座坟堆旁经过一番踏量,开始在地上撅土。撅了好一阵,土坑竟吞没了他们的身影。随着哼嗨声,一锨锨湿土又飞出土坑。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不敢弄出半点声音。 日光在高空喷吐着火,远处更多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嘈杂声瞬间弥漫了整个荒野,像决堤的水白茫茫一片。有个乌黑的木箱慢慢被人送进坑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捧相片跪在地上哭。黑头隔着草树的间隙,终于看清了那个小孩手里捧着的,正是它的主人。主人还是带着慈善的目光在笑,只是眼睛一眨不眨。黑头睁大了眼,果然发现女主人和帮手也在人群里。他们面颊红涨,眼睛细小且红涨。黑头听到了哭嚎声、爆竹声、更大的嘈杂声。 天暗下来,除了虫鸣再没了其它声响。黑头恍恍惚惚走出柳树行来到主人坟前,摸了摸被日光晒干的土坷拉,茫然仰头想狂叫,可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哽咽不出。它趴在地上,头枕着双腿,主人的笑容竟在它的眼前晃……直晃得它眼里含了晶莹。一股熟悉的味道又在它记忆里飘,这味道正是它日思夜想要找寻的味道。它站起身,顾不上在坟前留恋,朝着那股味道跑去,边跑边朝夜空吼叫,可它得不到任何回应。它站住脚稍一愣怔,又加速了脚步继续跑…… 天快亮了,它还是一无所获。 有人传言在地里见到了黑头。于是不管白天和夜晚,总能看到几个手持棍棒和网绳的人四处巡查。特别是晚上,手电光更是在荒野间时明时暗的闪晃。这样的现象多了起来,白天也会发现独自行走的人手持家伙以备防身。荒野的夜晚不再沉寂,总有人在这里出现,有人还在这里搭起了帐篷等候。漆黑的柳树行被一道道亮光交错照射,一帮人在杂草前叫喊了一通没了声响;不一会儿又有几柱亮光在这里闪烁,他们为了给自己壮胆儿,嘴里始终絮叨着,抱怨着: 我早说了,养这东西不是个事儿,咬了谁少说不得花个千儿八百的。 这下美了,被自己养的狗咬死了。 听说死得够惨,血流了半屋子。 可不是吗,正咬着动脉,那血止都止不住呀,是他媳妇亲眼看着他死的,想救都救不了! 这哪是养狗,简直是养孽呀! 都说这玩意儿比别的狗忠,忠个屁,还不如一头猪呢,哼! 赚多少钱管啥用,人也没了,还是这么个死法,真是。 夜不冷,所有的声音都带着惊颤,流动的夜风,也慌得不知该往哪里吹。 不过咱可得感谢那畜生—— 谢它干啥?你有病呀? 话不能这么说,咱没事儿拿个手电筒转转,钱比平时拿得还多。嘿嘿,咱转不转谁知道?啊,转几圈儿咱就找个地儿玩去,一宿不回家媳妇还得惦记咱。 留神——那畜生就在你前面!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是几句谩骂,调笑。 黑头屏住呼吸,感受着外界的污浊,对手持棍棒的人并没放在眼里。它把头平展展贴在地上,听着地表传来杂乱无章的声响。他们仍四处拍打,声音总是在身前,或更远。黑头钢锥一样的目光隐藏在鬃毛之下,点点寒光透着哀怨。 夜再一次安静下来,亮光消失后,夜显得更加凄迷。黑头依旧趴在柳树行里,饥饿让它发抖。有风干的腥味总挂在舌头舔不到的鬃毛上,那是主人的血。一只野兔在眼前蹦跳,夏季肥硕的美味没能给黑头以兴奋,它呆愣着眼神,任响声不断靠近又飘远。它闭上眼,鼻息里再没了它熟悉的味道,代替这种味道的,是主人不停地抚慰。黑头猛地摇了头,柳树行里骤然起了沙沙声。它站起身扭过头,背对着主人的坟张开鼻孔在空气里嗅,每一次都竭尽全力。当它确实感到主人的味道时刻围绕着它,总也丢不掉时,它一下子瘫软在草丛里,像个奄奄一息的将士。 夜慢慢变浅,主人的笑容还在它眼前晃动,影影绰绰的挥之不去。空气里恍惚又弥漫着熟悉的味道,它腾身刚要去找寻,有沙沙的声音传来,不远处一个小孩手拿着白纸条条朝这边走。他来到主人坟前,围着坟左右各转了三圈,然后蹲下身去点那纸条条。不知什么缘故,他一连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火光燃起时,黑头认出那是主人的儿子,一个满脸流着泪的可爱孩子。黑头的身子微微抖动起来。 孩子烧完纸,不声不响地走开,随着他的身影变小,黑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搀扶着一个女人。哦,那是女主人。天色微明,惨淡的光映着她的脸,凄惨迷离又苍老。 失魂落魄的人扭身走开,黑头剧烈地抖动起身子,带动得枝叶哗哗作响。车子的启动声搅得晨露滚落了枝头。几个人刚要上车,猛听身后传来一声哀吼,他们回头张望,见灰蒙蒙的柳树行里现出一个庞大的身躯。女主人突然挣脱开搀扶她的人,疯狂哭嚎着朝黑头奔去;身后有人变了声地追喊,可她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狂奔,落他们老远。女主人疯了一般的哭叫让黑头不知所措,眼看就到近前,黑头猛一纵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熟悉的味道在黑头的记忆里越飘越远,主人的笑容整日在它眼前晃动。在一条河的岸边饮水时,黑头清晰地看到了主人在水面向它招手,它急忙伸前爪去捞拽,主人又没了踪影,连续地扑抓还是不见主人。它慌了,冲着水面狂吼。收声时,河对面还有声音在回荡。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像自己的,又像是丽丽在冲它哼唱…… #p#副标题#e# 离主人家不远,黑头注意到一辆辆的车子停下后又启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气味,这气味它在主人的院落里曾经闻到过。有一次主人用白色的壶从这里装了液体回家,夜晚在院落里,主人把液体倒在支起的木棍上点燃,当时夜像着了火。那天院落里围了好多人,他们欢叫着、蹦达着,好个热闹。 不远处有星火在跳闪,一股股浓烈的膻气味钻进黑头的鼻孔,味道极具诱惑。它张着鼻孔,克制得眼里都快要喷血。 一连几个夜晚,它都在这附近出没,没人发现。 这夜,它又在一座高高的土丘上站了许久。之后,迈起脚步,毅然决然地往那车辆停靠处走去。 它在一处暗影里躲了会儿,突然压低了肩背。它看到有个女人把一根皮管插进车底的铁箱里,便猛地飞身窜了过去。随着一声惊叫,那人把皮管抛在地上,黑头一口咬住她刚刚握着的地方,僵直着大尾,任液体哗哗地流淌。它不顾四周的喊叫,扭头让那液体飞溅在身上。它觉得身上顿时凉凉的,强烈的味道刺激着它的鼻腔。它站直身子高扬起头颅,让那液体更多地飞溅在它的鬃毛上,肩背上和扭向前边的大尾上。有人拿木棍跑来朝它狠打,它紧紧咬住皮管坚硬的顶端不躲。“啪”一声木棍断成两截,不甚明亮的灯光下,黑头钢锥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丢掉木棍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僵立,谁都不敢动一下,只有“哗哗”响着的液体还在喷涌。 街道上异常喧闹,夜比白天还要狂野。散发着诱人味道的烤炉里,星星点点的碳火在燃烧。那碳火燃得好妩媚,像有人在冰上跳跃。突然有人惊叫,紧接着叫声更加狂烈,“噼啪”声连片,哭嚎声相叠。在一处将要倒下的烤炉前,一个散发着浓烈汽油味的庞然大物,迅猛地冲向仍跳着火星的木炭上,顿时一个极大的火球“轰”一声爆开,像烈日掉在地上。惊呆的人还没回过神来,这火球又旋风般往西边的荒野腾去。 天亮了,有小雨在飘,主人的坟前出现一个浅坑,浅坑里蜷缩着一副焦黑的肉骨,像在等着人为它抛一锨净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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