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西北旅记 |
正文 | 一、 明日要走,傍晚在学校门口市场里请王文小酌一顿,一瓶啤酒两盘凉菜,食毕均已面红耳赤,只是变的沉默了许多。 早四时起,洗漱未毕,王文即在门外轻唤。开门时,寒霜逼人,毕竟已是腊月了。月在当空,照得院子亮堂,恍若白昼。一个帆布包,塞了几本书及衣裳,蓝色棉大衣裹在身上。王文推出那辆破自行车来,就大门外上车,车链子一路当当当响着,出了小巷,拐上了长安南路。 城市朦朦胧胧,似未曾睡醒,路灯昏黄,偶有长安县韦曲上来往城里送菜的人力三轮车,疾驰而过,送菜人或低声,或高声,诉说些日子艰难之类的话,也有笑声传来,在清晨的街面冷静地传开。王文是宁夏人,每次回家必坐这趟班车,看看时间紧张,脚下愈发用力,小小自行车蹬得飞快,车子在两个人的身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平日兄弟话多,天南海北说不尽言。分别在即,却都不说话,有些郁闷。 到了火车站广场前的长途汽车站,本趟发银川的班车已经点火待发。慌忙剪票进站上车,连王文手都未握一下。车里已经坐满了人,行李架上放满了包裹行李,脚下也是跌跌撞撞难以通行。只好将手里的包塞在座位下面。车出站拐弯的时候,我看见王文推了自行车,站在拐角的路灯下向我招手,路灯拉长了他一个瘦弱的影子,孤单又寂寞。我心里酥了一下,眼泪差点出来。 车里充斥着西北人特有的旱烟味、大蒜味。没有睡醒的人接着去睡,精神好的人已经和伴儿东西南北聊起来。车过了咸阳,天还未明。略打个盹,就又醒了。心里激动着往去的地方是怎样奇异的山川景象?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情?一个青年的心在黑暗里幻想着未来的路。太阳微曦,车子慢慢进入了渭北地区。路边人车极少,只一条柏油路,在晨色里像一条干干净净的黑丝带,在眼睛前面飘浮着。汽车像只小爬虫,在丝带上低吼着慢慢地爬行。路过一个个村庄,看见土围墙、低矮的瓦房、落满白霜的麦草垛和几只早起转悠四处觅食的狗,跟家乡的景像很相似。过了乾县,慢慢进入了山区。第一站是永寿,山不很大,只能说是丘陵。等进入了长武地界,道路两边山形立马陡峭起来,行不数里就可看见路边深沟里翻下去四轮朝天的汽车,锈迹斑斑,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开车的师傅看起来毫不在意,娴熟的左旋右扳着手里的方向盘,汽车也在他的手里飘飘落落,像玩具一般。大约九点多,车进入长武县城,开进一个很大的停车场里。司机喊着让大家下去吃饭、上厕所。下了车,两个耳朵鼓胀着嗡嗡响,近处说话也好像在数丈以外,听不清楚。搓搓手和脸,在地上跺跺脚,刺激一下感觉。怕掉了队,不敢往远处走,就近买了一个烧饼来吃。停车场门口撑着两个卖羊肉泡馍的摊子,烟气腾腾,围的食客最多,远远看见司机和卖票的在那儿埋头吃饭。 二、 车出了长武县城,在山里盘旋着。车后拖的黄尘像一条斩不断的尾巴,一路紧随。路上难得看见河流和湖泊,落光了树叶的白杨树,一根根笔直地站立在公路两旁。冬季的山崖危岩峭立,瘦寒空旷,阴壀处残存一块一块未融化的白雪,点缀着青色的山体。微闭了眼,想象宋信里说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 宋是一个湖南女孩,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庞,剪个齐耳短发,笑起来真挚和蔼。我一直开玩笑管她叫宋开慧,她听了也不介意。数月前她跟一班同学结伙去宁夏谋事,来信说是在石嘴山附近的头闸中学找到了代课老师的工作。学校尚有几个空缺,约我去看看。恰逢年底,课业也完了,遂起了远足的兴致。 车到平凉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车停在街边吃午饭。街上戴白帽子的回族群众多起来,街面房子以土坯房、砖房为主,前后参差,也不齐整。小饭馆还没有进门,就闻得见羊肉的膻味。勉强要了一盘炒面,坐下来吃。一块六毛钱是贵了些,但里面的羊肉很多,这让我记了很长时间。 过了平凉,早晨刚上车时对外面世界的新鲜感渐渐地淡了,加之汽车摇摇晃晃的,有些犯困,闭了眼睛打盹。待再次睁开眼,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看见汽车前面两束灯光,照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我不知道车会停在哪里,在哪里过夜,我的前面会遇到什么?只是木然地等待着前面目的地的到来。快八点半时,看见路边起了些灯光,有一些房屋晃过,好像进了一个镇店。很快车便停下来了。司机伸一下懒腰,大声吆喝起来。 “固原到了,今晚住固原,明早五点在这儿发车,早点来,过时不候啊!” 拿了包随大家下车,原来车停在固原汽车站的门口,暗淡的路灯光在头顶晃着。汽车站门口有两个面馆,服务员站在门口大声地招呼旅客进去吃饭,也有小旅馆的服务员过来联系人去住宿的,一下子人声吵杂。站在车下,看同车的人三三两两结伴而去,心里顿时一阵茫然,思乡的欲望压抑不住地往起挣扎。只好先去路边的食摊吃饭,看看动静再说。一个山羊胡子的小个子老汉跟过来,操着当地口音问我要不要住店?说他的店就在汽车站对门不远,一晚上五毛钱。我说等等看,就埋头吃饭。快吃完了,老汉已经过来拿起了我的包。跟着老汉,走进汽车站对面一条漆黑的巷子,约十几多分钟路,看见三间亮着灯的小厦房出现在眼前。门很小,不低头进不去。屋里只十来个平方,横着一铺土炕,炕角摞着几床被子。半空挂一盏昏暗的灯泡。老汉打了水,让我洗脸、洗脚,完了他又出去叫客人了。没有脱衣服,把累乏的身子放在炕上,心里的乡愁像面酵一样慢慢地生发开来,故乡在心里益发清晰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吵醒了。原来是老汉带回来两个住店的当地小伙子,跟我住一起。两个小伙都黑黑的,身体壮实,看起来跑了很远的路,也累的不行。待老汉打水的时候,他们就包里取出一个煮熟的羊头啃起来,老汉看见了,惊奇又夸张地口吻说:“爷爷,你两个可是有钱人呀,都能吃上羊头哩。”我问羊头一个多少钱,他们说是三块钱。吃完洗完,两个人上了炕,在我两边躺下,却没有一点要睡的意思,天南海北地神侃,一会儿说要去新疆,一会儿说要去青海,还拿出一部凤凰相机,摆弄半天,问我买不买,说多少给点钱凑个路费。我看了看,佯装见识广博拒绝了。因为自己穿了姐夫给的海军呢军装,为保护自己起见,告诉他们我是东海舰队的海军,回银川探亲,路经此处,并讲了一大堆他们没有见过而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轶闻。两个小伙子顿时傻了,话也少了许多,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在黑暗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在提放着这两个家伙。窗外呼呼地挂着北风,炕也渐渐的凉了下去。 老汉再次叫醒我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那两个小伙睡得正酣。老汉仍旧打了水,热情地叫我洗漱。完了帮我背着包,一路引领着我,来到汽车站门前。不想汽车站里黑漆漆一片,司机还没有起来呢。老汉扒着铁栅栏门吃力地大声喊叫着司机。固原的早晨是真冷啊,门上的钢筋散发出来森森的寒气,逼得人直往后退。好久才看见院子里有灯亮起。我让老汉回去歇着,他却坚持等到司机开了大门,送我上了汽车,方才离去。看着老汉瘦小弯曲的背影,我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 三、 车出了固原,道路显得平坦宽阔了许多,路上的车不多,司机一路开地飞快,快12点时,车进了银川市区。在汽车站下来,胡乱吃了饭,就汽车站门口问询去平罗的车,忽然看见门口慢慢开过去一辆写着银川到平罗字样的班车,赶紧抓了包追上去拦住,待上了车,问明了路线,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多跑冤枉路。银川周围因了黄河浇灌的便利,号称“塞上江南”,土地辽阔,人口稠密,村镇极多,看起来相当的富庶了。下午三点多在平罗县城下车,倒了一辆往头闸去的三轮奔奔车,往头闸镇去。 头闸中学是个乡级初中,四五排大房,大房周围是笔直的白杨树。看见满院子奔跑跳跃的学生,忽然感到无限的希望。 宋还是那个样子,圆圆的脸,齐耳短发,只不过因为水土的原因,脸蛋上多了抹红晕。房子里火蓬蓬的暖和,当地上放一个用汽油桶做的大火炉,烧得正旺。她热情地招呼我洗漱,泡茶,拿出学生送她的油炸食品让我吃,要我歇一会,她要去上完今天最后一节课。 喝一杯茶,出来在校园里转转。看学生也不多,就五六个教室,校园北边操场边堆了很大一堆煤。北风刮得紧,树梢上传来尖利的风声。课很快就下了。 宋惊讶的告诉我,她班上有个学生,跟我是同县的老乡。这么远,竟然有同乡?不顺讶异。叫来一问,不但同县,而且是同乡同村同族的孩子。经孩子再一细说,我全明白了。祖父那辈,多有在宁夏固原一带靠开银匠炉谋生的,祖父兄弟也曾在固原靠打银器生活,解放后公私合营,才回到陕西老家。这孩子的父辈却扎根于此,因为家里老大在县上工作,全家迁居来平罗,就住在据此不远的小村子里,孩子是家里的老五。宋笑言世界之下,我也非常感慨。 次日,老五来告诉我,说他的母亲邀请我去家里坐。下午放学,随老五去他家里。出学校往北,沿着田间土路,两三里,看见田野里一个大院子,长着几棵树。进去,满院子倒着大块的煤,门口墙边放一辆手扶拖拉机合些许农具。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老五一喊,他母亲就迎出来了。老人家看起来很精神,热情招呼我进屋。屋里很大,一铺火炕有十几米长,地上烧着两个汽油桶做的大炉子,非常暖和。正说话,老二、老三也回来了。老人招呼两个儿媳做饭,让我上炕歇着。家人团聚的气氛让我很享受。老人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并说他们曾经回老家住过几年,跟我们家对门,经常跟母亲在一起做针线活。老辈的感情也在感染着我。说话一直到半夜。我说明了此行的目的。老人说他们家老大在县上做副县长,管教育,明日让老五带了我去找他。睡觉时我有点诧异,原来全家人都睡在一铺炕上,我就挨着老人睡了。这一夜睡得酣甜。 四、 次日跟了老五上县城,在县政府办公室见到了做副县长的老大(现已是s省的副省长)。老大简单介绍了目前平罗使用代课老师的情况,并声明塞外寒冷艰苦,望我与家里长辈讲好后再做决定。其实那时我已经委托在市建委当领导的姑父在找职位,面对风寒日冷的沙漠天气,心里早没有来时的雄心壮志。回到学校,因为还要去王文的家里看看,便与宋和老五一家告辞,于次日返回中卫。从中卫往南,就是海原。放眼望去,尽是无边丘陵,漫漫黄土,大风吹过,让人眼睛也睁不开,天气更是冷得滴水成冰。王文的父亲在术台乡粮站做站长,王文的弟弟也在那儿打小工。 术台只能算是个小镇店,街道全部是泥土路,踩得很厚一层浮土,两三家小卖部,街西头原先的碾坊里摆了一两个台球案子,十来个半大小伙子叼着烟在里面抢着玩。王文的弟弟十分热情好客,从门后的油瓮里舀了半马勺豆油倒在锅里,切了土豆丝来炒,菜几乎是被煮在油里,这样的菜真的很难吃。面是揪面,将面擀开,长条盘在胳膊上,一下一下揪成片扔在锅里煮。晚上睡下讲他们这儿的趣闻轶事,我还没有听明白,他自己倒乐的忍不住先大声的笑起来。 第二天去王文的家里看了看。前后两进的厦房,不高,窗明几净,很整洁。奇怪的是屋顶没有瓦片,平展展覆一层泥。原来是当地常年无雨,即就是下点雨,也只两三滴,根本不用瓦片。怪不得遍地黄沙,我很惊讶于海原的荒凉。多年以后才知道宁夏最贫苦的地方就是西海固地区(西吉、海原、固原),终年无雨,年均降水量179。6~367。4毫米,年蒸发量1829。6~1947。1毫米土地贫瘠,群众很苦。“西海固”一度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为人类不能生存之地。然而,就是在这里,孕育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而且出现了一系列作家,学者等。张承志先生有名的那部《心灵史》就是诞生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在“西海固”这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着对伊斯兰教非常虔诚的回族穆斯林,他们在维系自己生活的过程中,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传说。王文家里的臊子是用羊肉做的,放进面条里,味道很独特,这让我在心里恋念了好多年。 五、离开海原,经靖远往临近的甘肃白银市去。母亲的干女儿亚琼一家住在白银市,母亲托我顺道去看一下。 亚琼和我同村,是一个苦命的女孩子,她小时候身体多病,因我母亲育有两儿两女,均皆健硕,在农村人眼里命中贵重,所以拜我母亲做养母。亚琼的父亲是个性格豪爽热心助人的大货司机,一个人远在甘肃工作,亚琼上小学时把她们母女带离了农村住到白银去了。十多年前,亚琼的父亲发生车祸去世了。现在阿姨带着亚琼和妹妹三人孤零零住在那个远离故乡遥远的城市里。 一路荒原,看不到半点绿色,车开过去身后尘土漫天飞扬,天气是异常寒冷,乘客都默默缩在车里,一声不吭,旅行沉闷而压抑。到白银市时已近傍晚,我只知道亚琼辍学在公交公司上班,不知道她们住在哪里。登上一趟公交车,刚想问一下售票员,车上的售票员一回头,却正是亚琼。小城市的班车早早就收了。我跟亚琼回到家。阿姨年龄比母亲要小很多,但看起来面色蜡黄、身体羸弱。一家人看到我都非常高兴,做了很多好吃的给我,并一定要我留下过完年再回去。晚上洗头,用了三四盆水还没有洗干净。当地的火墙取暖我是第一次见,房子里暖烘烘的,很舒服。在白银市一个人转悠了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离开家越远,思乡的心绪越重。于是下决心回去。阿姨给我买了一身蓝色的运动衣,亚琼给母亲带了几样小礼物,早晨四点多送我到由白银到兰州的班车上。在班车上裹紧棉大衣又眯了一大觉,早晨八九点钟,车子到了兰州。第一次看见黄河,看见黄河上的铁桥,心情有些激动。 下车来到火车站,买好了去宝鸡的车票,看看还有一会,就到站前广场边的面馆吃了一碗面。出来走不了几步,对面一个瘦高个小伙子跟我擦肩而过,几乎没有挨到,就听他“啊”一声,我回头一看,他脚边一只小药瓶摔在地上,碎了。那个小伙子把插在兜里的手取出来,一个小拇指上缠了白色纱布。他看着我做出一副很夸张的神情大声嚷道,“你把我的药瓶打碎了,我马上要去挂吊针,这可怎么弄啊?我那瓶药要800块钱呢!”我明白我碰上碰瓷的了,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但仔细看看那个人,并没有立即攻击我的意思,而且他身体较为瘦弱,面呈黄色,而我显然比他的块头要大得多,看情形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既就是动手他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我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我对他讲瓶子不是我打碎的,人要讲理。他叫我上旁边小巷子去说,说那儿有派出所。我明白他是想诈骗不成就抢劫。我心头一顿,谎称我是兰州大学的学生,现在身上没有钱,要不让他跟我去学校老师处拿钱。其实我也不知道兰州大学在那个方向。他一听这话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不肯跟我去学校,却把钱数一降再降,最后只要二十元了,似乎像在求我了。我装作为难的样子说:“放假回家了,买完车票只有十块钱了。”然后就去上衣口袋里摸钱。口袋里买完票还有六七十块钱,全卷在一起。我在口袋里慢慢抽出一张,递给他。他赶紧接了,转身骂骂咧咧地跑了。在我们交涉时,不断有人从旁边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上一眼或搭个腔,全部是面无表情匆匆而过,就当我们不存在似地。对于路人这样的反应,我心里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回到宝鸡,下了火车,坐骨神经疼的病又犯了,拖带着大包小包,从站台一步一步挪出来,看见熟悉的宝鸡火车站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这趟西北的旅行总算是结束了。 手记: 王文毕业后去了女同学淑霞的老家咸阳渭城区教书,后来两人落户咸阳,结婚生子,儿子取名秦宁,含有陕西、宁夏千里结缘的意思。在头闸中学教书的宋,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联系,不知道她回到了湖南老家,还是待在那个地方。老五学业不成,做生意却成才,听说生意做得蛮大。老大、老五的母亲身体安好,安度晚年,乐享天伦。亚琼家阿姨见过没有几年因患癌症去世了。听说亚琼独自去南方闯荡创业了,二十年间再也没有什么消息。 2011年6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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