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正文 | 唐宋以来,中国词人多不胜数,而写羁旅相思之苦的高手当属柳永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变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记住了柳永,却并未走进词人的内心。之后二十多年的人生沉浮,当青春的一腔豪情渐渐化成点点无奈的时候,对柳永也由感性喜欢渐渐变成了理性的感喟。柳永风尘仆仆的脚步渐渐敲击着我的耳膜。 面对柳永,我常想:他究竟算不算一个成功者呢?如果说他是成功者,可他一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如果说他是失败者,可他生前身后却又声名显赫。如果用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个惯有定式来推理,理由的所作所为似乎又不太合格了。于是我翻阅了许多史料,研读了他许多作品,终于得到一个矛盾结论:柳永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 词,成全了柳永,也害苦了柳永。因为词,他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布衣书生竟让高高在上的皇帝记住了姓名。也因为词,导致了他与宋仁宗赵桢之间一场不对称的恩怨纠葛,招致了许多文人士大夫的排斥和鄙视。 我们常把一个人的成功归结雨天时地利人和。其实天时地利都有极大的偶然性,人和是首当其冲的硬件。柳永的人生遭际就说明了这一点。 柳永,原名三变,做过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在家排行老七,又称柳七,生活在十一世纪前期。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年代,张先,晏殊,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秦观等等,个个耀目,个个生辉。而柳永又是群星中极具魅力的一个,也是最潦倒的一个。 不能说柳永生不逢时,比起同时代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柳永没有卷入朋党权争的政治漩涡,比起后年的李清照和辛弃疾,他没有家破国亡的忧患。北宋前期,内忧外患还凸现。自上而下享乐风气弥漫,从皇帝到普通文人都以填词作曲为能事。柳永从福建老歌之再三,皇帝有且如此,每得新曲,必请柳永填词后再唱。 家风尘仆仆来到京都汴梁,本为科举功名,可面对歌舞升平的万般气象,颇有作词天赋的柳永也自然而然得卷入这股浪潮;勾栏瓦肆,吟和酬唱,频频出彩,柳永很快名噪京师了。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 风光八面,如鱼得水,潮流簇拥着柳永,柳永又领导着潮流。之前的词多为小令,是文人士大夫花前樽间的消遣雅趣。而柳永把词从黄石豪宅的象牙塔一步步引向市井里巷,运用名剑俗言俚语,委婉通俗,音调优美,开创了慢词这种新形势,使词由无病呻吟的涓涓细流,哗啦啦流淌起了平民百姓的厚重气息,尽管受到了不少文人士大夫的轻视,可还是出现了凡有井水处,既能歌柳词的盛况。 得以忘形,乐极生悲,正当柳永在瓦肆歌馆忘情驰骋之时,科举失意的阴云陡然大雨浇头,年轻气盛的柳永哪肯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于是挥笔写下了《鹤冲天》来纡解忧郁安慰自己。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青春都一饷,忍把复名,换了浅斟低唱。 字里行间舞步透露着书生幼稚的狂傲。 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一向热衷功名的柳永不过是意气用事,小资情调,可是宋仁宗赵桢却较上了真。再次科考时,柳永虽然榜上有名,宋仁宗却皱起眉头,气冲冲地说: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一句话了柳永的前程,无奈的柳永只好打着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招牌,专职写词谋生去了,这大概是我国最早的自由撰稿人了。 宋仁宗也真没有雅量,自己天天锦衣玉食美女如云,却不能容忍一个穷酸文人的几句牢骚话。这一下,使正在功名路上人情奔跑的柳永面前,骤然阻挡了绝望的堤坝,那湍急的才情洪流便在市井坊间婉约词派旖旎迷人的千年风景,铸就了中国文人史上又一个里程碑。 填词作曲的盛风使柳永赶上了天时,京都瓦肆歌馆的繁华是柳永也赶上了地利,惟有人和,岁然他的词作受到大众的喜欢,可那毕竟是少数人专制多数人的时代,况且他惹恼的是皇帝老儿。 柳永始终在矛盾中挣扎。一方面他鄙视功名,留恋于勾栏坊曲,追求个性的充分自由,同时有孜孜不倦的追求功名,希望及第登科,官至将相,像同时代的文人一样,以寻求一个更好的生活载体。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隐于山者多是把隐居作为待机而沽的出山条件,而隐于市者多是大彻大悟,放浪形骸。柳永既没有小隐闲云野鹤的耐心等待,虽沉沦于市,他也没有大隐的看破红尘。而在在这矛盾的背后就是他对人生的执着和对生活的热爱。 所以,面对一次次的打击,柳永牢骚满腹却又步履维艰地行进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直到53岁才得到命运的垂青,因为这次科考有两个对他极为有利的硬条件:连续五年考试不第和年过五旬了,他都占了,于是按照条件才硬套出了个进士。 尽管勤勤恳恳,他的才干和成绩不断的受到肯定,可他的地方小官上任辗转十年之久,得不到升迁,因为他在文人士大夫眼里仍是一个另类。无奈之下,他找到了时任宰相晏殊,这个“一去新词酒一杯”的词人,压根儿就看不起柳词和柳永,不但没有帮忙,而且还奚落了柳永一顿。 其实,排斥柳永的文人又何止晏殊,就连苏轼这个同样命运坎坷的文人对柳永也是同样不屑。当初柳永声名鹊起时,苏轼便以轻蔑的口吻问门客:我词与柳七相比如何?门客答道:柳七的词,只能由十七八的小女孩,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你的词须关西大汉,用铜琵琶铁拍板,吼唱大江东去。门客的话客观上道出了婉约和豪放两大词派的不同,主观上却褒奖苏轼。苏轼毕竟是一代大家,当他读了柳永的《八声甘州》后,马上改变了态度,说人皆言柳词俗,然如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佳处,不过如此。 诚然,柳词有他大俗的一面,羁旅行役,闺情幽怨,烟花巷陌,要不就不会受到当时市民的欢迎。可是,柳词也有他大雅的一面,情景兼容,清劲奇丽,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否则就不可能受到历代文人的推崇。那首写杭州美景富庶的《望海潮》大气氤氲,以至于130之后,金国君主完颜亮看了此词,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馋涎欲滴,遂立投鞭渡江之志。一首词竟燃起了一个侵略者的占有欲,如果宋仁宗和柳永在天有灵的话,不知道有何感想。 受皇帝的冷落,遭文人的排斥,尽管一路跌跌撞撞,柳永却始终没有忘记仕途之路,为了改变命运,进呈一首《醉蓬莱》,本想拍皇帝的马屁,却莫名其妙地惹怒了皇帝,终致落榜,浪迹民间,以致于死后身无余财,还是那些歌妓集资将其安葬。 夕阳落叶,寒蝉悲秋,这就是柳永命运的主色调。在落魄中抗争,在坎坷中追求,可到头来依然一生赢得是凄凉。 柳永若是志大才疏花拳绣腿,那么他人生就少一些悲剧色彩。如果他善于察言观色官运亨通,后人就少一些怜悯同情。如果他这匹词坛黑马甘心蛰伏槽枥之间,与那些平庸的文人一起故作清高,也许会减少一些人为的阻力。如果他能割舍那滚烫的功名心,不管不顾地走自己的路,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悲戚呻吟了。 如果上边的假设都成立,那么柳永将不再是柳永,历史也许不会有他这厚重的一笔。可柳永就是柳永,他既有凡人坦荡的性情,,又有文人攀龙附凤的俗气,关键是他没有在作词与做官之间找到一个托起自己乌纱的支撑点。他把做官的细腻用于了作词,把作词的疏朗用于了做官,天时地利使他成为了词坛佼佼者,却没有把握住那至关重要的人和,以致于在官场屡屡碰壁。他是词坛上的成功者,是官场上的失败者。 伫依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阳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首《蝶恋花》应是柳永生活追求的真实写照。他岁化蛹为蝶于寻常巷陌中,而他所依恋向往的却是豪宅名门雕梁画栋,岁折翅而不悔。衣带渐宽人憔悴,伫依危楼望眼穿,那可怜的功名心有几人知晓,那满腹心事向谁倾诉? 往事越千年,人间几度春。一千年,多少王公贵胄都化作了尘土,而柳永的身影依然在中国文学史上振翅舞动。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如此,柳永这个白衣卿相,当知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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