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墓碑向东 |
| 正文 | 国道216线是北疆重要的交通命脉，起点为新疆阿勒泰，它在北屯市东郊与平顶山擦肩而过。平顶山是一座顶部平坦的高地，耸立于额尔齐斯河谷南岸，俯瞰着北屯这座军垦小城，在山的东面是一个宽阔的慢坡，那里长眠着这片土地的拓荒者————为这片土地劳作到最后一口气息的人们。这是祖国西北边境的一座年轻的公墓。在这不起眼的所在，你可以看到黄土覆盖的连片的小坟丘，每个小坟丘都选择坐西朝东，坟丘面前，那一排排消瘦的墓碑，它们一律向东昂首站立。 平顶山是一座粘土山，冷战时期，这里是边境地区反苏修的阵地前沿，为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由头，当时的军垦战士用了最原始的镐、锨、钎挖出一连串工事，完成这片工事的工兵，就是这片戈壁滩的第一代主人，他们由进疆的军人、投诚的将士、支边的青壮年为主干，散布在这四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开始了这漠漠戈壁最初的垦殖。 216线的车流从北屯东大门自东向西驶进北屯东郊，密布的、隐约的坟丘开始慢慢清晰起来，冬日的平顶山在干净的冬雪掩盖下，显现出庄严肃穆，那一块块墓碑像集结的战士，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笔挺的站立，站立。任由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一再的来了又去。 时间划过垦区的广阔原野，春节已进入倒计时，我们今天要去拜望的就是这片土地最早的拓荒者之一，一位九二五投诚士兵，使新疆免除杀戮的、和平解放新疆的普通一兵————今年已经高寿86岁的老人家，他在北屯市独居一套位于一层的两居室，我们敲门，好一大会儿，门上的小窗才打开了，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那是一双包含岁月侵蚀的眼睛，它平静地接纳着小窗外的任何动静，我们对了那双眼睛，轮番上前说明来意，老人并不答话，只用茫然的目光解读我们发出的每一个词语的含义。直等到不经意露出的他曾经服务过的带番号的单位名称，他这才开始有所行动了，他微低了身子，露出稀疏花白的头顶在小窗的底部，铁与铁碰撞的声响惊扰着楼道的安静，这声音铿锵有力，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家的所为，很显然，老人完全明白了来人的底细与意图，他试图开了门，把我们迎进家门。但是所有的努力归于徒劳，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一个失能的老人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打开一扇属于自家的门，我们赶紧安慰道，不急，你女儿正在往这儿赶，我们就在楼道等。老人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还在那里连晃带撞的试图创造奇迹。奇迹并没有因为他的执着而出现，幸好他女儿及时赶了过来，解除了老人家机械运动的徒劳。 大家坐定后，老人静静地领受着大家新年的祝福，听女儿转述他的历史就像听别人的故事，86岁的老人已经饱经历史的风霜，完全有资格享受宠辱不惊的种种。这是一个平静的老人，他只是静听，并不说一句话，他拿出主人待客的热情，慢悠悠的掏出香烟盒子给在座的男女敬烟，大家用语言、用手势表示不吸，他的手和烟盒在空气中慢慢地走了一圈，粗大骨节的手再回到原位，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打火机先打着火，这才不慌不忙地抽出一根香烟对着火苗点上，很显然他的大脑程序出现了小小的差错，但这并不影响他享受香烟的滋味。这就是这一片土地当年接纳的第一批年轻人，青春就这样随历史的烟云逝去，老人粗大的手骨节告诉人们，他年轻时为这片土地是下过力的。这有着大骨节的双手，曾经牵引出垦区的第一条渠系，开垦出亘古荒原的第一块条田，栽种下绿洲第一颗沙枣树，迎接了属于这片土地的所有新生命。还有那戈壁滩上矗立的绿洲小城。 其实，这样的老人，我在十七八前就曾拜望过，那是修这一片土地第一批新方志的需要，我的采访对象是这一片土地的第一批建设者，他们或甜蜜或苦涩的回忆源源不断地流进属于这片戈壁滩的志书。珍贵的口述历史就这样被载入史册。然而，岁月总是这样无情，先掏空他们年轻的身躯，再赐予他们以衰老，再一个又一个的把他们都先后送上了平顶山。那个可以俯瞰绿洲小城北屯的平顶山。 时间再往前推三十多年，我第一次目睹了出殡，那是一个露天的追悼会，一个军垦人的一生就浓缩在一份沉甸甸的悼词里，妻儿用眼泪为他送行，同事、同乡、战友用柳条编织的花圈表达哀思，临行时，一辆拉满细土的车紧随灵车前行，那是他生前垦殖的土地的鲜活的土壤，隐约带着他年轻时的青春气息，那是夏天蚊虫叮咬后的血珠子与冬日冻裂的血口子共同打造的土壤，血水、泪水、汗水混合而成的灰褐色土壤。人们用那军垦人曾经劳作过的带有生命意义的土壤堆起一座小小的坟丘，树一块消瘦的墓碑。墓志铭昭告着后人，墓的主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过、生活过、欢乐过、痛苦过。这平顶山就是他永远的家，从此他将在平顶山的东坡静静地安息。倦了可以靠在平顶山的一弯静默。醒了可以远望太阳升起的地方遐想。 平顶山就这样四平八稳地站在216线南侧，用它东边那宽阔的慢坡接纳着安息的军垦人，那一排排向东的墓碑在四季轮回中站立着，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站立着，向着老兵日思夜想的老家站立着。泪蒙双眼，那一排排向东的墓碑就是老兵用灵魂对这片土地永远的驻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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