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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品人(1):春雨中的祭文——一个人的世界
正文

3月12日,植树节的日子,我忽然接到当年的中学老同学的电话,说孙绍华老师因病于头一天去世了,一时,我头脑有些乱,脑海中不时地跳着这样几个概念:植树、园丁、老师、学生……

我身在外地,无法赶回去参加丧礼。听说丧礼办得很隆重,一位当地的区委常委参加了追悼会,他也是我的老同学。虽然他是以孙老师的学生的身份参加的,但学校由此而对丧礼高度重视,孙老师得到一番死后的哀荣,也就毫不奇怪了。孙老师泉下有知的话,或许会为他曾培养出了在本地有一定影响力的人才而感到欣慰吧?

孙老师是孤独的,他一直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在职时,他总是怀着为荣誉而战的奋斗精神,做着种种与众不同的努力。他冒尖了,突出了,却难免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待退休后,他更是远离了周围的一切人,躲进小楼成一统,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这样,过去的三十多年中,他实际上是生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他。好在他也并不需要他人作任何的人情世故的理解。

有关孙老师近年来的情况,我知之甚少,他好像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甚至也淡出了我的记忆,直到他过世的噩耗传来,我在震惊之余,记忆的闸门才又被猛然启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也就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作为一名全心全意致力于培养学生的中学教师,他像辛勤的园丁那样为“百年树人”而异乎寻常地努力着。他当过多少个班的班主任,为多少名学生授过课,我不清楚。而仅就他当过两年班主任的我们那个班级,便涌现了多方面的人才,有当地重要的领导干部,有学校的优秀教师,有医院专家,有银行的经理,有新闻出版界的老总,还有其他各种行当的优秀人才。而我们那个班,还只是三十多年前他教过的一个班。

他未必有多么高明的教学育人妙方。他只是以他全力以赴的投入,坚持不懈的斗志,还有说一不二的蛮劲和专横,引领和推动学生们前进的道路。

他在思想上,带给我们团结一心、奋勇向前的观念。记得初二毕业时,全班同学照合影,前二排同学把班级所获奖状全部端上,竟有十几张,基本上是全班在全校各种比赛中荣获的嘉奖,诸如文艺汇演第一名,校运会总分第一名,采摘油茶劳动第一名,往学校农场送肥料第一名,五好班集体,等等,无论学校开展什么比赛,我们总是能夺标。当然,那个时候重视学工学农学军,就是不重视学文化,因而文化知识方面的成绩如何,现在我倒想不起多少了。好在我们毕业后恢复了高考,全年级考上大学本科的三人中,我们班占了两人,这或许多少可视为孙老师在文化知识传授方面的成果吧。另外,我们班的同学中后来还出了两位地方上的重要领导干部,其中一位正是上面提及的区委常委、副区长。还出了一些部门的业务骨干,或许,这些都可以说是与这些人年轻时的学习经历有某种关联吧。

孙老师的教学能力很强。他教的是数学,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无人认真学习文化的年代,孙老师在教学上可谓呕心沥血。他常常会为学生搞不明白某道题怎样做而着急,甚至在课堂上对学生大喊“笨啊笨啊”,或者径直骂道:“木头呆脑!”“笨猪!”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因为他直来直去的脾气,精益求精的态度,同学们也就对他的骂声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这在那个学生敢于“反潮流”的年代,倒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三十多年后,即使曾经常常被他喝斥的学生,也没有一人对他怀着恨意的。

孙老师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事事都要尽最大努力超越他人,当别的班级对某些事情不当回事的时候,他却会让我们班全力以赴。因而我们的付出总是比别的班级多,比别的班的同学更辛苦,尤其是在没做好时还会受到他的大声指责。同学中怀着逆反心理的人不是没有。有一次,班里有五位常被老师视为差等生的同学在一起密谋,要写一张大字报,批判孙老师的“师道尊严”。五人在某个晚上写好大字报,次日还没来得及张贴,五人中便有人因害怕而主动向老师“坦白交待”了,于是老师在班里将他们一一点名罚站,挖苦说:“国家揪出了‘四人帮’,我们班也冒出个‘五人帮’!”这事不免有几分喜剧色彩,多年后这所谓“五人帮”还在相互指责,推测是谁“告密”——这个小悬案,成为大家后来的笑谈,不过,孙老师那要求学生绝对服从的强势,以极端的严厉来造就学生的追求,让我们回想起来至今仍充满敬意。

孙老师以他的冷峻专横来贯彻他的想法,这种严厉的教育方式看上去有些刻板和近乎无情,当年让同学中的一些人既怀不满,又觉畏惧。然而,也许正是因为那时孙老师对学生在吃苦敬业精神、团队合作精神上的严格打造,除了培养了一些人才外,还让全班同学拧成一股绳去克服一个个困难,大大强化了这个班的凝聚力,因而大家毕业后,不仅毕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均有和谐热烈的庆典,平时同学之间也往来密切,关系融洽。这不能不说是孙老师倾心造就出来的局面。

他太有个性了。那种个性之独特近乎偏执,凡事都带着一股执拗劲,这使他无论在工作、事业上,还是在生活中,都与一般人大不相同,既成就了他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创造的辉煌,也导致了他在人际关系方面的紧张,不顺畅。尤其是个人的生活状态,更是一团糟。他总是一个人在奋斗,为自己的理想而忘却其他一切。他除了还能与教过的学生有交流外,与同事(包括领导)关系疏远;与亲戚也不往来,甚至不能很好地与女人相处,以致一直没有成家,直到去世,他仍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让许多人不理解,让许多人摇头慨叹。

大约七八年前,我与原来的班长一起去他家拜访。在那儿我们真正感受到了一个没有女人持家、缺少家庭温暖的孤身者的家,有多么的冷清和孤寂。孙老师把我们俩让进一间房。那儿感觉很空,只有一张旧办公桌,一个竹制小旧书架——书架上放着不多的几排过时的数学教材,两个旧沙发,还有他坐的旧椅子。全是旧的,墙壁也很灰暗,已脱落漆皮的窗户上落着灰尘。我坐在那旧沙发上,总感觉除坐靠过的地方外都落有尘土——当然,也可能是一种错觉。

然而,在那个冷落的屋子里,我们也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一是在他那张靠窗的办公桌上,除了台灯、几瓶红色、蓝色墨水瓶之外,居中竟然还有一个小像框,框里镶着的正是我们那个班当年的毕业照!照片已被抚摸得有些模糊,而在孙老师的心中,我们那个班一定是他这一生中教过的最满意的班级吧,否则,他怎么会把一张二三十年前的班级照片放在书桌上时时端详呢?我们知道,孙老师自退休后基本上是闭门谢客的,而那天我与老班长却敲开了他的房门,班长当时在门外是这样特别强调的:“孙老师,我是何χχ。陈χχ从外地回来看您来了。”我们俩,都是孙老师一直怀念着的那个班的主要班干部,登门造访,老师心里应当是高兴的。

还有一点让我们感动的,是他的情绪的感染力。他拿着几张《作家文摘》,说自己喜欢读上面登载的那些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名人的故事。他说自己生活得很充实,追求着精神世界的圆满,不屑于世间种种俗务。虽然言谈中也为离岗及不能为学校发挥重要的作用而流露出几分失落,但他一再强调,他生活在自得其乐的精神世界里。他那充满激情的话语,顿时使得那间原本有些冷落的房间变得清亮起来,让我从心底里敬佩这位即使人生道路多有不顺,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师长。我想,他的精神境界,他人是很难走进去的,他活在一个远离俗世、完全自我的世界里。世人也许不肯苟同他的人生态度,但不能不佩服他的高远的精神追求。

那天,我曾问能否合个影,而孙老师拒绝了,为什么拒绝我也说不清,而这也正是他与一般人做事方式不同的一种体现吧。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天的相会,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如今,在这个植树节的前夕,他彻底离开了这个让他怀念也让他失落的人世,他当年植的“小树”,如今都已长大参天。或许,他又到另一个世界去继续做他所热爱的“树人”工作吧?或许,他又从原来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升华到另一个更高层次的世界去了吧?

我们永远怀念他。——一个被人怀念的人,不正是以另一种精神的方式存在着吗?

(2011年3月13日夜写毕。几十位老同学们在孙老师的墓前,全文诵读了这篇祭文。那天,天很凉,一直下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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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2:4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