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龙生庭:妮姑湖回忆录(22):犁断令我魂飞魄散 |
正文 | 秋收之前,为了便于收割水稻,不至于让田水和烂泥影响秋收的进度,几乎所有连队都把稻田水放干。所以,秋收之后,我们耕种的八百亩稻田,也都已经没有水,一律变成了旱地。在烈日的照射下稻田里的泥巴纷纷皲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土块。那裂缝也大小不一,小的裂缝可以塞进一根指头,大的裂缝可以放进一个拳头。稻田里无数的禾蔸分布在那无数的小土块上,在默默地等待着上帝的摆布。 一天早上,石连长到了我们宿舍,找到我说,“十班长,今天你带上犁头,牵一头水牛,去靠近卫生队那边找一块稻田,把它犁出来,明天好派人去种萝卜。要不冬天大家又没有菜吃,得喝辣椒汤.”听到连长布置的任务,我差点晕倒。虽说,我在农村长大,但从小一直在学校读书,根本没有犁过田、犁过土。就连怎样套牛、套犁、把犁,一概不会。我小心翼翼地对连长说,“报告连长,我从来没有犁过田土。怕完不成任务。”连长说,“不会就学。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在战争中学会战争!”接受再教育的身份,使我不能再说什么,于是怀着十分矛盾而又忐忑的心情走出了茅庐门洞。 我走到工具保管室,领了一张小木犁,带上套牛的绳索和其它小工具,再牵上一头大水牯牛,走上了堤坝,径直朝卫生队方向走去。终于在一块干裂的稻田里停了下来。心里说,就犁这一块吧。我把牛用鼻绳固定不动。然后就摆弄起那木犁、那牛轭、那牛绳、那牛鞭子。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把犁扶正。于是学着农夫的模样,扬起鞭子在牛背上刷了一下。没等我把犁扶住扶稳,那水牯猛地往前一窜,犁头还没有犁进土里,那木梨一下偏倒在田里,被牛拖着前进,弄得我眼镜掉落,人也差点摔倒,好不狼狈!幸好,我把牛鼻绳拽在手上,那水牯也只好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喘气。 秋蝉在那白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唤,好一派你方唱罢我登场。那噪音在空气中久久地弥漫。这时,我摆弄了很长时间才套好的牛轭、牛绳和犁头都已经散了套。我不得不从头做起,先把牛轭架上牛脖,再用绳索在牛脖下连接。等我以为做好之后去套别的绳索,那水牯一摆动头部去驱赶那众多的牛蚊,那牛轭就迅速地从牛脖上移位,滑落到了牛脖下。我又不得不重新调整。如此多次重复着,挫折感深深地消磨着我本就淡淡的自信心。我心中暗暗地抱怨连长给我安排的这项任务,还埋怨连长为何不多安排一个人来犁田,这样,做事也好有个帮手。但埋怨又有屁用。我不得不重复着套牛轭、套缰绳、套犁头的动作。 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一切似乎都已经套好了。我赶紧走到牛屁股后面扶起倒在地上的木犁,然后稍稍把犁尾抬高,让犁头插入泥土之中。我吆喝了几声,那牛牯岿然不动,我扬起牛鞭给它狠狠地刷了一下,那牯牛一下子又窜起来,四脚一蹬,完了,只听见“嘎吱”一声,木犁折断了!那牛轭倒挂在牛脖子上,那牛缆绳也耷拉着,歪歪扭扭地落在地上。我的天呀,怎么会这样!我早就累得不行,这时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喘息。我看看那水牯,它默默地站在那里,悠闲地移动着双颊,用牙齿有节奏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上来的草料。左—右,左—右,一次,两次,五次,十次…… 这时,那水牯居然撅起尾巴稀里哗啦地排泄出冒着热气的粪便。接着,那牯牛的腹部突然像打开了水龙头,淡黄的尿液长流不息,把那牛绳浇得透湿!我的身边立刻散布着牛粪牛尿的“清香”!这该死的牯牛不是在有意地羞辱我,嘲笑我么?然而我能把它怎么样呢!这时,懊气、丧气、怨气、晦气一下子填满了心胸。我折腾了大约两个多小时,仅仅犁翻了不到两尺长的土地!毫无疑问,犁田的劳动还得继续, 我把牛鼻绳拴在那张断犁上,防止牯牛逃跑。于是便灰心丧气地走回连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找到连长,向他报告之前发生的一切。连长没有多说什么,淡淡地说,换一张犁再去试试。 走出连部我又去领了一张木犁。扛在肩上,火急火燎地行走在愚公渠的大堤上,向我的劳动工地上走去。额头的汗水模糊了我的眼镜,我还得不时地停下脚步擦拭着沾满汗水的镜片。等我好不容易把牛轭、牛绳套好之后,把犁头往泥里压了压,满以为可以扬鞭驱牛,顺利前进时,那牯牛一使劲,“咔嚓”一声巨响,木犁又断了!这时,我的精神简直要崩溃了。天啦,我怎么向连长交代!半天时间,我接连弄断了两张犁!那犁是什么?是劳动工具。这时,两个名词在我的头脑里闪现:“卢德运动”和"阶级斗争"。 学过世界史的人都知道,由于工业革命时期,机器生产逐渐排斥手工劳动使大批手工业者破产,工人失业,工资下跌。当时工人把机器视为贫困的根源,于是用捣毁机器作为反对企业主压迫和剥削、争取改善劳动条件的手段。相传,英格兰中部的郡莱斯特郡,有一个名叫卢德的工人,为抗议工厂主的压迫,第一个捣毁织袜机。1811年初卢德运动开始形成高潮。许多工厂及其中的机器被手摇纺织织工焚毁。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卢德分子集结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与英国陆军发生了冲突。众多羊毛和棉花工厂被摧毁。后来《摧毁机器被限制破坏法》和《1812年恶意破坏法》将卢德运动定为严重罪行。 以阶级斗争为纲,是文革中一些人大搞污蔑陷害的工具。一些极左思潮的人往往会对别人的言行无限上纲上线,欲将对手置之于死地而后快。1966年,文革初期,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有个小学老师给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爱国、爱民、爱党”,结果有人把他孩子名字的后三个字连起来,说他给孩子取的名字十分反动,是爱“国民党”,结果被批判斗争,苦日子不断。文革中还有位安徽省烧瓦的师傅,在瓦窑炉膛前烧火,热得要命。于是和徒弟两坐到瓦窑顶上散热透气。他们坐在西边,这时正刮着东风。那东风把瓦窑排烟出气口的烟雾和热气吹过西边来,滚滚的浓烟和热热的气浪,熏得他们睁不开眼,师傅于是说了一句“要是来一阵西风就好了”。那徒弟一听,秘密揭发师傅的这番言论,说师傅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唱反调。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你偏说要“西风压倒东风”,那还不是思想反动是什么!结果师傅成了反革命,遭受了牢狱之灾。现在,我接连弄断了两张木犁,连长会不会把我当做卢德分子呀?会不会给我上纲上线?会不会给我处分?会给我什么处分?我是越想越害怕。说当时我魂飞魄散,那是一点也不夸张。 我胡思乱想一阵之后,把牯牛栓牢,便心事重重地回到连部,以十分沮丧的心情,小声地说:“报告连长,犁又断了。”连长看了看我,说了一句:“龙生庭,你是怎么搞的?走,看看去!” 连长走出了大门,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连长的身后。走到工地,连长看了看那裂开口子的稻田,用手捏了捏土块,又查看了那两张断犁的茬口。然后微笑着对我说:“不怪你!这泥巴本来粘性重,晒干后板结得像水泥板,那得拖拉机才能犁得动。你看那小木犁,全是杉树做的,哪里经得起牯牛拉动!我们家乡做犁的木料要么是青冈木,要不就是栗木,谁会用杉木做犁!瞎扯蛋!我布置你来犁田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听了连长一席话,我如释重负,至少连长没有给我上纲上线扣什么帽子,反而做了自我批评。要不是出于忌讳,我简直要大声高呼:“连长万岁,万岁,万万岁”了!随后连长和我一起收拾那断犁,牵着牛牯返回了连队。 尽管连长没有批评我指责我,但我毕竟弄断了两张犁,给连队造成了损失,我的内心依然背负着一些内疚;但连长实事求是和敢于承担责任的精神,对我思维的影响和灵魂的触动,至今依然如新。这之后不久。连长当上了营长,随47军调防去了兰州。而今四十六年过去了,再没有了石头连长的消息。亲爱的连长,您现在好吗?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想,作为一个大学生似乎也不必为不会犁田耙地感到自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社会分工越细,说明社会越进步。人类历史上的三次大分工都是人类社会进步的转折点。第一次社会大分工是畜牧业和农业的分工;第二次社会大分工是手工业和农业的分离;最后,出现了第三次社会大分工,恩格斯称之为“有决定意义的重要分工:它创造了一个不从事生产而只从事产品交换的阶级——商人。”要求制造潜水艇的专家都会养猪养鸡,要求打仗的将士都能够制造枪弹,要求拿手术刀的医生都要谙熟杀猪屠夫的活计,难道是一种伟大的思想吗?难道不是一种历史的倒退吗?我想美国的罗斯福总统不会要求爱因斯坦去养火鸡;杜鲁门总统不会要求麦克阿瑟将军学会亲手制造原子弹;尼克松总统也不会命令比尔.盖茨先生除了懂得计算机制造之外还必须掌握庖丁解牛的技术;就连那愚蠢的希特勒也不至于要那号称“沙漠之狐”的隆美尔将军必须学会种植土豆!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致的当今社会,每个人只要找准自己的社会位置,把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好、做精、做大、做强,对社会不也是一种贡献吗?这些简单的道理,江青们硬是没有想通。这是中国的悲哀,中国人民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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