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的三轮车 |
正文 | 我是个乡下人,身上流淌着庄稼人的血,继承了祖辈的老传统,对土地的热爱不言而喻。可母亲却说我没有地,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全都分给了两位哥哥,如果书读不好,将来只能选择出外谋生。然而父亲大病了一场,家里的地也不怎么种了,全部租了出去;一年的收成也极为有限,又要买化肥买农药买除草剂,甚至回不了本钱,可以说种地本身就是赔本的生意。近些年乡下没有人愿意种地,撇下年幼的娃不算,又留下孤寡老人,也都跑到城里谋生去了。 听父亲说城里调来一位新县长,不知其模样如何,想来也是大腹便便的吧;在我的印象里,乡下的干部便是如此。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县长颁布了两条法令,首先是撤销随意摆摊设点的两大菜市场的决定,出街的城管也都像幽灵一样死缠不放,举着大喇叭高喊着,老头老太太吓得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帐篷里屋檐下,路人甲乙丙也结结实实地掩住了耳朵;再者就是吊销三轮车夫的营运执照,并重点打击非法生产改造倒卖三轮车。既然想要做做形象工程,面子上的事当然少不了,于是乎各种宣传标语肆意张贴着,这一点我倒想起了上个世纪最特殊的一段时期。 毋庸置疑,城里的交通改善了不少,菜市场也不拥堵了,出租车和公交车的数量翻倍递增着。乍见,小城好像有了大城的风光,至于三轮车夫和小商小贩的命运,便可想而知。这前两把火烧向了人民群众,那么第三把火呢?乡下的路各家各户凑钱修了,可纽扣城里和乡下的桥破土动工了大半年,却忽然停工了,好像天的脸说变就变,大项目一下子成了豆腐渣工程,老百姓的心里没了底。城市发展的重心继续南移,这座大桥更加没谱了。恰恰相反的是,拆迁户没有了盼头,地产商在城南耗资兴建的高楼大厦却掏干了乡下人的腰包。乡下人竟不知内情,反倒忙得不亦乐乎,东借西凑好不容易贷款买了房,遇到了现实问题,生活更加拮据窘迫了。 父亲是三轮车夫,打我记事起,便推着三轮车在城里绕来绕去的,而我也最喜欢坐着父亲的三轮车,自以为超豪华的小轿车也不外如是。去赶集走亲戚甚至出远门,尤其是返家归来,我总能感觉到父亲或在我的身后推着,或在我的眼前蹬着,肩膀宽阔露出黝黑的皮肤。后来装了电瓶搭了支架,稍加改装父亲也省力了不少,有时也像一位出租车司机看起了后视镜。 大病初愈后,父亲便想着多挣些钱,执意要推三轮车。母亲打来电话,两位哥哥也都劝着好好休养要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丢不得更加不能垮了。可父亲铁了心,全家老小悬着心,没想到竟是这位新县长帮我们劝住了父亲。瞅到了城里的弊病,政策一出台,父亲自然跟着失了业。可是父亲不懂,推了一辈子三轮车,怎么忽然不准推了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父亲的三轮车和营运执照被没收了,赔偿金刚好是上班族一个月的工钱。 古时候人们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轿子和马匹,可常常见到的却是八抬大轿的官老爷,以及跨马游街的富家公子。到了晚晴和民国时期,出现了洋车,是一种载客用的两轮人力车,上海人管它叫黄包车,可洋车夫的命运却极其悲惨,较为典型的是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明知被剥削与压迫却不知该如何去反抗,这是时代的悲哀与不幸。三轮车兴起后,逐渐取代了黄包车,到了新中国,三轮车夫翻身成了主人,也有了足够的信心,积攒憧憬未来的资本。人力三轮车遍及大中小城市,大街小巷均可见,大城市交通改善后,便只能在中小城市出没。如今在大城市一些风景区依然盛行,观光的游客多数也愿意乘坐。 上个世纪,三轮车价格不菲,父亲始终狠不下心买上一辆,而是租赁城里一位大姑家里的三轮车,直到后来家境稍宽裕了些,父亲才舍得买,而我也总是猴在上面乱吼乱叫,但现在想看也看不到了。春节回家过年,楼下的车棚里没有了它的踪影,我便只能想象着父亲推三轮车时的样子,可当我推开门后,第一眼看到父亲,我的心在颤抖。没想到分别半年,父亲竟会如此消瘦,之前在电话里听母亲谈起还不怎么觉得,那一刻我的心被刺痛了。 父亲身上穿着一件灰黑色的棉服,还有墨绿色的裤子,极少数的黑色发根也染了霜,手掌如激起的浪花一般,是一种惨烈的白,腿部略有些水肿,步履缓慢常弯着腰走路。这件棉服是三年前我在网上购买的,当时比较瘦,套在身上显得很臃肿,拿回家后没想到父亲穿起来却很合身,倒像是量身定做的。我没有为父亲买过衣服,甚至拿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逢年过节也只能陪他喝喝酒,可现在父亲却喝不得酒了。那年出门前母亲却唠叨着说:“带走吧,两件羽绒服都搁在家里呢,够你爸穿的!”可我说什么也不愿带走。而那两件黑色羽绒服,也是大哥多年前从苏州带回来的,算作新年礼物,父亲一件我一件。一开始挺暖和的,可后来漂洗得可怜巴巴的,也太陈旧了些。毕业以后,我也再没有穿过,想想是该淘汰了,便扔在家里,没想到父亲却拾起来穿。父亲大病初愈,可他的模样看起来比我瘦多了,此刻穿着这件棉服,却有些臃肿了。 至于那件墨绿色的裤子,在我的印象里,也算是多年的老古董了。父亲比较省吃俭用,旧的衣物根本舍不得扔,放到洗衣机里稍微洗了洗,却总还是穿在身上。这趟回家过年,我便想着为父亲买一件新衣裳。夜深后独自跑到老县城里凑热闹,敢情老电影院是彻底废弃了,成了小商贩叫卖的场所。人群聚集在那里,尽是些吃吃喝喝讨价还价的,挤了过去又在商场里逛了许久,往前却愈发冷清了,只好折返脚步,进了一家电器商店,结果只买到电视机上的遥控器。 而这段日子里,父亲多半是沉默的,我也是沉默的。母亲便说:“瞧你们爷俩,大清早往沙发上一坐,也不吱声,搁外头散散步也好!”父亲捧着水杯,我也捧着水杯,最后父亲终于开口:“你大爷脚上那鞋,我瞅着挺不错的,我问他,他说是在苏州买的,等你回到苏州,也给我买一双吧!”听他如此说,我有些纳闷,心想这趟明明是和二伯一起坐车回来的,又聚在一处吃了几场家宴,竟没留意他脚上穿了一双什么样的鞋,但只得答应着:“等我问过了,明年一定捎回来。”父亲紧接着又说道:“唉,我这病也有两三个月了,远远近近该来的都来了,偏你大爷没来过,唉,我们弟兄几个……”说着父亲又沉默了,我也跟着沉默起来。 怀旧频道重映《水浒传》,早饭后父亲便回了屋,听到声音我推开房门,只见父亲正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父亲最喜欢这部老电视剧了,常指着电视屏幕说:“梁山泊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知道他是说给我们听的,可我终究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这些年却有些英雄气短,时常困顿潦倒不说,似乎有意和他唱反调,独独钟爱《红楼梦》以及坐落在大观园里的儿女情长。在我看来,身不由己的江湖,恩怨仇杀的故事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梗了,而现代人大多对谈情说爱执迷不悟,其实就是在仿建一座精神上的大观园。可父亲却好像总有些别的话要说,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母亲忽然站在门口喊道:“躺着看什么呢,出去转转也好!”父亲也跟着喊道:“武松打虎,你可懂?”母亲当然不懂,我也不懂,老虎自然是要吃人的,打老虎便是阻止它吃人。孔老夫子说苛政猛于虎,古时候的苛捐杂税确实是要命的,可当下免了农业税还有了补贴,人们理该额手相庆。鲁迅先生也曾表态封建礼教比老虎还可怕,它不光会吃人肉,骨头咬烂了还在啃咬你的灵魂,最后变得麻木不仁。我想诸如贪官庸官应该比吃人的老虎还要可恶吧。 母亲没有说话,一个电话打来,便走到一旁接听,挂断后叫嚷着:“快别看了,大嫂子说会儿就到!”又指着我说道:“等会儿和你哥到菜场去!”我“哦”了一声,父亲探起身子,问道:“就她一个人?”母亲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两个侄女侄女婿呢!”父亲坐直身子,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紧接着掀开被子跳下床来,望了眼窗外又回到了沙发上。将近晌午,大娘和两位堂姐到了楼下,我站在阳台上望着,面露一丝喜悦,刚想出外迎接,不到片刻她们便乘坐电梯上来了,还有两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站在她们身后,手里拎着些礼品,我猜想他们便是两位姐夫了。 一位身材比较魁梧,国字脸,一位有些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腮帮子里镶着两颗金牙。我不大识得,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母亲喊道:“这两位可都是你大哥呢!”矮胖些的笑道:“这也难怪,我到徐州做生意也快十五年了,都生疏了,我们家慧慧和你是老同学,总该认得的!”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我和慧慧同龄,小学四年级曾在一个班里厮混过。那时她总当面喊我舅舅,其他同学都很诧异。而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慧慧年底出嫁了,还不到一个礼拜,我竟没有赶上,真有些遗憾。 寒暄了一阵子,父亲问道:“他大爷呢?” 大娘皱了皱眉头,说道:“家里临时有事,他走不开!”父亲便不再问。饭菜摆上桌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大哥劝着酒,父亲滴酒不沾,只挑些不油不腻的吃了。酒过三巡,两位姐夫有些不胜酒力。魁梧些的,也就是二姐夫满脸通红,有了几分关二爷的形容。至于大姐夫嘴巴始终没有闲着,扯来扯去话题总是围绕着父亲和他的三轮车。 只听他说道:“叔,照我说呢,你就该多走走,你推过三轮车的,这附近你都熟悉,也到了这个年纪,孩子的事情可别再操心了,想去哪就去哪!”紧接着又说道:“我现在还记得呢,那年我出远门,是你送我到的车站,你就坐在三轮车后面推着,就这样;后来我回来了一次,你又坐到了前面骑着,像这样。”大姐夫边说边拿手比划着,样子倒有些滑稽,可他却不像是在打趣,忽然忿忿不平了起来:“政府不许咱推了咱就不推,享享清福也好,身体却不能垮了。我刚还撞见呢,一两个穿制服的竟说咱这是非法的,说什么扰乱交通秩序,依我说都是些鬼话屁话,弄出那些个公交车又满大街的出租车就不非法了?”说完,大姐夫端起酒杯来,咽了口唾沫。 父亲略有些无奈,吃了口饭菜咀嚼着,只是不知滋味如何。抿了一口烧酒,我的头脑却有些昏了,可我的心是敞亮的,比任何时候都要亮,瞅到斜照的阳光,我忽然想起堂兄贺新房那天的情景来。堂兄贷了一大笔款,在老广场的购物大厦里买了房,我们一大家,包括他的父母并不赞成,可他为人比较任性,一向豪气惯了的,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在滨河公园斜对面的美食街上,包了一家馆子置办酒席,当天清晨我们折腾了十多个钟头才到家,还不曾好好补一觉就被他喊过去了。 到了地方碰到一些相熟的人,随便聊上几句,都是些家常话,姑父姑妈刚好也在场,便问到表兄的近况,姑父只说船没有卸货仍漂泊在淮河水里,如此是聚不得了。爷爷年纪大了走不得远路,还在乡下老家,二爷爷倒身体硬朗,和几位乡邻一路走过来的。饭后我们沿着林荫道回家,大哥大嫂带着两个侄子走在前头,我和父亲并排走在后面。父亲脚步甚轻,不大喜欢走店铺前的人行道,只顾走在以往的三轮车道上,也就是现在的公交车道上,恰好一辆碧绿色的公交车停在我们眼前,父亲驻足了片刻,望着人们欢喜地走上去,忽然加快了脚步,可一瞬间公交车却开走了。 我问父亲:“怎么就禁止了呢?” 父亲却说来了一位新县长的缘故,又叹道:“管控得严了,你瞧满大街都是!”凝望过去,白色的围栏上绑着红色的条幅,条幅上多是些宣传标语。 “爸,家里头有我们呢,您放心吧!” “放心,又怎么会不放心呢!可老三啊,这个家的重担今后可就扛在你的肩上了,可别再像从前那样了!”父亲的眼睛略有些湿润。 我忽然觉得肩膀上果然有些沉甸甸的了,便开口道:“知道了!” 走到紫光公园,我瞅到工作人员犹在布置着场景,一时出了神,父亲说道:“元宵节这里有花灯展,什么时候走啊?” 望到数尊佛像,我在心底默念着,回道:“初六走,和大哥一起!” 父亲不再说话,不多时又一辆公交车驶过,可我却恍惚看到在车身后面跟着一辆敞篷三轮车。而父亲刚好坐在上面,微笑着打我眼前经过,我也跟着追了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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