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鸣声何处? |
正文 | 晨曦昏聩,万物初醒的时候,我睡眼迷蒙的立在窗前,看着外面花园里,藤牵蔓绕的葡萄架上,几只鸟雀在轻啄羽翎;衰色初露,但神态安和的花草枝叶下,猫儿在舔洗爪子。这样晕晕凝视,人也渐渐清醒,不知过了多久,卷起疾风暴雨,于是,我亲眼目见,绛红色的九重葛是怎样在瞬息之间,惊落下朵朵碎花在死白色瓷砖上的。红与白的强烈冲撞,是旦夕风雨的瞬时调换,是生死之间的转身转背,只在那一瞬之间,根本不及应对。 慢慢地,天光开始有些晃眼了,抬头望见,阴灰灰的天幕里,一抹淡淡的金黄正向四周晕散、弥漫、透射,像薄薄的纱巾轻轻蒙住了一盏瓦数不高的黄灯泡。一种迟慢晕眩,正丝丝渗透,却分明让人感到日月绵长、人世安详。 似乎,这种迷离时刻,人会时空迷乱…… 灰墙黑瓦,三角屋顶,一所苏联式风格的双层公寓,是抗日期间,湖南湘雅医学院迁移到贵阳后修筑的校舍。 旁边有一条国家级铁道,每天往来呼啸的火车声,在早晨是锐意的进行曲,夜里变婉柔的摇篮曲。我家住在第一层,露天院子的围墙上,牵牛花绽出一片浓青淡紫缤纷,迎着夏秋清晨的浅浅阳光,抹上一层薄薄金粉,几只飞虫,来回轻旋,披了金色外衣。牵牛花下,丹桂、月季、文竹、芦荟、蔷薇、虾米草、风信子、红牡丹、大理菊、九重葛、玉兰树、常年花草簇拥,蜂蝶萦舞。其中一种花,我不知道名字,但喜欢拨弄它蓬松枝叶间垂下的一个个淡绿的壳,轻轻一捏,立刻爆炸出芝麻大小的黑色籽粒。墙边转角处,几丛绿竹,风过沙沙,下面一口黑色大水缸,是妈妈用来蓄水浇花的。周六或周日的清晨,我总要被吵醒,但又不愿起床,于是就裹着被子,静静看着窗外,妈妈欢快地忙碌在花草之间,狗狗阿黄卧在园外一铺淡阳里,呆呆地看,呜呜怜唤,催促妈妈赶紧做饭给他吃。 花草茂盛的所在,是昆虫的理想居所。秋夜静凉,人声渐息,整个院子清越明亮的蟋蟀声勾引我满心骚动的拿着电筒和木棍,在花园里翻翻找找,结果一条筷子长的蜈蚣,凶猛窜出,朝我冲来…… 再也不进花园,再也不捉蟋蟀了。 但怎么预知得了,三年级自然课上,居然就讲到了蟋蟀。老师还兴高采烈的要求每位同学周末都去捉蟋蟀,上课时带来,做一次比赛。我当下确定放弃,张牙舞爪向我扑来的蜈蚣太恐怖了。回到家,我心事沉沉,片言不语。爸爸和蔼的问我是怎么了?我立在他书桌前,说清缘由后,见他急速地把学生试卷夹在书堆里,一跃而起,眉飞色扬的说:哎哟喂,你哪里知道喔,爸爸小时候,就玩这些长大的。我下巴这道十字形缝针印记,就是扑蟋蟀时受的伤。哈哈哈哈哈哈,他完全笑回了童年!明天星期六,叫上妈妈,我们一家都去郊外捉蟋蟀。接着一阵平静后,说:我们先要先做个蟋蟀笼,捉好了放进去,可以看他们打架。 他将一根枯黄坚硬的圆竹筒,竖剖成两半扁舟,舟底开条小缝,细比小舟长宽,用玻璃刀在整块玻璃上割下一条玻璃尺,并将之贴着笔直的舟舷紧紧粘住,才算完成。 次日清早,一家人都去郊外捉蟋蟀。小铁棍、小铲子、小纸板、手电筒、蟋蟀笼、塑料盒、喷水枪、兵器齐备。更有急先锋开路在前,锐锋所指,无不臣服。我甚至还见到,在同个洞穴里,真的居住着一雌一雄两只蟋蟀,绝对! 当年,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因科场贿赂,牵连儿子周伯宜被革去秀才。周伯宜心中悲愤,终日酗酒浇愁,最后罹患肝病,卧床不起,四处求医,效用不佳,命在旦夕。于是,鲁迅便在自传里提到,有名医为父亲开出了一味诡谲药方:原配蟋蟀一对,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不能算数。我所见到的这对同居一穴的雌雄蟋蟀,是原配厮守是半路相遇,还是邮亭一宿眠?虽然无从解释,但也不敢轻慢一笑。长久以来,中医很多疗病原理,是西方科学观里解答不了,不大承认的。从来敬服中医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千秋的奇妙玄深。这种微观见宏观,也许只有土生土长在中华文化圈中才可能略窥一二。况且,我认为,尽信科学,又何尝不是迷信? 可那时我还小,察觉不了这或许是场奇遇,更不知被鲁迅掩藏的深层社会情态与文化意味。只是兴奋慌张的看着爸爸先将细草杆伸进洞穴内来回拨动,蟋蟀始终不出来,最后是往里面喷水,才逼出它们,雌雄并捉。 渐渐长大后,慢慢懂多了,不禁对照两时心情,发觉失落了什么。但那天毕竟很开心,捉到夫妻蟋蟀后,又势如劈竹,大获丰收,蟋蟀笼装不下太多,只能放掉几只雄的,我疑惑为何不放雌的?爸爸解释:雄蟋蟀好斗,两只在一起,常常斗得你死我活,太多在一起更不行。我们只能留两只雄的,不让它们打架时,记得要用块薄纸板插入蟋蟀笼下的中缝,隔开它们,防止它们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一直打到非死即伤。我兴奋逼视笼中蟋蟀,根本没听进。 回家睡觉前,我把纸板抽离,照爸爸所说方法,非但没有挑唆蟋蟀打起来,反逼得它们在笼中慌忙逃窜。我没耐心,也没请教爸爸。玩了一会儿,将蛐蛐笼丢在一旁,上床睡觉了。次日清早,发现,蛐蛐笼里,景象惨绝,两只雄蟋蟀,断头裂腹,同归于尽,只剩一只雌蟋蟀了。我告诉爸爸,他轻轻责备告诫我以后做事要细心周到的同时,表示没办法了,他今天要批改所有试卷。到了晚上,我只能让妈妈陪我去捉,明天有自然课。没捉到,只能带上这只雌蟋蟀去比赛了。 一位同学讥讽我,气愤不过,与他打架,踩死他蟋蟀,老师出面才得以调停。但我已暗暗起誓…… 这所民国时期的遗留公寓,在那么多年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聚散无常:教授、教师、医生、司机、学生、无赖、酒鬼、流氓、生意人、艺术家、无业者、瘾君子,身份虽是悬殊,却能和谐相处,至少表面如此。早有一个公开的恐怖传闻,我家客厅顶上房间里,早几十年,曾吊死过一位大学老师。所以,我很惧怕一个人在家。然而,这些并非爸爸妈妈最在意的。恰巧我家周围邻居,名声不好,他们担心我在这种环境里熏染不良品行,于是不准我和邻家小孩玩。多数情况下我还是听话,不给他们惹烦恼。但是,又有哪个小孩子不喜欢与小伙伴三五成群,成天到外面奔跑玩耍呢?所以有时我也不听话。 好在后来不久,妈妈和公寓背后一位阿姨认识了,相处得不错。阿姨家的哥哥比我大不少。每个周末,我会穿过那条窄长小巷去找他玩。他教会我骑单车、捕蜻蜓、制标本。当然,他最厉害的身份是——蟋蟀专家,我叫他“ 师父 ” 。 浓密的树草掩隐着他家房子的一角半墙,让人感觉离尘避世。正对他家门口,一扇高门,连着四面红墙,紧紧锁住了一个神秘世界。一直这样紧紧锁着,很多小孩子都觉得很奇怪,回去问家长,都不准进去。但小孩子的活泼心思,最爱寻根究底。一天下午,我和师父越墙而入,里面草木葱茏、鲜花妍丽,虫鸣阵阵,中间堆着一些腐旧木箱,布满花纹的四脚蛇趴在上面晒太阳。我们玩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瓶里很多蟋蟀比外面的都大。但近来听说,那些木箱里装的是地质队存放的某种放射性矿物废料,有些后怕。但想起师父教会了我区别蟋蟀的好坏——虎头火牙的最凶猛,也不大在意了。慢慢地,我可以独自行动了。离师父家50米远的侧方,穿过一条小巷,茂盛的树林里,散落着几块菜地,我常到这里捉蟋蟀,屡次踩烂人家菜地。有一天,我正低头撬土,听见背后有位大婶一阵凶恶怒吼:小杂毛,又来我地里找什么?被我逮着,砍手喂猪。我听了,窜起来就跑,她追了来,我躲进旁边男厕里。她在厕所恶毒咒骂几句后,就没声音了,可能是走了。但我还是很怕,屏住呼吸,紧贴着墙,往外瞄了几眼,确定人不见了,鼠般窜出,拼命往家跑。边跑,边看瓶里的虎头火牙,满脸坏笑,下次还去。 回到家,我学着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的方法,将捉到的雌雄几只蟋蟀,养在一个大花盆里,里面铺了一层薄土,渴盼它们能生出几千只小蟋蟀。可惜,它们死于雨水。 在西方音乐史上,最初的交响乐队,最多可由三千余人组成,这种盛况,若演奏《拉德斯基进行曲》与《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将是如何的声透云霄,缠绵尘世?法布尔在《昆虫记》中说,他曾经成功繁育出超过六千只蟋蟀幼虫,可惜,能安稳长大的,只是千分之几。真是可惜!我想,如果这六千只蟋蟀全数存活,同样高旷冷丽的秋夜里,澄净透亮的奏鸣,同时响起,汇在一处,会不会如同利剑,穿透记忆,串联起所有丢在烟波深处的一些,……? 时光延伸线上有很多东西,并不完全能随时光无限拉伸,到点了,会撕裂脱落,比如,我与哪所花园庭院。整整十多年里的点点滴滴,琐琐屑屑,但凡能回想起来,总还可以复刻。于是,我又望向窗外,丹桂、月季、文竹、芦荟、蔷薇、虾米草、风信子、红牡丹、大理菊、九重葛、玉兰树,妈妈穿梭其中,狗儿在斜阳里,垂下脑袋,双眼微闭。淡淡的花肥臭味飘了进来,我赶紧关上。 前夜,我到花园里捉蟋蟀,外面很多人再看,感觉不自在,脸有点发烫。捉住的一瞬,一脸麻木。回到家,我又把它丢出窗外,放回花园。但是,我心底也立即生出一个欲念:明夜,我要留心一下,这只蟋蟀会不会再次鸣奏? 浓密的绿叶,捧出几撮桂花,白透细润,像精雕的汉白玉,丝绦般的香气融进暖暖的秋日阳光,房间里,暮色薄薄,人间静好,现世安稳。迎着斜阳耀眼,我看见,一只白蝴蝶,扑着金粉,若隐若现。它会不会飞过了十年? 因学校要大规模扩建体育场,周边被纳入征地范围的住宅区已拆除殆尽,但始终未与那所公寓里最后一家住户达成协议,拆除工作停止了颇长时间,我一早听说时,心中满是温慰。可两周前,爸爸终于告诉我:与那家人协议谈成,不日动工拆除公寓,你想的话,就抽个时间去看看吧。那一刹,愤懑与欢喜在心底交缠澎湃:我曾就读那所学校,当然欢喜学校日渐兴隆;但我身心还有公寓遗留的温热…… 白日晴好,到夜里怎么就下起了雨?滂沱雨音将一切声响都糅合成了单曲循环,我没听见那只蟋蟀的奏鸣。雨水霏霏,思入非非,我想她,我好想她,我要看她一眼。 第二天,我去看她了。剥落残旧的灰色外墙上,肆虐生长的草藤在秋风冷雨中颤颤摇抖,摇进梦里,抖碎回忆,喑哑奏鸣。我调整眼睛聚焦,嚓,她向后猛退百步,雨丝凝固了,藤草镇静了,音容暗白了,我这一生活色生香的缤纷牵念萦绕进了死气沉沉的黑白画面中。彼此默默后退,并不挥手告别,相望无言,情动无声,只随风吹起烟尘,雨水晕开往事。 宋徽宗叹: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何处再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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