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万年青 |
正文 | 万年青 每次经过这棵万年青树下,我总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新建的校园像半成品,给人太多遗憾。校园里只有这么一棵孤独的树,立足在宿舍楼前,道路拐弯处。除了两栋大楼,两块操场,一架爬山梯,一堵没有结尾的围墙,这校园里竟然别无他物。 围墙隔开了两个天地。远处有农户的房子,还丛生着一些树,芸芸众生般的普通,葱郁秀气但太过木讷。渴望在这校园里,再添些绿色,竟是一种力不从心的奢望了。顺着那条盘山道路下去,山脚下,围墙在意犹未尽处戛然而止。前方,醒目的伫立着一棵青翠苍劲的树。总感觉它离我太远,缺乏热度,像文章里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一笔就带过了。 这棵寂寞的万年青,就成了偌大校园里唯一的一个亮点。 青黑的屋瓦,雪白的墙壁,泛着灰尘的水泥地,裸露的黄土,灼灼的阳光照耀下,空旷的校园里竟惶惶然无处可躲避。缺少绿色的滋润,你的眼神总是干涸而焦灼的。只有这棵树,这点绿色,是大家仅有的慰藉。因了这棵树,山居生活才有了些许诗意。就好像没有了那画龙点睛的一笔,整幅画就索然无味了。 于是,我总是花上些功夫,端详这孤寂而又奇异的树。 三层楼高,整个身躯极力向前倾。越过一块操场,前面是一片田野,远处有一个集镇。那姿势,如探寻、如倾听、如凝望、如沉思。树的高处,树干分成两支,各自旁逸,枝杈粗犷而有力。仿佛某个人张开双臂,在迎接、在呐喊、在欢呼、在庆祝。手臂上,生出些疏疏朗朗的枝条。团簇着的枝叶,如同两支火炬,抑或两个绿色的绣球,迎着来自田野的风挥动着。 山上的风是强劲的,一阵风袭过,那些枝条你推我攘地朝后奔去,尽力聚拢在树后。远远望去,这棵树,在蔚蓝的天空下,在这片田野里,在这座低矮的小山上,迎风举起猎猎飘扬的大旗,指向田野,指向前进的方向。 我疑心这树是有灵性的。它的眼前,有河流做彩带飘舞,镶嵌在大地上,恰到好处的拐了两个弯,田野便是一幅太极图了。而校园所坐落的小山,就是那鱼的眼睛。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天空,天空被千载悠悠的白云衬托得那样深邃;远处,是静默的山峦,山峦被朝夕飘渺的雾霭渲染得如此朦胧。四围的山们,把这坝子拥成聚宝盆了。这盆里,农人播种过千万年的希望,又收获过无数载的梦想吧? 这树,应该得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了。 但是,它的树身并不直挺,硕大的根部像拧紧的螺栓,扎根在这略显贫瘠的土地,岿然不动。往上长吧!没多久,有一处水桶粗的断杈,被某种外力生生折去一枝。这一枝刚被折去,另一枝就箭一般射向田野的方向。长高、长粗、长壮、长得淋漓尽致不可遏制。每向上生长一节,都须经历一番刻骨铭心的苦难啊!在某个高度,又是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痕,黝黑的铁青的丑陋的剖面早已结痂,泪已干,泪痕犹在,无言的诉说着那横生的厄运。那些侧生的枝干依旧倔强的向上,向上,向上!哪怕飞来横祸、哪怕风霜刀剑、哪怕千难万险。 乌黑的树皮,许多地方翻卷着鱼鳞状的突起,身上无一处肌肤不是伤痕,节痂疤痕,触目即是。有些地方树皮已剥落,露出木质,颜色和外皮毫无二致。浑身青筋暴露,褶皱重叠,面目扭曲,狰狞可怖。树干上,或浓或淡的晕染着些苔藓。树叶只算稀疏,墨绿色,叶面上附着一层黑灰,这该是多少年的痕迹呢?许多枝杆呈焦枯状,就这么突兀的立着、刺着、斜生着,睥睨着一切苦难,恣意的舒展着顽强。 我不禁感叹这树的不幸了。它一定经历了种种伤痛与挫折吧?这苍劲而坚韧的生命,不自怨自艾,不顾影自怜,不怨天尤人,不逆来顺受,只顾咬紧牙,迎击种种磨砺与捶打,使自己屹立不倒,为自己赢得一片天地。 无数次电闪雷鸣,劈折了一枝两枝无数枝,落一地扼腕叹惜;无数次狂风暴雨,扯落了一叶两叶无数叶,铺一地可歌可泣。记不清多少次刀砍斧斫,造就伤痕一道两道无数道;记不清多少次虫咬蚁啮,催生枯朽一处两处无数处。多少次春夏秋冬轮回过了,多少个沧海桑田变幻过了,多少句海誓山盟都湮灭了。它,依然苍翠,依然傲然挺立。我忍不住要合十赞叹它了。 有哪一种遭遇可以和它相提并论,你所遭遇的挫折与磨难、背叛与抛弃、哀叹或者哭泣?它实在可以做我的明镜! 可惜!我到现在才得以见它,自然是相见恨晚了。由此我为自己叹息。 这山上,原是有一所学校的。那一年地震,墙倾屋摧,瓦砾遍地了,于是学校易地办学。现如今,学校又重建了。我也才有缘一见这标本般的树,为此我又替自己庆幸了。 四十年光阴弹指就过了。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啊?守着残垣断壁,守着荒草枯木,守着一段回忆与往事,最难耐的应该是寂寞了。问它,它却不语。 这山上,一定是热闹过的。这树,一定见证了那永远逝去的一切,一定铭记了那些曾经的美好吧? 春天,油菜花开放了,明灿灿的油菜花开了。开得轰轰烈烈,开得心潮澎湃、大气磅礴、无拘无束,就这么无边无际的铺展开去。人行花海中,如在画中游。蜜蜂不停歇的忙碌着,酝酿着甜蜜的生活。 收割了油菜和麦子,农人们吆喝着耕牛,犁铧嵌进大地的肌肤,新翻了田地,新插了秧苗。一场及时雨后,雨水涨满了田地,齐崭崭又是一片新绿了。夜里,新月初升,你能听到稻秧拔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三四点萤火,七八声蛙鸣,繁忙在万年青树的梦里。 不经意间,稻谷灌浆了,稻谷金黄了,稻谷可以收割了,收获的清香四下弥散了。准备好箩筐,收拾好粮仓,镰刀磨得铮亮,心情舒展得豁亮。来,开割吧! 忽然间,起雾了,种子安睡在大地的怀里,山上的风满是寒意了。 这一切,这万年青树见到、听到、记下、留住。万年青满怀深情,心有牵挂。 那些青春的身影不就是它的牵挂吗?它时刻关注的,不就是这些人儿的希望和成长么? 你看,三五成群的老师或同学,往来于它的绿荫下,走向扬帆起航的地方,或者稍稍靠岸停歇。要么,就围在树下,席地而坐,任树影婆娑,清风拂面。唱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或是吟咏“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有“相见若只如初见”。要不然,就众星捧月地围着老师,探讨一下“自由落体运动”、“二次函数”。对了,他们还畅想了未来呢。“有梦最美,真心相随。”多好的一句话啊!你看见自己的未来了吗?它在触手可及处。 再或者,就是一个人读读书。取一个极舒坦的姿势,躺进这树的怀里。面朝田野,春暖花开。在早晨绚丽的霞光中,读一个朝阳满怀,激情澎湃。此时,踊跃的山脊现出黛色,喷薄而出的太阳跃出山与天相接处,你的目光里燃烧着红色、橙色、紫色的火焰。直到远处的集市人声鼎沸,直到天空划过鸟的踪迹。有时,在落日的余晖中,仰望火烧云着力层层渲染的天空,品味“斜晖脉脉水悠悠”或是“断肠人在天涯”的孤寂。沐浴在霞光霓影里,忧伤淌满遐思的河流。直到璀璨的星辰缀满墨色的天幕,直到远方的灯火次第亮起。 某一天,有两个人朝树下走来,这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快毕业了,应该规划一下未来了。”“我有点迷茫,好像找不到方向。”“哦,没有方向,奋斗就显得盲目。”“只是有点累。”“看那只鹰,飞翔就是它的渴望。”手指处,这树看到了一只鹰,在天与地之间,翱翔!忽而盘旋、忽而俯冲、忽而滑翔、忽而振翅。像一条翻飞的丝带,如一句回肠荡气的诗。 是啊,毕业了,悄悄是离别的笙箫。聚拢来!聚拢来!让我们合影留念,纪念这易逝的青春,纪念这太容易忘却的美好。笑容也罢,眼泪也罢,拥抱欢呼也罢,独自向隅也罢,时常想起就好。 那些青春的身影来了又去,就像那田野,周而复始,四季轮回。只有这树,不悲不喜,不动不移。 这一切,这万年青树见到、听到、记下、留住。它伫立着,聆听和守望。聆听着这校园里的欢声笑语、朗朗书声。眺望着这片田野,守候着播种的希望和丰美的收获。这是一棵有信念的树啊! 忽然有一天,它孤独了,沉默了,失落了。一晃就是几十年。弹指一挥的光阴啊,刹那刹那就过去了,这孤独的树,坚守着,等待着。最是那难耐的孤寂啊!那刻骨铭心的寂寞啊! 突然有一天,它的伙伴们也都不见了。或许成了谁家炉灶里的柴薪,或许成了某处园林里,新栽的供人仰望或休憩的风景。只剩下它了,这多像不可预期的不可捉摸的身不由己的命运啊!成了、住了、坏了、空了;聚了、散了、喜了、悲了。一息尚存,唯有信念不灭。这孤独的树,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甘沉沦。 这是一棵有信念的树,它是不幸的,它又是幸运的。 它一定会重新焕发青春的。它一定可以枝繁叶茂的。你不见它在迎接,迎接新的生活,新生活展开美好蓝图。它在欢呼,欢呼光明的前景。它在庆祝,庆祝自己的新生。它挥舞双臂,欢呼,长啸,为了梦想和收获。 只要根还在,它会有如云的树冠的,会有清凉的树荫的。如同寺院里的那棵万年青。那树,因着信念的力量,因着坚守与执着,在经历了毁灭与重生后,醍醐灌顶,震撼了我。 十多年前,初见那树时,准确的说,是一截树桩,硕大无朋的树桩。二三十米高,焦黑的树身,雷击火烧的印记历历在目,被摧毁的痕迹刻骨铭心。树身上有无数虫蚁啮咬的孔穴。树皮荡然无存,裸露出木质,焦枯状。没有一丝绿色,哪怕一丁点儿绿的蛛丝马迹。巨大的刺状尖端直指蓝天,仿佛屈夫子的“天问”。 就是这样一棵濒死的树,竟然在某天,我再见它时,崭露生机。新生出枝杈、绿叶。层层叠叠、团团簇簇、郁郁苍苍,可算阴翳了。无数嫩绿黄绿浅绿深绿墨绿的叶子,簇拥着焦枯的枝干,勃发着、茁壮着。仿佛只是一夜春风吹拂,便吹绿了这苍老的树。仿佛只是一场春雨洗礼,便滋润了这奄奄一息的树。如今,它显得更加高大苍郁了。是什么让这棵树毁而复生的呢?是晨钟暮鼓的呼唤,还是佛经禅理的启迪?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棵有信仰的树。它在寺院重建的隆隆机器声中苏醒。当第一棵界桩被砸进土里,当第一锄泥土被掘起,当第一堵地基被垒起,当第一块砖头被砌起,它已经复苏。如今寺院已小有规模,它也刷新成参天大树。就在这半山腰上,呼吸天风,沐浴天雨,倾听法音流转,固守着自己的使命和梦想。 一切的重生都如此惊心动魄,一切的高贵都如此相似。只要根还在,只要信念尚存,何处不是奇迹? 校园里的万年青,那些青春的身影就是它难舍的牵挂,薪火相传的真情是它坚守的源泉,朗朗书声是它葱郁的滋养,那么,成长与收获便是它执著的追求了。 校园里的万年青,长成了一种信念,即使寂寞了若干年,即使守望了无数载。那些站在讲台上的人,那些扎根在自己岗位上的人,不也是一棵棵万年青么?从意气风发到颓然苍老,无数的前尘往事都化作云烟了。只要还可以凝视,只要还能心系一处,就注定是一段传奇。那些璀璨的星辰可以作证,那些聚散无常去留无心的云彩可以作证,那些沉默寡言的大山可以作证。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它,这颗万年青,不是这校园里可有可无的装饰与点缀,不是这田野里有聊胜于无的美化与装潢。缺了它,再美的图画也暗淡无光了。 如今,它又有了新的使命。硕大的枝杈间架上了高音喇叭,于是这树便承担起了广播的工作。树脚围上了井栏似的底座,不时有小黑板靠在树脚,通知着各种事项。人们聚拢来,仔细阅读,又各自散去,作自己的事。 提醒、督导、宣传、教化、引导、服务。多么充实的工作和生活啊!不虚度,不浮躁,不矫情!普通但不可忽略,平凡但不可或缺。琐屑但不可轻视。 树还在那里,小山顶上,两栋楼之间,道路一侧,一团墨绿。围墙外有棵树,探着头,早就褪去了绿色的大衣。在萧索的寒风中瑟缩着,默不作声,脸色铁青,神情阴郁。远处,红旗飘飘,猎猎作响。 也许有一天,这校园会变成一座花园。 山坡上,校园里,芳草萋萋,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于是就有了草长莺飞,燕语呢喃,杨柳依依。那两块空地上,种上花草。孩子们追逐、嬉戏、奔跑、跳跃。你还可以坐在花丛中,赏景吧,此时,天高气爽,阳光和煦,山花烂漫;读书吧,此刻,海阔天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而这棵万年青,依旧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举目瞭望,深情注视。 每次经过这棵树下时,我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万年青,擎起了绿色的大旗,在蔚蓝的天空下,在这片田野里,在这座低矮的小山上,迎风举起猎猎飘扬的大旗,意气风发地招展,指向田野,指向前行的方向。 2011年11月21日一稿 2011年12月2日二稿 2011年12月13日三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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