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村路尽头是故乡 |
正文 | 我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乡村的时候刚好是晌午,村口好似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春分时节的阳光格外明亮的照耀着这个小村庄,天蓝的好似上好的绸缎。微风习习,村口一棵大树下,老人们聚集在那里晒太阳。那棵大树至少也有几十岁了吧!树干苍劲,未曾过度修剪的枝桠自由的伸向蓝天。有一穿着酱红色外套、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安稳的坐在石墩上,齐刷刷的银发用一个卡子别在耳后,样子像极了我的老舅妈。她眼望着远方,又像在想些心事,她身后的那栋老房子有些年头了,门梁颜色老旧,在一片簇新的房屋群落里,略显局促,这场景与我记忆里的老家是那么相似呢!老房子的正中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手书几个字,“新兴商店”。或许这个村子是叫新兴吧!如同我们老家的那个商店,名为“史家供销社”。村子里的人大都是习惯了这样的叫法。比如我们邻村有个“胥家铺”,再临村有个“张家干”。“新兴商店”已经一点也不“新兴”了,原木四方框的玻璃窗,窗框在岁月的侵染下,已经形成深深的褐色。这样的小楞窗,在时下已经很难遇见了。而这在我记忆里的老家,是在平常不过的了。 在我的老家,也是许多人喜欢围靠在一起晒太阳。农闲的时候,村里的人吃饱了饭,睡足了觉,除了几个偷偷摸摸的聚在一起“推牌九”,大多数的街坊四邻都喜欢聚在村西头的加工厂门口。加工厂里总是弥漫着白色的粉末。稻谷去壳,大米磨成大米面,玉米磨成玉米碴子。那时候我们家包饺子,没有面粉了,母亲就让二姐就带着我,挎着一篮子的大米去磨大米面。我们这周围都是水稻田。年头再不济,谁家也没缺了大米吃。只是我们这不种小麦,白面是短缺的。有时候家里想包上一顿饺子,大米面就成了小麦粉的替代品。大米面包饺子也是可以的,只是比较小麦面粉,少了劲道,蒸出来的饺子还漏油。但尽管如此,能吃上一顿大米面的饺子也是很解馋的了。 那会,水葱似的二姐梳着两条油黑粗壮的麻花辫子。二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皮肤白白的,眼睛水汪汪的,往哪一站都晃人眼睛。我小时候就黑,黑不溜秋的一个丫头,我跟在二姐身边,兴匆匆的走在那条通往加工厂的村路上。到了加工厂,门口站着的人都是有辈分的,大姥爷、大舅、大哥,间或还兴许有个大外甥。宪路大姥爷最热心,他总是接过我们的挎搂子,递到里面磨面的一个远房大哥,那位大哥面人一般的满头满身满脸都是白的,这个面人只有眼仁是黑的。我总是好奇的钻进作坊里,只见大架子上有一个大漏斗子,那一篮子大米倒进去,那个大嗓子眼一样的机器就把大米吞进肚子里,轰隆隆的声响,就见那大漏斗下面连着的白口袋就鼓涨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大米面就磨好了,我们用布口袋把它装好,小心翼翼的放在挎搂里,母亲在家里等着呢。我们两个再沿着那条小路兴匆匆的往家走,到了家,母亲接过大米面,和面、擀皮、包馅,等到灶房里的水汽上了房顶,锅里的香味窜出来,我们就该上桌吃饺子了。 村里有无数条小路。对着加工厂的这条是主路,在村里算是比较宽阔的了。我那会学着骑车子,就在那条小路上,脚蹬着踏板,助力,推着跑,窜上去,摇晃的车靶子,冲出去,摔倒,再蹬上去,再摔倒,直到我能够驾驭它。那条村路,在大舅家的房身后面,在老舅家的房身前面。它西边直抵村子里的米面加工厂,东边直抵大河坝。这条路不长,东西两端大概出不了两里地,但是它承载了太多的乡村记忆。乡亲们在这条路上劳作生息,孩子们背着书包从这条路上走去上学、女人们迈着闲适的步子去邻家串门、老师们夹着书本潇洒的去上课,这条路,留下了人们过往的足迹、大马车的轱辘,村子里的姑娘们从这条路上嫁出去,老人去世了,那大山一样的棺材也是一群壮汉子稳稳当当的一路吆喝着从这条路上抬出去的。 这条小路是有声音的。清晨,小路上会传来鸡鸣声声。那是乡村晨起的号子,一家家的鸡舍里,睡足了觉的公鸡抖搂着乌黑红亮的羽毛,伸长脖颈,一声声神气的响鸣,把个村子也唤醒了。然后,小路上就会传来沙沙打扫的声音。那是东垓的郑大姥爷从高高的房身下一直扫下来,扫把扬起尘埃,那些个小颗粒就在亮灿灿的光影里舞蹈。早饭后,小路上传来扑腾扑腾的脚步声了。穿着靴子,扛着铁锹的农人们,或荤或素的唠着闲嗑,打哈凑趣的下地干活去了。上午的时候,小路相对安静些。偶尔传来学校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有时候,这条小路也会传来疯四婶的叫骂声。疯四婶是光平大哥的妈。疯四婶之前是不疯的。我妈嫁过来的时候,就是疯四婶子给接的亲。村里头有个大事小情的都离不了她的张罗。也不知道为啥,疯四婶就疯了。有时候,疯四婶也上我家串门,她总是周身上下都利落。话语之间也是得体的。疯四婶为啥疯了,至今还是个迷呢。前阵子我回老家,在这条小路上遇到了疯四婶的老闺女大玉梅。疯四婶子早就不在了,大玉梅当了一辈子老姑娘。她看到我的时候,正蹲在那里收拾柴火,头发都白了,风把她的头发吹的有些凌乱。她见到我说,回来啦。 这条小路还有着表情呢。那晚,前院凤娟二姐相亲回来了,她有些羞涩,又有些甜蜜的走在 这条小路上,傍晚的夕阳给她的额头镀上了一层光晕,她穿着蓝色卡其套装,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编着两条水辫子,走在小路上,眉眼之间都是甜蜜。凤娟二姐以前是不打扮的,成天穿着一双水靴子,扛着铁锹忙着干活。我总觉得那个相亲的夜晚,对于凤娟二姐来讲是那么的不寻常,以致于她在我眼里是那么的美。那天,跟木匠私奔了的东垓大婶子突然从外面回来了,村里的人们都急忙的从这条路上走过去,去她家里一看究竟。我也跟着母亲去了,只见她闷着坐在土炕上,我那个远房大叔领着俩孩子站在地上不吱声。母亲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吧。那个嘴唇有些黑紫的大婶子点着头。可是,后来,这个婶子还是又一次偷走了家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跑了,留下一个破烂的家和我那大叔带着两个苦命的孩子相依为命。那晚的小路,该是一声叹息了吧。那天,光淮大叔的大闺女溺水了,那个本是要跟着姑姑在北京上学的女孩,因为在池塘里摸鱼,不小心滑进深窝子里了,等到捞出来,小身子已经发白了。我躲在人群的后面,看到她被一块草席卷着,回家后我就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了。那晚,小路上传来光淮大叔沉闷的哭声。我依稀记得那女孩的模样,个子高高的,她的姑姑在北京。北京是多好的地方啊,这孩子原本是我们多么羡慕的人呀。 在这条小路上,最威风的当属光波大哥了。他是六队部的那驾大马车的车老板,每次他都叼着烟袋锅,神气十足的坐在车梆子上。不时的甩鞭。他甩鞭的声音清脆极了。车轱辘碾压土地的声音很好听,车轮子与土地之间摩擦出来的那种轻微的、质朴的声响,还有那驾马车车轴与车身之间的摩擦碰撞出来的那种锵锵。光波大哥有一口白牙,一笑起来就特别灿烂。他一笑得灿烂,我们这帮熊孩子就高兴的不得了,因为,他会很慷慨的对着眼馋巴巴的我们喊一嗓子,都上来吧,我们就像一群小兔子一样,蹭蹭的蹿到他的大马车上。坐在大马车上颠颠的感觉可真好啊!车头的两匹枣红色的大红马腿脚特别有力的奔跑着。光波大哥一挥鞭子,马车就跑的更快了,我们坐在长长的车梆子上,摇晃着双脚,都美出鼻涕泡了。 村里的这条小路也是有爱的。我们村的小红,一天被一个外乡人在玉米地里给“拍花”了。村里的人们都小心翼翼的爱护着小红,绝口不提她的不幸经历。背着书包忐忑不安的小红满腹心事的走在这条村路上,然村子里的叔叔婶子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事情一般,老远的就热情的招呼她。上学去啊小红!吃饭了吗小红!今天可真好看啊小红!一个鼓励的眼神,一个毫不经意的轻松调侃,让遭遇过外乡人伤害的小红一点点的从阴霾里走出来了。村里人朴实的爱就如同阳光一般照耀着小红,直到她如同其它女孩一样幸福的出嫁,成家,成了母亲。 村子里的这条小路,乡亲们在上面来来往往。走过一个个季节,一个个年轮。有些乡亲,一辈子都没有从这条小路上走出来。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来也乡村,去也乡村。 小路上承载了故乡温暖的记忆。对于我而言,故乡就如同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这条河,两岸水草丰美,无论是月明星稀的夜晚,还是洒满金子的白昼,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驻足于它的身边,一种看似遥远实则很近的乡村记忆,就会如同那温暖的水流一般,漫过时间的帷幔,无声而有力的直抵眼前。它厚重沉稳、波澜不惊、生生不息,这是故乡给予我的最丰厚的馈赠。 我走在异乡的小路上,我这个异乡客,心里怀着一种未曾知晓的探寻,走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几个脸色黝黑的汉子正在搬弄一株刚刚砍伐的大树桩子。几个人合力摆弄着,似乎是要用它做盖房子的房梁。我小声的问,这是做什么呢?盖房子。一位老汉答。几个人比划着,神情是极为专注的。我不好意思过多打扰,只是沿着脚下的小路的尽头的走去。我知道,乡村的小路不是每一条都是相通的,有的小路就能到达自家的菜田。我穿着湖蓝色的绣花布鞋,虔诚的走在这一条条乡路上。在这时刻,我如同一位虔诚的朝拜者,虽然我的身躯未曾匍匐,然我的精神早已匍匐在平实的大地上。蜿蜒的篱笆、松软的有着温度的泥土,长满了叶蕾的树枝子,菜田里被白色塑料棚子扣着的一点点新绿。我在这许多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里找寻着我记忆里的故乡。那里面,有父亲的耕种,有父亲和兄长一起,挑水浇田的身影。其实,它在哪里真的不重要。我曾经在盛夏时节,站在老家老房身的菜田里,寻觅着过去。然菜田对面,老房身新翻盖的房子里,那陌生而又充满疑惑的眼神早已把我拒绝在家门之外。一切都被时间悄悄的带走了。久远了的一切不可能再重新来过。但是,在一次次的触摸与找寻里,我总能触摸到故乡的筋脉。 谁家的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弱弱的样子,见了我这个陌生人竟然也威风起来,呼噜着嗓子,一副要狂叫起来的小模样。我不禁被它逗的笑起来。 车子拐出村子的时候,一位老婆婆蹒跚的从我眼前走过。银白的长发编成一个光洁的发髻稳稳扎在脑后。发髻上斜插着一根镶嵌着湖蓝色花朵的银发毡子,那朵湖蓝色的花朵,就那么盛开在老婆婆银白的发髻上,温暖着我的眸子,从我的眼前飘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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