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再见阿良 |
正文 | 这个冬夜,没有风,凉气象世界经济危机,还是侵人肌骨的。 路边的练摊族从头到脚捆粽子般层层包裹,守株待兔地等客。三五成群衣着前卫却质料粗糙的年轻人,弃盘的棋子状,随意地散在小吃棚里。炸串和臭豆腐的怪味,粗鲁无礼地侵熏人的鼻孔。路上,一辆接一辆的轿车泰然驶过。 远远地,我看见他匆匆从对面走来。低着头,一幅黑框大眼镜懒散地滑到了鼻翼处。灰黑不清的旧棉衣敞开怀拖沓着边角,一如里面松垮变形的旧毛衣。还是他三年前的打扮,让我一眼就从人群中抓住了他。 我停驻脚,微笑地看着他,等着他走近。 这是我第二次与他不期而遇。第一次邂逅是在分别两年后。他垂着头,从公厕里走出来,往家走。他家没有卫生间,住在楼群深处,两间没有房权的房子里。穿泛黄的背心,赤脚趿着拖鞋,挽着裤脚,烫伤过后的痂痕若隐若现地绘在脚踝处。我有些惊喜,两年没见,虽然没有联系过,其实心里一直暗暗惦念着他。 阿良!我喊。 他一愣,转过身来,有些羞涩地上扬了嘴角,脸上的神色分明在仓促地寻找稳妥的位置。他的目光一直是低垂着的,这使身高相齐的我,目光始终处在俯视的位置。 “……您,去看老人?……”嗫嚅了一会,他木讷地挤出了这么一句家常话。“嗯。你好吗?”我盯着他黄糙干瘦的脸,脸皮象大码的衣服,松驰地褶皱着。我的心忽然有丝沉重。 他没有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搓着手,象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他心里沉积的话题,早已石灰质般层层岩化,一时找不到解溶的点。我相信,这两年半,他一定时常记起我,怀念我。但他最终,退缩在自己贫瘠的生活里,没有选择与我联系,哪怕是给我发一条短信…… “还在那儿工作吗?”一句无话找话的问句脱口一半,我后悔咽不回去了。“嗯”。他木滞地答。我不该问及的,那份痛楚苦累的,赖以养家糊口的差事,是他潜意识里想摆脱,却摆脱不了,又不敢摆脱的生存之源。生病的父亲,上学的儿子,打工的妻子,空白的存折。理想与憧憬,撞死在现实的墙上。现实容不得他有过程,只迫需成功的结果。因而,年复一年,他依旧“在那儿工作”,“忠诚”地“热爱”着工时不可数却收入微薄的工作。 三两句寒暄,挥手道别。他消隐在又深又窄的小巷子里。 现在,他正渐渐地走来,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近了,第六感官提示他路有障碍物吧,他抬起了头。看见我,笑容啪地怒放,一丝羞涩缓缓躲隐到表情边缘去。“您,散步?”他说。我很灿然地笑着,应了声。“我朋友在那边卖水果,有急事找我”,他的声音有点结巴,说完话,只有微笑,一时无语。我客气地与他作别。 他的朋友我知道,是一个漂泊的外地丧偶男人,也是他徒弟的爸爸。徒弟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瘦弱的身躯,单薄的衣衫。我初次巡视车间时,工作帽下那张稚嫩的脸,刹时令我心里一搐。油腻窒息的环境、苦累超时的工作,岂是一个孩子承受的?!母性的仁慈差点当众催开我的泪花。 阿良说:您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这孩子,全当我儿子啦。我能做的,就是好好教会他技术,教会他自立生存的能力。说这些话时,阿良不结巴,他恭敬地站在我办公桌前,背台词一样。是话由心生吧,口齿竟然超常流利。 人挪活,前一阵听说,小徒弟早于一年前跳槽,做了一家中型糕饼坊的首席大师。 但阿良注定做不了大师的。职称不仅仅靠纯粹技术,更重要的是能上通下达,八面玲珑。虽然,他付出着大师级的付出,却与大师的名誉待遇不沾边,仅享受一班之长的零星补贴。阿良也做不了管理者,他骨子里缺乏狼性。管理者可能是披着羊皮的狼,绝不会是披着狼皮的羊。而阿良是羊,是隐忍沉默驯良的羔羊。他甚至保护不了自己,在风狂浪大的职场中,总是显得有些踉跄。 人的情感不是能粉饰的,气质、神色、举止,会出卖内心的真实。阿良曾抑郁了一段时间。四十几度的烘焙车间外,几车面包软塌塌地,集体垂头丧气。配料、成型、发酵、烘焙,一串环节查下去,阿良沉默了。生产经理声色俱厉地强调质量时,他垂手呆立,眼睛不时望望我,似乎有话要说。我最终没在罚款单上签字,200元对他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我叫过他,和言问他对质量事故的见解。阿良的眼神亮了,他分析了冷却室内空气不流通及气温骤高等诸多因素,以及改良的建议。这些,除了他,没有谁用心思考过。环境恶劣,人心浮躁,能任劳任怨,勤劳敬业的,大概只有阿良了。 阿良包揽了每个年终的先进,能干的老实人,最容易获得众人怜惜似的关爱。阿良每每面无表情,泰然受之。 民主评议工资时,我象押宝一样握着上级授权的三票特权。阿良一贯把票投给他的同事,这是惯例,我早料到了他的行为。最终,我的三张特权票使整盘局一锤定音————-阿良涨了最高级档。每月涨一百元,对于阿良,他满足地微笑了。在会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我分明感受到一丝质疑。但一百元,留给我的,却是对集团管理举措的深思和无奈…… 五毛与五毛的朋友最易长久的,因为加起来等于一块。阿良去找他卖水果的朋友,是帮助他吗? 我从广场折回的时候,阿良也同时折回在步行道上。他从朦胧的灯光中走来,步伐轻而拙,仿佛地球对他的引力偏轻,他象飘零在空中的黄叶子,摇摇晃晃将要坠落下去。 他依旧垂着头,低着眼,错过我而不见。我张开嘴,迟疑着,却没有发出声来。我的视线摄影机一般跟随他的身影转着方向,眼睁睁看他慢镜头一样从我眼前走远,走远。 冬夜里,大街上,他默默地行走在孤独中。 渐渐地,他淹没进了人群,城市的霓虹中,再也辨不清他是谁,谁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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