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桃花红,梨花白 |
正文 | 整个上午,他一直写这两句话: 桃花红,红成一腮胭; 梨花白,白成一滩雪。 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记忆的三月,烟花开在洲上,他们沿着那一滩荒地,歪斜着脚印。脚印其实是前人踩出来的,他们不过重复着。歪斜的脚印划出的是歪斜的脚步,像一条风中柔曲的丝带。阳光在飞,从毛绒绒的草叶上掠过,散落在地缝,照在蚯蚓的头上。蚯蚓冒着热气,如红蛇果,一闪一闪。像他们走过的影子。 前面就是他们的学校,青砖黛瓦石灰墙。青砖是从古祠堂和庙中拆来的,屋顶的房梁也是。房梁被庙宇的烟熏得黝黑,有些某个年代的政治风云的味道。正中的檩子有一块干瘪的红布,红布已经被灰尘侵蚀忘却了本色。他们快乐地坐着,看老师在黑板上做数字验算,还有唱歌,画简单的图画,如:一只小鸭子。画鸭子简单极了,老师给个口诀:我读二年级,考试得“〇”分,妈妈给我三棍子,我一撅嘴儿,疼的像个小鸭子。他们按葫芦画瓢,画得也有模有样。后来他们想:原来口诀并不只有九九乘法表。很多复杂的生活,用一句、两句的口诀就可以完结。他们就这样快乐地生活着,像一群麻雀,每天叽叽喳喳,说不完的成长的话。从春到冬,一年又一年。 终于他们要分手了。《诗经》上说:七月流火。他们的心也是这样,拔凉拔凉的。他很幸运,考上了本地一所重点高中,能够继续完成升学的梦。而她,也算正常发挥,只够一个三流的学校。她情绪低落了两天,他安慰了他两天。她说:她要辍学,像很多同龄人一样,选择与他截然不同的路。对她的选择,他既不能说三道四,也无可奈何,只能是宽慰和鼓动,说一些美好的话。他们就这样分别。他到了县城,她到了南方。他们零星写着信。三年以后,她依然在南方,他到了北方的一所普通大学。他选择了一个教师的职业,内心很青葱地想要帮助更多的人。那个时候开始时兴电话,但长途的费用贼贵。因为通常情况周日的下午是她的休息时间,他们就相约那天的晚上九点,守在公用电话机旁说着情话。但每次都控制在一分五十九秒,所以他们事先都要打好腹稿,什么是一周生活的紧要处。仿佛听到了对方的气息,看到了彼此脸上的笑靥。他们很快乐,憧憬着未来,但未来并不是男耕女织。每通完一次电话,他们会兴奋得失眠,翻来覆去,床吱吱叫。他们觉得太阳是他们的,月亮和星星也是他们的,桃花是他们的,梨花和杏花也是他们的,连荷露和冰花也是他们的。天空像蓝色妖姬,很清澈,很美丽。大四的时候,别人在考研,他只想早一点回到家乡,为他们的未来定一个根,像飘泊的船需要一个宁静的港湾。 那年立冬,她对他说,她辞工了,要到南京去,去做一份新工作,开始有好多培训,会很忙。那一次,他们不再为两分钟设限,大把大把说着绵绵情话,仿佛将是一次久远的别离。在吹气如兰和银铃般杠杠笑意中,他们看到了彼此眼珠上的泪花扑扑簌簌,让这个北方城市夜晚的冰珠更长。立冬的第三天下午,他爬上寝室的楼顶,风吹得很大,楼顶上的床单像波浪一样起伏,他对着东南方指指点点,仿佛一场大风雪如垂曼扎在黄河的渡口,阻挡从江南飞奔而来的风信子。他知道此刻的江南阳光开始枯萎,她正飘逸在某个街口。他无可奈何,只有对着江南的方向大声喊: 穿过立冬的第三日 你像候鸟一样迁徙在南京的街口 风将女贞子染成桑葚 那种紫黑如你的眸子 你开口说,江南的天空 像故乡山峁上的那一篷茅草 苍黄得叫人心痛。我知道 这心痛的东西叫思念 风雪挡不住,他回到了家乡,在他的母校找到了一份营生,并且终生为之付出。他看到了无数双烂漫而焦渴的眼睛,像他们的从前。她也调整了心绪,为一份新工作而拼搏,成天在街道的人流中穿梭。她说自己是一只小燕子,在异乡的天空飘泊,呢呢喃喃说着故乡的心事。故乡有一个人在哪里等着,这本身就是一件极美的事。他们幻想着未来,描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情事。 终于等到旧历年了,她把她的初吻献给了他,他也是一样。按照礼仪,他托人向她的父母掀开他们的心事。她的母亲眯起了眼睛,一脸的笑意。他们不再偷偷摸摸,在两个家庭自由穿梭。欢愉的时光很短,她又要像候鸟一样离开他。在县城的公交站,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他目送公汽离开,一粒灰尘像蚊子不小心钻进了他的眼睛,从左眼飞到右眼,又从右眼飞到了左眼,膨胀得通红,他轻轻地揉了一下,迷糊时公汽已如鹰,变成了远方天空的一个翳点。疏影横斜的树木挡着了他的目光,他只有呆呆地回到了学校,去做自己的王。 惦念也是极好的动力,他们忘我中各自拼搏,也时常说到情话,不再限制在一分五十九秒。天涯咫尺,他们的心更近了,憧憬如海市辰楼,一波又一波,像霓霞一样,在浩瀚的清空中闪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从上元到七夕的天街夜色,等待是多么漫长。到了八月中秋,又临近国庆长假,他本来是计划要当一回候鸟,去看看秦淮河畔的清流,但她说她要出差,不在金陵这个古都。他改变了主意,和母亲商议去提亲。吃过了早饭,他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来到了她的家中,她的母亲还是微笑地和她打着招呼。他说明了他的来意,并且强调也是她的意思。她的母亲收敛了笑容,和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原是极好的。”又说:“结婚也未尝不可,只——是”,她的母亲把“只是”拖得很长:“你也知道,她的父亲孱弱得不行。”他看了看她的父亲,的确很苍白和孱弱。她的母亲指着她的父亲说:“一年四季抱着药罐。老三(她最小的弟弟)马上要上高中,还要上大学,费用实在付不起。” “我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上高中和大学。”他明白了她母亲的用意,连忙说。 她的母亲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孝心的人。只是,只是这里的风俗,要付一笔聘礼。我们家现在情况很特殊,这样吧,你和家里人商量,三万你们就结婚,其它的都可以一切从简。” “三万?”他打了一个大的惊叹,脑壳中有种懵的感觉。 “就是三万。”她母亲语气坚决,不容否决。 “三万确实有点多。要不小三读高中和大学的费用,到时由我们出。”他央求。 她的母亲笑了笑,目光深邃,眼睛中似乎有些夷鄙的味道。没有接下句。 他悻悻地逃离她的家门,天空在他面前已经坍塌。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和家里人说起这事。 “三万?”他的母亲咋呼了起来:“卖女撒!” 一家人陷入沉默起来。三万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的父母亲已经垂迈。他是家里的排行老三,两个哥哥早已分庭立户,靠他每月三四百微薄的薪水和土地上的出息,无异于天方夜谭。那个时候,三万足够建一栋两层楼房。 一家人陷入了长久的痛苦之中。他从来没有感觉到金钱有这大的魔力。 她出差回来了,他和她通着电话。把她母亲的话说了一遍。电话那头也是一阵沉默。他仿佛听到了她的抽泣和叹息声。他说:“我的确没有那多钱,就是借也没有办法。” 空气窒息了。过了很久,只听她幽幽地说:“我的母亲一直很强势。当年本来我是想继续读书的,可是母亲一百个不同意。她的话在我们面前像圣旨一样。圣旨,你懂的。”她又说:“我也一时两时也不想回家,将来我们会面临很多问题。” 他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声音大了起来:“难道你是想放弃?” “可是,不放弃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不同意,我们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她有些不快地诘问。 他们就这样挂断了电话。这是第一次不愉快通话,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他母亲又通过周边亲戚去说情,可她家就是不松口。 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夭折。从此,天涯陌路。终究没有看过秦淮河的清流。那个时候,他有时想不通,在金钱面前,爱情是这样不堪一击。他没有埋怨谁,爱情没有对错,亲情更没有。但错过,就是一辈子。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些一蹶不振。爱情的烦恼让他心身俱疲。他想躺下来,永远不再睁开眼,像一棵树,风也罢,雨也罢,阳光也罢,全然不与自己相干。他终于还是逃脱不了世俗的宿命,三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组成了一个家。 妻子是城镇的,家里的条件优越。他们相识时,她在尘世中高不成、低不就寻找了很多年。结婚已经变成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所以很顺理成章。在某个午夜的深沉时,听到她均匀的鼾声,他曾经想:他们真的相爱吗?很多事,不能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一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就会活的很累。 生活总是乒乒乓乓,在热闹纷繁中,他们承担着各自的角色,并为之献身。人生就像一盘棋,我们都是棋盘上的小卒子,或许步行迟缓,但不忍许后退。 不知她忘了他的模样没有?她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像梦里的一个断片,醒来时面目全非。 那一天,他的宏志班迎来一笔善款。宏志班是他学校的一个特色班,学生都是品学兼优,并且家庭极度困难。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里面的故事可歌可泣,但也是一块块伤疤,他从不去揭开它,就像他自己,也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内心的那块阴影面积。他带着学生参加一个仪式。捐资的是一家企业的成功人士。校领导和他们侃侃而谈,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尽管这时正是冬天。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正坐在台上,那女人端庄优雅。他看到这女人时,这女人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一股电流击在他的脑幕,四肢不由震颤着。 仪式很短。他走上前去,校长向她介绍着他,他们握着双手,相笑着点头。他的手心冒出了汗。他们都没有作声。 县政府的小车正等着她。看着她优雅地上车,关门。他目送着她离去,像当年在县城的公交站。而那公交站早已经搬迁,新建成一栋栋高大的住宅,将城市的天空挤得更远。 那个黄昏,他和她走在曾经那荒滩上。 他说:天色灰蒙,雪快来了吧? 她说:远着呢,雪还在黄河北岸,肆虐呢。 他说:那是谁在哭泣,在风中? 她说:叶子呢,从燕赵大地飘回来的一片银杏呢。 他说:那云嘞? 她说:随着金色的秋,随着花蕾飞了呢。 他说:那阳光嘞,那草绿色的森林嘞? 她说:奔腾呢,像一只兀鹰呢。 他说:那桃花嘞,那梨花嘞? 她说:…… 醒来时,原来是他做的一个梦。 (作于2016年2月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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