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之一) |
正文 |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之一) ————-纪念我的公公王维 一 去年腊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医生对大哥说:“你父亲没有什么病,只是内脏器官全部衰竭,再治疗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让老人家回去吧!”公公回家后一直昏迷,到腊月二十五日晚上,忽然清醒过来,说“饿了”,喝了大半碗肉汤。大家都很高兴,以为他从此可以慢慢好起来,谁能想到腊月二十六日早晨他就再也没有醒来呢? 二 在其他儿孙们的眼中,公公是个极其冷酷无情的人。 1979年,公公独自回到县城,却把十年动乱时随他下放的儿子们留在乡下,叫他们凭自己本事进城,至今大哥、二哥和小弟仍在农村,生活很不如意,自然怨恨公公。公公回城后,整天呆在烈士陵园中祭扫烈士陵墓——安徽东至县的烈士陵园中,安葬着许多烈士——极少回到离县城百十里路的偏远的山村老家。瘦弱的婆婆既要照顾五个儿子,操持家务,又要包揽地里农活,多年下来,积劳成疾,积怨成愤,郁郁死去;聪明的大哥不得不早早退学,帮助母亲承担起本不该他承担的很多重任,也失去了进城的许多机会。兄弟们当然更加怨恨父亲,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的心中,本该至亲至爱的妻儿竟然没有那些毫无血缘关系、素不相识又离去多年的死人的份量重? 大概二十年前,公公退休了,作为离休干部,他的工资很高,但极少资助儿孙。小儿子体弱多病,无法干体力活,想问他要些钱,做个小本生意谋生,他分文没给;他最疼爱的孙子长到18岁了,他给的零花钱加起来也不超过200元;更别提其他儿孙了。 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儿孙们早已死了心,不期望他的救助;但是,有村中老人指责大哥:“你们兄弟五个太不孝顺了!怎么能让你们爸爸捡破烂过日子!”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来他们到县城去,看到公公穿得破破烂烂的在街边捡废纸和塑料袋,以为儿孙们将老人的钱榨干了,让他如此穷苦。大哥听了这无端的指责,自然火冒三丈:“天地良心,谁花过老头子的钱呢?” 那么,公公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呢?二十六年前,他收养了一个被狠心的父母抛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兔唇女婴,后来才知道这女婴还是弱智——我见过这女孩长到十四五岁上小学四年级时写的日记,有时称公公“爷爷”,有时又喊他“爸爸”。公公三次带她到上海作整形手术,又带她到许多大医院矫治智力。现在,这女婴已经长成相当漂亮的女孩,找到了工作,嫁了人,但公公担心她被婆家歧视、欺负,还是经常资助她。 我是作了母亲的人,深知哺育婴幼儿的不易;然而我还是无法想象,一个年近六十岁、从没育儿经验的老头儿怎样给一个只有四五个月的兔唇婴儿喂食。他会不会煮些米粥笨手笨脚的喂婴儿,粥水从她的兔唇中淋漓得到处都是,他手忙脚乱的收拾而婴儿却饿得大哭?他会不会抱着婴儿一家家的求助于那些哺乳的妈妈们?我曾经见过已经七十多岁的他带着老花镜一字一句的给这个弱智的孩子改作业,他用手指点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一个一个吃力的辨认着。这场景令去看望他的儿孙们非常伤心和气愤。他们渐渐去得少了,有的干脆就不去了。 2008年,公公曾被提名“中国好人”候选人,却终因事迹太过简单没有入选。公公病危时,喊着我的名字,叫我一定要听党的话,一定要跟党走,我含泪点头答应,病室里的其他人却都笑起来。我一直以为公公是共产党员,真正的共产党员。直到公公去世,爱人才告诉我,十年动乱中,公公已被开除党籍,后来一直没有恢复。为什么呢?不知道,似乎公公自己一直没有提过这个要求。 三 我常想:公公到底是一个幸福还是不幸的人呢? 据说,婆婆是大家闺秀,非常漂亮。由于历史原因,无奈嫁给了其貌不扬的公公,对公公自然没什么感情;而公公却非常爱婆婆,为婆婆不惜丢掉了在许多人看来美好的前程——公公担任土改工作队队长时的警卫员后来都做到了行署专员,公公却一直只是一个普通的民政局干部。我常想,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也许就是被深爱的人轻视甚至鄙视,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几十年。婆婆去世时,公公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退休,却被民政局返聘,继续祭扫烈士陵墓,并且常到福利院照顾那些可怜人。他是什么时候和一个军人遗孀产生感情的呢?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一个可怜人,二十多岁时被组织上安排照顾一个抗美援朝的伤残军人,后来又服从组织安排嫁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三岁时,军人去世了。我后来见到她,明白了她独自一人照顾伤残丈夫和年幼儿子的艰辛:她的右手手指始终无法伸直,右胳膊始终蜷在胸前;她的智商大约也不高,脾气又极拗,常跟邻居争吵——公公和她结婚后,为此一年半载的就要搬一次家(公公在民政局工作时,单位三次分房给他,他都让出去,所以到死都是租房住)。我疑心公公是因为怜悯才照顾她们母子,而她对公公产生了极强的依赖心理。于是两个老人走到了一起。 两个老人的婚事遭到了儿孙们的强烈反对,大家一致认为她配不上我公公。这时我已经作了他的儿媳妇。我认为,作为晚辈,我们无权干涉老人的婚事;何况我们各有自己一家人,谁能一直陪伴他?至于说到配不配,公公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婚姻之于他,图名还是图利?得到我的支持,公公倍感欣慰,从此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弥补了我此前缺少父爱的遗憾。 公公病危时,大哥打电话给我,催我赶快回去,说公公特别想见我。我知道公公的心意。等我回到家,公公已经昏睡了许久,听到大哥在他耳边呼唤他,告诉他我回来了。公公慢慢睁开眼睛,对我说:“孩子呀,我生是福利院的人,死是福利院的鬼!你一定要记住!”我握着婆婆的手说:“我记住了,您放心!”公公生命中最后两年,一直和婆婆住在福利院,两个老人相偎相依,相濡以沫。公公一直对我说,他有信心活到一百岁,争取活到一百二十岁。我明白他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婆婆一个人无法生活,想先送走她,自己再走;不料还是走在了婆婆的前面。人啊,谁又能真正主宰自己的生死呢? 公公去世之后,还是被运回老家和我的亲生婆婆合葬在一个小山坡上。那儿一湾绿水,四面青山。下葬前两夜,我的晚婆婆来了,扑在公公的棺木上哭了半夜,惹得周围的人都有些厌憎。第二天凌晨她就走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吴质啊,你要记得爸爸的话,你要记得爸爸的话啊!”——她一直跟着我们喊公公“爸爸”。听了她的话,我很羞愧——公公和她那么信任我,我却让公公的最后一个愿望变成了泡影,让死了和活着人都对我无比失望! 公公安葬前夜,我独站在溪边小径上,凝望青山四围,暮色渐合;回望公公灵堂,灯火辉煌;耳听欢声笑语——正是除夕,家家团圆之时,突然觉得无边的孤独正如这无边的黑暗一样笼罩了我,忍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回到灵堂,我将头抵着公公的棺木,坐了半夜。 四 谨以此纪念我的公公王维,愿他老人家安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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