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的沱江 |
正文 | 多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情结,挥之不去,那就是想用手中这枝小小的笔,写我身边这条美丽绝伦的沱江。尤其是读了沈从文的湘西系列散文,见他老人家把他身边那条大山深处的沱江写得如梦如幻、人见人爱时,这种冲动尤为激烈。我把这想法告诉老婆,她说:“你哪配写沱江,我才是正宗沱江边上长大的!” 一 是的,我不是真正的沱江边人,老家离沱江最近都在14华里以上,加上仅有的一些亲戚都分布在老家周边一带,人穷无亲,脚步的半径也就仅仅局限在这小小范围之内。小时候,对身边这条沱江是陌生的。但是,我固执地认为,距离不是问题,我的生命与沱江是有缘的,沱江至少有那么一小点点属于我。尤其是在自己宣称爱上文学后,在深思“我从哪里来,欲到哪里去”之类的哲学命题时,我找到了我自己背后的情感靠山和血脉依托,我仍然自称“沱江之子”——不管沱江愿不愿意接纳我! 小时候,关于沱江的印象是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加上自己儿童的幻想也仅能糅合成一个模糊的意象。我父亲从小跟祖父在资中城里做过卖锅盔一类的小生意,他的童年是在沱江边度过的,遗憾的是父亲死时我才五岁,未能从他口中得到些许与沱江有关的知识甚至传说,只是母亲转述给我,说那时父亲经常到沱江里去洗澡,被警察撵得赤身裸体满街跑——仅此而已。后来,关于沱江的传说来源于同院子的二木匠,我们小时他都已经是近七十的人了,他从小就在资中城里学木匠,后来也一直在那里以木工维生。在他口中,我听到了辛亥年杀端方的故事,并且说端二娃的金顶子被一个收荒匠收得,如何流落民间,如何招来一群文物贩子,演绎了一段“木棉袈裟”似的现代传奇,俨然亲见。而更可贵的是我最早从他口中听到了“水电报”这事儿!虽然可以想见,一个没有文化的小木匠学徒,混迹于大人们中间,不可能知道更多内幕与细节,但我们今天完全可以想像出当时的情景。远在成都的保路同志会被清军围如铁桶一般,只好将政令、通告书诸木牌,投放岷、沱二江,顺水漂流,告诉江边各路保路同志军奋起自保!在那山雨欲来的日子里,这是一种何等煽情的政治号召!工作后,到过资中罗泉镇,站在那曾经召开过“罗泉井攒堂大会”的天主教堂面前追思,遥想当年,四川哥老会一帮人马,为了躲避政府的眼线,穿着长袍马褂的各路会首乘着拱杆杆轿子会聚于此密谋举事的情景。这沱江,还曾经是一条红色的江,革命的江!是联结成都与川南州府的信息高速公路! 二 而后,关于沱江的印象越来越清晰具体、也越来越贴近自己,但这种贴近是带着浓烈的恐怖色彩和气氛走来的。公社化时代,农民们集体劳作,生产队公猪圈每年要烧大量的煤,这些煤只有在铁路边上火车站有货。那时,每隔一两月,队上就要组织青壮男女到沱江边上的资中县归德(我们老家俗称其土地名麻柳河)车站和登瀛崖车站去挑煤,因为铁路在沱江以西,两个地方都要过江。母亲和两个哥哥都是挑煤大军的一员,他们每次挑煤回来,除了带回两个馒头来“接娃娃儿”之外,就是一些关于沱江的传说。其中最神奇的是关于麻柳河鸡冠石的传说,说那是一处水流湍急的陡岩,水下暗礁丛丛,船工们经过那里,都要烧钱化纸,祈求神灵开恩。岩上有个小石洞,传说是一只神鸡的屁股,以前有一户贫困的打渔人长年在那周边捕鱼劳作,由于对神鸡敬俸有加,那鸡屁股里会每日流出白米来,刚好够那打渔人一天的吃。这事儿被地主知道了,地主心厚,想把那鸡屁股眼开大一些,结果给毁了!以今天的思维考量,这故事颇有些阶级斗争成分,神明也同情劳苦大众而憎恨地主阶级。另一层哲理则重在劝世,意在告诉人们,为人要知足,不能人心不足、贪得无厌。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传说,毕竟给自然美的沱江增添了历史的人文厚重。而关于鸡冠石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在那笔直的陡崖下的洄水湾中长得有一窝海带,当地人长起来时去割,割了后又长!海带怎能长在淡水江中?在今天看来,这绝对是乡夫野老的牵强附会,这只能证明乡民们那可爱的无知与纯朴!在那全民极贫的日子里,一切美好的愿望都与吃直接挂钩。想一想,如果沱江中真有那么一颗如韭菜般割而复生的海带,会是一种何等浪漫的情景? 有一次,乡亲们回来讲述的是一则更令人惊悚的亲见场面,说是一艘从资阳开往内江的载满白沙糖的大船在鸡冠石下触礁撮到了水里去了,船上五条汉子只上来两人。那三人尸首都没捞到,他们挑煤经过时,见三家的子女亲人披麻戴孝,面向沱江焚香烧纸,集体嚎声大哭!其状悲哀至极,令路人掩面。端公道士们则敲起锣鼓家什,摇动着洁白飘飞的引路花儿,面对汤汤江水念诵那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到的祭文咒语,祈求河神,超度亡灵。幼小的我再联想起那三具尸体在江里被鱼咬烂吃掉的惨状,更是自己凭添几分恐惧! 而挑煤留给我母亲的终身心灵伤害是,有一年夏天,她们由于在火车站等煤等得太久,挑到煤时天已黑,到甘露镇的河对面,渡船已经收工,这意味着全村劳动力将在河边露宿一夜,她们见了一条打鱼的舢板划过来时,就向船老板说好话,请求摆渡。因为刚涨过水,江流正急,船老板开始死活不同意,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冒险渡她们,因为每人有一挑百来斤的煤,每次只能过两人。母亲永远记得,黑夜之中,她们过那一船,水已满到船舷,老艄公使劲提醒蹲着不要动,越提醒,人越紧张,人人双手紧紧抠住拍打着江水的船舷,一动不动。母亲至今提起,都心有余悸,说那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而这类故事很快就发生在我身边。我们村有一个年轻妇女,她有一个亲戚,她称幺姨爷(此处读牙,湖广语音)。此人单身,是一个长年在资中登瀛崖附近沱江上打鱼的浪里白条,也许是长年吃鱼的缘故,长得富态而白胖,弥勒佛一般。乡间人纯朴,凡是与这妇女同辈份的乡邻见了这老人家都叫幺姨爷。这幺姨爷每次来都要给这家人带些鱼来,我记忆中,有一次,他带了一个脸盆大的团鱼来,简直让全院子老少开足了眼界!那妇女把她熬的团鱼汤端出来,让满院子里的人尝鲜。但后来不久,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赓即,见这妇女长声吆吆地哭着向登瀛崖奔去,大家才晓得,那陌生人是来赶信的,在沱江上玩了一辈子水的幺姨爷最终走了水,也是尸首都没捞到。大家伙感慨一番“河里淹死会水匠”之后,把他的一些遗物收集起来,在高高的沱江边山崖上为他造了一个衣冠冢!目的是让他能够千秋万世看到他脚下这不息的沱江奔流! 一方面是因间接知识的缘故,另一方面,粗犷的农人也不可能对沱江作出多情文人式的细腻描述,我儿时大脑中的沱江是远距离的、陌生的甚至是狰狞可怖的。 三 最早见到沱江是跟母亲一起到资中县的甘露镇去卖草鞋。我们老家人称甘露镇又叫新场,其实新场不新,在历史上曾经设过县,我们那时见到的甘露镇连公路都不通,养在深闺,与世隔绝,是一座没遭受多少现代文明破坏的原生态的古镇,镇上全是小青瓦木结构房子,白灰勾缝的青砖墙,插板商铺,宽不盈丈的石板街,学校门口巨大的石狮子,沿河一级级被脚板踏光的了石阶梯,如伞如盖的黄葛树下是一排其他地方不多见的土圆粮仓,这一切元素,放在今天,绝对有旅游开发价值!我老家离甘露场14华里,就是与沱江最近的距离了。因为那场镇大,加上有一所由民国四川军阀王缵绪赞助建起来的高完中甘露中学,那场上吃国家粮的人多,我们家乡人有什么东西都宁愿舍近求远拿到甘露场上去交易。第一次站在甘露镇东岸的高山上俯视自北而南奔流不息的沱江,只能用震撼二字才能表达。但见沱江边砂石呈现出来的灰白色的河沿和河滩上整齐划一的苞谷土、甘蔗地,很是壮观,感觉凌乱的山河经沱江流水的梳理,一下子变得整洁、规范、有序起来。我的老家属于浅丘,没有人见过这么高的山,这么深的谷,这么宽的河。据说,我们村那个二莽子第一次见了沱江,发出的感慨是:“这么大块田,咋个不栽秧子?”看来,面对壮丽河山的激动,各色人物的心灵都是相通的。在离甘露镇上游一公里处,有一洄水湾,水下面大概有一块巨礁,水冲礁上,翻出高高的浪花,哗哗作响,乡民们传说,那下面是一个浸水洞,这喷涌的正是一股巨大的浸水,而奔流不息的江水就是由一路上一个个类似的浸水洞浸出来的!这一无稽之谈很蒙蔽了同样无知的我好久好久。 因为古街太窄之故,甘露场的逢场天挤得要命,满街都是“盯到”“看到”“扁担戳背”之类的友情提示,胆小的我手拉母亲的衣角,光脑壳被大人们的背兜角角撞得生痛。那时的甘露镇的自由市场设在沱江边河滩上一块长长的石板路上,我们找好一块地方把草鞋放好,开始枯燥而漫长的守望。尽管对这古镇有千般好奇,为防走丢,母亲不准我离开她,我就乖乖地坐在她背后。因为母亲白天要出工,尽是晚上摸黑打点草鞋卖,实在说,草鞋质量不算上佳,经常被买草鞋的汉子踏屑成“水爬虫草鞋”,说那草鞋周边毛须须多,像田里的水爬虫!母亲也不生气,反正没费多少成本,就便宜卖。我们草鞋摊背后就是连接甘露镇与归德镇的沱江水码头,见来来往往的人上得船来,再下船去,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很是向往。母亲看出来了,给我4分钱,叫我去坐一下船,从这边坐过去,再从那边坐过来,纯粹是一种好奇,一种体验!但这么一点小小体验已令我终生难忘!卖完草鞋,已是中午,母亲并未如我心中期望的给我买点什么吃的,她带我沿河边走了一段。在甘露中学下面的河滩上,见一群中学女生穿得花花绿绿,追逐打闹,在江边洗衣服,形成一道充溢着青春活力、别具特色的人文景观。我们捡了几个鹅卵石带回去给弟弟作礼物。在我们老家,也许是大人们整我们小孩子的冤枉,有人说,那种浑身有孔的鹅卵石会生崽崽,我就特意找了一个回去,窖在房子边的土里,但就从未见过生出小鹅卵石来! 而后,我曾随母亲多次到甘露,到沱江边,在甘露镇卖过笼子猪儿,因为一窝小猪能卖100来块钱,算是进了大钱,母亲也带我们去吃过馆子。记得那时不懂事,不晓得馆子里的人同桌吃饭,只能各吃各的,我和弟弟把筷子伸到同桌另一个陌生人的碗里去了,闹出笑话。有一年阳春三月,我们村有人到沱江边上去捉了很多螃蟹回来,弟弟想去要两个来耍而别人不给,母亲赌气带我们徒步10多里到甘露场边去捉了一大口袋回来! 那时家里穷,能想法找一点的小钱都不放过,我们剐过芭茅壳,割过蓑草卖,而我10岁生日就是在沱江边的高山上度过的。刚放暑假,阳历七月初的天气,太阳在空中火辣辣的烤。因为老家那点蓑草已被人割完,母亲带我到高岩高坎的甘露镇沱江边上去搜寻,甘露场边那山与沱江笔直,岩上有不少雕凿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佛像石刻,虽然多数被红卫兵打掉了头,仍但看得出其曾经的精美与华丽。我们穿梭于这些佛像石刻之间,俯视着岩下咆哮的江水,双脚打抖,不知不觉割了一上午。中午,我们母子俩各背一背蓑草,母亲把我带到甘露场一个叫“新街”的拐弯处,在一家国营饭店,花两角钱,给我要了两碗臊子面,推到我面前,见我诧异,母亲说:“今天是你10岁生日,这就算给你过生!”然后守着我个人把那两碗面吃了。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大生! 小学三年级,我转学到了我堂兄当校长的那所学校去,堂兄是接受过新式高中教育的人,在那偏远的村小,要教我们跳高跳远,而沙坑里的河沙就是我们学生徒步到甘露镇去挑的,而且期期更新,所以,每学期到甘露镇挑河沙就是我们一次难得的远足,尽管几十斤河沙压得一个个皮肉通红! 满了10岁后,生活上开始学会自理了。每年春夏两季,正是我们小孩子们捉鱼摸虾的最好季节。而我本人在逮鱼、抠泥鳅黄鳝方面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按农村人说的是“打得腥”,手到擒来,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被母亲戏称为是“天老爷派来收生的”。经常抓些回去,母亲责怪我们“老子没得那么多油来给你费”。于是,我们就拿去卖!那时七天逢一次场,我们每天抓的泥鳅黄鳝就喂起来,到了周末,把泥鳅和黄鳝分开用两个大芭篓装了,赶甘露场!黄鳝卖五六角,泥鳅卖两三角,卖不完再背回来!所以,读小学高年级时有好几年,我和我弟弟每周都要赶一次甘露场。沱江在我眼中已化作一个常态化概念了。 在卖泥鳅黄鳝时,有一个镜头如刻录入了电脑硬盘一般,令我铭心刻骨。在一个盛夏周日的早晨,我们两弟兄照例赶到甘露场去卖黄鳝。进场口,我偶然抬头,在一个古黑的二楼雕花窗口,见一个高中生模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手摇扇子,倚窗而立,俯看着我们,似笑非笑。当时我们已经看过电影《洪湖赤卫队》,电影里秋菊唱的那花鼓词“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的句子立马闪现在我脑海里。我当时感觉这女孩子就是那高楼打扇的公子王孙!我们近在咫尺而远若霄壤,看到自己脚后跟的泥巴,我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自卑,感觉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会有她在楼上的那体验!也许那女孩什么都不知道,那稍纵即逝的一瞬令楼下一个农村娃牢记了30多年! 小学毕业后,升到了伍隍中学读初中,周末回家,哥哥姐姐已把我当作了客人,大龄单身的三哥就要拿起瓶子到代销店去打半斤红苕酒回来与我对饮了。从初中到高中,基本上就只是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沱江,一度从我生活中淡出了。 1981年,在三天封门大雨中结束我的中考后,我收到了来自县文化馆蒋中菁老师的信,字里行间颇有几分革命激情,鼓励我,面对这百年不遇的洪灾,作为文化人不能袖手旁观,拿起笔来,讴歌我们的灾后重建。我为蒋老师这封亲笔信激动了几天,于是,徒步到甘露镇、铜钟河去考察洪灾后的沱江沿岸灾情,写了一段几十行的唱词发在《雁江文艺》上,是这条沱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社会人的沉甸甸的责任! 读初一时,因为伍隍中学优厚的学习环境,我得以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身边这条沱江。那就是在读周克芹的茅盾文学奖作品《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时,被第一章《雾茫茫》牢牢抓住:在沱江畔的冬日茫茫大雾中,一群在桑树地里出工的妇女正叽叽喳喳、家长里短,三辣子许秋云在白雾中唤着“猪儿溜溜溜”,出来找她的小猪儿了!这简直是一副纯色的沱江风情画!当时读得我激动难抑,对沱江,在这以前,没得哪个作家笔下有过如此生动形象的描绘!到后来,读邵子南取材于沱江畔的民间故事集《赵巧儿送灯台》,感觉一切就在我们身边,再后来读《罗淑选集》,读到了她笔下的沱江之滨简阳的盐井和苦难的盐井工人——那是后话。总之,这是一条流淌着沱江儿女才气的人文沱江! 四 跃农门的路并非一帆风顺,高中几年经历,而今常常以恶梦的姿态植入我的梦境。1984年,高考败北下来之初,已心灰意冷、绝意科场了,刚到一所中学去代了三天课,受一个同学的鼓励,于心不甘的我又再次回到了补习的课堂。当时伍隍中学不再办文科补习班,我来到了我此前无数次经过过的资中县甘露中学。读了三天后,发现这所学校实在令人失望,“三风”皆差,高考经常打光脚。于是,我决意离开,另寻出路。 我先是决定到省重点资中二中去,于是向班主任老师撒了个谎,来到沱江边上,去意彷徨中坐上了被当地村民俗称为汽筏子的机动客船。客船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向资中城顺流南下。这是我第一次在沱江水上作较长距离的航行。尽管因高考失意而心情灰暗,但当时仍然有几分小资的激动。几十公里的航程,我没有到舱内去坐,而是站在船头上,任凭江风拂面,浪花湿脚,自顾饱览两岸移动的风光。以前只是从山顶俯看江面以及江面上劳作的人们,而今在江面上仰视两岸青山,真是别有一番“船在景中走,人在画里行”的绮丽。当那平时司空见惯的甘蔗行、红苕埂闪向脑后时,当那满山的柏树、麻柳树、桤木树直撞眼帘时,当那群群水鸟被客船惊扰嘎嘎地直冲云霄时,那真是一顿视觉盛宴。在归德鸡冠石,我想从中找到一点传说的影子,怀想当年被鸡冠石水下暗礁划破的无数大小木船和那一个个一去不归的冤魂,而现实情景却是清风吹面,轻舟浅过,如佛家描述的一苇过江,波澜不惊,平淡无奇。沿鸡冠石而下,见一片较为开阔的江边冲积坝,据说,叫金钱坝,名称为何而来,不可考,大概是土地肥沃可刨金挖银之故吧。走过金钱坝,轮船犹如一下子穿进了黑暗的时空隧道,两边宽敞的山岩突然遮天蔽日般夹了过来,只消安上一张卷帘门,即可锁住沱江!江水湍急,落差极大;舟行其上,险象环生。因为峡谷弯曲如一钩上弦月,故人称月亮峡。当地有“水淹金钱坝,生坏月亮峡”之说,两句话,前果后因,是说狭窄的月亮峡成为金钱坝年年遭水灾的原因,但也许正是这年年被俺,才换来了金钱坝的肥田沃土,吐金冒银。尽管当时本人没去过三峡,但仰望月亮峡两岸,但见山高日小,怪石嶙峋,奇树倒生,鸟翔其间,鸣声森然,已能身临其境地体会出刘白羽的《长江三峡》和郦道元的《水经注·三峡》的所述。 现在我仍能回想得起来,当时作为身高一米七,体重仅90多斤的我,于初秋九月,面容清瘦地伫立于船头轻舟南下时的形象,是不是有点那位后来作了伟人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的味道?一路上,每隔几公里一个码头,客船时而靠左时而停右,船老板蒿杆往水边一杀,熟练地把两块跳板往岸上一搭,一边上一边下,秩序井然。因为客船比较准时,沱江边乡间、场镇码头上早早就候满了人,担蔬菜背水果的,牵娃娃挑担子的,甚至牵猪儿赶羊子的,什么都往船上弄,免不了因为收货运费讨价还价几句。衣锦还乡者的春风得意,背井离乡者的离愁别绪,都在这一上一下之间写在脸上。三教九流,诸色人等,萍水相逢于一船。有时候,个别性子慢误了点的乘客,在沿岸的半山腰上老远就扯起嗓子喊:“等一下——”,熟人熟事的,好多人船老板都喊得出大名、绰号,于是船家又向船里催促着起锚的乘客解释一番,等一下,上得船来免不了调笑几句。待乘客坐定,船再起锚,短暂的喧嚣后又归于平静。而后大家脸向左向右,与身边认识不认识的乘客搭讪摆龙门阵。毕竟,同船过渡也是十年修来的缘分。 在我熟悉的文江渡码头,上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衣着朴素而面带喜色,我和他搭上了话,他正是资中二中当年毕业生,已经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现在要回学校去办理一点手续。遇到了高手,相形见绌,于是我就和他一路上摆谈起来。在资中沱江大桥码头下船,我和那同学一起到了资中二中,因为那学校见我不是资中人,没答应我,我失望至极。走出校来,时间尚早,我抽空去了一趟从小向往而未去成的重龙山。在资中城,除文庙、武庙外,重龙山应该是古资州历史文化的渊薮之地了。我独自在那些摩崖石像和名人崖壁题字前流连盘桓一阵,而后,直奔资中火车站,一火车坐到了资阳,到资阳一中,找到了在那里当校长的我在伍隍中学时的老师,确定落脚雁江一中补习。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坐那么远距离的火车,透过车窗看夹竹桃花影中的沱江,见芦苇花在江风中摇曳,一片片甘蔗林在在眼前一晃而过,大小船只都变成了一叶扁舟,那如诗如画的风光又是另外一种韵味。 伍隍中学的学生到其他学校都水土不服,落户资阳一中不久,分散在其他学校补习的原班同学又从各学校聚到了一起。随后是建国35周年大庆,学校放假,我们几个同学跑到那时尚未开发的青年林里去撒了一把野,人人身上粘了一层苍耳籽回来。再爬到莲花山上去,遥看下面的沱江,考证那前人重复过千百遍的“雁城的由来”及“九龟闹莲”的传说。体验那已化作历史陈迹的雁江古渡、宝刹晨钟之所谓古资阳八景!遥想几万年前,我们的先祖“资阳人”在沱江边上渔猎生息的场面,发思古之幽情。 这一年的冬天,正是冬日第一场大雪时,我因为急于赶回去参加乡镇文化站干事招聘考试,我和来叫我的三哥赶了一趟下行末班车,到登瀛崖车站下车时,已是半夜。渡船已不可能开了,我们就只好困守在登瀛岩车站那用蔑巴折圈起的临时候车室里,一夜未眠,目送着那一泼泼乘慢车的人上上下下,忍受着刺骨的江风,熬到天明。那情景,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五 后来,读了大学,学校位于同样美丽的嘉陵江畔,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和我那沱江一样漂亮的江。而且,在嘉陵江上,我惊奇地看到了以前只有在寻根派作家笔下才见过的江上放排!一大片原木用铁爪钉捆扎成一排,气势磅礴地从秦岭山区随水放下来。排上面有帐蓬及一切生活用具,若不想上岸,则三五日生活无虞,想上岸,即扳舵靠边,买油打醋。当时感觉,什么叫豪放,这便是注释。后来,耍了女朋友,女朋友在重庆读书,因而得以到重庆去看到传说中的长江。而女朋友的老家正好在沱江边上,资中登瀛崖附近。于是,每年寒暑假,我们就要往返于她家和我家之间,渡沱江的路只有两处,一是在登瀛崖上船,上岸后即爬那远近闻名的九道拐。从江边上到山顶,垂直高度不下于400米,左弯右拐,令人目眩。在几近80度的陡坡上,见当地农民肩挑臂抬,疾步如飞,甚至冬天用“马儿”掮甘蔗也如履平地!我们感觉简直不可思议,只能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解释。遇到涨洪水的时令,渡船老板还得花钱请人来拉纤,必须拉到一两百米以外的上游去再放船,船才会在渡江后准确地回到原定的对岸码头位置,那场面颇为惊心动魄。另一处渡口是方晶岩,是资阳钟铜河与资中顺和场的水上交汇处,那是写进了《资阳县志》的资阳海拔最低点。下船后,沿江边沙滩菜地上行,每到春日,江心小岛是摄影爱好者取景的理想场所。到了铜钟河,经一碗水向我家方向去。因为渡江的客人不稳定,那渡口也时开时关。 跟老婆耍朋友那些年,才真正体会到在沱江边生活的乐趣。春天一起到江边去搬螃蟹,螃蟹之多,见所未见,一群群往成渝铁路边爬,当地农民用箩筐去装,装回去晒干打成粉喂猪!暑假则一起到沱江边去捡柴,因为沱江边那些林地是属于铁路的防护林,在林子里捡柴,砍得特别下手,很多树子剃得只剩一点尖尖。老婆说,她们小时还在沱江里的鹅卵石下去刨水里的打屁虫,拿回去放锅里,清水煮,待把屁放了,再油炸来吃。老婆甚至给我摆过更愚昧而恐怖的故事,说是她们老家的沱江边岩坎的石缝里,存放着当年建设成渝铁路牺牲的职工的骨灰,她们小时,有的莽子娃娃居然把那骨头抠出来吃!先烈们本想死后与这美丽的沱江相伴,竟是这般结局!这些,我没经历过,但是我那胆大的小舅子和隔壁的六舅用啤酒瓶子做土炸弹到沱江里去炸鱼,我是参与过的。随着“轰”地一声巨响,水柱上冲,白烟起处,我穿着裤叉和他们到河里去捡鱼,因本人游泳技术仅达堰塘水平,不敢游到中间去。后来,那六舅因为犯了事在资阳坐了牢,我记忆中的沱江炸鱼也就那么一次。 老婆在重庆读书,那时从登瀛崖坐慢车去重庆要12个小时,如果要想到达重庆时不摸黑,那么登瀛崖上车就必须在晚上,每次都要麻烦那六舅来送我们到车站。因此,对次次在黑夜中匆匆掠过的资中以下的沱江基本上就没印象了。只是凭资料知道经过富顺、泸县,在泸州方山注入长江。 六 大学四年,如饥似渴地读书,急功近利地想完善自己的作家梦想。一方面搜集了大量资料,想写一部以“湖广填四川”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设计中的大背景就是身边那条美丽的沱江,尤其读了沈从文的《湘西》《湘行散记》和《边城》等美轮美奂的大作之后,嫉妒于大师把湘西沅水河、沱江边上的暗娼妓女、水手盐贩子都写得那么或婉约或粗犷,让人怜爱。一座凤凰城经他之笔而成为今日湘西旅游之首选!而后,模仿土家族诗人、学长冉仲璟写的《酉水河》,我也以长句子形式写过一首100多行的长诗《沱江》,以沱江作载体,纵横古今,把成都保路运动、资阳人、船城资中、阳安古城简阳、川剧资阳河,资阳义和团起义、内江的蔗糖、自贡的井盐、资中的历史、富顺的才子、与沱江相伴的成渝古驿道,等等,一切物质的、非物质的元素都生拉活扯地嵌了进去,稿子难免幼稚,但是,这是我企图以我笨拙之笔书写沱江的尝试。甚至在练笔写小说时,也刻意把人物安置在沱江这一大背景之下来叙事。参加工作后,我在《内江日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便是以当年风雪登瀛崖车站为题材的散文《沱江野渡》,招来编辑陈代俊四处打听我。而后又发表过《沱江古名溯源》,翻故纸堆,向人们作介绍,卖弄点小知识。再到后,写过《资阳八景今昔》,寻史觅踪;写过《沱江、资阳和雁城》,介绍在中国的另一处沱江、另一处资阳、另一处雁城。甚至为一部并不成熟的以写沱江为题材的中篇小说《云茶的故事》而兴奋莫名,为之写评论。这一切,皆寄托着我的一个梦想,总想借一枝大师们的如椽巨笔,描述我身边的沱江,向世人介绍这如沈从文先生说的“美丽得令人心痛”的沱江!而今,枕边已放着两部同时名为《填四川》的长篇小说,沉舟侧畔千帆过,我的多年梦想因自己能才不能及、力不能逮,几乎化作了梦幻,但我盼望着,即使我做不到,有人来完成,我们才真正无愧于脚下这如血脉般奔流的沱江! 从1989年参加工作至今,我早已与沱江零距离接触20多年,日日推窗见江,夜夜枕水而眠,已然全部融入了沱江,沱江两岸的山山水水粘满了我的脚印,我与沱江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二为一了。如果说以前尚有“邻家沱江”之嫌,现在我可以郑重地宣称这是“我的沱江”了。 从上游金堂县花巨资炸开金堂峡到中下游简阳、资阳、内江的江上平湖,沱江犹如一位芳龄少女,正在一天天变得楚楚动人,招人疼逗人爱。虽然昔日畅通无阻的水运已风光不再,被前辈作家称为“甜蜜的江”的蔗糖业也已衰微,但在建设成渝经济走廊中,沱江正以她另一全新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她就是书写成渝城市群这部历史文化大散文的红线,有了她,各具特色的大小城市皆得以珠联璧合地串拢一起,成句,成段,成篇,形散而神凝! (9986字) 2012年4月4日,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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