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外公和他的小屋 |
正文 | 我是有外婆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外公,我的外婆在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就离家改嫁走了,外公一生鳏寡孤独,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靠着一手木工手艺,将我母亲拉扯成人。 听我母亲说外公早年也算家境殷实,祖上留下的是几进几出的大房子,喝汤的汤瓢都是用银子打制的。后来赶上打地主分田地,家里的一些古玩玉器都被搜了出去,真正的一贫如洗了。 那时外婆还在,我母亲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生活过不下去,外公就卖了大房子,在一块荒地上搭了几间小屋,小屋又低又矮,家徒四壁。贫穷和饥饿让外公从此一蹶不振,家里孩子饿得直哭,外公还是一味将家中可变卖的家什都洗出来,拿出去卖了喝酒,喝醉了回家,外婆同他吵闹,他就动手将外婆打得体无完肤。 新中国刚成立,正是动荡不安的时期,在金华这一带闹起了凶恶的狼灾。原野上一片萧杀荒凉,饥荒遍地,凶残的狼群在野地里四处游荡,恶狼伤人事件频发,多少妇女孩子命丧狼口,人人自危。我的姨那时正上初中,学校组织学生上山采松果,姨是班里的班干部,自然事事争先,带着几个同学往山高处爬去,山上有狼老师和学生都不敢远离,姨为了多采一些松果离开群体,不自觉地就越走越远了。太阳悄悄西沉,暮色带着一丝邪恶的诡笑,扑向早已千疮百孔苟延残喘的乡村,老师吹着哨子召集学生收工,姨和几个同学在山顶没有听到集合的口号,等她们在山顶看到已经走远了的老师和同学,四周瞬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如无数魔爪般袭来的恐惧,傍晚正是狼群出没的时间,几个人没命地往山脚狂奔,跑到山腰时姨一脚踩空,掉进一个古坟洞中。当晚姨因为惊吓过度发起高烧,几天都不见退去,外婆请巫医驱鬼招魂心急如焚,外公依然到外面喝得醉熏熏。几天后,姨结束了她短短的一生,在那残阳似血的荒野,暗如鬼魅的山陇,灾难苦深的人间,留下了一丝无力的遗恨。 常言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姨去了还不到大半年,两岁的弟弟出了水痘,出水痘在那缺医少药食不果腹的年代,无疑是一场大劫难。弟弟高烧不退,外婆心灰意冷早已麻木,外公抱着头坐在门槛上,坐了整整一夜。次日,外公抱着弟弟去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给弟弟开了一副汤药,对外公说:你要想好,中不中都是这一副药下去了。药下去了,弟弟夭了。送走了弟弟,外婆也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几间小屋。 如果天没塌下来,还不能把我的外公砸醒。天塌了,外公才睁开他那双被浸在酒缸里,浑浑噩噩的眼睛,眼前是几间空得漏风的破房子,和一个饿得骨瘦如柴才四岁就没了妈的孩子。 后来,外公拜了一位木匠师傅,终于有了一份谋生的手艺,每日早出晚归当爹又当妈拉扯着我母亲长大。母亲出嫁了,外公的小屋变得温暖有了生气,因为有了我们。 在金华有这样的风俗,每逢端午中秋出嫁的女儿都要带着孩子回娘家。端午来了,外公的小院子里开满了雪白的栀子花,屋前的葡萄架上,挂满了葡萄,阳光透过叶子在门前投下几个亮晶晶的圆圈,我和妹妹就拿了外公那把总是插在裤腰上的麦杆扇,一个一个地把这些宝贝捡了起来。 外公摘了许多栀子花插在小屋里,屋子里氤氲着栀子花满满的甜蜜的芳香。锅台上忙碌的外公,捞茶叶蛋,煎带鱼,炒小菜,熬排骨汤,无不精心细致。这时的外公除了充满慈爱和温和,还跟什么有关呢? 外公平日里会劈一些竹子做成衣架,拿木头做板凳,椅子,捣衣槌,大大小小无不精致实用。逢着赶集就推一车子到集市里去卖,价廉物美深受乡邻喜爱,渐渐小有名气,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个郑店的小木匠,都认准了他的东西买。外公的东西总是货真价实,价格公道。 那把磨得蹭亮,蹭亮,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斧子,外公把它挂在正厅最显眼的墙上,那副他常用的工具箱,就搁在那把斧子下面的墙角。每每都叮嘱我们姐妹不许靠近那里,神情严厉。 哪个庙里的门窗损坏,哪家有活要帮,外公从不推辞,并且分文不取。他吿戒我们要多做善事,行善积德下辈子才有福报,人要是做恶事,下辈子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隔壁跛子张家遭了火灾,那晚村子里公映电影,八十年代电影是稀罕的娱乐了,跛子张老婆没把灶下的火灭尽,就怱怱赶到大礼堂看电影,电影播放到一半,跛子张家房子里的火就通天了。等到跛子张一家赶回家门口,整片屋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轰然塌在他们眼前,炸开的火花烈焰直冲天空,熊熊烈火烧红了整个村子。跛子张一屁股就瘫到地上,整份家当没有抢出一针一线。 跛子张一家住进了大礼堂,东拼西凑四处举债,要把房子起回去。外公帮跛子张家做木工,一做就是大半年,没有收下一分工钱。跛子张心里过意不去,上樑的时候送来几双馒头年糕,几刀好肉和一袋地里刚收好晒干的花生。外公将跛子张送来的东西,拿小箩筐装了,连同刚打下来的几十斤黄豆,翻过郑店岭,穿过毛里陇,都一齐挑到女儿家去了。 外公和他的小屋是我母亲的家,是母亲心灵上的家,每次回家,街坊邻居都会热情地跟我母亲打招呼;爱球回来啦,我母亲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回来啦,回家啦。外面有多少辛酸都变得轻淡了,人要是还能回到心里的家,就什么都还有。 晚年外公得了哮喘,身体羸弱的外公收养了一只黑色的流浪猫。二妹跟着外公隔壁的一个裁缝师傅学裁缝,在外公的小屋里住了两年,那是我母亲出嫁以后,他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外公孤独太久了。生病时母亲接他回家养病,外公住了两月就勉强撑着要回到他的小屋里,他说他放不下他的那些家什,和那只天天睡在他脚跟的老猫。其实我母亲心里明白,他是怕住久了女婿嫌弃,给他女儿脸色看。他自己受多少苦也不愿让女儿受一点委屈。 那年冬天特别冷,外公病重了,他要我母亲把在外地工作的二妹叫回来,母亲预感到了不祥,连忙嘱咐二妹连夜往回赶。第二天中午二妹赶到外公床前,外公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吃力地睁开双眼看了看二妹,流着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外公走了,陪他渡过人生最后一程的那只老猫,依然蜷缩在外公脚边甜甜地睡着。 送走外公后不到几个月,父亲就将外公那几间小屋偷偷地卖给了邻居。母亲知道后,常常坐着流泪,她对我说:什么都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屋没有了,家没有了,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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