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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她不顾一切回到他身边,最后一次希翼得到爱情
正文

王贵

作者

天气热得像是太阳要坠下来了一样。阳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更加刺眼得叫人不敢看。

今天晚上大概会有一场雷雨吧。傅圣歆有些烦躁地想。屋子里冷气打得不高,她又一直不停地在做事,所以还是热。她放下了那些厚厚的账目,走过去调冷气。冷气开关是个漂亮的嵌在墙里的小匣子,,她从小就玩熟了的东西。掀开那木纹的盖子,把那个红色的钮拔到最下,天花板上的冷气出口顿时发出一阵“嘶嘶”的风声。 ,

中央空调系统严重老化了,所以用起来总是有噪音——这里的一切都老化了s——褪成粉黄色的墙、茶色的玻璃窗、乳白色的写字台、乳白色的地砖……都是她熟悉得和自己手纹一样的东西,怎么就已经这样陈旧了……

想一想也该旧了,这幢写字楼是她七岁那年迁入的,,一晃眼十多年就流水一样地过去了,水面上有过许多的漩涡和美丽的泡沫,可是水流匆匆,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间办公室是她儿时的游戏乐园,那宽大的桌子底下,多少次她藏在里头,让父亲好找,那乳白色的文件柜上,还留着她用铅笔划下的浅痕……

她将头搁在椅背上,静静地打量着这熟悉的一切。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她真有些害怕,噩耗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都是顺着这条细细的电话线。可是,还是得听。是福是祸,反正最坏的事情早就发生了,还怕什么呢?

秘书李太太那有些哑哑的声音:“傅小姐,蔡经理电话。”

“接进来吧。”

蔡经理的声音也是疲惫不堪的:“圣歆,对不起。”

她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背心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她扶着桌子,心里也一阵阵地发虚。“我尽了全力了,可是他们不肯放过我们。他们要斩草除根,我求他们给我们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他们都不肯。”

她的手心里也都是湿濡濡的汗,听筒在手里滑腻腻的总像是拿不住了,她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在耳边响着:“他们到底要怎么样?”

“他们要看着我们清盘。”

她早知道的,不是吗?

蔡经理的声音中透着疲乏与悲哀:“我跟了董事长十七年了,我没有本事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董事长……我连他最后的基业都保不住……”“蔡伯伯,这不怪你。”她的声音也是乏到了极点,“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了。”

背心里的汗冷了,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令她打了个寒噤。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了吧。她伏在沙发上,冰凉的芙蓉簟贴着她的脸,这么多年,芙蓉簟也摩挲成了温润的红色,滑不留手的芙蓉簟呵!一格一格的凉贴在脸上,又有一条一条的热顺着脸流下去……

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窗外坠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顺着腿爬上来,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

阳光终于怯怯地站到了她的手边,照着她指上那枚戒指,钻石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她早应该把戒指捋下来扔进垃圾桶的,这是污辱,对她父亲的污辱!也是对她最尖利的讽刺!

她张开手,太阳给纤细的手指镀上了一圈红红的边,白金的指环套在第二个指节下,仿佛天生就嵌在那里。

戴了四年!什么叫承诺?什么叫天长地久?什么叫情比金坚?钻石是自然界中最硬的物质,所以用它来象征爱情。人真是蠢!明知道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还希图用些表面形式来证实,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她用力褪下戒指,站起来打开窗子,轻轻一松手,那点闪亮就无声无息地坠了下去。她伏在窗台上看着,小黑点越来越小,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这里是十楼,底下是繁华的商业区,人头攒动,就像海一样,墨黑的海……没有底……也没有声音……

风像一双热哄哄的手逼过来,包住了她的脸,捧着、捏着,她透不过气来,往前倾了倾。底下的海更近了,沉沉地诱惑着她。

窗棂上有根小小的钉尖冒在外面,上面挂着一簇米色的线绒,在风里摇头叹气。她伸出手去,捉住了。她认得,这件毛衣是她织给父亲的。她第一次织毛衣,原本打算圣诞节送给父亲做礼物的,谁知织得那样慢,一直到五月份父亲的生日才完工,送了给他。父亲乐得像个孩子,连连赞漂亮,说可惜天已经热了,恐怕还要等半年才好穿……他没有等到半年,半个月前,他特意换上了这件毛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从这扇窗子里纵身跃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袭上来,她猛地缩回了身体。

不!她不能!父亲那洇满泪痕的遗书上,字字都被泪水漾开了,字字她却都看得清清楚楚:“歆儿……我最疼爱的女儿……我抱歉……我深深地内疚……我要走了……把这样一副重担留给你去挑……我是多么的自私……”

是的!他自私!他就这样狠心地她推到这绝路上,让她去抵挡翻天覆地的巨浪狂澜!

她还记得自己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那冰冷几乎连她的心都冻结了,她抱着父亲狂哭:“爸爸!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爸爸……”

亲她疼她的父亲永远都不能回答她了,她恐惧而绝望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得声音再也发不出来……

她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哭泣的权力了。从今以后,一切的软弱,一切的眼泪都只可以往心里咽。再也没有人来为她遮风挡雨了,她要挑起一幅父亲也挑不起的重担。

她根本没有资格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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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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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挺了挺脊背,手下意识地抚向电话。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在指尖蠢蠢欲动。揪心的痛又泛上来,她真是要疯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门上响起细微的剥啄声,是李太太。她的样子憔悴,眼圈红红的。毕竟她做了父亲近十年的秘书,宾主之谊匪浅。这些天也辛苦了她,竭尽全力地和她一块儿想着办法,回忆着可以求救的关系。哪怕有一丝希望的,她都找了出来告诉她。

“傅小姐,下班了。”

“哦,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傅小姐……”李太太欲语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你可也要早点儿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太太走了,屋子里又静下来,静得像坟墓一样。她坐回沙发上,这是她的老位置,小时候玩得倦了常常就在这领芙蓉簟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永远盖着父亲的西装外套……

她站起来,给蔡经理打电话:“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蔡经理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是站在绝壁上头,根本早已是无路可走,可是还是想多此一问。

“帮我联络简子俊,我去和他谈。”

蔡经理怔了一下,才说:“是。”

简子俊!她对自己冷笑,没想到她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个名字来!简子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两小无猜的年华。

“俊哥哥,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那当然,我们两个人最好,我当然要娶你,你当然要嫁给我。”

……

这种痛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第二天蔡经理才得到答复转告她:“简子俊的秘书说他没有时间。我想是他不想见你。”

不想见她,那么她是否该觉得可以聊以自慰?他起码心虚,觉得有愧于她,所以不敢见她?

错了!大错特错!是他根本就不屑于见她。她今天算什么?一点儿利用价值都没有了,她凭什么来耽误他宝贵的时间?

她冷汗涔涔。父亲一手创下的基业绝不能落入这个人手中。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会让他踏进这里,在父亲的国土上耀武扬威。她不允许!在这一秒钟内,她就下定了决心,她决定孤注一掷了,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输得起——只不过还有一条命罢了!

“那好,替我联络易志维。”

蔡经理吃了一大惊:“易志维?傅小姐……”

“告诉易志维,我想和他谈谈。”坚定的口气更像是在告诫自己什么……反正……她早就生不如死了……

反正……她早就一无所有了……

易志维也不肯见她。的确,易总裁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答理她……傅家现在是落水狗,人人都想打上一竿,只怕它不死!

她想尽了办法,自己给易志维打电话,从总机到秘书室,一层一层地通报上去,最后是易志维的助理彬彬有礼地告诉她:“易先生目前不在台北。”

她真是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李太太想出了办法,她在八卦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易志维的文章,文章里提到易志维有一个癖好——每天早上到淡水高尔夫俱乐部去打几杆球。

淡水的这家俱乐部,是台北附近有名的销金窝,非会员想要入内比登天还难。可是傅圣歆有会员卡---应该说是她父亲的会员卡。这家俱乐部每年审定一次会员资格,交纳高大数万元的会费,然后再发放这一年的新卡,这种会员卡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傅良栋虽不喜打球,亦年年申请——没想到今年却派上了用场。

傅圣歆一清早就去球场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七点多钟就看到易志维那部银灰色的林肯驶入了停车场。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眼睁睁地看着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却是位袅袅婷婷的美人先下了车,傅圣歆认出来了,是影星祝佳佳,与易志维神色亲昵,她只得径直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易先生。”

易志维扬了扬眉,不太高兴似的。不过他是世家子弟,讲的就是风度,所以仍礼貌地含笑问候:“傅小姐,来打球?”

寒暄了这一句,立即想挽着美人走开。傅圣歆却急切地说:“易先生,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他耸耸肩:“我很忙。”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不至于忙到连五分钟时间都没有,对吧?”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就给你五分钟。”转脸对祝佳佳说:“去那边叫好早餐等我,我马上过来。”然后他抬腕看表,看样子真的要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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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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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艰难地措辞:“易先生,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华宇。我可以把手头三成的股权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卖给你,你做执行董事。”

他又笑了一下:“谢谢。我不感兴趣。”

“易先生,华宇并不是无可救药,它一直是蓝筹股。如果你给我们个机会,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看了一下腕表:“还有四分钟。”

“易先生……”

他打断她的话:“傅小姐,我很同情你目前的处境。不过很遗憾,我不能帮你。我对华宇不感兴趣,相反,我很乐意看到它倒闭。傅小姐,我提醒你,我的父亲昔日是因为华宇的缘故,以致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的。当年我就和你一样,是家破人亡。你说,今时今日我会不会反过来帮你?”

“易先生……”她苍白无力地垂下头去:“我很抱歉,可是……”

他笑了笑:“你来求我,还不如去求简子俊。你们是世交,比起我这个世仇应该更有感情吧。”

她狠狠地咬着牙:“易先生,我宁愿来求你,也永远不去求他。”

“哦,”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大约已经求过了,他不肯见你,所以你才来找我。”

她心底的寒意冒起来。

易志维对于察言观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一见她的脸色,就微微一笑:“我说对了吧?傅小姐,我建议你还是去对简子俊下功夫,也许他会念点儿旧情,给你一条生路。”

她抬起眼睛来,话中已没有了感情:“如果他肯给我生路,他早就手下留情了。易先生,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我们都心知肚明易傅两家的恩怨,我不敢奢望你仗义出手,易先生,我了解你,你是一个优秀的商人,我想,你也许对某些商品会有些兴趣。”

他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

“你?”他大笑起来,“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提议,不过,你说你了解我,想必知道我一贯的作风,我从来就要求物有所值。超过我心里的那个价位,我一分钱也不会多出。”他恶毒地打量着她:“我想,傅小姐,你值不了七亿。”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她心上。她的舌头发硬,可是她不能回头就走,她既然来了,就准备受好这种污辱的:“易先生,我不要那么多,你只要给我三亿,我就有办法让华宇起死回生。”

他笑得还是那样恶毒,慢吞吞地说:“三亿?你也值不了这么多。”

“三亿是我连带华宇,华宇虽然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烂船也有三斤钉,何况昔日的保险业翘楚?我们只是周转不灵,旗下的各子公司其实都还有实力。”

他还是笑:“花三亿买一个女人和一条烂船,这不是我的作风。傅小姐,谢谢你,你还是另找买主吧。”

“易先生!”

他扬起手腕来:“傅小姐,五分钟到了。”说完径直绕开她向祝佳佳走去。

“易先生!”她咬一咬牙,“如果你拒绝我,你一定会后悔的。简子俊想要的就是华宇,我不愿意卖给他,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心知肚明,简子俊未来绝对是你最大的敌人。你现在如果不防患于未然,迟早有一天东瞿会像华宇一样!”

易志维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她:“傅小姐,你有颇能打动人心的伶牙例齿。简家失去你这样的准儿媳真是他们的不智。”

他停了一下。傅圣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吗?

他说:“这个礼拜天我打算去纽约办一点儿私事,傅小姐,纽约见。”

她半天透不过气来,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得刺眼,刺眼得让她觉得头晕。她不敢相信,她成功了?不!只成功了一半,她知道,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正在纽约等着自己。

她没有退路的,她一定得赢。

回到家里就翻箱倒柜地找护照。家里人多,少不了就有人去多嘴,她的继母就气吁呼呼地走了过来:“大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圣向来不大和她多说话,只管把床头柜上的抽屉都打开来找:“我去美国和一个客户谈谈。”

“去美国见客户?公司现在都要倒闭了,还见什么客户?”继母的眼睛盯着她的手,护照和签证都找到了,她一样一样地收拾化妆品、珠宝、衣服。父亲过世后,她就没穿过鲜艳的衣服,可这回不一样。她狠了狠心,把衣橱里几件漂亮的礼服都拿出来。

继母起了疑心:“你去国外,不回来了是不是?”

她不答话,将首饰一样样装了起来。继母就嚷开了:“好!好!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远走高飞?你父亲偏心,偏得好!把股权全留了给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来!”

她“啪”一声合上箱盖,淡淡地反问:“把股票留下来?你不知道外头的市价吗?那些股票还值什么?”

傅太太狠狠的瞪着她:“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公司虽然要倒了,股票并不是废纸。早有人开了价,只不过你不愿意卖。你的花花肠子我知道,你是怕我们分了你的,和简子俊齐了心来逼我们母子走路,好独吞这家私!”一边说,一边就嚷:“可怜你父亲只有圣贤一个儿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一点活命的钱还被别人算计……”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圣贤啊……我苦命的孩子……我们娘儿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你妈没有本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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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警告你了千万不要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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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哭,圣欹、圣欷都进来了,姐妹两个就劝:“妈,别哭啦。”圣欹说:“大姐是出国有事,怎么会不回来了?”圣欷也说:“大姐一向有情有义,怎么会做这种事?自家骨肉,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声:“你们懂个屁!要不是我替你们说话,你们连今天这点东西都没有!什么自家骨肉,你们的父亲让鬼迷了心了,就认得她一个是姓傅的。我们娘儿几个算什么?连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圣欹说:“妈!你真是糊涂了。”对圣歆强笑:“大姐,你别和妈一般见识。爸爸出了事后,她都伤心得糊涂了。”圣欷搀起傅太太来:“妈,咱们回房歇歇。”姐儿俩连哄带劝,把傅太太架走了。圣歆让这一闹也乏透了,无力地坐在床上看着行李箱子。圣欹又进来了,也呆呆地看着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声:“圣欹。”

圣欹抬起头来,幽幽地说:“大姐,你不会真的抛下我们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圣欹缓缓地走过来,在床前坐了下去,将头依偎在了她的膝上,郑重地、依偎着:“大姐……我们没有了父亲,再也不能没有你了……”

膝上的热流顺着腿慢慢地向下浸润潮濡,她的眼睛一热,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了。她将下巴搁在了妹妹的头上,妹妹的发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搂着妹妹,她得让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为父亲和自己活着,她还有弟妹,她还有骨肉至亲。不管怎么样,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纽约的J.F.K国际机场大厅,易志维的私人秘书黄敏杰来接她的班机。她和黄敏杰打过几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淡淡的。今天也并不热络,只说:“易先生派我来接你。”就叫随行的司机替她拿起行李。

她被送到酒店安顿下来。刚刚洗了个澡,略解一路的风尘与疲惫,电话就响了。是易志维打来的:“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

“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替你洗尘。”

她挂上电话,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员登台前的怯场。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来挑去,没一件合意的。不是样子普通,就是颜色寻常。最后她一横心,就随便取了一件穿上,左右她是比不过那些明星。

走进餐厅时,心还是怦怦直跳。易志维一向绅士派,站起来替她将椅背虚拉一拉,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着说:“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只开屏的孔雀,原来估计错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么也比不过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面朝天。”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就伸手招呼侍者来点菜。

他绝口不谈公事,她也只得顺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讲些纽约的游玩去处。一顿饭吃下来,她真有些吃力。和他这样聪明的人在一起,还想算计他,实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为营,防着自己反上其当。她剩下的只有自己,一旦连最后的本都蚀了,她就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后咖啡,他就说:“我住你隔壁,咱们回房间聊一聊吧,这里太吵,不适合谈话。”

该来的躲不了,她不言声的站起来,他替她将手袋拿来给她。两个人就乘电梯上楼去。他的房间虽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阔大许多,繁复的层层套间,到处摆满了鲜花和水果。他笑着说:“本来是想订三间寻常套间,可是酒店只剩HONEYMOON SUITE,我只好CHECK IN。”

她有些窘,极力找话来说:“你是来办公事的吗?事情办完了?”

他微笑着:“没什么事要办。我只是在这儿等你——台北人多眼杂。”

其实她也猜到了几分,但听他坦白说出来,倒是意外。她的心“扑扑”跳着,搭讪着拿起桌上的凉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并不觉得凉,可是一颗心跳得那样急,怎么也得找话来说。于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这露台倒不错,我那边看不到那条街。”

他也走过来,就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请你来看。”

她挣扎了一下,他倒立刻松开了手。她回转身来看着他:“我急着要用钱,你应该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开去了。 “你第一次来纽约吧,我带你出去走走,我应该是个合格的导游,我在这里念了四年学。”

她只得答应了,跟他出去。他没有带秘书和司机,自己开了车子载了她去游历。她第一次看见他开车,样子是很严肃的。他平常都是灵动的,水一样,一瞬眼就变了另外一种样子。于是不知为什么,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让他瞧见了,问:“你笑什么?”

她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在想你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很严肃。”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书们都抱怨过。办公室里谁的心情可以好起来?累得半死还要装出好脸色给下属看,又不是他们发薪水给我。”

她陪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厉害了,她低低地说:“我当然怕。你是我唯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这倒是老实话。你知道不能在我面前玩花样,所以干脆老老实实——就好像明知比不过祝佳佳,干脆就穿件最寻常的衣服。”

她心里的寒意又涌上来:他简直就是看透了她!

他说:“那,你现在又在害怕了,对不对?”

她不说话,他又说:“怕我好。比爱我好多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微笑着:“我忘了警告你了——千万不要爱上我,我受不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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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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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头撇过去看车窗外的景色。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正不以为然。我这个人是怕了女人,要死要活地说爱我,你这种更可怕——有勇气有决心的女人,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爱上我的话,我真的会被你缠死,所以请你注意,别给我们两人添麻烦。”

她不得不回过头来了:“你放心,那是绝对不会的。”

其后的几天,傅圣歆过得提心吊胆,可是居然与易志维相安无事。可是越与他相处的久,她就越觉得害怕。他实在是个太变幻莫测的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他再也没有邀请过她去他那边看夜景,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间一步。他们白天总是相偕出游,晚上吃过晚饭后也偶尔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风度的绅士,彬彬有礼的和她保持着距离。

这样过了几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纵,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欣然同意,临走前一天晚上,他们还是在酒店吃的晚饭。傅圣歆多喝了几杯红酒,不免有些头晕目眩。易志维送她回房间,她立在房门口,低低地问:“不进去坐会儿吗?”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钱我还没有存进你的户头呢!”

这句话气坏了她,她气得浑身发抖,他明知道她还是得来求他,所以早就等在这里,等着看她的笑话。他沉得住气,终于让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当了,就为当日在他房里她说的那句话,只为了她一句话,斤斤计较的男人!

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无耻!”

他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得到这样的评价——前几次人家这样骂我,可都是因为我未经女主人同意,擅自闯进了她的房间呢!”

她气得脸都红了,急着要打开门,可是那钥匙不知怎么就不听使唤,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来,熟稔地打开了门,她推开他进房去,转身就要摔上房门,他早一闪身就进来了。她是气坏了,连忙把他拦在玄关处,口不择言就说:“你做什么?”

他讶异地扬了扬眉:“是你刚刚请我进来的呀!”

她的胸剧烈起伏着,他实在够卑劣,总是设下了陷阱让她往里头钻。果然,他微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总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处处受制于他。

“你又怕我了,对不对?”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不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害怕的时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了,他有时候也说甜言蜜语,比如像现在这一种。可是话到了他口里,就成了口蜜腹剑,她知道的,他哄着你的时候,多半是你又上了他的恶当了。

果不然,下一秒钟,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他缠绵地吻上来,吻得她身体发软——他还没有答应帮华宇!用他的话说,钱还没有进她的户头!

第二天在飞机上,虽然和易志维的位置是在一起,长达十余小时的飞行,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她从来没有这样恨一个人,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最恨的人大约就是简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还有人比他更可恨!简子俊起码是光明正大的算计她,光明正大地抛弃她,可是易志维!她紧紧地咬着牙,他简直就是全世界最阴险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还若无其事地嘲笑:“你现在算不算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气得几乎抓起床头的花瓶向他砸过去。他却笑着提醒她:“你最好快些起床收拾行李,不然就要误了班机了。”

她让恨搅得心里一团乱,上机后就只盼着飞机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机掉头就走,永远不再见这个混蛋的面。

终于盼到飞机降落,她心急如焚地下机,取行李的时候却不得不慢下来,他到底又出现在旁边:“叫黄秘书代取吧。”

她不理他,只想快快离他远一点儿,转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来,她恨恨地站住脚:“你还想怎么样?”

他闲闲地说:“不要以为我是跟着你,这是机场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气绝,掉头又往外走。刚走出安检通道,他突然搂住她的腰,她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敢如此无礼,正要挣扎,他却猝然地吻上来,她吓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正好又让他占尽便宜,等到她醒悟过来,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码有二十部相机正对着他俩狂拍,镁光灯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黄敏杰赶上来解围,记者们哪里肯依?七嘴八舌地问开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吗?”“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出国度假归来是吧?”……

易志维却不高兴了似的,拖着她在秘书的配合下杀出重围,急匆匆就上了在外候着的私家车。记者们追上来,对着车子还一阵狂拍。

车驶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绷着的脸放松了,笑逐颜开:“明天社会版头条准是我们两个。”

她悟过来:“你是故意的?为什么?”话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气得够呛。他是唯恐人家不知她损兵折将,所以用这方法来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败得一塌糊涂。

果然,他笑:“是又怎么样呢?”她恨极了,又明知言语上也赢不了他,只得掉过头去不理他。

她没让他送自己回家,只让司机把自己载到了公司门口下了车。他还和她道别:“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的瞪着他,有可能的话,她一定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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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志维红颜新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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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了计程车回家去。家里早吃过晚饭了,静悄悄的。正合她的意,她无声无息地回到自己房里去,关起门来才像是一口强撑的气散了。她扑到了床上,床上铺着她从父亲办公室里取回来的那领芙蓉簟,冰冷的芙蓉簟。她把火热的脸贴上去,像贴在父亲的怀里。

“哦!爸爸……”她低声地呼唤着,痛苦地呐喊着。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第二天她下楼吃早饭,家里人才知道她回来了。大家正炸了锅一样,纷纷地争着看报纸。一见了她,倒鸦雀无声。圣欹叫了声:“大姐。”把报纸悄悄地藏到身后去,她伸出手:“给我!”

“大姐!”

“给我!”

圣欹怯怯地将报纸给了她,她一眼就瞧见头版巨幅的照片——正是自己与易志维热吻的镜头。她的头一阵阵地发晕,眼睛也发花,吃力地读着报纸上的套红大字标题:“易志维红颜新宠”。下头是小字,看得更吃力:“记者昨夜巧遇机场热吻。易志维未发一言携美匆匆而去,有人认出照片中女主角为已故著名保险业巨头傅良栋的长女傅圣歆。易志维在私生活方面一向保守低调,此次在大庭广众之与女友热吻,足见此女友与其关系非同一般。有同机者告诉记者,两人在机上坐位相邻,频频有亲昵举止,显然正处于热恋中……”

她的肺都快气炸了。“大姐。”圣欹又在怯怯地叫她。她知道家里人怎么想,公司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却跑到美国去和男朋友度假,尤其这个男朋友还是易志维。

果然,傅太太说:“圣欹!你少在这里聒噪我们大小姐,人家现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只怕你们爸爸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掐死逆子呢——有志气啊,搭上了易志维,好啊!这才叫能耐!”

傅圣歆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忍下这口气,转身说:“我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就接到李太太报告:“丽银的徐董打电话找您。”

银行找她还有什么事?逼债!她欲哭无泪。一接通她就说:“徐董,我真的是在想办法了。”

“我知道。”徐董的态度竟然迥乎寻常地好,“世侄女,不要急,我也知道你的难处,慢慢来。”

一霎时她真以为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半晌做不得声。又听徐董说:“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吃顿饭聊一聊。唉,自从你父亲出了事,我心里也乱得很,没有来关心一下你。”

她受宠若惊:“徐伯伯您太客气了,说这样的话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不如我们晚上边吃边谈?”徐董满口答应了。她挂上电话,仍像是在做梦一样。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她苦苦的祷告与祈求,所以出现了奇迹?还是父亲在天的亡灵保佑,保佑她在绝望里得到了这个峰回路转的机会?

反正,终于让她看到了奇迹。她高兴的出去告诉李太太。李太太也高兴的只叫“阿弥陀佛”,她竟有微微的眩晕,天啊,你还是公平的,你还是听到了我日日夜夜的祷告。

李太太乐呵呵的:“我看今天是我们华宇的幸运日。”一句话提醒了她,她说:“我给另外几家银行打电话试试口气,也许今天幸运得足够让我们有个大大的惊喜!”

她今天真的幸运得过火,几家银行的态度都有极大的改变,其中富裕银行还和丽银一样,客客气气地和她谈起了老交情,婉转地表示想和她餐叙,她一口就答应了。打了这样四五个电话,简直是喜上眉梢,早上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晚上施施然去赴丽银的饭局,徐董的态度真的与从前判若两人,一口一个世侄女,把她夸得一枝花似的,连声赞她有本事,把父亲的基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叹了口气:“徐伯伯,我们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欠丽银的钱,我已经尽量在想办法了——只怕近期内到账的那些拆借,我并不能够马上轧过去。”

徐董笑呵呵的:“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了,世侄女怎么还这样见外?等你手头活泛些再说不迟。”

她大喜过望:“徐伯伯,您是华宇的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的,家父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戴您的恩德。”

徐董说:“看你说的,徐伯伯都要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下,说:“其实伯伯也是有求于你。”

她脱口道:“只要圣歆做得到的,我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徐董打个哈哈:“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一句话,我相信志维是肯听的。”

她晕头转向:“志维?”

徐董连忙说:“对啊,只要东瞿指缝里漏点儿给我们,丽银就享之不尽喽!”他笑着:“易志维少年英雄,我们这一班老家伙是望尘莫及了。我们聚在一起,大家说起来,都说日后金融界是易志维的天下啊!”

易志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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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傅圣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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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大脑中一片混沌,不懂何时与这个名字扯上了联系,她不是在和他谈拆借的事情吗?事情一点儿一点地明白过来,她终于明白过来。不是老天垂怜,不是她幸运——是易志维!

是她与易志维的那段花边新闻起了可笑的作用!人人都以为她真的是易志维的新宠,银行家更是想巴结易志维,所以都想来和她套交情,又肯给她三分薄面。她呼吸困难,喉中像哽了一个硬块一样难过。什么世交?什么旧情?是她又有了新的价值,他们才放过她,不敢赶尽杀绝。

她吃力地呼吸着,徐董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圣歆。”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谁在叫她?她迟钝地转过脸,她的脸色本来白得像梨花一样,这一看,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易志维!

他还是笑得那样风度翩翩,走过来:“真是巧,你也在这里。”徐董早笑得和弥勒佛一样:“易世侄,可真是巧。”

她根本就没了思维能力,怔怔坐在那里。他从后头双臂圈住她的脖子,亲昵地说:“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成心教那帮记者看到的。”一边说,一边向徐董笑:“她就是这个样子,遇上一点事就不爱理人了。昨天在机场让记者拍到我们两个的照片,她恼了,今天连我的电话都不听了。”

他真是会撒谎,这样的话说出来眼睛都不眨。她推开他,他顺势拖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聊什么呢?”

徐董看见他们两个的情形,知道一对情人闹了别扭在耍花枪,怪不得刚刚说到易志维,傅圣歆的表情不太对。所以笑容可掬的说:“我们正说到你呢!”

他瞥了圣歆一眼:“说我什么?圣歆准说我的不是。”

徐董说:“哪里,圣歆正夸你呢!”

他的目光溜溜瞧过来,真叫她招架得有些吃力,只好低下头去。徐董一拍头:“瞧我这记性,约了人打牌,竟忘得一干二净。可迟了,要走了。”冲易志维一笑:“你和圣歆慢慢聊,真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徐董走了,易志维就坐到了徐董原来坐的位置上,正冲着傅圣歆的对面,就低了头瞧:“怎么?在哭呢?”

她把脸一扬:“我哭什么?我笑都来不及呢,他们要巴结你,所以连我都沾光,托你的福,我看我这次真的要化险为夷了。”

他一笑:“你明白就好。我只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他们就会给我几分面子,你和你的华宇就有机会翻身。”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微笑:“物有所值,你和华宇值得亮出我易志维三个字。这三个字可是金字招牌,千金不换,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

她看着他,他还是笑得那样恶毒,她心里的冷一丝一丝地沁上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的名字太值钱了,他昭告天下她是他的禁脔,所以她才被那群银行家重新估量利用价值。他早就有预谋的,他早就算计好的,他不用真金实银地拿出钱来,她和华宇就可以逃出生天。她打了个寒噤,好吝啬的人!

像他这样铢毫必计的精明商人,他一定会在她身上收回比投资多上十倍的利益才会甘心,他会要她做什么?

晚上她睡得不好,早上起来就有了黑眼圈。对着镜子想用眼影去遮盖,刷上红的也不好,刷上紫的也不好,总像是哭过一样。发闷气将小刷子一扔,打在镜子上“啪”的一响,又弹到了地上。易志维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怎么了?”

她不作声,弯腰去找那把小眼影刷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这件睡衣偏偏又是件紧俏的样式,腰间掐得恰到好处,她蹲在那里,只觉得衣服束得人透不过气来。

“找什么呢?”他问,“大清早的,我以为我算是早起的人了,你倒比我起得更早。”

软缎的拖鞋踩到小小的、细细的硬物,她移开脚,从地毯的长绒里拾起那枝小刷子。

他起来了,看她继续化妆,他问:“怎么?没睡好?”

她淡淡地答:“我择床。”

他笑:“如果你提议去你家的话,我不会反对的。

她明知口舌上赢不了他,闷闷地说:“我该走了。”

“还这么早,”他看了看表,“陪我去吃早点打球吧。”

她从来对任何运动都不感兴趣,可是他很有兴致地花了一早上的工夫教她如何握杆。她知道他的用意,整个球场上,起码有五位商界中人看得眼都直了。尤其是大利银行的董事长何永基,最后终于忍不住走过来问:“这位是……”

易志维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朋友傅圣歆小姐。”

“哦!原来是傅良栋先生的千金。听说华宇现在是傅小姐在打理?真是年轻有为。傅小姐这样漂亮,又这样能干,志维,你真的好眼光。”奉承话说了一大篇,又问,“两位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呢?”

不等她出声,易志维就说:“我和傅小姐只是普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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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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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基指着他笑:“老朋友了,还骗得过我?你从来带女人来都是撇下人家,让人家在一旁当观众,今天亲自充教练,这位傅小姐可够例外的了,还说只是普通朋友?”一见易志维绷起了脸,忽然恍然大悟,自己这么说,不是在揭易志维的旧账么?难怪他不高兴,这位傅小姐听了,难免会吃醋怄气,自己真是糊涂了。转念一想,易志维紧张成这个样子,傅圣歆在他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连忙笑眯眯地的说:“傅小姐,别多心,我怄志维玩呢,他这个人向来专心,你应该知道的。”

等他一走开,易志维就笑着对圣歆说:“你现在如果找他贷款的话,我打赌他一定肯贷给你。”她知道他虽然讲的是笑话,却是实情,心里就更觉得难受,别过脸去用球杆戳着草地。他知道她不喜欢和他说话,可是他偏偏就爱逗她:“怎么了,哑巴了?”

他是她和华宇的大恩人,她不能得罪:“没什么。”

“那怎么像受了气似的?”他伸出食指抬起她的脸,“你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微笑。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面前,你都得笑得出来,笑得灿烂,哪怕你恨死对方了,你也得笑着和他讲话。等他以为你是无害的,再给他一刀不迟。”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他璨然一笑。他说的对,在这个世上,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她会好好地学,用心地学。他在她笑得春花一样盛放的脸上轻轻一啄:“孺子可教也,我会好好调教你的。”

眼前的难关算是暂时渡过了,可是她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和易志维在一起是件太吃力的事情,他的心思难以琢磨,变得太快,转得也太快,她只得努力地去跟上。老实说,易志维对她算不错,除了有时候骂她笨,说她“朽木不可雕”之外,大多数时候他还算好相处,尤其他是个绅士派的人,礼貌周到,天塌下来也不会失了他的风度。他教她很多东西,从做人到经商。有些是他对她说 “你在旁边学着点”,有些是她自己看着悟出来的。她喜欢看他对助理讲电话,那种杀伐决断,是外人轻易见不到的。他的口气是最寻常的那种,就像平日对她说 “晚上陪我吃饭” 。对着助理,说出来的却是惊心动魂的内容:“追加投入,我明天再也不想在交易所见到这支股票了。”

他偶尔的会和她谈到商界中事,讲起那帮财经巨子们总是很讽刺的口气,他讽刺起人来是很毒辣刻薄的,她有时候也是这种讽刺的对象,因为她笨。其实从小很多人赞她聪明,只不过和他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在一起,她就显得笨拙了。他就受不了身边的人半天理会不到他的意思,开始的时候还抱怨,后来大约觉得实在是无可救药,所以降低了要求,不再多说她了。

跟着他的日子稍久,多少摸到了他的一点儿脾气,这也只是生活习惯上的,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之类。他向来起早,可是如果睡不好就有起床气,绷着脸生气,连打球也会水平失常。所以他没睡好的时候,千万别去惹他。这多少给他添了一点人性味——可是她还是怕他,跟他越久这种怕就越甚,他花了很大的心思栽培她,而她想不出他要的收益是什么。

他们到底是世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恨简子俊恨到哪一步,他就应该恨她到哪一步,不是吗?或许他要把她培植成才,然后再来出手对付她,因为他的惯例是不对无用的妇孺出招;又或许他太闲了,于是把她当成宠物来调教,他这个人太聪明太无懈可击,凡夫俗子望尘莫及,所以寂寞。

她还真想不出自己是哪一点吸引了他,引得他肯相助华宇。她事后将三成股权划进他名下,他倒还道了一声谢,不知是绅士风度使然,还是真心实意。她倒是松了口气,她还怕他不肯要呢。有了他做华宇的大股东,无疑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她在公事上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她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对这一行又不熟,可是有他在背后指点,明师出高徒。她虽然老是被他挖苦,可是他亲手调教,也多少学了他一点皮毛。众人皆知她是易志维的亲密女友,都肯给她面子,她应付着,倒还不吃力。

她渐渐地把华宇往正轨上带,雷厉风行地改革公司的体制,大批大批地将臃肿的机构人员裁掉。清算坏账,将房产抵押出去,以获取流转资金。易志维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可她知道他是赞许的。

这么一来,她不觉就忙起来了,易志维也忙起来了——他新近对一位漂亮的女律师有了兴趣,穷追不舍。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她就索性又搬回家去住了。

家里就算有万般的不好,到底还是她的家。

一回家就和继母又吵了一架。因为她裁掉的行政人员中,有继母的弟弟。傅太太早就对她有一肚子的不满,只苦于见不到她,听说她回家了,便气冲冲地走进客厅:“大小姐回来了?真是稀客,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见我们傅家人了。”

要是从前,她低头就忍了,可是今天她刚在公司盘完账,精疲力竭,回家来听她这样一篇话,好气又好笑:“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是天经地义。”

“哟!还知道这是你的家,还知道这屋子里的都是你的家人,我还以为你跟了那姓易的,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早就忘了这儿还是你的家呢!”

她淡淡地一笑:“傅太太,我尊重你是长辈,请你也尊重自己。”

傅太太见她不像平时那样闷不作声,越发觉得怒不可抑:“我是长辈?你还知道要尊重我这个长辈?你有姓易的撑腰,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过?你现在威风啊,是华宇的董事长,说一不二,想裁员就裁员,哪顾别人的死活。人家一大家子拖家带口,全指望他那点薪水活命,你太没有良心了!你父亲怎么瞎了眼,把公司交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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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恨女人甜言蜜语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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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及亡父,傅圣歆就忍无可忍了:“傅太太,请你说话考虑后果。我裁员是工作需要,有用的人我是不会裁掉的。这次裁掉的人我也依法发放了遣散费用。如果他们不满,尽可以向劳动法庭起诉我。你以什么身份在这里向我挑衅?”

傅太太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耍起泼来:“我算什么东西,我连你脚下的泥都比不上呢!现在公司你作主,我们娘儿几个都在你手里讨饭吃,只有我不识抬举,还想着你给面子,你不把我这个老东西轰出去,就算你有气度了!”一边说,一边就哭:“老爷子!你扔下我们母子就走,现在我们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傅圣歆烦上来了,轻叱:“你住嘴!”

这下子彻底惹恼了傅太太:“你叫我住嘴?你算什么东西!我好歹还是你父亲的太太,你凭什么叫我住嘴,我哭你父亲你倒叫我住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反正是要嫁个好人家了,饿死我们娘儿几个最好!”

傅圣歆怒极,反而笑了——这也是叫易志维逼出来的,越生气他越逼你笑。她笑了一笑,就说:“傅太太,算你还明白厉害关系。你虽然是我父亲的太太,可是我父亲已经过世,遗嘱上清清楚楚,留给你有大笔的房产和现金。我于人情于法律都没有义务赡养你,公司和这幢房子都是我名下的,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过是给亡父面子。你不要以为我就有义务把你当作什么人,任由你来干涉我对公司事务的决策。”

一席话直把傅太太说得傻了,傅圣歆缓缓地道:“你如果安份守已,我也会给你面子,不把你扫地出门。你如果再这样缠着我胡闹,别怪我连容身之地都不给你!”

不等傅太太再说什么,转身就回房间去了。

关上房门,这才生起闷气来。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也懒得动弹。最后还是忍不住,给易志维打电话。响了许久都没有人接,她以为他把电话又忘在车上了,正打算挂掉算了,倒接通了。

“是我。”

他笑起来:“不是说回家的吗,怎么又给我打电话?不会是想我了吧。”她“哧”的一笑:“谁会想你!跟你在一起你总是骂我笨,说得我一无是处。”

“那你还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我怕你忘了我。”

他“唔”了一声:“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总是提心吊胆吗?我忘了你不正好?”

“那我的公司怎么办?”

“太过坦白的女人会把男人吓走的。”

“你说过最恨女人甜言蜜语想骗你。”

他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奇怪,每次当面你都不喜欢跟我说话,问你十句你只答一句,一讲起电话来,你倒又伶牙例齿。”他笑了,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他说:“现在你放心了,我这几天都不会忘了你的。”停了一下,问:“真的没有事,特意打电话来?”

她瞒不过他,他永远洞悉天机。她苦笑:“和人吵了一架,心里很难过。”

“和家里人?”他说,“我有灵丹妙药,你去逛四个小时的街,买一大堆衣服,保证就高兴了。”

她问:“有没有新鲜点的招数?”

“怎么没有?最后用我的信用卡签单。一想到是花我的钱,你一定开心极了。”

她“哧哧”地笑,他说话就是这样毒,连说到自己都是这样刻薄。她那里有他一张信用卡,他说过那是道具。隔几日总要让人知道她拿着他的钱买时装珠宝,这样别人才不会起疑心。今天被他一说,还真想试试了。

她于是真的上街去买衣服,跟易志维在一起衣服永远不会嫌多,他要出席的各种场面实在是太多,他的女伴最好夜夜新衣,每天一个新造型。而易大少纵横花丛,眼光自然精到,她如果一个礼拜中穿衣重了样,他就会旁敲侧击,提醒她该买新装了。

她将车开到那间著名的女装店“缤纷”去。这也是她第一次光顾这间店子,以往她的衣服都固定在一间老字号买,可是易志维批评过她衣着太单调,她听说“缤纷”是最好的店子,今天就索性来看看。

“缤纷”果真是名不虚传,她一走进店门,漂亮的女店员就笑嘻嘻地打招呼:“傅小姐,我们刚刚到了新货呢!”她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姓傅?”

女店员笑吟吟的:“傅小姐谁不认识?报纸上像您这样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强人可不多。”

他们这种店子,专做名人的生意,所以最关注上流社会的八卦新闻。她一想明白,也就不以为然了。试了几件衣服合身,她也不问价格,就将信用卡交给她们去刷。那女店员就笑了:“易先生是我们店的老主顾了,那我们给您打个八折。

等着她们刷卡,又一位顾客进门,一走进来只觉艳光四射,美丽照人,原来是祝佳佳。她显然是老主顾了,店员熟稔地打招呼:“祝小姐,今天换了发型,那一定是要挑几件漂亮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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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获许搬入他的公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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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有新货,我就来看看。”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见到傅圣歆,倒是一怔,旋即满脸地堆起笑来:“傅小姐,真巧。”

的确巧,她淡淡的笑了笑:“幸会。”祝佳佳倒是落落大方:“买衣服?志维没陪你来?”天下人怎么都把她和易志维的名字连起来讲?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她毕竟是至今为止易志维唯一对媒体默认过的女朋友。个个以为她好手腕,竟套牢了叱咤风云的东瞿执行总裁。

对着祝佳佳这样的美人,谁都会因她的美丽而觉得眩目,易志维呢?她不禁微笑:“祝小姐还不是一个人来?”

祝佳佳问:“傅小姐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答应。易志维有时候很别扭,尤其不喜欢她和他身边的人走得太近,记得有一次他在洗澡,于是她替他听了一个电话,结果是他弟弟打来的。就为这个他还发了一顿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很少,所以她牢牢记住了,轻易不敢再和他身边的人打交道。

祝佳佳见她半晌不答,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

这一来她倒不好说不去了,不然真的让人以为她心高气傲,不屑与人交往。笑笑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很乐意呢。”

两人一起走出“缤纷”。祝佳佳说:“附近有一家咖啡厅,环境还不错。”便引她去了。情调果然是不错,祝佳佳说:“我一直想近一点看你。”

傅圣歆微笑:“我有什么好看的,倒是祝小姐经得起近看。”

祝佳佳不由也笑了:“傅小姐真会说话。”她绝美的大眼睛秋水盈盈,看着圣歆:“你也许知道,我是跟在志维身边最久的一个,你出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让志维为你破了那样多先例。”

“哦?”

“他那个人在媒体面前很低调,从来不喜欢自己或亲友上头条出风头。而且凭他今天的地位和与媒体良好的关系,就算有什么把柄落在媒介手里,东瞿的公关部也一定有办法说服媒介不公开。所谓的‘机场热吻’一定是他蓄意泄露,授意媒介可以刊登。”

“哦。”

“你是第一个获许搬入他的公寓的女人。他从来不留人过夜。”

“哦。”她不由摇了摇头,“还有什么?”

“还有,他向来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他的女友永远不能妄想在东瞿得到任何帮助。而据我所知,他替你担保了不止一笔贷款。”

“他是我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例外就在这里,他从来不和合伙人或下属发生纠葛,因为他说那样可能影响到他的工作。”

“哦。”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祝佳佳摇头,“他做每一件事,一定都是有目的的。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没必要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傅小姐,你让他花费了不少时间。”

傅圣歆换了个坐姿:“祝小姐的意思是……”

“他爱你。”祝佳佳坦白,“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确实爱你。”

饶是傅圣歆如斯锤炼出来的人,也差点让咖啡呛住了,她也想过易志维的目的,只是做梦也没想过这个结论。好容易缓过气来,才宛尔一笑:“祝小姐真会说笑话。”

“我不是说笑话。”祝佳佳说,“我跟了他三四年了,从来就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他是想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方式。”

“他是个固执而相当有主见的人。”

这种谈话令傅圣歆吃力,她无话可说,只得岔开话题:“最近我和他很少见面,他最近和一位律师走得很近。”

“你没有研究过他在历次收购战中的表现吗?他擅长虚晃一枪,用别的东西来分散对手的注意力。”

“祝小姐,”傅圣歆忍下叹息的欲望,“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看我们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我还有事,对不起,先走一步。”

开车跑回家去,倒是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换了衣服去打球。她在球场里等到了易志维,他惊讶地扬扬眉:“早!”

“早。”

他就忍不住笑:“这么早跑到球场里来,不是要见我吧。”

她顺水推舟地反问:“你说呢?”

他笑而不语,她咳嗽一声,问:“怎么一个人,不带着你的女律师来吃早餐?”

他瞧了她一眼:“你平常没这么关心我吧?”

她举目望球场:“今天打球的人不少。”突然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脸色不由一变,低下头去。

这只是在一瞬间的事情,他偏偏就看见了,顺着她刚才望的方向一看,立刻笑逐颜开:“哦,傅小姐,你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来,我们去和简先生打个招呼。”

她的脸色惨白,他说什么?她只想掉头就走!他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过去。”

“不!”

他眯起眼:“圣歆?”

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她宁可被他骂也不愿意过去见简子俊。眼看她纹丝不动,他却含笑弯下腰来,在旁人眼里,这大约又是情人亲昵的耳语了。他微笑着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说:“你最好站起来跟我去见他,不然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的华宇目前还有超过七成的拆借没有偿还,是不是?”

他真是卑鄙,居然用公司来威胁她!她咬着唇,怨愤而委屈的看着他。

“我给你五秒钟考虑,我数到五,你不站起来,我绝不再勉强,保证掉头就走。12”

他还没有数到“3”她就站了起来,他赞赏地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对啦,我教过你的,笑得甜美一些,就算想要亲手杀了他,也是以后的事情。”

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要见简子俊。她心一横,突然有了勇气,她昂起头,就当以前不认识他好了。一个财经巨子,以前陪易志维见多了,没什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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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我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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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志维挽着她向简子俊走过去,简子俊倒是远远就笑:“早,易世兄。”

“早,简世兄。”

两个人互相客气,所以都称对方世兄。虽然在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可是照样还是亲亲热热。易志维说:“很少看见你来玩,今天怎么有兴致来打两杆?”

“最近肺出了点问题,医生嘱咐我多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就来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易志维道:“那些医生们的话,一句都不能听。不是叫你忌烟酒,就是叫你少熬夜,尽提些没可能的建议。”

简子俊忍到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向着傅圣歆看过来,她璨然地笑着,小鸟依人一样偎在易志维身边。易志维就说:“听说你们是世交,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傅圣歆伸出手:“简先生,很高兴见到你。”连她自己都惊诧,居然这样平静这样从容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而简子俊也是那样从容不迫,说:“我也很高兴,傅小姐。”

转身走回餐厅,傅圣歆才长长吁了口气。

“不用叹气,你今天可以打九十分,表现相当不错。”他的胃口似乎大好起来,吃早点也吃得香极了,“几天不见,你没有退步,反而有进步。”

她笑了一下:“是你教得好,该谢谢你。”

“是吗?”停下刀叉来瞥了她一眼,“有诚意的话今天晚上陪我吃饭。”

她忍不住问:“你的女律师呢?”

他仔细地瞧了她一眼,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是相信了——这个世界上不吃饭的女人也许真有,可是不吃醋的女人是绝对没有。”

她让他逗笑了:“你凭什么说我吃醋?”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你两次提到我的新女朋友,那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公司要开董事会,你别忘了来参加。”

“顾左右而言他这种小把戏,留着对别人去玩好了,你是我教出来的,别妄想用这招来对付我。”

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她偏偏大胆不怕死地再捋一下虎须:“那么你想让我怎样回答才满意呢,易先生?”

他大笑起来,弹了一下她的脸:“你这张嘴好好开发一下,会是个谈判高手。我开始怀念你害怕我的日子了。”

“我现在依然很怕你呀。”她将脸一扬,“你还是我的救命稻草。”

她真的择床,一夜没有睡好,早上又醒得早。天还没有亮,客厅里的灯忘了关,从门缝里透出一圈明亮的黄色光晕,模糊而漂亮得像特意设计的一样。她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太静,听得到床头灯柜上他的手表“嚓嚓”的走动声音,也听得清他的呼吸。他老是背对着她睡,睡态也不好,总是霸占很多位置,大约独睡惯了的。她蓦地想起祝佳佳的话来,不知怎么心里就一动。她坐了起来,俯过身去看他,暗沉的光线里他的轮廓依旧是鲜明的,他睡得正沉,她突然生出一种孩子气来,试探的伸出一只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当然没什么反应,她的呼吸不由微微急促起来,大胆的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的抚上了他的脸。奇妙而温暖的感觉瞬息从指尖传到心脏,他的下巴上已冒出了胡砟儿,有一点儿刺手,感觉不那样完美了,他平常太修边幅,太完美,只有这个时候才有了一点真实感,才让她觉得他是属于她的——只在这一刻,也只有这一刻。

绝望的寒意从心里涌起来,很快就侵吞了那一丝温暖。可是他永远不会是属于她的。她的鼻触里莫名 地发起酸来,她本能地扭了一下身子,或许动静太大了,他被惊醒了,惺松地昵喃:“圣歆?”声音朦胧而含糊不清,:“怎么还不睡?”

没等到她回答他又重新睡着了。她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可是就像是躺在那领芙蓉簟上,只是凉——一阵阵的凉意泛上来,包围着她,冰冷着她的四肢,冰冷着她的五脏六腑。

早上两个人都破天荒地地睡过头了,还是易志维的秘书打电话来吵醒了他们:“易先生,今天的会议是否延期?”

他本来还有三分睡意没有醒,这一下子也睡意全无了:“当然要开,现在几点了?”

“九点四十。”

“该死!”放下电话就到洗盥间去了。傅圣歆也知道迟了,连忙起来,一拉开密闭四合的窗帘,亮得刺眼的阳光“刷”的射进来,她猝不及防,连忙低下头去。可是太迟了,眼睛里已经积满了泪水,她这一低头,正好流出来,匆忙用手去拭,偏偏易志维已走出来了:“怎么了?”

她强笑:“太阳光照的,我真是笨,几层一起拉开,照得睁不开眼,又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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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奢侈而放纵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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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志维说:“你忙着弄它做什么,你难道不用赶时间?”转过身就去开衣橱找他的衬衣领带,她连忙去替他把公事包拿过来,看着他打好了领带,又拿了外套让他穿上。

趁着她替他整理领带的工夫,他凑近瞧了瞧她的脸,问:“怎么啦?”

“没事。”她只管催着他:“还不快走,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等着呢!”

眼泪又要掉下来了,真是不争气,可是她就是受不了这种气氛。

他问:“那你怎么又像受了气似的。”

她用手推他:“走啊,你开会迟了。难道要下属们笑你睡过头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他脸上绝少出现这种表情。事情从来都在他控制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事是他觉得不理解的。他显然不喜欢这种例外,可是他真的没有时间和她讲下去了,他匆忙地出门去了。

听到门关上的那声“咣啷”,她才乏力地坐在了床上,被子还有一点点余温,她用手抚摸着,像摸着一只打呼噜的猫。她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也还有很多的公事要去做,可是就是不想动,就像学生时代,明知明天就要考试,今天偏偏就要看小说一样,有一种奢侈而放纵的幸福。

她挨到十点多钟才去上班,一上班就忙得团团转。到了十二点后才闲了一些,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起来地太迟,没有吃早餐。正要叫李太太帮忙叫份外卖,电话又响了,一拿起来听,却是个温柔的女音:“傅小姐,你好,这是东瞿总裁秘书室,易先生想和你通话。”

听筒中传来易志维的声音:“圣歆,中午约了人吗?”

“没有。”

“那你约我吃午饭吧。”十足的大老板口气,她“嗤”的一笑,他就是这样霸道惯了,明明是他找她吃饭,偏偏要叫她说约他。“笑什么?”他不满了,“别人要提前四个礼拜向秘书室预约,还不一定能约到。”

她认命:“好,易先生,华宇的傅小姐约您今天中午餐叙。”

他们去了两个人最常光顾的那家西餐厅吃海鲜。他们很少在中午见面,大太阳下,两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他是有事找她,她知道。

“你早上究竟是怎么了?”

玻璃窗里射进来的阳光也像是透明的,高脚杯里的白葡萄酒晶莹剔透,她的心情也一样明快起来:“我说了没事,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起来?”

他哼了一声,说:“狗咬吕洞宾!”

他中午一向忙,今天肯定是推掉了约会来见她的。她的心软软地发着酵,就像小碟里的布丁一样,水晶一样轻轻的颤动着。她问:“你中午原本是要和谁吃饭?”

他警觉的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微笑:“我想比较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他笑了,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那我说是市长你岂不高兴?”

她扬头笑:“你为什么不说是美国总统?那我会更高兴的。”

说起笑话来,两个人又放松了下来,太阳太好,外头的车与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的,大太阳底下各奔前程,她喜欢看这样热闹而不相干的事情。咖啡上来了,热腾腾地冒着香味,她喝了一口,太烫,烫了舌尖。

“晚上有事吗?”他一边说,一边喝了口咖啡,皱了一下眉,想来也是烫到了,放下就望着她,“怎么不说一声,这么烫。”

她别过脸去笑,他就说:“真闹不懂你,早上莫明其妙掉眼泪,中午又一直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她还是笑,最后他也笑起来:“嗳,到底晚上有没有约人,没有的话陪我吃饭。”

她故意皱起眉头来:“中午一起吃,晚上还一起?”

他要揪她的嘴角,她一偏脸让了过去。离得这样近,看得见他一张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一根胡渣也没有,只有淡淡的烟草和剃须水的香气,他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早就告诉过我,女人绝对不能宠,一宠她就会恃宠而骄。”

她的心里像汽水一样冒着许多的小泡泡,有酸的,有甜的,冒上来,闷闷的涨在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掉过脸去,重新望着街上,碎金子一样的太阳满地都是,街上熙熙攘攘,用古人的话说,“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相干的热闹,可是看着就高兴。

礼拜天她的弟弟圣贤过十岁生日,继母怕她不回家,特意叫圣欹来公司找她。她正和一位银行家通完电话,心情正好,秘书就告诉她圣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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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个美人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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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欹今年十八岁了,长得很是漂亮,集中了她父母所有的优点。她穿了一条今年流行的雪纺绣花长裙,正衬出她古典而含蓄的气质,圣歆这才发现自己有个美人妹妹。

“大姐,”她有些怯意地说,“妈叫你明天回家吃饭呢,圣贤过生日。”她从来没有在办公室里见过圣歆,今天是第一次。大姐接手父亲的事业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约因为她忙,她更多的时候都是从报纸上看到姐姐在做什么,而报纸上照片里她的身边,永远伴着那个易志维,这更拉远了姐妹之间的距离。今天见圣歆,更觉得陌生,她穿黑色“三宅一生”,头发一丝不乱地绾起,完全一派女企业家精明利落的样子,教她不敢正视。

“我明天好像约了人……”圣歆伸手去翻记事簿,不过又很快改变了主意:“不管了,我会叫李太太推掉的。”

圣欹就站起来:“那我回去了。”圣歆忽然想起来,叫住她:“圣欹!”圣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她,圣歆笑了一笑:“最近功课紧吗?”

圣欹垂下头去,小声地说:“我们刚刚联考结束。”

“哦。”她让歉疚和负罪感淹没了,有些尴尬的解释:“我最近真是忙昏头了,连你今年联考都忘得一干二净。考得怎么样?”

“还好。”

她打开抽屉拿出支票簿子:“考完了可以轻松一下,姐姐没有空陪你出去玩,你自己约同学,看想去哪里放松一下,出国也可以啊。”熟稔的写好支票,撕下来给她:“给,就当姐姐赔罪。”

她迟疑不敢接,圣歆也尴尬起来,强笑着:“公司最近景况好多了,这个月更好了,拿着吧。”

圣欹走了。她想起过去的时光来,自己联考的那一年,父亲也是正忙,没有空管自己,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也是在这张写字台上,父亲开了支票给自己,叫自己去约同学玩,没想到几年后开支票给妹妹的就变成了她。

她知道自己变了一个人,一半是叫简子俊逼出来的,一半是叫易志维逼出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好不好,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是走上了一条单程道,只好头也不回走下去了。

晚上易志维有应酬,她一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街去给圣贤买礼物。十岁大的男孩子喜欢什么呢,她还真不知道。漫无目的逛了几家店,最后在一家玩具店里听了店员的推荐,买了一艘最近正走红的卡通片里的太空船的棋型。想到今天圣欹怯怯的样子,又跑去买了一条漂亮裙子给圣欹。买给圣欹,当然也要买给圣欷,于是又给圣欷挑了一套名牌球衣,她记得圣欷喜欢打网球。既然家里人都有份,她索性替后母也买了一条手链,免得太着痕迹。这样的大采购将她的兴致勾起来了,她替自己也买了一大堆衣服,逛到男装店,看到领带,又替易志维买了一条。

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在她汽车的后座上,像年前或圣诞节大采购一样,她兴高采烈地开车回去。到了楼下,东西太多拿不住,勾着、提着、抱着、夹着那些纸袋,艰难地在门口拿钥匙。还没有摸到钥匙,纸袋“扑哧哧”却都掉在了地上,她也不生气,冲自己扮个鬼脸,还是笑着,蹲下去捡。

正在捡着,门却开了,她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易志维在家里,她笑着说:“你不是说有事吗?今天怎么散得这么早?”他不吭声转身进去了,她连忙把东西拾好了走进去,把那些大包小包都搁到了矮几上,自己又换了拖鞋,笑着说:“我今天算是好好采购了一次。”忽然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易志维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她走过去,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连忙说:“怎么喝了这么多。”

“没喝多少。”他的声音闷闷的,不太高兴似的。她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不舒服吗?要不要替你泡杯茶?”一边问,一边就去开大灯。

“关上!”他突如其来一声大喝,直将她吓了一跳,连忙又把灯关上,壁灯幽幽的光里,两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像两尊石像一样。最后,她转身:“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他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圣歆!”将她一扯就拉到怀里去,箍着、吻着。

“你真是喝多了。”她挣着,“放手让我去放水。”他不肯听,反而把她箍得更紧,她说:“要勒死我?”他也不管,把她往沙发里捺,好像就想把她捺得嵌进沙发里去一样。她惊慌起来:“你发什么酒疯!”他反正不说话,两个人扭成一团,一个不小心就从沙发里跌了下去,她的头正好撞在了茶几角上,一下子疼得眼前一黑,她“哎哟”了一声,他总算是放开手了。

她用手按着头,气愤愤看着他,他却笑了:“真撞着了?我看看。”她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什么,一摔手走开了,离他远远地坐了下来。他慢慢地走过来,从背后搂住了她,双手圈住她的脖子,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撞傻了吗?”他的呼吸都喷在她的耳边上,热呼呼痒痒的,她说:“去洗澡吧,一身的酒气。”

他笑着,身体也因为这笑而颤动着,不知为什么,他今晚的笑声总让圣歆觉得毛骨悚然,她竟然害怕起来。慢慢地,他却又将一双手掐住了她的颈子:“我说了没喝多少。”

她的呼吸艰难起来:“你做什么,想要掐死我吗?”

他没有说话,却一下子松开了手,那个风度翩翩的易志维又回来了,他的笑声又平静而明亮了:“我好像是喝多了,你帮我剥个柳丁吧。”

他喜欢吃柳丁,而且不喜欢削出来或切开的,总是要人剥。她就去厨房冰箱里拿了几个柳丁出来替他剥着,皮太厚,得用勒出口子,一有了口子,就好剥了,酸酸的柳丁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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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内幕消息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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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她早早办完了公事开车回家去,车子还没有在台阶下停稳,圣欹就从客厅里出来了:“大姐回来了!”

圣贤也跑了出来,看来大家是在等她一个人了,她有些歉意地笑笑:“我才下班。”就叫佣人替她拿车上那些纸袋。这个时候继母也站在门口,有些讪讪地说:“大小姐回来了?”

她笑了一下,神色自若地叫了一声:“阿姨。”又说:“圣贤过生日,我都要忘了,这一阵子忙得糊里糊涂的,也很少回家里来。”

进屋说话,佣人也把那些东西都拿进来了,圣歆就一一地说明:“这是给圣贤的,这是圣欹的,这个给圣欷,阿姨,这个送给您的。”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拆礼物,说笑着这才热闹起来,大家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

这种和美的气氛一直让她带了回去。她回去的时候很晚了,易志维也回去了,正在书房的灯下忙着。她在书房门口探了一下头,他也没有看见,她于是敲了一下门。

“进来。”还是心不在焉,仿佛是在办公室里的口吻。她故意咳嗽了一声,叫:“易先生。”他随口答应了,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来望着她笑:“回来了?”为避嫌,她轻易不进他这间书房,何况他现在正在加班做公事,所以只站在门口问:“晚上吃的什么,现在饿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弄点宵夜?”

“不用了。我今天事情很多,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他又低下头去了,书桌上用的是一盏聚光灯,白的光照得他的侧影刃裁分明,好像是刻在那白底子上一样。

她早上醒了,才知道他一晚上都没有睡。走到书房去看,电脑还开着,桌上横七竖八都摊着资料,他斜倚在椅子里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她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牛奶来,他果然没睡着,听见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皱皱眉:“牛奶?”

“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咖啡不可以空腹喝。”

“小孩子才喝它。”他伸了个懒腰——只一半,就放下了手,他是太讲仪态的人,这种情形下都不会失态。他说:“我心领了,你喝吧。我约了人打球。”不要求她一起去,准是有公事谈。她点了点头,轻啜了那牛奶一口。他站起来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忽然想起来,笑着问:“你有没有兴趣玩股票?”

“最近股市不景气。”她淡淡地说,心却怦怦的跳起来,他不是那么没条理的人,这一句话一定问得大有深意。他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而后在她耳畔说:“看在你帮我倒牛奶的份上,有个内幕消息卖给你。”

“哦?”她勉强镇定自己,反问:“什么价?我要求物有所值。”

他哈哈大笑:“我真是把你教得太多了。”

她嫣然一笑:“既然是交易,我当然要问个清楚。”

他又亲了她一下,满意的说:“我只要你陪我去日本度假。我还提供往返机票和酒店住宿,条件好不好?”

她一口答应,问:“那商品呢?”

他还是纯粹的玩笑口吻:“著名股市分析专家易志维先生建议你买进恒昌,能买进多少,就买进多少。”

她微微色变,不用多问她就明白了,这是一本万利的机会,这是顶尖的商业秘密,只怕在东瞿,有资格事先知情的也不过两三人。

这是华宇翻身的最好机会,她抑不住心中的狂喜,踮起脚在易志维脸上吻了一下:“谢谢你!”

回到公司,立刻打电话给自己的股票经纪,嘱咐好这件事,又立刻地调齐一切可用资金入股票户头。她也迟疑过那么几秒钟,想着这是不是个陷阱,可是易志维要击垮华宇易如反掌,只要不再提供贷款担保就可以陷华宇于万劫不复,他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周折。何况,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信任谁了。于是她定下心来全力以赴。

股市依旧是水平河静,一点动静也没有。等到晚上,易志维也失了踪,行动电话关机,办公室秘书永远答:“易先生在开会。”她当然紧张起来,晚上易志维也不曾回家,她一夜没有睡好,断断续续 地做噩梦。她这一注押得太大,万一输了就是一败涂地,连这几个月辛辛苦苦赢回来的也要再次输得精光。第二天一天仍没有消息,她的神经绷到了顶点,坐立不安。经纪又打电话来问:“傅小姐,还要继续吗?”

反正已经赌得这么大了,索性“梭哈”,她沉住气:“当然继续。”

她这一天几乎是数着秒针过去的,夜里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睡着,两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沉了,竟没有醒。最后是狂喜的经纪人打电话来吵醒她:“傅小姐!今天一开市恒昌已经升到二十四块八,比你买进时涨了六块一,只怕下午就要涨停什么价位沽出?”

她精神一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期指呢?”

“那还用说,傅小姐,您这次可要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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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恋美色的亡国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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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天来算不算过得很幸福,因为她对幸福的概念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是过得很快乐,可是快乐就代表幸福吗?

公司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报纸上称她为“力挽狂澜的奇女子”,把她拯救家族企业的过程写成了一个传奇。那些商界人士对她更是刮目相看,纷纷赞她有见识。其实,是侧目她与易志维的关系。原本易志维肯替她担保银行贷款,已经让人窃窃私语,这次她在股市和期指中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除了她有胆量`敢押重宝外,令人生疑猜测是否有内线消息。这种顶尖的商业秘密,东瞿的高级行政人员都不可能知晓,易志维肯如此涉嫌,可见她在易志维心中的地位。

在东瞿一班臣子的眼里,易志维的这种行为实在是大大令他们失望。老板一向是精明能干。杀伐决断,这次竟涉嫌将如此重要的商业机密透露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简直就是贪恋美色的亡国昏君。尤其这个女人是傅良栋的女儿,虽然上一代的恩怨远去了,可万一这个女人心存不轨,那东瞿的损失只能以亿为单位来计算,这个数字太庞大,简直是触目惊心。

老板一向公私分明,这次如此的色令智昏,所以他们不仅是痛心疾首,而且觉得有必要阻止事态进一步严重下去。在听说老板要和这个女人一同去日本度假后,是可忍孰不可忍,齐齐举推了一个人去劝谏让“红颜祸水”迷住心窍的易志维。

他们推举的就是易志维唯一的弟弟易传东,他还在念书,趁着放暑假在东瞿实习,易志维最疼的就是这个弟弟。东瞿的重臣们一向知道易志维的脾气,怕他恼羞成怒,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怂恿易传东出面。

易志维开完了行政会议,正在办公室交待度假期间公事事宜,见弟弟走进来,便说:“我正要找你呢,我要出去休息两天,公事上头你该做什么,我已经交代过他们,他们会照常教你的。”

易传东对这个一手缔造东瞿传奇的大哥从来是敬爱有加,只答:“是。”

“在家多陪妈,提醒她注意身体。”

“是。”

“我去一个星期左右。没事了吧……”

易传东不等他说出后头的“没事就出去做事”,抢着说:“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哦?什么?钱不够用了?要买什么?”

易传东说:“不是。”看了看在一旁静候的秘书。易志维将头一扬,秘书会意地4退了出去,细心的关上了门。

“有话和我说?”易志维看着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的弟弟,他身代父职养大的同胞呵!除了疼爱之外,自己总是竭力替他着想,他会有什么为难事,半天红了脸说不出口。于是他笑起来:“傻小子,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是不是?”

“不是!”断然否决之后脸更红了,迟疑了一下,倒是找到个话头:“大哥,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妈叫你来问的?”母亲老是催他结婚,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

“不是……大哥,你要和傅小姐去日本?”

“是啊。”他明白了,传东是冲着傅圣歆来的。

果然,易传东期期艾艾地说:“可不可以不和傅小姐一起去呢?”

他笑了:“传东,以前我和我的那些女朋友出国度假,你从来都没有过问。”

易传东渐渐神色自如了:“可是傅小姐不一样。人家都在议论呢,说大哥你这次定是将收购恒昌的消息事先告诉了傅小姐。而且,她又是傅良栋的女儿……”

“哦。”易志维不以为然,轻松地笑笑,“我知道,还有人说我是色令智昏呢。”

易传东认真地说:“傅小姐的确是祸水。大哥,英明如唐明皇,最后也为了一个杨玉环失掉江山,何况……”

“何况你大哥的英明神武还比不上唐明皇。”他哈哈大笑,笑得够了,这才说,“别操心,你大哥还没有糊涂到那一步,傅小姐是不是祸水,你以后就会知道。”

在去日本的飞机上,他就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傅圣歆听,一本正经地告诫她:“你以后没事千万不要上东瞿的写字楼来,他们不知道多恨你呢,小心他们学古人,将马嵬之变为东瞿之变。”

傅圣歆也笑着,心里可并不轻松。她知道易家人恨她——他们到底是世仇,易东瞿当初心脏病发去世,东瞿一蹶不振,一直到易志维成人接手后才慢慢的扭转乾坤。这中间,易家人吃了不少苦,尤其是易太太,一度因丧夫而精神失常,所以易志维一定格外的辛苦,他是长子,母亲精神失常,幼弟尚在襁褓,他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头才有今天。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晕机?”

“不是。”她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我们傅家的确对不起你们易家。”

他低下头,正好可以吻住她。他显然不太高兴提到这些事情——他既不想听,她就不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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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咤风云都是男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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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贺银的河野总裁替他们接风洗尘,圣歆与河野夫人自然都做了一对陪笑不语的花瓶。席间只听两个男人恣意饮酒说笑,圣歆是无心,却也听得一句半句,才知道东瞿与贺银有相当密切的合作关系,外界一直猜测此次东瞿收购计划的拍挡,原来是贺银作出财力支持。

河野与易志维的私交似是匪浅,酒过三巡,突然笑咪咪的对圣歆道:“傅小姐,我与易君合作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带女朋友来见我,傅小姐很漂亮,人也很温柔,希望你与易君幸福。”圣歆脸上不由泛起红晕,忙谦让了两句,只作无意瞥了易志维一眼,他正好望着她,微笑不语。她不知为何略略有些心虚,忙低头挟起面前莹白细瓷盘中的明虾天妇罗,入口却是百味陈杂。

日本之行,除了与河野的饭局略沾公事外,余下的行程与寻常度假的游人无异,过得很快乐,几乎是乐不思蜀。两个人都抛开了公事,尤其是傅圣歆,她重新回到一种单纯的生活里,轻松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抛开了一座沉重的、压在身上的大山一样。她叹息:“我的确不适合在那个商界里头,一脱离它,我才知道快乐!”

易志维说:“女人本来就该让个好男人养在家里,戎马倥偬叱咤风云都是男人的事。”

要是在平常,她就要笑他是“沙文猪”了,可是在这样轻松的环境中,在这样亲昵的气氛之下,她脱口就问:“你打算把谁养在家里?”

他笑嘻嘻的反问,“你想被人养了吗?”

她笑而不答,他就从容说:“你要听明白了,我说的是‘女人本来就该让个好男人养在家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男人,所以没有养任何人的打算。”

她从来不曾奢望过什么,可是他近来的表现实在令她不由自主地奢望。现在听他这样半真半假地说,她也就半真半假地撇开话题:“那坏男人做什么?”

他大笑:“坏男人咬你!”出其不意,真的在她颈中咬了一口,她吓了一大跳,尖声大叫,又怕他再来咬,又笑又闹,这件事就揭过不谈了。

她跟着他在日本来来往往,从东京到大阪,从大阪到名古屋,从名古屋到京都,到处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几乎都要玩疯了。在美国忙着斗智斗勇,在台北又忙着教她公事,只有在这里两个人都把别的心思放下了,纯粹地玩。游览金阁寺,到东寺去拜佛求签,在妙心寺浪费大量的菲林,跑去参观有名的西阵织、友禅染。凡是游客和恋人会做的事情他们都做,可是圣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悲凉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笑得最快乐时突然想起来,以后永远没有这种快乐了,所以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怔怔地发了呆。小时候父亲教她背了不少古文诗词,她模糊记得有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用在这里正是,只不过她是梦里明知身是客,知道梦随时可醒,那种没有明天的悲凉就越是沉重。

一天一天,时间眼睁睁看着过去了,他们开始计划归程。返回东京,订机票,打电话给秘书通知航班号,好让他们安排接机。这天下午,易志维在酒店午睡,圣歆独自一个人上街去,好歹是出来了一趟,总得带点礼物回去。

他们住的酒店位于东京浅草町,周围都是繁华的商业街,她虽然不懂日文,可是举目都是汉字,再用上英文沟通,买东西也不算太困难。给圣贤买了一部National出产的v8,又给两个妹妹一人买了一套新款时装,只是不知道该给继母买些什么好,一时拿不定主意,只从这家店又逛到那家,寻寻觅觅。这么乱逛着,突然的发现不对来。是一种本能的感觉,身后有人老盯着你时,你多少有一点感觉。

有人跟踪她!

她背心里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只是不敢回过头去看,听说最近东京的治安很不好,大白天也偶有劫案发生,也许自己这个带有大量钱财的游客成了目标。她怕得厉害,只懊悔不该一个人跑出来,只得加快了脚步走,却觉得那目光仍紧紧的跟着自己,她也没心思买什么东西了,专拣热闹的地方走,几乎是一溜小跑的往酒店方向逃去。

她的心跳得急鼓一样,以往看过的全部恐怖片一股脑的全想起来了,特别是一些日本悬疑推理片,《东京地铁碎尸》、《烈日谋杀》……越想越害怕,本来走的就急,更加的心慌气短,吁吁的只是喘气。好容易到了酒店对面,路口的信号灯已经在闪烁了,她三脚并作两步地横穿过马路,信号灯就在她身后变了颜色,车流一下子涌动了,后头的人不能过街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酒店的大门就在眼前,门童已经替她打开了门,她的胆子突然的又大了起来,回过头去,想看一看那个跟踪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其实明知道对面街上那么多行人,自己肯定认不出谁是那个跟踪者,但好奇心上来了,怎么也要回头望一望。

这一望,整个人就傻在了那里。

她和他站在这异国的街头,中间隔着滔滔的车流——他的脸一会儿有车挡住了,一会儿让开了,一闪一闪的,从车隙间露出来,远远的,却只是站在那里。

她不是没想过单独见了他是怎样一种情形,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会少,他们到底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就像一个盒子里装的弹珠,从这头滚到那头,摇过来、晃过去,两颗珠子总有又碰到的一天,盛大的宴会,慈善拍卖会,稍不留神就会遇见。她所设想的,应该是在熟悉的商业会所,整间会所里都是熟人,熟人里头就有一个他,单独遇上了,也并没有什么,倒是屋子里的人全知道来龙去脉,所以不会把她和他的位置排到邻近,只是这一天来了才明白以往想的都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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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单纯得只是去便利店喝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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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陌生的阳光照着她最熟悉的一张面孔,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玩伴,一举手一投足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今天,他们隔着一条街,中间是河一样的车,连绵、不断的车流,呼啸着,按着喇叭,嘈杂热闹的东京商业街,就像中间隔着整个世界。

信号灯又换了,车子停下来,河水静止了,被拦在了规则的坝外。世界静止了,斑马线上,黑黑的人头涌上来,向着她的方向涌上来,可是他并没有动,她也没有动,她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太阳并不能直射到身上,可是仍是热,热烘烘的蒸气裹着她,夹着汽车尾气那种焦焦的味道,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正在迟疑,他已经改变了主意,极快的向这边走过来,信号灯又在闪烁了,她的心也闪烁着,明的,暗的,不肯明确的定下来。她迟疑着,也许造物主安排她来东京,就是为了和他见这一面,那只翻云覆雨手,有时候就喜欢恶作剧,故意安排一些巧合,好在一旁看人怎么在中间痛苦地挣扎。

他过了街了,径直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就低声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好吗?”

她没有说话,他就接过她手中那些东西,转身顺着街走去。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征询她的意见,就会替她做了主张,因为从小就是这样,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当然他说了算。

她跟着他往前走,落后三四步,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身边有许多的行人,可是都是陌生人,他们在国外,这里是东京,没有人认识他们,但圣歆脱不开那种心慌气短的感觉,总像是怕人看见。

好在前面就有一间饮品店,他的目的地显然就是这里。他走了进去,她迟疑了一下,也走了进去。

这是东京常见的小酒铺,也卖冷饮和寿司,黄昏时分这种地方是很热闹的,那些日本男人下班后爱来这里喝几杯啤酒,消磨时光。现在正是盛夏的下午,生意清淡,老板打着瞌睡,门上风铃一响才惊醒了,笑咪咪地站起来,一双眼睛还是红红的,带着睡意。他要了一杯啤酒,替她要了份香草圣代,老板很快地送上来,以为他是本地人,和他搭讪说着话——他的日语相当的纯正,他在东京留学多年。

那份香草圣代在雪柜里放得太久了,面上一层冰渣子,她用那朱红色塑料小勺刮着那冰渣,耳里听着他和老板叽里咕噜说着日语,日语本来听起来就罗嗦,在这热得要命的下午,小小的饮品店里,听着格外觉得长。他们说着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耐心地等着,反正她只有这一个下午是属于他的了——也许还没有一个下午那么久,过一会说不定话不投机,她会站起来就走,就像电影里常见的镜头那样,用三十六格拍出来,却用二十四格来放,就是慢镜头了,女主角慢慢的转身,斜阳照在她的肩上,光是金色的,也许还有一个特写,拍她美丽的眼和尖尖的下颔。

老板终于回到他的柜台后去了,她尝了一口香草圣代,味道还是很正的,软软的香草味从舌尖化开来,她想起来,原来他们在念中学时,他老是在午饭后请她吃香草圣代,就在学校的便利店里,有时候还会要一杯可乐,她永远只喝得下一半。他总是说:“这样浪费,下次不买给你了。”然而下次她还是要,他也还是买。

他们是公认的一对,不管家里人还是同学,人人都晓得。十四五岁的小情人,爱情单纯得只是去便利店喝汽水。现在想想,她也有点疑惑起来,她到底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人们以为他们是一对,她也就天经地义地认为自己是爱他的?

天气太热,冰激淋的盒子上已经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了,勺子也发起粘来,搅在里头有些吃力。

他终于说话了:“我也住在那家酒店。”

哦,那么说他也许前几天就见到过她,今天看她一个人出来,才跟随她,不料把她吓了个半死。果然,他说:“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看你一个人,想和你谈一谈。”

她说:“还有什么好谈的。”多少有些幽怨的口气在里头,她故意的,易志维教会她的,男人就吃这一套。今天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了,她与他在人间又是再平等不过,不管他想怎么样,她得下个饵,上不上钩由他。

果然,他怅怅地说:“是啊,还有什么好谈的。”

台词说到这里也尽够了,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反而破坏了这种幽幽的美,在异国他乡,两个曾经的情人见了一面,小店里暗暗的,一排一排桌椅镀了一层铁金色,只有靠近店门的那一片光,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光和影交叠着,有一种油画一样森森的唯美,像是电影里的镜头,摄影师精心用灯光、道具拍下来的,精心构图的画面。

她摹然的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去,外头还是烈日当空,热闹极了的街,里头的这一幕电影却拍完了,她该下场了。

她回到酒店里,才想起来自己买的东西全忘在了那家店里,不能回去找,只得对易志维说没买到什么。

“那吃了晚饭我陪你上街看看吧。”他下午躲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个午觉,现在看起来神清气爽的,抱着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她在想简子俊为什么也来东京,难道只是里却笑说:“我真不想回去。”

他吻着她:“可是公司不能丢下吧,还有你自己的公司——我跷班这么多天了,再不回去,他们真的又要吵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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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种平凡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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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搭了飞机回台北。一上机又看见了简子俊,他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去,她有点疑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很容易在酒店总台查到他们预订的航班。可是是故意的又怎么样,虽然在一班飞机上,他也不可能和她说话。易志维也看见简子俊了,他们照例亲热地打招呼,寒喧了几句,也就分开了。她随手拿了一份报纸在看,报纸是《台北新闻》,离开那个城市太久,看着熟悉的行文总有些吃力。她不在那个城市十来天,可是台北照样还是台北,本埠新闻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海塑还在高院打官司,电视台仍然在放悲情肥皂剧,中山路交通意外,双溪外一座住宅楼倒塌……

日本的假期就像是神仙洞府,她不问红尘事地过着逍遥的日子。可是现在一上飞机,零零碎碎的这个城市的鳞爪,扑面而来,人间的烟火扑面而来。她又回来了。

台北的阳光和东京的其实也没有太大不同,她走出机场时心里这样想着。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后头,她和易志维都还穿着度假时的衣服,两个人都戴着墨镜挡着脸,看起来有些好笑,一回了台北,他们又成了公众人物,机场里成天埋伏着有记者,他说:“头条上一次就够了。”

他们尽快地通过安检溜了出来,感觉有点像做了什么坏事的孩子,所以她高兴,虽然黄敏杰还是那样冷淡淡的,一上车就和易志维说公事,把她撇在一边。

她伏在车窗上望着外头,省得黄敏杰疑心她有意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外头是再熟悉不过的街,川流不息的车呼啸而过,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她是回来了。

他直接回公司去了,车子送她回去,行李都交给她收拾。跟他久了,虽然平常也请钟点佣人做家务,可是他喜欢她亲手做一些事情。有时候也问她:“我那条深蓝色的领带呢?”或是:“洗发水没有了,你下班记得带一瓶回来。”就像天底下最平凡的夫妻一样。她也想不出他们现在的关系好不好,她知道他还有别的女朋友,不止一个。她也不止一回在他身上发现不同的香水气味,他偶尔也不回家。不过他这点还好,他起码在她的圈子里尊重她,不会让她的朋友家人撞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也许也撞见过,只是没人告诉她。

这回从日本回来,他们两个都带回了不少的行李。他是个喜欢购物的人,常常笑自己花钱像流水一样,和他平常在商界中那种吝啬的性格截然相反了。他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慢慢地收拾,他的屋子永远整齐干净——钟点佣人每天都来做清洁,他也有很好的习惯,一弄乱了就立刻收拾出来,这也是留学生们的长处,他在国外读了很多年的书。一个人在国外,自然什么都得自己料理,所以有了随手收拾的习惯。

她在日本替他买了些衣服,打开衣橱一件件的挂进去,他自己也买了两件高尔夫球衣,他的球衣不会比西服少,满满的一柜,她把衣服挤了挤才能挂得下。做这样细碎而家常的动作,她有一种平凡的快乐,她不能否认自己是越来越贪恋这种家常而亲昵的气氛了,她一边迟疑的想着,一边把他买的钓杆放到储藏室去、把自己买的整套资生堂化妆品放进梳妆台下的柜子里……

他还买了一件小玩意是送给她的,一个水晶的八音盒,玲珑剔透的小小的透明盒子,上头一对游泳的天鹅,一打开盒盖,叮叮咚咚的柴柯夫斯基就会响起来,天鹅也就在小小的水晶池塘里打起圈儿来游泳。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可是因为那水晶的晶莹剔透她一眼就看上了,他于是买下来送给她。这是他亲手买给她的第一样东西,为着这特别的意义,这件东西放在哪里就叫她犯了难。她原本觉得应该带回家去,可是她又十天半月的不回一趟家,还不如留在身边。然而这里到底是他的公寓,她轻易不把自己的东西乱摆,除了衣物之类,她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放在这里。何况放在外头,这个东西又怕灰怕摔。

她将八音盒放入原来的锦盒,随手拉开了小抽屉,那些抽屉里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比如不成对的袖扣,慈善基金会寄来的感谢信,还有些旧的圣诞节卡片,停止使用了的支票簿……她像个掘到宝藏的孩子一样翻看着,这些都是他日常用过了的,旧的空气在里面氲氤着,她遥想着当年她不认识他时他的生活。

她找到一个比较空的抽屉,正要把盒子放进去,却有一半卡在了外头,她抽出来,将手伸进去一摸,原来里头靠着抽屉的边缘放着一只盒子,怪不得放不进去。她把盒子拿了出来,里头有什么呢?或许又是些零碎,她揭开了盒子。

全都是些照片,最上头一张是合影。她的左手渐渐的松开,装着八音盒的纸盒“咚”的掉在了地上,她茫然的蹲下去捡,右手里的盒子也掉在了地上,照片散了一地,她把八音盒捡起来打开,已经摔碎了,叮叮当当的水晶碎片落在地上,落在那些照片上,照片中的女人有着一对妩媚的眼睛,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天天镜子里准看得到的,自己的眼睛。她放下八音盒,拾起那张合影,背后有镌字:“携繁素于纽约。”

她头晕目眩地看着那照片里熟悉的人与背景。她认出来了,背景是在纽约那间酒店的露台上,是晚上拍的。“夜景更好呢,我邀请你来看。”她的耳畔又响起他说过的话来。他和这个繁素住过那里,事实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跪在地上,胡乱地张接一张的翻看那些照片,国内拍的,国外拍的,两人的合影,一个人的独照……照片上那熟悉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样,冷冷地盯着她。

她让那照片逼得透不过气来,她痴了一样跪在那里,对着一地的狼籍,她想起祝佳佳的话来“他爱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确实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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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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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确实爱她,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所以他爱她。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过,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冲着繁素,冲着她与繁素的相似,他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来爱,他把她当成繁素来爱。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的双膝微微发麻。她并没有资格要求,没有资格要求他爱她,可是胸腔里像是憋着一口气,叫人透不过来,几近窒息。他对她这样好,好到令她生了奢望,她不该,可是寒意从心里涌上来,他不能这样待她,若从开始他就不给她这奢望,他要怎么样都行,现在他已经给了,却断然将真相翻出来,她情何以堪。她知道自己太贪婪,可是直如飞蛾扑火,那火就是他,她已经不能停,如同失去制动的车,飞驰直往,她怎么能停下来?

她突然悟过来,自己不能呆在这里不动。易志维随时会回来,她心急如焚,伸手去收拾那铺了一地的照片,手忙脚乱放回盒子里去。正在捡着,指尖上突然一痛,原来是让那水晶碎渣儿给扎着了,一颗浑圆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嗒”一声落在了一张照片上,溅成一朵大大的血花。她把手指头放到口里吮着,想着要找纸来擦掉这血,口里的腥气越来越重,直逼得人心里翻江倒海,眼里火辣辣的,她进去洗手间打开水喉冲着受伤的指头。

冰冷的水冲散了指上的痛楚,哗哗的水声里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来不及了!她只好呆在那里不动,水从手上流过去,她听着他进了卧室,在那里静下来,然后脚步声就直冲着这边过来了。她的脸正对着大大的玻璃镜子,镜子里眼睛,熟悉的眼。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他手里还拿着那张被血弄脏的照片。

她的眼花起来,她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可是她的声音是僵硬的,像是被自己逼着一个字一个字从唇中吐出来的:“对不起,弄脏了你的东西。”

他动了一下,像是想上来抱住她,她极快地回过头来,直直地面对着他。她听到自己问:“她还在台北吗?”

他的声音也是生硬地,木然的:“不在了……那年空难……”

死了?当然是死了,不然他怎么会找她做替代品?她早该起疑心的,不是吗?当初他轻易答应了帮她,他是最精明的商人,他对她这样的好,好到她也疑惑过,可是还是自己骗着自己,所以她活该有今天,他早有教过她的,天上绝不会掉馅饼,所以一旦有莫明其妙的好处,一定是有问题。她是个笨学生,学了这么久眨眼就忘得精光。

她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好哭,一边流眼泪,一边就收拾东西。她不能走,公司在仰他鼻息,可是她更不能留下来,留下来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这样自私,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眼泪决堤一样涌出来。她并没有资格负气离去,可是她真的不能留下来,她太害怕那个答案,她宁可逃走也不要知道的答案。

日本带回来的行李还没整理好,又让她一样样地拿出来塞回箱子里。衣橱里她的衣物,大抱大抱地取下来扔在床上,胡乱往箱子里塞着,他也进来了,却并没有阻止她,只是看着她。

她现在这个样子难看透了,妆一定是哭得一踏糊涂了,可是她止不住那眼泪,漱漱地掉在床上一件黑缎子的晚礼服上。那衣料不吸水,它们就咕噜噜顺着裙摆滚下去,滚到米色的床罩上,不见了。

他终于走过来叫她的名字:“圣歆?”

她不答应,他从后头抱着她,他一向喜欢这样抱她,他吻她的颈,吻她的发:“圣歆!”她也不挣扎,只是呜呜的哭着,孩子一样的哭着。华丽的礼服被卷成一团,往箱子里揉着,可是她还是收拾好了。这样的难堪,令她这样的害怕,怕到什么也不能顾及了,只想快快地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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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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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就出了门,他并没有追出来,她自己开了车回家去,家里还是老样子,家人对她的突然归来很惊讶,可是也没人问什么。她叫佣人帮她提了行李上楼,行动终于响起来,她一看号码是他,心里只是一阵刺痛,本能就将电话关上了。

她开箱收拾东西,圣欹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看到她看见了,叫了声大姐也就进来了,问:“你以后搬回来住?”

她点了点头,圣欹怯怯地问:“你和他出问题了?”

她说:“是的。”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别问我了,大姐心里难过。”

圣欹乖乖的不问了,替她收拾东西,姐妹两个默默地做着事,窗上空调嗡嗡地响着,闷热的天气,圣歆出了一身的汗。

晚上终于下了暴雨,圣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太久没有回家,家里的床倒也陌生起来。最后索性坐起来,窗外正好是狂风大作,风吹得窗下那株樟树摇摇欲坠,一会儿向东倒,一会儿又反弹了回来。她抱着膝坐在床上,外头刷刷的雨点正落下来,风小了,只听到那雨哗哗的声音,像是有一百条河从天上流了下来,直直地冲下来。

早上雨还没有停,天文台说台风中心正逼近本市。她开了车上班去,路上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她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里头正在播放紧急警告,说台风中心登陆,学校停课,各公司机构停业,建议市民留在家中,不要外出。

她掉转车头往回开,雨大得什么也看不见,刮雨器开到最大也像是没有开,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她知道这种情况危险,然而车速不可能快起来。路上的水多得像成了河,车子驶在白浪里,她想着千万不要熄了火才好。风更大了,她不断地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大约是街道两旁楼上的广告牌或霓虹灯被风刮下来了,她艰难地辩认着道路,水泼上车前玻璃,降下去,然后更多的水泼上来,白花花的,只有水。

一阵更大的风卷过来,她听到近处什么东西断裂的“咔嚓”声,接着“砰”一声巨响,就响在头顶上,整个车身一跳。视线一黑,挡风玻璃四溅开来,水“呼”地冲进来。

她想:完了!车子准是让一个广告牌砸着了!头上麻麻的,有热热的液体顺着脸流下来,她伸手去摸,才发现是血。巨痛一波一波地从脑门袭上来,她想打开车门,可是怎么也打不开,看来车门锁被卡住了,她被困在车里了。

呼吸渐渐变得吃力,她摸索着自己的手袋,里头有电话可以报警求助,手袋被震到了脚下,她艰难地伸手去够,方向盘挡住了,怎么也够不着。一阵阵的痛卷过来,水也呼呼的直往脸上打,她歪在方向盘上,终于丧失了意识。

逐渐清醒过来时只是头痛,痛得恶心想吐,有人拿手电在照她的瞳孔,她慢慢的看到了,自己是躺在病床上,有医生在给她做检查。

“她醒了。”医生低头笑着,对她说,“还好,只是脑外伤和轻微的脑震荡。”医生的声音嗡嗡的,逐渐清晰起来,四周的一切都逐渐清晰起来,她被推出了急诊室,送到病房去,医生对她笑着说:“傅小姐福大命大,这次只是受了点轻伤,不要太担心。”

她也想笑一下,医生身后却有个人走上来,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真的是他:“圣歆。”

她的眼眶热了起来,刚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一见着他就想大哭一场,好叫他知道她有多怕,也许那块广告牌砸得再后一点,或是落下的是块更大的广告牌,她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死里逃生的大事后,他的繁素似乎成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她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离不开他——也许就是爱他,她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想涌了出来,她竟然——竟然已经爱上他。她该怎么办?以后她该怎么办?

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说:“你别哭啊,医生说你是外伤,不能激动的。”

她终于哽咽着问:“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他笑了,说:“说出这句话,我相信你是真的没事了。”

她又问:“你怎么来了?”

他说:“警察发现了你的车,把你救出来,在你包里找到了我的名片,有人认出来你是傅圣歆,他们就给我打了电话。”

多少有些命中注定,注定她离不开他,放不开他。更深彻的寒意涌上来,她竟然是爱着他的,上苍也不许她就此逃开,可是她要如何是好。哪怕拿上苍来作借口,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回到他身边。她这样没用,连逃离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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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与他再有什么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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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易志维恰好得见一个大客户,就叫秘书来接她出院。黄敏杰这一阵子总是陪着易志维到医院里来,和她熟悉了一些,对她的态度也就好了许多。他和司机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说:“易先生说有什么事就给秘书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许回来地有些晚。”

她道了谢,送走了他们。公寓里还是整整齐齐的。她走进了卧室,这才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银相框,里头是自己与易志维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与白的院落里,他从后头围着她的肩,两张脸挨着,两个人灿然的微笑着,像并蒂的太阳花。她不由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有相册,里头都是他们在日本拍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她走后才从冲洗店取回,她从来没看过,站在那里一张张地翻着,只觉得有趣,有许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抢拍下来的,他专爱拍她出糗的时候,有一张她正吃棉花糖,满脸的白絮拍下来,像是圣诞老人,格外好笑。

那样快乐的日子,那样美好的记忆,应该不只是她一个人觉得怀念,觉得幸福吧?

下午她没有事情,就回家去。圣欹对她说:“妈说你今天准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地叫厨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让她这样一说,却有些发窘似的,咳嗽一声岔开话,说:“前几天联考放榜,圣欹运气好,叫她不知怎么样混水摸鱼,取了台大医科。”

圣欹说:“妈!人家是考上的,什么浑水摸鱼。”

圣歆却也替她高兴,看圣欹脸上放光,眼睛里都是笑意,自己从来没有见圣欹这样开心过,笑着说:“圣欹不容易,台大比国外的不少名校还要难考,圣欹念书可比我这个姐姐强多了。”又问:“想要什么做升学礼物?”

圣欹说:“你在日本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我不要别的了。”

圣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买的第一份礼物丢在了那家小店里,后来又补买了一个珍珠项圈给圣欹,无论如何算不了多,她怎么这样说?

就在这当口圣贤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部小巧玲珑的V8,嚷着:“大姐二姐,我给你们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买的那部V8,她明明丢在了日本,怎么又回了台北?难道说是简子俊替她带回来了,怎么又送到家里来呢?

傅太太说:“好了,圣贤,算是你大姐给你买了台宝贝,一天到晚不离手地拍。”看着圣歆发怔,笑着解释说:“你叫速递公司送来,他们的包装不好,呐,划伤了这么一长条漆,真可惜。圣贤倒是宝贝一样,挺爱惜的。”她怕圣歆看到这么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释着,圣歆才明白,简子俊是叫速递公司送过来的,他当然不方便出面。

在家里吃过了午饭,她就要走,圣欹送她出来,她说:“不要送了,我没有开车来,叫部计程车得了。”

圣欹却低着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大姐……”

“怎么?有什么话和我说?”

圣欹红着脸,半响却不吭声,圣歆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姐又不是别人。”

圣欹这才说:“易……他不是好人,大姐,你还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志维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担心了。我现在和他之间没有太大的问题了,而且,现在我还没办法离开他。”

“你爱他吗?”

圣歆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院子里一株榕树的枝叶伸出墙外,垂着修长的根,绿的叶……满眼的绿,湿嗒嗒的像是要滴上身来,夏日阴郁的绿,咄咄逼人般的不透气。她说:“这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关键在于他可以给我的,是别人无法给我的。”

圣欹紧接着问:“是钱吗?”

圣歆点了点头:“是钱、权力、地位……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没有他公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目前我还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圣欹说:“那么他对你呢?我们两家……”

心里划过一阵刺痛,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这谈话让她觉得吃力:“我们不说这个了——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电话,姐姐还有事,你也进去吧。”

“大姐……”

“什么?”

“那简大哥呢?”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望住了妹妹,这个名字是禁忌,自从父亲出事后,从来没有人再在她面前提过,圣欹让她的目光吓着了,含着怯意说:“他……速递公司送东西来,我认出了写地址的笔迹,是他的……”

她的心里乱成一团,说:“哦,我在日本见过他一面。”强笑着说,“他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我只要还记得父亲,就不会与他再有什么纠葛,是不是?”

“可是,”圣欹的口齿格外的伶俐起来,“他也有钱、权力、地位……他可以给你的也不会比易志维要少。”

圣歆骇异地看着她:“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几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杀父之仇,不是那么轻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当然。”她隐隐的猜到她要说什么,她心里也曾经模糊有过那样的念头闪过,只是她不愿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来易志维根本就不认识你。”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她有多恨简子俊,易志维就应该有多恨她。以她和简子俊十几年的感情,她尚且不会去和简子俊重修旧好,何况对于易志维她原先只是个陌生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易志维如果居心叵测,绝对是想慢慢地折磨傅家人,不会轻易让她们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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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计划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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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了个寒噤,因为这项计划太可怕,自己已经陷得这样深,他如果展开报复,她的整个世界就会毁灭掉!

圣欹说:“大姐,你最聪明……”

她知道!她几乎想捂起耳朵来,这样刺心的话她一句都不想听,她匆忙地说:“圣欹,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办法的,我一定有办法的。”

她催促着妹妹,圣欹就进去了,她坐了计程车回去,神情恍惚。圣欹的话像回音般萦绕在耳边,她烦躁极了,司机问:“小姐,你到底要上哪里?”问了几遍她才听见,她脱口说:“东瞿广场。”

车子开到东瞿广场去,就在广场的喷泉前停下,她一下车,夹着水汽的热浪往身上一扑,又闷又潮,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以前也只是路过,从车上一瞥而已。现在伫足,才知道原来是白云大理石铺砌,大太阳底下反光有些刺眼,越发显得辽阔,那样猛烈的阳光下,只觉得灼热难耐。广场边际种着树,远远看去,一圈绒绒的绿边。她仰起头,太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她踌躇了一下,本来跑来就是一时冲动,这样进去简直没有道理,还是回去吧。可是广场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只听到身后喷泉哗哗的水声,连喧哗的街市声都变得遥不可及。计程车都在广场之外,要她走过去再叫车,她真怀疑自己会中暑。而且天气太热,已经汗流满面,别提多难受了。算了,她说服自己,进去吹一会儿冷气,去洗手间补个妆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借口说服自己进去,可是马上就想,来了不进去,难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头晒太阳,再说老站在这里也会让人疑心,万一保全人员过来盘问,那更是尴尬。她转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台阶,自动门缓缓打开,大厦里的凉气扑面而来,她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楼是大堂,到处都是绿茵茵的植物,连墙上都种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进了植物园,身上的暑气顿时无影无踪,三三两两的人在进出电梯,静得只听得到偶尔的足音。询问处的小姐抬起头来,一脸的职业笑容:“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最右边向后走,您可以看到标志牌。”微笑的回答堪与大酒店的服务生媲美,她正要道谢,对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讶,“傅小姐?你是傅圣歆小姐!”

麻烦来了!她正要请她不必大惊小怪,她已拿起内线电话:“秘书室?我是大堂询问处,傅圣歆小姐现在在这里,对,是傅小姐。”麻烦越来越大了,她不可能掉头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电话,重新向她微笑,只是这微笑里,已经含了一丝意味深长,对她说:“黄秘书马上就下来。”

她只得还之以微笑,不一会儿黄敏杰匆匆搭电梯下来。彬彬有礼地说:“傅小姐请跟我来。”圣歆跟他上了顶楼,他将她引进一间会客室,刚刚坐下来,就另有人来沏茶。等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黄敏杰才问:“傅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她心里不安,已经这样劳师动众了,她笑着说:“没事,我路过东瞿广场,就顺便上来看看。”话音没落,易志维的助理潘学安也进来了,笑着说:“傅小姐真是我们东瞿的稀客。”顿了一下,又说,“易先生在开会,还有十几分钟就散会了,他已经知道傅小姐上来了。”

她心里更不安了,笑着说:“其实我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正忙着,我不吵他了,我还是先回去吧。”她没有预约就这样独个儿跑上来,这么说两人都不自然肯信,只怕她真的走了,待会儿老板散会出来,问一声:“你们不是说傅小姐来了,人呢?”依旧是他们不对。潘学安就笑:“既然上来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说了马上过来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走掉了,易志维还是要打电话再问她,反正已经惊动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来分钟的样子,易志维果然过来了,一见了他,潘、黄二人都站了起来,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带上门。

易志维这才笑了一笑:“什么事?”

她说:“没事。”停了一下,问:“吵到你做事吗?”

他说:“没关系,我正好有一点时间。”端详她:“到底怎么了?”

她把头低一低,声音也低低的:“没有——就只突然间害怕起来,所以莽莽撞撞跑来了。”

他说:“傻丫头。”将她抱一抱,在脸上亲一下,像哄一个夜哭的孩子一样。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勉强说:“我还是走吧,你这样忙。我回去做扬州炒饭,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吗?”

他看了一下手表,他一定还有别的事,所以说:“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还得去买一些东西。”她有些腼腆地笑着,“跑上来已经够惊动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属们虎视眈眈的,视她为假想敌。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

他把她引着向会客室后去,打开一扇门,穿过了一条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风后就是电梯了。走道的另一端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风,里头隐隐是间很开阔的房间,有人在走动说话。她知道人多眼杂,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笑着,他却丝毫不以为然,给她一个长长的GOODBYE—KISS,她怕惊动了人,不敢挣扎也不敢出声,只好像在他吻完后瞪了他一眼,他只是无声地笑了,她也禁不住莞尔,转过进了电梯。

电梯下到三十四楼时进来了一个年轻人,抱着大堆的文件夹,挡住了一半脸,艰难地伸手去按楼层,她不好与东瞿的员工过多接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努力保持双臂的平衡,结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哗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声就不好了,微笑说:“我帮你吧。”蹲下来替他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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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过叫我不要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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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道谢,一面说:“麻烦替我按五楼。”她站起来替他按了,他又道谢,她说:“举手之劳,没必要这么客气吧。”说得他也笑了,他显然是个暑期来打工的学生,样子还带着稚气,穿的也很随意,白衬衣敞着的领子很干净,一看就是个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里想,这样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微笑着问他:“东瞿也请学生打工吗?”

他答:“请的。”悄悄地透过那些文件夹的缝隙,默默地注视着她,一看见她正看着自己,脸一红又低下头去。她心里奇怪起来,她走在街上不是没人回头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种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么,想看出她的什么特别之处来。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电梯很快就到了五楼,他抱着东西出去了,她继续下到一楼。出了电梯门,大堂里本来还另有几部电梯在右边,几个人在那里等着,一听到她这边电梯铃“叮”的一响,齐齐地望过来,她也没觉得什么,匆匆就走出来,那些人却还继续站在原地,她这才疑心起来。回头一看,刚才搭乘的那部电梯旁,大理石墙壁上小小的一方镂金铭牌,“总裁室专用”。原来这部电梯是易志维的专用电梯,怪不得人人瞩目。

她窘迫起来,连忙地穿过大堂往外走。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这既是专用电梯,一般员工肯定不会随意搭乘,自己刚刚遇上的那个年轻人,也就不是东瞿的普通员工了。她一想就对上了号。易传东正在东瞿实习。他搭了兄长的专用电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适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地醒悟过来:他并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听说自己来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电梯下去。东瞿的资讯业绩众所周知,全部采用企业网络远程共享,哪还会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来跑去这样的情景。他是借此有意的挡着脸,因为他和易志维很有几分像,所以自己觉得眼熟。

她说不上来是好气还是好笑,易传东看起来不像是个调皮的人,这样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极点,才大着胆子跑来看她的,想必心里还在担心兄长生气。易家人、东瞿的员工其实都有几分害怕易志维,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内的样子都看得出来。偶尔听到他往家里打电话,和易太太说话都是命令地语气掺杂在里头,他在特殊的地位上处太久了——近十年的东瞿执行总裁,东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对他唯唯喏喏,于是养成了他这种号令天下的习惯。

她一开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对她算是特别的了,她的胆子是让他宠出来的,有时候他让她缠不过,还会说:“我真是怕了你了。”他并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听着总是高兴的。

去超市买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饭,自己吃了一小碗,余下的用保鲜膜盖好放到冰箱里,打开电视消磨时光。他说了要晚一点回来,可是她也没想到会那么晚——她差一点在沙发上睡着,他显然是喝过酒了,进门就往沙发上一坐,解开领带又解开领扣,她连忙的把冷气打低一些,问:“喝多了?”

“还好。”他说,“好热!”站到冷气机下去吹。

她连忙把他拖开:“你存心想感冒?”却意外地发现了他衬衣领上的一抹腻色红痕:“这是什么?”

他笑嘻嘻的:“客户要去唱歌,我们去了KTV。”当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过经验,怕他和上次一样胡缠着自己,说:“那我给你剥柳丁去。”他却还记得:“不吃柳丁,炒饭呢?”

“在冰箱里,我去加热。”她进了厨房拿出炒饭,放到微波炉里去热。厨房里只开了一盏流理台上的小灯,微波炉里黄黄的一腔光,轻声地旋转着,她不由发了呆。突然之间,热气在耳后喷上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沉沉地笑着,仿佛很高兴看她受惊吓的样子,她有了气:“你怎么一喝醉就这样?”

他眯起眼来:“我怎么啦?”

她不答理他,他说:“下午你去找我做什么?”

“我说了没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吓了她一跳,他低低的,梦幻一样的声音问:“圣歆,你爱我吗?”

微波炉在他们身后嗡嗡的响着,像是一个睡熟了打着呼噜的人,灯光那样暗,厨房里一色的暗红,暗红的地柜、暗红的吊柜、暗红的流理台,光线不是暗红也成了暗红,她让他箍得透不过气来,她熟悉的他的味道,还有她不熟悉的酒气、烟草的味道、别的女人的脂粉香,扑到她的脸上,她难过起来,可是笑了:“你说过叫我不要爱你的。”

他生了气,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了气,难道说为她说的这句话?这句话可是大实话,他早在纽约对她说的。也许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吗?

“你没有良心!”他喃喃地说着。她有些害怕起来,于是笑着哄着他说:“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饭就要好了,放开我让我拿给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饭,手还没有触到微波炉的门,他突然一伸手又将她抢回了怀中,像是老鹰扑住了小鸟一样,牢牢地,把她抵在了冰箱门上,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畔:“圣歆!”

她也像一只小鸟一样挣扎起来,上次只是撞了头,这次会怎么样,她刚刚从医院里出来,并不想再回去。他的样子有些可怕,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好象随时会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样。她一动,他就箝制地更紧。她只好不动了,他似乎有些满意,搂着她,吻着她的脸颊,继续、昵喃:“圣歆……就这样……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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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称呼十年“伯父”的人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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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震动地伏到了他的肩上,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抱着她,哄着她,口齿并不清楚地说:“我爱你。”

他突然地醒悟过来,醒悟过来自己正在说什么,在对谁说。他猛然地推开她,怔怔的看着她。

她也呆呆的看着他,他强笑着,说:“我真是醉糊涂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声,他走开了。微波炉里,一阵一阵的饭香透出来,“叮”一声铃响,那黄黄的光灭了,厨房里只剩了那暗红的小灯,远远的浴室里有水声传过来,像是梦一样,是她恍惚地做了一个梦,也许他是在说醉话,可是——她紧接着问自己,他说的要是真的呢?可是,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他们现在的样子,他们现在的关系——又怎么样……

但心里的苦,渐渐泛起涩,哀凉唏嘘却又是微酸。他不肯认也好,她已经经不起了,他若肯真的说出一句话,她会粉身碎骨,她会当真的去飞蛾扑火,她没有勇气听他说爱她。假若他真的说过了,后来又否认,她会万劫不复。

她去上班,自从她住了院,公司交给蔡经理打理,他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听说她回来,很是高兴。李太太见了她也高兴,问长问短,又说还好没有留下疤痕。积下来的公事并不多,她就手处理了几件,直拨电话响起来,这个电话不通过秘书转的,一般都是家里人打来,她没有在意,拿起来接听:“傅圣歆。”

没有声音,她怔了一下,又“喂”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她的手心里濡出汗来了,不会是易志维,他这会儿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没工夫来和她玩躲迷藏;他打电话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书室代拨好了才听。也不会是家里人,家里没人这样来打扰她。除此之外,知道这个直拨号的人数得出来。

听筒里的呼吸声细微可闻,她怔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迟疑地问:“是……你?”

“是。”

她心乱如麻,只说:“谢谢。”是谢谢他把自己的东西速递了回去。他们彼此了解,所有的话只说一部分都可以领会,毕竟交往了十几年,熟悉得就像对自己一样。他知道她谢什么,他说:“应该的。”停下来,沉寂就成了无望的死海——黑黑的静,一点生命都没有……

于是,她客气地问:“简先生还有事吗?”这话是在提醒他,他现在的身份,和与她之间的距离,他当然不会不懂,他说:“听说你出了意外……”上次日本见后,她故意下的饵,难不成他这样轻易就吞了?或者与易志维处处争锋相对惯了,什么都要争,连她也打算争?一转念便只说:“我没事了。”口气风轻云淡,可她知道听在他耳中的效果。

她涩涩地一笑,自己倒成了什么,让人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起初那样恨他,到了现在,一样故意做出余情未了的样子,她和他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他唯利是图,她更是,为着怕还有利用他的机会,故意这样欲语又止。她悚然一惊,易志维教给她那样多,她学地那样快,也许自己本质就是如此。不,不,起码自己不会去深深伤害爱着自己的人,起码自己不会去深深伤害有十余年交往的人,总还是有未泯灭的天良。

他终于没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她也将听筒放回原处,心里只是模糊的一片,父亲出了事后,她只是悲愤欲绝,从来没有想过简子俊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他是想吞并公司,事后他也的确有这个意图,可是如果和她结婚的话其实也能达得到这目的,父亲一直特别地欣赏他,曾经暗示过在他们结婚后要把公司交给他管理,也许他不想和她结婚,可是他一直并没有表现出来,直到父亲出事的前夕,他还对她一如既往。

他们是青梅竹马,几岁的时候大人们就在开玩笑,说长大了叫他们结婚。在他家里,她去玩简太太就会笑眯眯地说:“歆歆别走了,给我们子俊做媳妇吧。”在她家里,父亲会乐呵呵地对他说:“子俊,我把歆歆嫁给你好不好?”稍长大一点儿,他们再开这样的玩笑,她会脸红,躲到窗帘后头不出来,简子俊却将头一昂,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用你们说,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会娶她的。”大人们哄堂大笑,再长大一点,他们就真的谈起恋爱来了——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好像天经地义就应该一样。

他为什么对称呼了十余年“伯父”的人痛下杀手?他为什么想对华宇赶尽杀绝?她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事后她只一味地恨他,可是却没想过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对她似乎并非完全无情,可是当日他那样斩钉截铁,铁石心肠得几乎将她逼上绝路,到底是为什么?

她久久地坐在那里,或许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合理的答案,她总想着对错,总想着黑白分明,事已至此,早已只是徒劳。

晚上出席一个慈善拍卖会,这种场合最无聊,好在熟人多,不会闷。因为易志维的缘故,她这几个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宠儿,进场签名时一大帮的记者拍照,她只得耐着性子让他们拍个够。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金融家们,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叫了声:“徐世伯,晚上好。”

徐董说:“怎么一个人来,志维呢?:她含笑说:“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现在是私人时间,我怎么会知道易先生在哪里?”

“哈,在伯伯面前还不好意思说实话?”

她笑而不语,这种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志维同居,那又怎么样,否认一下事实会刺激情节发展,易志维说的。

最近她入院,稍长时间没有出席过这种场面,熟朋友纷纷地打招呼,离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连老同学范晓钰也问:“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宴啊?”旁人都问地那样笃定,她倒有几分怅然若失,直到拍卖会开始,才定下神来。这是为孤儿院的义卖,拍卖品都是捐出来的,拍卖所得也全部捐给孤儿院。拍卖品种甚多,字画珠宝古董一应俱全,她向来不爱在这种场合出风头,只不过当个观众,一件件的名人字画拍卖完毕后,就是珠宝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的没有兴趣,只碍着主办人的面子,不好提前离场。坐在范晓钰身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把那份拍卖说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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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九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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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号拍卖品一件钻石项链高价拍出后,拍卖官取出第十五号拍卖品:“翡翠九连环”

她一震,抬起头来,果然是九连环,环环相扣,剔透翠绿,虽不是最名贵的老坑玻璃翠,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所谓冰种,只只相连的翡翠环,让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来了,小时候她最喜欢玩这个,解下来、套上去,经过极繁琐的过程才可以取下全部的九只环来,她玩得极熟了,闭着眼也能把九只环取下来再套上去,她曾经有过一只心爱九连环,后来不见了,她还急得哭过,简子俊当时哄她说:“歆歆你不要哭了,过些日子我买一只一模一样的给你。”

这样东西算是过时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见了的,也没处买,过了几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只有这点记性。

这一只呢?

她有些怅然地看着拍卖官手中的九连环,这一只比她小时候那只当然要贵重得多了,可到底还是九连环,不过是中国古代的闺秀们用来消遣闺阁闲暇的玩意,繁杂归繁杂,经过了无数的步骤取下来,最后再经过无数的步骤套上去,华丽而无聊的生命……

拍卖官用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只连环,发出悦耳的铮铮声,他以为这是乐器吗?她有些失笑,拍卖场中有些人并不知道这是件什么用途的玉器,可是这是难得的好翡翠,竞价一开始就抬到了二十万。

她也举了一下牌子,拍卖官立刻说:“好,二十一万,傅小姐出二十一万,二十二万,那位先生出二十二万。”

她再举一下,拍卖官说:“二十三万,傅小姐出二十三万。”有人马上出二十四万,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举了牌。

“二十五万!”

“二十六万!”

她有些动摇了,毕竟只是件小玩意,范晓钰却在一旁耸恿:“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喜欢为什么不买下来?”

她又出了价,对方却也加了价,看来是势在必得,双方把价格拉到了三十万上头,她报出三十一万,对方却不耐烦了:“三十五万!”

看来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举牌,拍卖官喊着价:“三十五万!有没有高过三十五万?”范晓钰催她:“再出价啊,只要喜欢怕什么,先买下来再说,回去见了易志维,向他撒个娇,叫他出这笔钱好了。”

她笑着摇摇头,拍卖官重复:“三十五万第一次!三十五万第二次……”

“四十万!”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她有些恍惚地转过脸去,是他!

“好!简先生出四十万,四十万,有没有高过四十万?”

场中响起一片嗡嗡声,范晓钰也向她笑道:“简子俊果然气盛,一开口就力压全场。”她也笑着,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他买这东西做什么?难不成小时候的那句玩笑话他也还记得?

“四十万第一次!四十万第二次!四十万第三次!”拍卖官一槌定音,“成交!恭喜简先生买得这件翡翠九连环!”

她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隔得那样远,只看到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脸孔顿时雪白——他的确是买给她的,他还记得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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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东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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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结束,她在停车场前等着,她自己的车在台风中报废了,还没有买新车,天天是开着易志维的一部半旧的莲花在代步,今天晚上这样隆重的场合,不适合自己开车来,是易志维的司机用他那部林肯送她过来的。约好了来接,她也早早打了电话通知司机,只是还没有赶到。

不料简子俊的司机走过来问她:“傅小姐,简先生问是否可以让我送你一程?”他知道她不会和他同车,所以叫司机来这样问。

简家的司机也是极熟的人,她于是笑了笑:“不用了,福伯,你送简先生回去吧,我有车来接的。”

福伯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拿出一只锦盒:“那好的,傅小姐,简先生说这件东西是给你的。”

竟是那只九连环,她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说:“我不能要。”

福伯说:“简先生说是给你的,请你务必收下,你不要的话,我没有办法交差的。”说着就硬塞到她手上,这时候参加拍卖会的人还在陆续地走出来,路灯底下,她总不能和一个底下人拉拉扯扯的,只得拿在手里,福伯松了口气,似乎怕她改变主意,转身就走开了。

她倒莫名地害怕起来,简子俊这样一来,到底是为什么?他定然是重新估量了她的价值,才肯下功夫想重续前缘。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利用的,还是他单纯与易志维过不去?

那只九连环倒是留也不是,扔也不是,左思右想只觉得还不如淡然处之,所以随手就撂到抽屉里。就算易志维知道,也能明白她的立场。

华宇现在的经营渐渐上了正轨,她的日子好过多了,她现在可以说幸福了吧,有家杂志就说她“爱情事业都已成就”,可能有不少女人羡慕着她,连继母都问她:“想过什么时候结婚没有?”

问得她一脸的茫然:“结婚?和谁?”

继母嗔道:“你这孩子真是!”笑逐颜开地说:“当然是和易先生了。”继母虽然并不了解易志维,也没机会见他一面,但是看多了关于他的专访,兴味盎然的说:“易先生不错了,有本事人品也好,不用再挑三拣四了,你的年纪早该结婚了呢!”

易志维肯和她结婚吗?或者,她肯和易志维结婚吗?

也许他肯的话自己并不会反对的——起码他们现在的相处证明,他们是可以一起过日子的。问题是——他有没有打算怎么样?

如果做情人,他们现在也算是不错的情人了,他说过爱她——喝醉的那次,不知道算不算数。她是爱他的,可他早就说过,叫她不要爱他。他们天天在一起,关系会不会进一步明确却全在他的掌握。他不见得肯结婚,结婚不会比现在对他有利,一旦有了法律承认的地位,有了妻子的名份,他就得对她的一切完全负责,现在多好,合则留,不合则散。

她也不想在他面前提,好像她想嫁给他似的,他说过不要人爱他,又说过不会养她,虽然都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当真的也说不定。她又不稀罕嫁给他,没事不去自讨没趣。

继母笑着又说:“圣欹在谈恋爱呢。”

她高兴起来,问:“哦,是吗?和谁?”

继母摇摇头:“不知道,问她也不肯承认,不过看她老是神神秘秘地讲电话,又时不时出去吃饭,总是收到花。喏,今天一早接到电话又出门去了。”

她笑:“这准是在谈恋爱了,圣欹也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十八岁了。”

继母叹了口气:“我总是不放心,她又不肯和我说,圣歆,你有空就问她一下吧。”

圣歆答应了,正巧这个时候下人说:“二小姐回来了。”

圣欹走进来,她今天穿着粉色缎子小洋装,手里还拿着大束的粉玫瑰,她本来皮肤极白,直如粉妆玉砌的一个人,那种咄咄逼人的青春,叫圣歆从心底里羡慕。

圣欹本来是满脸笑容地轻嚷:“妈,我回来了。”见着圣歆,脸上不由一呆:“大姐。”

圣歆笑着问:“和朋友出去玩?”

“嗯。”她有些踌躇不安,说,“我上去换衣服。”

圣歆猜她是不好意思,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圣欹大约也知道母亲和圣歆说过什么,于是上去了之后就不下楼了,圣歆过了一会儿不见她下来,知道她害羞躲着自己,心里想过几天再问她,于是就对继母说:“我还有事呢,该走了。”

继母很客气地挽留:“吃了饭再走吧。”

“不吃了,”她笑了一下。“他约了我吃饭呢。”

她去赴约,正好遇上塞车,迟到了几分钟。匆匆走进餐厅里,老远看易志维一个坐在那里看餐牌,眉头略皱,嘴角微微沉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她知道他这个样子是在不高兴,连忙笑着说:“真不好意思,塞车,让你等了一会儿了吧?”

他说:“我也刚刚到。”

她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问:“怎么了?”

“没事——传东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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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的阴谋不可能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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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一回和她讲到易家人,以往他在她面前绝口不提的,连他家里人打了电话来都不能替他听,她一直牢牢记着这项禁忌,没想到今天他主动提起来。他皱着眉,心烦意乱的样子:“又不知道那女孩子是谁,他长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事瞒我。”

他兄代父职养大弟弟,所以一直是半兄半父的身份,感情上和一般人家的兄弟不同,责任心和保护感都更强这次显然是烦恼极了,不然也不会脱口告诉她,纵然公事上头有了天大的麻烦,他也最多说累,从来没有烦过。

她不由呆了一下,脱口说:“这样巧,我妹妹也在谈恋爱。”

“哦?”他果然注意,“你哪个妹妹?”

“我的二妹妹圣欹。”

他说:“不可能!”

听他斩钉截铁的口气,似乎就算可能他也打算坚决反对了,她有些尴尬,笑着说:“我们别瞎猜了,不会那样巧的,他们两个又不认识。”

“所以我说不可能。”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告诉她,“关键是传东这几天失魂落魄的,做事情也丢三落四,蔫蔫的,没精神,好像是失恋了。他年轻,又还在念书,我真怕他中了人家什么圈套。”

那当然,以东瞿的名气,不怕没人打易传东的主意,他名下也东瞿有大笔的股权,只不过一直是易志维在代管。易志维当然是绝佳的婚姻对象,可是他的精明厉害也是有目共睹,算计他太难,不如去算计一张白纸似的易传东,反正一样可以荣华富贵。

她说:“不会吧,传东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迟钝的人,可能年轻没经验,但别人也没那么简单可以左右他。”

易志维不耐烦:“你又没有见过他——他还是个小孩子,人家万一设个美人计,他绝对懵懵懂懂就上了当,然后再吊一吊他的胃口,他就乖乖中了圈套了。”

她问:“那他对你说想结婚?”

“他不敢的。”易志维说,“他知道我的脾气,要是对方背景有问题,怎么逼他也不敢和我说,哪怕告诉我他们在交往,他都没那个胆,何况结婚——他从小怕我,他的性格又很内向。”

“那不就得了,对方的阴谋不可能得逞了。”

易志维叹了口气:“所以我就更怕,万一真是这个样子,他又不敢对我说,对方又逼得他紧,我简直不敢想他会怎么办!这几天看了他的样子我就担心,天天丢了魂一样。”

她是外人,只能一味的说宽心话:“不会的,也许只是小孩子谈恋爱,对方也只是同学之类,这几天闹了别扭,过几天就好了。”笑了一下,又打趣:“我可以放心了,我妹妹这几天高兴得很,看来不会是他们两个人在谈恋爱。”

他还是愁眉不展,她讲了些别的事情,他只是没心思,最后她也不说话了,闷闷的吃完了这顿饭,他就说:“我今天晚上回家去一趟,就不回去了。”

看来是打算和易传东好好谈一谈了,他的母亲和易传东都住在阳明山的大宅里。他忙,很少回家,多数时候是打电话回去问问家常。易太太的病情虽然一直控制地很理想,可是因为长年吃药的缘故,反应有些迟缓,他每次讲电话都是放慢了语调,一副对小孩子的口气。

想到易太太,她多少有些内疚。他以前回家向来不告诉她,顶多和她说一声:“今天不用等我了。”他没那个义务向她交代行踪,毕竟他们不是夫妻,就算是又怎么样,天下不知道丈夫今晚身在何处的妻子也多得是。

她答应了,一个人回他的公寓去。他既然说不回来了,她早早就上了床看电视,电视里一对苦命的恋人迫于家族势力不可以在一起,抱头痛哭得死去活来,导演还不失机地配上凄美的音乐,不知结局是否是双双殉情?她看了却只想发笑,有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冷血,这也是让易志维教出来的,他说过“宁教我负天下人。”

听到门锁“咔嚓”一响,她倒吓了一跳,却听到熟悉的脚步,他径直的走进卧室来,脸色铁青。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连忙说:“怎么了?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他却是一场雷霆万钧的暴怒:“傅圣歆!你好本事!”

她完全呆了,不知所措。他一伸手就将她拖了下来,他是喜欢运动的人,手劲大得几乎拧断了她的胳膊,痛得她眼泪都要涌出来,却莫明其妙,只是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他咬着牙,眼睛里就像要喷出火,“我易志维这辈子没有服过谁,我今天真服了你了!”

她的头发让他的手缠住了,她也顾不上了,只得仰起脸来问:“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少跟我装糊涂!”他一把掼开她,她踉踉跄跄地撞在了床头灯柜上,他却又一把将她揪了回来,抓在她的肩上,“你真是好手段,你吃定了我们易家对不对?”

他今天回家是和易传东谈话去了,难不成易传东真是和圣欹在谈恋爱?他的样子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似的,她含泪说:“我也不常回家,圣欹的事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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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简直是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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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为什么更加地发起怒来,一掌就掴在她的脸上,她被打懵了,耳中嗡嗡地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她跌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他却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样,一下子又将她拽了起来:“你还和我装蒜!还东扯西拉说什么你妹妹,有一个你不就足够了?你一箭双雕,多得意呀!你不用痴心妄想去招惹传东,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一时兴起花钱买来的一个玩物,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为了钱,什么都肯出卖,为了钱,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我一直不上你的当,你就去勾引传东?我警告你,离他远一点,不然的话,你就小心一点!小心你和你的公司都没有立锥之地!”

他的话像子弹一样一颗一颗地打在她的身上。她哭起来,今天她才明白了自己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原来和祝佳佳没有任何区别!只为着她与繁素的貌似,他花钱——买她来做玩物!

她已经顾不上绞心断肠般的痛楚,只哽咽着分辩:“我不认识易传东,我怎么招惹他了?”

他冷笑:“你还想骗谁?传东这一阵子失魂落魄的,我说是怎么的,原来是你这个狐狸精在作怪!你不认识他?他那里怎么有你的照片?要不是我今天回去翻了出来,你还打算叫他瞒我多久?”

她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捂着被他打的地方,“呜呜”抽泣着。这样冤枉,心里却只想着,他原来是这样看待她,他原来以为她竟是这样的人。

他说:“算你狠!你以为控制了传东就可以染指东瞿?你有没有教唆传东在董事会上造反,赶我下台?我告诉你,你少做梦了!你简直让我恶心!天天睡在我的床上,再去勾引我弟弟,只有你这样的贱货才做得出来!”

她忍无可忍,终于举手打了他一耳光:“你龌龊!”

他大怒:“你敢打我?”“砰”的一下就把她推到床上去,胡乱地撕着她的衣服:“我再龌龊也没有你龌龊!”

她惊恐地挣扎着,可是不是他的对手,眼泪刷刷流下来,她呜咽着:“易志维!你混账!”

她一直哭了大半夜,双手腕上都让他捏得淤青了一大片,可是她并不觉得痛,只是哭得精疲力竭。他发泄完他的怒气后就走掉了,剩了她在这里哭泣,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和易传东只见过一面,就是在电梯里那短短的一面,她根本不应该负什么责任,她怎么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易志维判了她重罪,认定了是她去勾引易传东,他当然有理由,传东一个大男生,又还在读书,而她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肯定是她会耍心眼。

她简直不敢想天亮后自己该怎么办,难道等在这里,等他回来再让他羞辱一番?她擦拭着眼泪,下床来收拾东西。房间里乱得像打过仗一样,枕头靠枕扔了一地,床罩半拖在地上,流苏乱七八糟纠结着,像她痛楚揪起的一颗心。他这回着实气到了,他也许是一直堤防着她,堤防着她对家里人有什么不轨,所以连电话也不许她听,没想到她还有办法勾引到传东,所以他气坏了。他只有这一个弟弟,从小带大的,保护得好好的,结果让她这个坏女人杀出来抢了去,难怪他生气。

她把自己的东西只拣必要的收拾起来,他随时会回来,她的时间不多了。临走前他也曾丢下话:“以后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上一次是她自己走,这一次是他赶她走,自己和这里真是没有缘份。提起箱子出门,现在是凌晨四点多钟,整个台北市还在酣甜的梦中,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交通信号灯在寂寞的闪烁。跑夜车的计程车稀稀蔬蔬,她伸手拦了一部。不能回家,这样子绝对不能回家去,她随口说了一间酒店的名字,司机就把她送了去。

她是身心俱疲,在酒店房间里倒还迷迷糊糊睡着了几个小时,醒过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她首先把自己的移动电话打开,刚刚一开就有电话打来,看来是拨了很长时间了,所以一开机就拨了进来。是蔡经理,他简直是气急败坏:“傅小姐?为什么东瞿突然通知说要停止为我们担保贷款?”

来得这样快在意料之中,他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争分夺秒,常常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生意抓在手中了,所以他才有今天。

她苦笑了一下:“因为我和易志维闹翻了。”

蔡经理呆了一下,说:“那易先生也不应该这样绝情啊。”在他看来,情人间吵嘴生气再正常不过,易志维却立时翻脸不认人,中止担保对东瞿又没有太大的益处,而对华宇则是致命的打击。

“好了,蔡伯伯,”她打起精神来,“我们现在有多少的拆借是东瞿担保的?”

“四亿五千万左右。”

天!她上哪里去弄四亿五千万的巨款和利息?

“傅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说:“我想办法,我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挂上电话,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以易志维在金融界中的地位,只要他表示与她决裂,就没人敢出手救她,为什么要帮她而去开罪易志维?天下没那么傻的人。她比几个月前还要绝望,几个月前她还可以勉强想办法,今天她简直是走投无路。

电话又响起来,她机械般拿起来听。

“傅小姐,你好。”稍稍有些怯意的声音,她听不出来是谁,于是她问:“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我是易传东。”

她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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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法替自己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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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传东却像是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所以只怕自己泄了气,一口气就往下说:“傅小姐,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昨天大哥翻出照片来,我就想,我这次肯定是连累你了,我和他说不关你的事,他只是不肯听,今天早上他叫秘书室打电话,我听到了,他停止对华宇的担保,是不是?”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是靠本能在说话,声音干涩得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你不要这样说,这件事也不怪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从大哥那里偷看到的,傅小姐,我有办法帮你。”他的语气很坚定,显然是下了决心了,“虽然我说话大哥不听,可是我是东瞿的大股东,我想我有办法帮到你。”

“不!”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拒绝,“谢谢你,可是你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易志维口口声声是她勾引了传东,想要觊觎东瞿,他这么一来不正好证明了易志维的话?

“但是华宇……”

“这件事情纯粹是我和你大哥之间的问题,你不用过问,我会和他谈的。”

“但是大哥他这次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生气过,他昨天晚上和我吵了一架,今天早上又和我吵了一架,他也叫我不要管……可是……傅小姐,这件事都是我不好。”

“你没有什么错。”她只得安慰他,“你大哥叫你不要管是对的。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这件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傅小姐……”话只说了一半,电话里突然寂无声息,她有些奇怪:“传东?”

“叫得真亲热啊!”易志维沉沉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里传出来,她的心也沉下去,沉下去……

“我警告过你离我的弟弟远一点,看来你并不打算听。”他沉沉地笑着,“傅小姐,你以为自己好运到可以和我作对吗?”

他“咔”地将电话挂掉了,她知道这是火上浇油,他盛怒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猜不到,可是一定是针对华宇或傅家,因为她先惹到他家里人身上,所以他一定也不会放过傅家,她害怕起来,可是她束手无策。

下午股市就闻到风声,华宇跌了二十几点下去,过两天人尽皆知她和易志维闹翻了,她的日子将更难过。

她想不出办法,他在气头上,她也没法子向他解释,这一切太冤枉,可是她没法替自己伸冤。

她打起精神来去上班,公司表面上一切安好,可是,天晓得明天会怎么样。晚上下了班,她也不想回家去,仪照片中这位神秘美女。”

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易志维昭告天下他甩了她,她的处境将更难,她慢慢的将报纸折起来,心里一阵阵地发酸。还是照样上班去,到晚上,这条新闻的效果就看得出来了,以往她每天收到的应酬请柬可以订成札,今天只有十数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了最初的一个礼拜,全世界几乎都变了样,她尽可能地镇定自如,居然让她熬过来了,天并没有塌下来,只是日子难过一些。

她四处碰壁,不过情形也不算太坏,外人看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仍在迟疑不定,不知道他们是真的闹翻了,还是普通的情侣吵架耍花枪。所以对她的态度也就不甚明了,既不热络,但也不至于绝情,怕她重新得宠,留着余地。

这天开董事会,易志维是华宇的大股东,当然也是执行董事,今天当然不一样了,他差不多迟到了二十分钟,才带着自己的秘书、助理过来。这是那晚以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他板着脸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去,她也没什么表情,就宣布了开会。

会议中途他一句也没有发言,只是他的助理潘学安一句接一句替他质问着公司的业绩:“这个月投资业绩下降12%,这是为什么?”

她面无表情的答:“最近不景气,保险业都这样。”

“坏账率高达7%,这么下去公司不要破产?”

“坏账是无可避免的,我们已经努力减少损失了,只是没有办法。”

“华宇这个月股票跌了五十多点,客户不会因此产生信任危机?”

她忍住一口气:“股价下跌是因为东瞿停止对我们的同业拆借担保。我并没有责任!”

几个老董事看他们几乎是要针尖对芒尖了,连忙缓和气氛:“傅小姐不要着急,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

易志维终于开口了:“这话说的不对,何况我是公司的股东,我当然要求我的利益不受任何损失,如果股票的收益仍然不理想的话,我就会考虑低价售出转让。”

她望着他,他却头也没抬,自顾自的在和黄敏杰说话。她真的是累了,精疲力竭地说:“好吧,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偌大的会议室很快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有些茫然地站起来,走到他刚刚坐过的位子上去坐下。烟灰缸里还有他没有抽完的半枝烟,早就熄了,就像他们那一点点浅薄的感情。今天他们又成了陌生人了,也许比陌生人还要糟——他恨她呐!她凄惶地对自己摇了摇头,伸手拿起那半枝烟,熟悉的烟草味道萦入鼻端,她闭上眼,一颗大大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慢慢地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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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打电话来是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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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又过了几天,她虽然没有搬回家去住,可是家里人也都知道了,圣欹打了电话,似乎是慰问的意思,她受不了那种想法,没说几句就找个借口挂掉了。正在怔怔地望着电话发呆,铃声却又响起来。

她一拿起来,对方就说:“是我。”

她呆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说:“圣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说,我知道我现在打电话来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不过,如果你愿意,你知道我不会比易志维难相处。”

她突然火起,难道他认为她无路可走,只能再一次出卖自己?一字一句地说:“简先生,我虽然现在处境艰难,可是我还有骨气,我不会再和杀父仇人走到一块去的。”

摔上电话,自己又和自己争辩了起来:骨气?骨气多少钱一斤?公司水深火热,再想不出办法就是眼睁睁再往绝境中滑!可是,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更叫她警觉的是,他为什么突然愿意对她伸出援手,他曾经眼睁睁瞧着她四面楚歌,到了今天为什么又肯来恩赐?世上没有利益是不需付出即可得到的,他是为了什么目的,一想到这个,她就不寒而栗。

晚上回酒店,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简子俊的话直在耳中回荡,心下一横,反正自己已经又一次一无所有,不管他算计着什么,凄然想,自己还怕损失什么?软弱无力的游说着自己,到底动摇了,顺手取出枚硬币来,心里默默地想:我只扔一次,花向上就给简子俊打电话,字向上就自己硬着头皮去闯,听天由命。

终于将硬币向上一掷,硬币“叮”地落在了地板上,“嗡嗡”的转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心里早已是一手的冷汗,最后硬币终于“当”地平躺在了地上,停了下来,是花!

天意如此,她对自己的良心也有了交待,松下一口气。明天就给简子俊打电话,不过就是再出卖一次自己,叫他开个价。也许他比易志维慷慨呢!

她恶毒地想着,可是更多的凄凉涌上来:有什么用……自己再怎么自暴自弃,又有什么用……

她突然的想起来白天他打来的那个电话,现在那只九连环成了重要的道具了,明天她就得重新面对他,旧情复炽的信物她却忘在了易志维的公寓里!

该死!上次出来匆匆忙忙,她又心神不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记带出来,不过也不对,她那时根本没有打算去和简子俊重修旧好。难不成去拿?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否定不了,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说服自己去见易志维一面,明天他们真的就是一刀两断了,她跟了简子俊,彻底就是他的敌人了。

她随便抓了件衣服换上,抢在自己没有改变主意以前就出门。从酒店到易志维的公寓,一路上她思潮起伏,几次想叫司机回去,终于还是没有出口。钥匙她忘了还给他,可万一他在家呢?现在虽然很晚了,万一他在家又有别人在——比如他的新女朋友,那岂不是更糟?

她老远就下了车,步行走过去,远远看着那幢小楼没有亮灯,心里反而是一宽。也许他还没有回来,也许他不回来了,反正他不在家。

她原本是洗过澡的,可是在燠热的夏夜里,只站了一会儿,又出了一身的汗。小虫子也往脸上扑。这里是高级住宅,园林一样的环境,楼前楼后都是草坪树木,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塘,里头种了睡莲,所以小虫子多,草丛里也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吟唱。她在花园里走动着,穿着高跟鞋的脚发了酸,她在凉亭里坐了下来,想着这样晚了,他定然是不回来了。

她终于像心虚的小偷一样刷卡开了院子的镂花铁门,四下里都寂寥无声,只有走廊下的灯泛着冷冷的白光看着她。她做贼一样轻轻打开了门锁。光线太暗,她什么也看不见,可也不敢去开灯,站了片刻,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突然之间,她的寒毛一根一根都竖起来!

有人!沙发上有人!

黑暗里熟悉的轮廓,是他!她该怎么办?掉头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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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吻却比水还要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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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迟了!他打开了灯掣,突然的光明令她半晌睁不开眼。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好待在那里不动,任他打量。他吃力而缓慢地问:“是你?”

他喝过酒了,离这么远也闻得到那浓烈的酒气,她心一横,说:“易先生,我来拿一样东西,马上就走。”

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她稍稍放下心来,说:“东西原来就放在衣橱下面的抽屉里,我进去拿,还是你替我拿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要什么?我去拿。”

他似乎醉得厉害,她想,事到如今实说也无妨,便说:“是个锦盒。”她比划了一下:“有这么长,这么宽。是紫色丝绒面的。”

他向楼梯走开,她有些提心吊胆的看着他,果然,她的担心并非多余,他刚上了几层楼梯差一点跌到她连忙赶上去替他打开卧室的门,又打开了灯,心里却又是一惊。屋子里什么都没变,连他们的合影都还放在床头的灯柜上——她以为他早就扔进了垃圾桶呢。

他摇摇摆摆的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门,喃喃自语:“紫色……”却伸手将她的一件紫色睡衣取了下来:“是不是这一件?”

真是醉糊涂了。

她只得笑了一笑:“呃——不是,我自己找吧。”

“好。”他又一阵的恶心涌上来,难受地皱着眉扯开领带,往床上倒下,“帮我也拿浴袍——”翻了一个身,口齿不清地说:“放好了水叫我。”

她见了他醉成这个样子,真怕他会把他自己淹死在浴缸里,连忙说:“放水太慢了,洗淋浴吧。”

他很听话的起来了,踉踉跄跄就向浴室去了,水声响起来,她却呆在了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怔了好一阵子才蹲下来,打开了抽屉找那只紫绒面的盒子。

她原本放在那里的盒子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熟悉的白色盒子放在那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认得这只盒子。她的手在发颤,她终于还是打开来——果然!

那个被她打破了的八音盒静静地躺在里头,一堆碎水晶,早该扔了的,怎么会在这里?

她头晕目眩,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定定地蹲在那里,却听到“圣歆!”

他在浴室里叫她:“把我的浴袍拿过来。”

她慌乱地应了一声,放下盒子就帮他找到浴袍,拿到浴室门口去:“给你!”

他把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来接衣服,她交到他手里,正要放手,他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一下子将她扯了进去。她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扑在了他怀里,头上花洒喷出的水“唰”地打到身上脸上来,顿时浇了个透,他的吻却比水还要密,还要急。

“圣歆!”他的声音浓得发腻,“我要你陪我,不走开。”

“好,好,我不走开,我到外面等你。”她敷衍着,他喝醉了就这样,她应该算有经验了。这一次醉得厉害,连他们闹翻了都不记得了。

他却没有松手:“你骗我!”

她苦笑:只怕你酒醒了,会赶自己出去都来不及呢!她在心里叹着气,口里哄着他:“我不骗你,我在外头等你。”

他关上水,穿好浴袍,醉态可掬:“我洗好了,我们一起出去吧。”

她只得跟他出来,他眯着眼打量她:“你怎么不换衣服?”

她从发梢到衣角都在往下滴着水,她确实是该换件衣服,不然这样湿嗒嗒的像什么话,怎么回酒店?好在这里她没带走的衣服不少,她过去开衣橱,他却从后头抱住了她,流连地在她颈中吻着,含糊大得说:“穿那件黑色的,我喜欢看。”

她伸手去取黑色的长裙,他不耐烦:“真是笨!你穿礼服睡觉?”

伸手就替她取了那件黑色的睡衣下来,他的口气突然温柔起来,恋恋的:“你记不记得,在纽约……你就是穿的这件睡衣……早上醒过来,背对着我生气,我越怄你,你就越气的厉害。你生气会脸红,左边脸上的小酒窝会不见了……”他笑起来,在她脸上又吻了一下:“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她不是在生气,只是呆呆的,所以脸上表情是僵的,他的话吓住了她,她都不记得自己在纽约是穿的什么衣服了,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一眼发现了地上的那只盒子,突然地发起怒来:“你拿出来做什么?”

她吃力地吞下一口口水:“我在找东西……”

“找一个紫绒盒子是不是?”他咬牙切齿的问:“简子俊买给你的九连环,嗯?”他知道也不意外,拍卖会上那么多人,都知道是简子俊买了那只九连环,他随便打听一下就会知道是简子俊买了送她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生气?

他喝醉了一向奇怪,今天醉成这样,大约什么奇怪的举止都会有,她还是早早地走为妙,她吃力地说:“易……志维……我得走了。把九连环给我吧,我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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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言喻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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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梳妆台那边去,从抽屉里拿出那只盒子打开,他抓起那只玲珑剔透的九连环,就使劲往地下一摔,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九连环就粉身碎骨了。他这才解了气似的,冷笑:“我就是不让你拿走!”

这算什么?她怔了一下,掉头就走,他从后头赶上来抓住她:“你去哪里?”

她冷冷地答:“易先生,你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得了健忘症?我们早在一个月前就一刀两断了,是你赶我走的。今天我不过是回来拿东西,你不肯让我拿走,我也没有办法,可是你有什么权力问我要去哪里?”

他呆了一下,慢慢地问:“我们……一刀两断?”

她扬起脸:“你叫我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我保证,以后我会尽量地避开你,不会有意地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

他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我叫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想起来了吗?”她一字一句地问,“忘了?忘了更好,像我这样的玩物,是不值得你记得的!”

他使劲地摇了一下头,喃喃自语:“我叫你走?我说你是玩物?”他显然是想起一点模糊的影子来,他忽然地抓紧她:“不!圣歆!你不要走!”

又来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挣扎,他会抓得更紧的,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想到她的目光竟然让他瑟抖了一下,他痛苦的转开脸去:“圣歆!”

无可否认,他的表情影响到了她,她的语气不那么尖锐了,只是难以言喻的苦涩:“放手吧,我该走了。”

他顺从的放开手,她没想到这么容易脱身,他安然地说:“我知道,天天总是这个样子。”他的表情是欣慰的:“总是这个样子结束的——明天早上醒过来,我就忘了。”

她又怔住了,他却是如释重负的,安然地摇摇欲坠:“好了,我今天又见过你了,明天晚上,你准是又在这里等着我。今天还好,我没有醒——前几天晚上我总是叫着你的名字惊醒,那种滋味真是不好受,我真是怕,可是我不舍得不梦见你——明天见,晚安。”

他睡到床上去了,疑惑地看着她:“你还没有走?真奇怪,平常梦到这里,你会掉头就走,我怎么也寻不回来你,你今天是怎么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以为他在做梦,他竟然以为他是在做梦!

这是她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甜言蜜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成串地落下来,他却问:“你哭了?”

她说不出话来,他走过来,细心地用手替她擦着眼泪:“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活该——我把你赶走了。”他拍着她的背,哄着她,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直击入她心底最柔软处,她的眼泪益发地涌出来,他低低地昵喃着:“都是我不好——可是我总得要面子……你那样对我……我还能怎么做?我和传东吵架,我竟然在心里妒忌他,我很害怕,圣歆!我真的怕,我不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居然妒忌传东!我只能赶你走……我爱你,圣歆,我有多爱你,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终于哭出声来,他本能地箍紧了她,离别是可怕的刀,会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肠,他再也不想放开她了!

九点钟了,他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傅圣歆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的手臂还横在她的胸口,重量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是应该在他醒过来之前走掉的,电视电影里都这么演,而且走到天涯海角,永远都不回来。十年后,二十年后,有机会再见了面,就在旧日初次相遇的地方,那应该是苍凉而美丽的,荡气回肠。

她终于下了决心,再过一会儿的话他的秘书说不定会打电话来催他上班了,他忙得很,向来没福气睡懒觉,迟一点不去上班,秘书室就会想办法找他。

可是,他竟然不肯放手。

把他的手拿开了,立即又横上来,她怕弄醒他,不敢再试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睡态,以前他虽然“睡中无人”,老是霸占她的位置,可是也还绝对不会这样,醒过来永远是背对着她。

他的电话终于响起来,她吓得连忙抓到手里,按下接听键,再回过头来看他,还好他只惊动了一下,并没有醒。她看了一下手里的电话,不该替他听——号码显示是秘书室的,可是也许是十万火急的公事,比如期指,那是一分钟都不可以耽误的。她叹了口气,低低地电话:“喂。”

对方大大地迟疑了一下:“傅小姐?”

他的秘书永远有这个本事,当时她第二次打电话到秘书室去,他们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听出她的声音了。不等她自报家门就会说:“傅小姐,我替你把电话转进去。”真不知道他们一天和几百个电话打交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声音都会记住。

今天大约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了,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是她会接电话。她说:“是的,是我,叫易先生起床是吧?”

“呃……是的。”秘书相当的识趣,“不过也并不是太要紧的事情,我过半个钟头再打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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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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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掉了,正合她意,她将电话放在床头柜上,小心地托起他的手,立即抽身下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冻得她哆嗦了一下,她赤着脚走到衣橱前去,随手拿了件衣服穿上,再拾起自己的鞋,蹑手蹑脚走出去。

好了,她脱身了。上了计程车后,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是沉重的难受。他醒了会不会记得?记得又怎么样?反正他们已经是今天这种局面了,还不如不记得,只当他又做了一场梦罢了。

女主角在这种情形下会立刻买机票飞到异国他乡去,她却不能照着做,乖乖地回公司上班去。

股价在跌,电话在响,会还要开。她早上随手拿的衣服,也没有注意一下,一件并不合适办公的银灰绉纱长裙,一尺来阔的堆纱袖子,总是磕磕碰碰地挂住东西,她的鼻尖冒着汗,又有一笔利息到期了,得轧进银行户头里去。把正在升值的房产抵押出去,没法子,她只有拆东墙补西墙。

蔡经理打电话来,说给她听一个好消息。卷款私逃的原华宇银行总经理郝叔来在马来西亚被抓住了。她高兴了几分钟,这是逼死父亲的最大帮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

后头的事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他侵吞的公司大笔基金去向不明。其实就算追得回来,手续也复杂的很,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到了下午,她不舒服起来,昏昏沉沉的没精神,有点中暑的样子,昨天晚上简直可以说没睡,公事又样样不顺心。她奢侈地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回酒店补眠去。

补了一觉果然好多了,看着天黑下来,华灯初上,她在酒店餐厅里吃了晚饭,回房间看电视。正是新闻时间,不经意间,屏幕 上出现熟悉的身影:“今天下午,在东瞿企业执行总裁易志维先生的陪同下,司长视察了位于新竹的东瞿高科园区……”

镜头里,易志维照样的光彩照人`意气风发,由大批的随从人员和下属簇拥着,和司长谈笑风声,完全依旧是一派商界贵胄的架子,从今往后,她和他就再不相干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未来仍是,他的世界里充满了权力和金钱带来的耀眼光环,就像一座灯火通明的舞台,水银灯照着,金碧辉煌,完美无瑕,一举一动都是万人景仰,旁人眼睁睁看着的荣华富贵。

现在她下了台了,远离那灯火簇拥了,卸了妆了,于是她就得回过头去,过她自己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还是头闷闷的,中暑一样的感觉,或者是水喝少了?她饮了一大杯水上班去,李太太说:“富升的简子俊先生打过电话来了,说请您回来了就给他回一个电话。”她偷看了一下她的脸色,连忙又补充:“傅小姐,我听他的口气,像是真的有事找你。”

也许吧,她反正无所谓,进办公室就回电话去富升,记得烂熟的直拨电话她不愿用,转了一个弯拨总机电话。富升的作派和东瞿简直相差无已,秘书室的小姐十分客气:“你好,这里是富升副总秘书室,傅小姐请您稍等,我马上把您的电话接进去。”

她开门见山:“听说你有事找我。”

“我想和你见一面,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吗?”

他说:“见面说比较方便。”

她不卑不亢地答:“简先生,我认为我们如果见面的话,那才是不方便呢。”

他只得叹了口气:“你比过去会说话。”

她说:“我有两个不错的教师,其中一个是你,教会我怎么六亲不认,唯利是图。”他问:“那另一个呢,当然是易志维了,他教会你什么?”

她的唇际不由浮上一缕冷笑:“他教得实在是多了,比如刚刚承蒙夸奖的伶牙例齿。”

他说:“可是你还是你,他教得再多,你依然是你。”

她咳嗽一声:“简先生如果没有公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他说:“你坚持要在电话里说,我只好在这里说了。别怪我说得太直接,当时易志维并没有花一分钱在华宇上头,你还是如此的感激他,真令我非常想不通。外头说上个月你们两个闹翻了,我想有可能,不然的话他不会中止对华宇的担保。华宇是个绝大的包袱,没了他的支持,你背不了多久的,我想说的就是,你有没有想过出让华宇的一部分股权?”

她的声音发硬:“简先生,就算要卖,我也不会卖给你的。”

他说:“圣歆,我从来就是对事不对人,你应该相信我并无恶意。我知道伯父的死令你一直对我有很大的成见,认为我应该负主要的责任,你有没有想过华宇本身的问题,就算没有我,别家公司一样会采取同样的手段来收购。”

“简先生,我很忙,对不起。”

“圣歆,假如你现在挂上电话,你就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了。实话告诉你,富升已经决定全面收购华宇,我并不想和你在股市中兵戎相见,那样对你对我而言都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情。我想尽可能地善意收购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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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疲于奔命困顿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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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中一片空白,两耳里也只是“嗡嗡”作响。他说什么?恶意收购华宇?冷汗一滴滴地沁出来,她居然还能够清晰地发出声音来:“残忍?”她冷笑:“杀死一个人之前,问他同不同意被杀就使得这件事情不残忍了吗?简先生,谢谢你还来征询我的意见,我不会同意你的所谓善意收购的,你如果想踏进华宇的大门来,除非我和我父亲一样,从华宇的写字楼上跳下去!”

她“啪”的摔上电话,一波一波的天旋地转,恶意收购!他是吃定她没有招架之力!不!她宁可真的从窗子里跳下去,也不会在他的压迫之下向他投降,任他攻城掠地。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她抓起电话来,对李太太说:“帮我接丽银徐董。”

徐董那样精明的人,一听她的意思就直打哈哈:“傅小姐,我们丽银和华宇是老朋友老交情了,自然没话说。不过我们最近银根也相当吃紧,再说了,傅小姐你放着东瞿那座金佛不拜,却来敲我们这只木鱼,实在是不值得。”

别的银行,差不多也是这种语气,她打了一圈的电话,却没有得到一点实际上的支持,众叛亲离,举目无望!她是真正体会到父亲当时的那种绝望了。下班时间早就过了,她还在办公室里呆坐着,一天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还这么有勇气四处碰壁。她头破血流,那又怎么样呢,还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收购战打得艰苦卓绝,她是既无粮草,也无援兵地守着一座孤城。股市里价格的每一次波动都成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几天下来,她疲于奔命,困顿不堪。

李太太就说:“傅小姐,你最近的脸色可真不好,工作虽然忙,你自己可也得小心身体呀。”

她说:“我最近好像有点贫血,只是偶尔头晕,没什么大毛病。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李太太说:“我看你最好还是上医院先看看去,瘦得都只剩一把骨头了,每次见你一个便当吃不了一半。”

她强笑:“我哪有胃口吃饭。”

李太太就说:“那更得去让大夫瞧瞧,没病安心,有病也好早治。”

她让她催促不过,过了几天,只得抽空跑到附近的台大医院去,医生简单问了她几句,就写了个单子,说:“先到四楼去做检查吧。”

她道了谢,接过检查单来一看,就是一怔,呆呆地问:“做产科检查?”话一出口自己才觉得真是明知故问,医生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觉得明知故问得可笑。

她心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上来,心事重重地上楼做了检查,要等上片刻才能拿到结果,她本来就一腔的心事,再加上这一件,真是乱上添乱。心里想着,不会那样巧吧,自己的预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就只有一次——他们闹翻的那天晚上,他完全是没了理智的,而她则只顾着拼命反抗,哪还记得这个——可是,不会就这么凑巧吧?

首先看到“阳性”两个字就如同挨了一闷棍,妇产科医生建议她做了超声波,微笑着安慰她说:“你不要这样紧张,孩子很好,大约有七周了,发育得很正常,回去告诉你先生吧,他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走出检查室到电梯前等着电梯,还是失魂落魄的,身边有人叫了她三四声,她才听见。是个笑眯眯的年轻女人,她问:“傅小姐,身体不舒服吗?”

她根本没有心思,又不记得对方是谁,只是约略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只得敷衍地笑笑:“是来看病。”对方还是笑眯眯的,关切的问:“没什么大问题吧,看你的气色,是有些不太好。”

“哦,没事,一点小毛病。”她有些心虚地笑着,正好电梯来了,她就赶紧下楼去了。

闷闷地走出医院的门,有银色的光闪了好几下。她抬起头,附近是著名的台大医学院,有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在学院门口的校牌下拍照,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单纯生活,离开她有多遥远了?

这个孩子来的真是时候!电视电影里也没有这样巧,正好让她有理由去找孩子的父亲负责。她对自己苦笑,她还没有被逼到那一步,可是——理论上是不是该通知他一声呢?算了吧,与其让他疑心这是不是个她早有预谋的圈套,还不如不告诉他。只是——她要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电视剧情里她该生下来,带着孩子远走天涯,二十年后这孩子也许有了很大的出息,也许还会凑巧在东瞿做着事……可那毕竟是八点档肥皂剧。

不要?事后他知道了该怎么交代?他不见得稀罕这个孩子,可是他也有份——他最不喜欢别人碰他所有的东西,就算是他并不喜欢的东西,只因为是他的,他就有一种保护的本能。

她在这样的矛盾里辗转了一天,李太太看她拿了结果像丢了魂一样,只当是查出了什么大病来,在旁边着急,旁敲侧击地问着。她根本没心思上班了,强笑着说:“我这几天累着了,真想好好睡一觉,我先回去了,有事再给我打电话吧。”

李太太忡忡地说:“那也好,路上可要小心些。”

她也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比如给易志维打电话。所以回了酒店就强迫自己上床睡觉,她这一阵子本来就缺少睡眠,一横下心来,倒还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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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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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睁,烦人的事情就统统扑面而来,矛盾还是矛盾,一个也不会消失不见,还是在老地方等着她。

她下了个决心,对自己说,无论怎么样难,我今天一定得有个决定,这件事是越拖越麻烦。可是,这么矛盾的一件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决定的?她心浮气躁的,妆也化得不如意,换了衣服正要下去吃饭,心里还在想着那件事,只是左右为难。

她没有为难太久,酒店将今天的报纸送来了,《名流》的头版套红大字,注明独家特别新闻,题为,“易志维好事将近。”

她站不稳,只得吃力地坐下来,一字一字地看着,就像想把那篇文章的每个字都背下来一样:“记者在某医院产科偶遇易志维傅氏女友,傅氏神色慌张,称只是身体出了小的状况,故来做检查云云。记者因目睹其从产科检查室走出,故心生疑惑,遂跟踪调查,记者暗访医生,确定傅氏已怀孕七周。”

她喘不上气来,只得把报纸先放一放,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重新再看:“该傅氏女友一度与易志维关系亲密,传闻两人同居的消息不断,记者风闻最近一个月来该傅氏女友与易志维关系紧张,也有传闻说两人已经分手,只是出现如此微妙的事件,必将使两人关系出现大的转折。傅氏拥有了一张嫁入易家的王牌,看来易志维会奉子成婚,好事近矣。”

还刊有她垂头走出医院大门的照片为证,她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易志维会以为她故意捅给新闻界得知,他恨极了别人威胁他的,她这回是没有生路了。

房间电话响起来,是酒店总台打上来的:“傅小姐,有两位记者说想上来访问您。”

“不见!”

来得这样快!那当然,易志维是什么人,大小媒介都会闻风而动的,新闻界对这种事最有兴趣,因为当事人是公众人物,私生活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不穷追不舍,更待何时?

她的移动电话也响起来,是彬彬有礼的黄敏杰,他只简单地说:“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话。”她心乱如麻,易志维的声音已响起来,似乎还是很平静:“傅圣歆,你想怎么样?”

她心里一酸,他动了大气了,她知道,可是,她也冤枉。

“你是不是要钱?要钱可以对我直说,我知道你最近缺钱,在反收购,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卑鄙。”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还是那种平淡淡的口气:“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绝不会和你结婚的,你死心吧。”

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没想过要挟你结婚。”

他冷笑:“随便。反正我不会承认这个孩子是我的。”

她心里冷起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再清楚不过。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巧的事!哼,算你有办法,我们闹翻正好在七个礼拜前,你就怀孕七周,你把我当傻瓜?”

他的话刀子一样插进她的心里,她喃喃地问:“你以为我骗你?孩子不是你的?”

他不耐烦起来:“是不是你心里清楚。你开个价,我很忙。”

她被重重地刺伤了,她骂:“你这个混帐!孩子当然不是你的!我会替你怀孕才是疯了!我一分钱也不要!你见鬼去吧!”

他笑起来:“很好,我很高兴你说这些话——既然你说了实话,希望你就此好自为之。”

她把电话摔到墙上去,电话摔坏了,可是她也像是粉身碎骨一样,她还有什么?连自尊都没有了!

酒店又打电话上来问:“傅小姐,又有一个记者想要上来访问你。”

她机械地答:“好吧,让他上来。”那名记者简直是欣喜若狂,一见面就问:“傅小姐,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做独家的专访。”

“可以。”她平静地说,“我只是想澄清一些事实,以免连累了一些无辜的人。”

记者自顾自的发问:“傅小姐,你会和易先生结婚吗?”

结婚?现在他恨她入骨,结婚?她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和易先生结婚?我和他又不熟。”

记者诧异地看着她,说:“可是,有报道说你……”

她打断了他的话:“孩子根本不是易志维的,你们弄错了。我和易先生只是普通朋友,你们再胡乱猜测的话,我的男朋友会生气的。”

记者双眼发亮,立即追问:“那可不可以公开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她微微一笑,说:“我现在打个电话问一问——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就告诉你,如果他不愿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她只有二分把握,可是到底只剩了这条路。

记者狂喜:“当然!当然!”

她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电话拨出熟悉的号码,很快就有人听了。

她说:“是我。”

“圣歆?”

她凄凉的笑着。她是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最后兜了个大圈子,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你看过今天的新闻吗?”

“看过了。”

“如果你肯替我担当,我保证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并且,我不会给你添一点麻烦的。”他从来就懂得她,话说地再含蓄,他也听得懂。

他问:“每股?”

“七块五。”

“你手里的全部?”

“是的。”

他说:“成交。”

她唇角弧线上扬,连她自己都诧异自己竟还可以笑出来。她看了一眼一脸期待的记者,对他说:“记者就在这里,你自己和他说吧。”

她把电话交给记者,那名记者小心翼翼接听:“请问——”

“我是简子俊,傅圣歆是我的女朋友,你们不用纠缠她了。至于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一定会开记者招待会宣布的,你们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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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子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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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

一下雨,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沁到人的心上去。

傅圣歆站在窗前,有些思绪飘乱。她赌气——赌气把公司卖了,那又怎么样?也许他暗地里还在高兴,高兴自己知难而退,没有敲诈他。简子俊也在高兴,虽然她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媒介对这件事的戏剧性发展津津乐道,简子俊的名字立刻上了头条,还不无讽刺地说她傅圣歆有本事,在两位财经巨子之间左右逢源。

近几天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媒介的目标,她只好关在家里不出去,可是还是躲不过俗事的纷扰。今天有一家小报的新闻就是“易志维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事情很简单,只不过是富升和东瞿同时参加一块工业用地的拍卖,富升价高得,本来这也没什么,再正常不过的商业行为,记者偏偏围着易志维追问:“听说傅小姐和简子俊先生要尽快结婚,易先生你有什么感想?”易志维应付惯了的,就说:“我当然是祝福他们。”这时一个记者就笑:“易先生这样大方?有传闻说傅小姐原本是你的女朋友,后来简子俊先生横刀夺爱。易先生,今天的地皮又让简先生标得,两次心爱之物被抢,你有什么看法?”易志维大怒,拒绝作答并拂袖而去。这也怪不得他,是人听了都会生气,可是媒介耸人听闻添油加醋写出来,标题就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相形之下,另一版上的简子俊可谓春风得意,他新近收购了华宇,成功的把事业扩展到银行业,又在几次投标中表现突出,风头真的要盖过易志维去了,报上说他在被追问婚期时一脸的微笑,连连说“快了。”又和记者说俏皮话:“你们也知道——实在不能等了。”于是报纸说他即将奉子成婚,“一脸幸福的准爸爸微笑”。

她是新闻人物,只能在境外约好了医院做手术,因为这几天记者盯得紧,一直没有成行。简子俊问过她一次:“你真的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吗?”她心情恶劣,脱口就问:“生下来做什么?真的姓简吗?”

他就不说话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有问题,这次他的确帮了她的大忙,一个女人出了这样的事总是丑闻,还好他一揽子担下了责任,媒介把大部分焦点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

她说:“对不起。”

他倒是不以为意:“没什么,书上说女人在这个时期脾气暴躁”说得她有些惭愧起来。本来不关他的事,是她把他扯进来的,到现在他也还脱不了身,天天被记者追着问婚期。

而且,他的表现真的叫她有点疑惑起来,他甚至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去做手术?”好像真要为这件事情负什么责任似的。她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以就说:“不用——本来就不关你的事。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得了,一个小手术,没什么好怕的。”

他笑着说:“他教会你太多,你现在轻易不肯受人恩惠,他一定教过你,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有得到必有付出,所以你不肯欠我人情。”

她默然,他说得对,易志维对她的影响并没有消失,他在她的生活里形成了一种惯性,老是用他的思维方式在看问题,也许这一辈子都拗不过来了。他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体内,所以一按就会痛——可是连着肉了,拨不出来了。

她终于一个人悄悄飞到新加坡去做手术,因为要办理入院手续,所以提前一天就飞了过去,在酒店里住着,心情自是难堪到了极点,什么心思也没有。晚上的时候才走出酒店去散步,这一带正是新加坡名为“大坡”的区域,新加坡国立大学就在附近。她随意走着,倒走到了大学附近,她喜欢看到学生,因为他们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一种单纯而干净的气质,别处绝对见不着了的,还没有被污染的纯洁。

新加坡的绿化是出了名的,道旁是整齐的棕榈树,树下还有线毯似的草坪,连天桥上都爬满绿盈盈的藤,台北见不到的美丽街景。可是一阵的恶心涌上来,她只好扶着一棵树站住了,吐又吐不出来,只是干呕着,这种滋味难受极了,好在,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她的眼泪冒了出来,有什么好哭的?她在手袋里摸着面纸,她早哭够了。

大约是她病恹恹的样子引起了行人的注意,身后有人轻声发问:“CAN I HELP YOU?”

“THANK YOU,I ……”她说着转过身来,却是一怔。对方也怔了一下,中文脱口而出:“傅小姐?”

易传东?

她这一生写成书,也是可歌可泣的传奇了,总是在尴尬的时刻,就遇上了尴尬的人。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手,如此弄人。

他在这里读书,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她竟笑得出来,装做镇定若无其事地问:“回来上课了?”

“嗯。”大男孩还是脸红,“回来有些时候了。傅小姐没,你是来办公事的吗?”

“不是。”她将脸一低,声音也低低的,“来度假,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手足无措起来:“傅小姐……我……我很抱歉……”

“没事。”她不愿意再谈下去了,勉强笑了一下,“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却叫住她:“傅小姐。”看她看着自己,越发地张口结舌,不过终于还是问出来:“大哥他也在新加坡……他知道吗?”

她一下子面如死灰,易志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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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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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新加坡?

她呼吸窘迫起来,有些吃力地说:“哦……传东,请你不要告诉他见过我。我……我得走了。”

易传东有些惊慌地看着她:“傅小姐,你不舒服吗?”

她吃力地透着气,眼前一阵阵发着黑,却勉强说:“没事,我……只是头晕……再见。”她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几步远,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脚下的地越来越软,天越来越黑,越来越模糊……

醒过来是在医院里,天早就黑了,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的壁灯,光线有些暗淡,她吊着点滴,不知道打的什么药水,就算是毒药也好,她有些厌倦地想。一扭过头去,倒看见了一个人。

他们有近两个月没见过面了吧?昏暗的光里,他的脸并不清晰,也就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忽然地笑了起来,问:“你现在不怕我趁机骚扰你了吗?”

他淡淡地说:“我如果不在这里,传东说不定会来。”

好,还是防着她,她有些虚弱地闭上眼睛,慢慢地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这副样子,又躺在病床上,勾引不了任何人。”

“很难说。”

话又说僵了。她将头埋入枕头里,几乎是呻吟了:“算我求你,你走吧,我保证不对你弟弟有什么异心。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却问:“刚刚替你办入院,医院说你早就办好了,预定了明天手术,简子俊怎么没有陪你来?”

“他很忙。”

“你们不是说结婚吗,怎么这个孩子又不要了?简子俊后悔了?”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来,盯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说:“这话该我问你,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现在我就在这里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想见你?”

“不然为什么那么辛苦,千里迢迢跑到新加坡来,又专门凑巧在传东面前晕倒——是不是简子俊不要你了,你又想回过头来找我?”

她深深地、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太聪明,于是以为人家都像他这么聪明,会耍心机,设圈套。她放柔了声音:“志维,我是想求你。”

他一脸的未卜先知,淡淡的讥讽的笑:“那你就说吧。”

“我求你,我们好歹算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不管你心里把我当成玩物也好,消遣也好,你给我留个余地行不行?你逼着我恨你,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易志维,哪怕我不爱你,可是我起码是欣赏你的,你不要连我们之间残存的那一点点美好,都破坏掉好不好?”

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说:“你是这样想?”

“是的。”她疲惫地说:“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企图,如果有的话,我就会把孩子生下来,现代医学这样发达,我可以一生下来就抱他去验DNA。”她的唇边浮起一个苍凉的微笑:“也许你永远不会承认,可是……这个孩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她的声音是乏力的、飘浮的,“你明明知道的确是你的……”

他在黑暗里沉默着,她合上了双眼,该说的她都说了,连不该说的她也说了。他要怎么样随他吧,反正……她累极了,再也没有力气与他分辩了。

临进手术室时,医生照例问她:“虽然你已经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可是我还是得问问你,你要做这个手术吗?”

“是的,我决定好了。”

医生点了一下头,安慰她说:“那你不要紧张,只是一个小的手术,三十分钟就好了。”

她点了一下头,电视拍到了这一步,总会是男主角赶到医院里来阻止,然后是完美的大结局,可惜,那是女主角才有的奇迹,她没福气见到了。她扭过头去,窗子外头是一株高大的凤凰树,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下烧着,火一样的花,几乎可以灼痛人的视线。

搭航班回去是简子俊到机场接的她,她微微诧异,说:“你怎么来了?”

他微笑:“我就不能来吗?”停了一下,又说:“我真有点不放心。”

她不懂了,她是很少不懂他的,所以就有些心虚:“你不放心什么?”

他没说话,两个人上了车,他才随手从车座上拾起一张报纸给她看,她接过去,上头说易志维刚刚和新加坡某电讯公司签妥一项合作计划。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也在新加坡?”

“你没有遇上他?”

“没那个运气。”

他就不问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他最近有点不对头。”

“哦?”

“我看过他和新加坡的协议书了,他吃亏定了。他那个人……一向很聪明,这一回不知道是怎么了,水准大大失常,我看他八成是在谈判桌上睡着了,居然上人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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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欹自杀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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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提了,正要岔开话,突然想起来:“合作计划肯定是绝对的商业秘密,你怎么能看见?”

他笑起来:“现在开始关心了?”

她淡淡地说:“你不愿意说也就算了,我只是随口问一声,并不是有兴趣知道。”

“是吗?”他反问,微笑着看着她,“你心知肚明,如此重要的商业机密我会一清二楚,当然是他的身边有人泄露给我知道的——高级助手的背叛,可以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尤其,最近他这么心烦意乱,频频出现失误和反常。”

她在心里快速地猜度,是谁?会是谁出卖东瞿,黄敏杰?潘学安?还是他的另一位总裁助理付清河?

“猜到了吗?你猜不到的,他有两位高级助理,两位行政秘书,一个私人秘书,知道这个计划的也许还有他的董事会秘书,范围太大了,你猜测不到的。”

她问:“我们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吗?”

“你不乐意听到他倒霉?那我们就说点别的吧。”

她忍住一口气:“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和他一直在较着劲,那是你们的事,而且是公事,不用把我扯进去。我受够了他了,不想再提了。你如果想找个听众,贵公司多的是下属员工想要巴结一下您,请送我到最近的酒店,谢谢。”

他说:“我承认我兴灾乐祸,圣歆,你就不肯想一想这中间的原因吗?”

他用那样的古怪表情望着她,倒让她怔住了,他叹了口气:“圣歆,我爱你。你知道的,从小我就爱着你,等着我们两个一起长大的日子。我爱你,想娶你,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她骇异的看着他,最后她叫司机:“停车!我要下去。”

“不用理她。”他一边告诉司机,一边把她的脸扭过来,“圣歆,我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恨我,可是,你还爱我吗?”

她用手推开他:“我要下车!”

“你能不能面对一下事实,你躲开我又怎么样?我现在是很郑重地在向你求婚,答不答应你都给我一个理由。”

她气急败坏:“我当然不会嫁给你——我的父亲——哦!我不想说了,你放过我吧,公司你早就到手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突然动了怒:“公司?你宁死也不肯卖给我,结果只是为了和易志维赌气,就轻而易举地肯了。圣歆,你爱他对不对?”他逼问着她,手上也加了劲。

她惊恐地说:“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爱不爱他不用和你讨论!”

他逼上来,强行地扣住她的脸,吻住她。她慌乱地挣扎着,不知怎么的,就一巴掌挥了上去。

“啪!”

这一耳光把两个人都打怔住了,他忍耐地、无奈地看着她:“圣歆”。

她微微地皱起了眉,然后,皱起了鼻子,最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他搂着她,哄着她:“嫁给我吧,圣歆,我知道,你累了。我保证再不让你受委屈,我要让你平安喜乐。”

她真的是累了,她曾经那样努力的挣扎过,那样努力地争取过,可是又得到了什么?算了吧,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一点意思?反正已经这个样子了,她还妄想什么?他说爱她——也许是骗她,可是他向她求婚,结婚是最好的地位保障,就算他不爱她又怎么样?结了婚,不说别的,他要求离婚时她就可以得到大笔的赡养费,反正她也没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她这一生终究还是得嫁个人的,生儿育女过一辈子,不嫁他,也会是别人,还不如嫁他,起码他们是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起码他在别人眼里,是求之不得的上好婚姻对象,有钱,有地位,有身份……还有什么好挑的?

她就这个样子说服了自己。

他们郑重其事的订了婚,仪式简直都有些夸张,在当前经济不景气的情形下,这样的招摇没准会引起公愤。可是,她总算又一次名正言顺是简子俊的未婚妻了。

订了婚,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简子俊这几天忙,而她因为没有了工作,一个人在家里闲得有些发闷了。正在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家里突然地打了电话来,是哭哭啼啼的继母:“圣歆!你快点回来呀,圣欹自杀进了医院……”

她吓了一大跳,父亲的惨死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她慌乱地坐了车回家去,家里这一阵子她不大回去,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心急火燎地赶回去,继母却是在医院里打的电话,没说清楚,害得她跑回家扑了个空,家里人全到医院去了,她又匆忙地赶过去。

一到急诊部老远就看到继母坐在长椅上擦眼泪,她心里害怕,几乎是跑过去的,开口就问:“怎么样?圣欹怎么样了?”

继母拿手绢揉着眼睛,呜咽说:“还在抢救……这孩子……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些天我打电话回家不是还好好的吗?”

继母说:“这孩子这一阵子是不大高兴,也不出门了……今天早上,我看她半天没起来,去叫她起床吃早点,谁知道就叫不开门了……她是犯了什么糊涂,竟然傻到吞安眠药自杀……”说着又哭了起来,“孩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呀……”

她着急的问:“是为了什么事呢?出了什么事她才想不开?”

继母说:“我哪里知道……她一向就是个闷葫芦,你又不是不晓得……”突然想起来:“信!她写了信给你的!”连忙地从手袋里掏出来:“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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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到了极点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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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只是写在便条笺上的一行字,凌乱的带着泪痕的字迹:“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还要傻。”

她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心里乱成一团,不祥的感觉涌上来,简直是心惊肉跳,自己扯在里头吗?还是圣欹只是作个比较?没理由啊……攥在手里转过脸,看见圣欷呆呆地站在一旁,于是问:“圣欷,你知道你二姐是为了什么吗?”

圣欷说:“不知道。”停了一下,说:“这几天二姐总是一个人躲着哭。”

她早该回家看看的,她不应该这样粗心大意的!继母是个世俗到了极点的妇人,除了贪点小便宜什么都不懂。都是她不好,她自己虽然出了许多的事,可是也不能一点也不顾着家里,全是她的错。

圣贤却在一边说:“我知道!”

她心里一惊,蹲下来问:“圣贤,你知道什么?快告诉大姐。”

圣贤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可不要生二姐的气。”

她心惊胆寒,天哪!自己真的扯在里头吗?只得哄着圣贤说:“二姐现在这个样子,大姐怎么会生她的气?快告诉大姐,你知道什么?”

圣贤说:“前天我看到她一个人在花园里烧东西,我以为她和我一样喜欢玩火,就跑出去也要玩,她把我赶开了,还不让我告诉别人——大姐,她把你的照片都烧了呢!”

“烧我的照片?”

“对呀。”圣贤说,“你是不是惹二姐生气了?她当时的样子好怕人。”

继母连忙说:“不要胡说!”忧心忡忡的看了她一眼,说,“别听圣贤的,他小孩子不懂事,只晓得瞎说。”

她勉强站了起来,刚叫了声“阿姨”,医生就从手术室出来了,她们连忙的迎上去,医生职业地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们尽了全力了,可是太晚了……”

继母身子一软晕过去了,她也呆了,圣欹……十八岁的圣欹……就这样走了?

因为要料理圣欹的后事,继母进了医院,她暂时搬回家住不过她就算不病倒也帮不了什么。虽然忙,她还不算手忙脚乱,因为经过了父亲那番变故,该是什么程序她都知道了,一年里亲手料理了两件丧事,她真有些麻木的痛楚,就像是做完了大手术的人,刚刚醒过来 ,身上并不觉得怎么,可是心里是极度的恐惧,因为明知麻药一过去,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比起父亲的丧事来,圣欹的要热闹许多,亲朋好友都赶来了,惋惜着,劝慰着……不少是看着简家的面子上来的。简子俊最近很出风头,前不久还荣获了本年度“最有前途青年企业家”,人情冷暖,就是这个样子。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疑惑着圣欹的死,想着她那封简单的遗书是什么意思,脑子里也有过一点模糊的念头,只是抓不住。简子俊就劝她:“不要想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看看你,都快疯了一样,成天心事重重的,我建议你去度个假。”

她恹恹的:“我懒得动。”

“我陪你去欧洲走走?”

“不要了,你那么忙。”

他笑了一下,说:“这一阵子忙过了就好了。圣歆,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们结婚好不好?”

“再说吧,”她心烦意乱,“圣欹才出了事,我不想这么快办喜事。”

“你是根本就不想结婚!我每次问你你就敷衍,你还惦着易志维!”

她气得发抖:“简子俊!”

他摔门而去了。她气得发晕,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是迟早会发生的,她知道,他们在一起的太勉强,每次她表情稍稍不对他都会疑心,只不过今天他终于说了出来而已,想必也是忍无可忍。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他一向也很大方,没有小心眼过,可是只要他们之间一牵涉到易志维的名字,准是一场冷战。他一直没有放过心。

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回来了,低低的:“圣歆,对不起,你没有生气吧?”

他就是这点好,肯认错,肯哄着她,不像易志维,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伤人,从来不曾想过顺着她。她在心里一惊,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所以连忙地说:“我怎么会生气,晚上我陪你吃饭吧。”

他高兴起来:“好啊,我叫秘书订位子。”

晚餐时他也特别的陪小心,还叫了乐队替她奏了她喜欢的莫扎特。她笑着说:“够了,够罗曼谛克了——气氛像是又要求一次婚似的,你求过了,我也答应了,不用再来这一套了。”

他趁机问她:“那么我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她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吧,等到冬天里,正好去瑞士度蜜月,你不是喜欢滑雪吗?”他嘟囔,“瑞士现在已经可以滑雪了。”

她终于笑起来:“你怎么这个样子?我要叫你的秘书们来看看才好,你这个表情,就像我们家圣贤被抢走了玩具一样。”

他嗤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出来这样的比喻。”却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说:“圣歆,我真的是没有安全感,你早早嫁了我让我安心好不好?”

她被感动了,含糊的,低声地,说:“那么……等你忙过了,你选个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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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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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欣喜若狂,竟横过桌子来吻她,吓得她连连往后闪:“你真是疯了!人家全看着呢!”他说:“怕什么?我申请提前吻新娘而已!”回过头去告诉侍者:“给我个面子,我就要结婚了,今天我请全餐厅的客,请大家随意!”

一餐厅的人都鼓起掌来,还有人叫:“恭喜!恭喜!”

他道着谢,趁着她呆住了,正好扶住了她的脸给她一个长吻,大家闹得更凶了,连侍者也鼓起掌来,笑嘻嘻地说:“恭喜简先生傅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她就知道她会嫁了他的,不是吗?

婚事陆续地筹备着,订婚纱,拍照片,印请柬……她也没想过结婚要买这么多的东西,新房里要重新装修,换家具,弄得乱糟糟的,正好让他有借口搬到她那边去。

其实也没什么,直到那一天,那天早上他在家里找领带,找不到了问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他问,躺在床上惺松地说:“第二扇门里第四个架子上都挂着呢。”

他问:“哪有第四个架子?”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橱是单开门式的,没有那些复杂的架子隔扇。易志维的公寓里是占了一堵墙的大衣橱,一排十六扇橱门可以全部同时打开折在一边,他找起东西来总是心急火燎,又非要那个颜色的不可,她就和他的秘书似的,让他逼出来了,一问就答得井井有条,第几扇里第几个架子上,省得他着急。

她怔了几秒钟,怕他疑心,连忙说:“我来给你找吧。”起床了替他找出来,放在他衬衣上比一比:“这条颜色不好。”随手抽了条雪青色的:“配这条吧。”

细心地帮他打好领带,他却抓住了她的手:“圣歆。”

“嗯。”

“我希望我们永远都能这样。”

她笑着推开他:“肉麻死了,谁要听你说这些,还不上班去,不是说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吗?”

他走了,她也没心思睡觉了,闷闷地换了衣服,闷闷地坐下来化妆。突然看到他的公事包放在梳妆台上,心里就好笑,丢三拉四的,今天好容易出门早了一点,准又得跑回来拿。因为包挡住了镜子,也就随手拿开,不料里头的文件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更加的好笑,份份上头印着红色的“ASAP”字样,而且每页都有淡灰色的“DON`T COPY”的水印,一看即知是公司最重要的文件,却这样包也不锁,随便乱放,要是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拾起来,一份一份地替他理着,目光多少瞥见了几个字,中间“东瞿”两个字一看见,就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不等看完,脸色就变了,翻了包里其他的公文来看,背心里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全神贯注,连简子俊上楼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直到他站在门口了,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望着他。

她的口发干,声调僵硬地说:“你就不可以用一些正当的手段吗?”

他说:“我做事情一向正当。”

她说:“这样的不计手段,这样的卑鄙……还叫正当?”

“他易志维又算什么正人君子,商界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过是设了个圈套,他自己贪图利益,要钻进去。”

她说:“原来上次你去日本,是为了游说贺银中止对东瞿的信贷,你是蓄谋已久。”

他忽尔一笑:“你有时真是聪明,可有时真是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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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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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比不上他们这些聪明人,他们才善于剑走偏锋,利用漏洞游走于法律边缘。她重重地摇头:“你何必去买通精算师和估算师陷害东瞿,万一被查出实据,这将是重罪,要判很多年的!你今天什么都有了,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陷自己于不仁不义?”

“圣歆,你有时候就和你父亲一样天真,怪不得华宇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做生意讲人情讲道理讲法律,还赚得了什么钱?你说我陷害东瞿?你以为东瞿是怎么才有今天的,他们还不是无所不用,强取豪夺,才积累成今天这么大规模的财团?易志维是怎么教你的,怎么把你反倒教得单纯起来了!”

她重重的摇着头:“简子俊,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眼里只有易志维。”

“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们还有一个礼拜就要结婚了。”

“你知道就好!”他扭过脸去,“或者,你趁机后悔了也不一定!”

“你……”

“你现在有最好的机会,我帮你出个主意,你马上到东瞿去向易志维告密,我担保他会感激得以身相许!”

她闭上了眼睛,叹息着:“我早就知道,我们两个成不了正果……果然是这样……俊,我们不要再彼此说着刺伤对方的话了,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只要你中止这个计划,我们之间就不会有问题,我全心全意地做你的新娘子,和你下个礼拜结婚,去瑞士度蜜月……”

他说:“不可能!”

她睁开眼,他说:“我爱你,可是你不可以用这个来威胁我,接受你的条件,而改变我的工作计划,这样太危险了,如果你可以左右我的公事决定,你还有什么做不到?那我随时就可以毁在你手里了。”

“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断然回绝:“在我看来,就是同一件事。你管我什么都可以,你甚至可以要求我一下班就回家,守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可是你不可以干涉我的公事。”

她不置信的看着他:“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了解你,你变得太冷血!”

“我想,”他慢吞吞地说:“并不是我冷血,而是你自己有问题——如果我是易志维,我设了计来对付简子俊,你还会干涉我吗?”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走吧,你去办你的公事吧,你的行李和私人用品我会替你整理出来,如果你忙的话,下午叫秘书过来拿好了。”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臂:“傅圣歆!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放手!”

他们僵持着,最后,他放手了,他说:“我等着,我等着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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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临最大的信用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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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走了,精疲力竭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软弱无力地伏在床上,电话响了,她不想听,铃声就老在那里响着:“噶铃铃……噶铃铃……”

她不耐烦了,终于还是拿了起来,却是蔡经理。他早就辞职不做了,能打电话来她真是意外,蔡经理说:“傅小姐,今天他们把郝叔来解回台北了。”

她有了一点精神:“是吗?这真是个好消息,也许警方可以查出基金的下落。”

蔡经理自告奋勇陪她去见郝叔来。他在初次审问中已经承认是受人指使所以大肆转移公款,至于是受何人指使,大量基金流向何处,他却并不肯说。傅圣歆亲自见了他,他也只是说:“傅小姐,我对不起董事长,可是……我绝对不能说,对方来头太大,我还有妻儿老小。”

傅圣歆问:“是富升对不对?是不是富升?”

他沉默不言。一旁的律师尽职告诉她:“傅小姐,你不能这样问他,警方会怀疑你教唆证人的。富升在这件案子中只是拒绝了华宇的拆借延期要求,从而直接导致华宇濒临破产,可是你也没有理由怀疑它指使郝叔来先生盗用基金。”

这次见面并不能算有收获,可是她一晚上没有睡好,总是梦到自己在华宇父亲的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父亲跳下去,却没有办法拉住他,那血肉模糊直溅到她身上,令她声嘶力竭不停地绝望尖叫。

夜里哭醒了几次,早上仍然是哭醒的,心里空落落的格外难受,吃过了早饭,想起今天是继母出院的日子,换了件衣服就和圣欹圣贤一起去接她出院。继母也瘦了,双下巴都不见了,眼睛还是红红的,一见了圣贤姐弟两个就要掉眼泪似的,圣歆心里也不好过,怕她哭起来,自己只怕会与她抱头痛哭,就说:“我去办出院手续吧。”

诊费是在住院处交,药费却还是要去前面的急诊楼交纳。她去交费,大厅里不少急诊挂号的病人在等待,好在这里是医院,还很安静,不算太吵,连大厅里电视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现在播报特别新闻,市内最大的私有财团之一的东瞿关系企业今早爆出丑闻,据有关人士透露,东瞿涉嫌在几项大的国际合作中欺诈合作方公司,以牟取暴利。目前,东瞿高级职员已有三人涉案,受到经济法庭传唤。专家分析,如此巨大复杂的欺诈案绝对是通过精心策划和数年的预谋,东瞿执行总裁易志维难辞其咎。警方发言人称: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易总裁与本案有牵连,但不排除有请易总裁协助调查的可能……目前东瞿最大的合作银行东京贺银,已经宣布重新考虑对东瞿的信贷计划,东瞿关系企业正面临最大的信用危机……”

她傻傻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周围都是人……嗡嗡的低低的说话声,不远处的注射室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这么热闹,她却像是站在荒原里一样。新闻还在播出,画面上出现高耸入云的东瞿写字楼,白云石铺就的东瞿广场……拥挤的记者,被包围了的东瞿公关部经理……

她是傻傻的,木头人一样,简子俊的计划成功了,那当然,他说过最近易志维频频出错,水准失常。何况,他还在东瞿有内线。天罗地网,就只等着易志维往里头钻。

她不知道自己呆到了什么时候,直到圣欷找来:“大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强笑了一下,支唔着去交了药费,接了继母出院。

在车上,她的移动电话一响,她就连忙拿出来,一行字不停地跳跃,易志维来电是否接听?那个名字令她瞬间无力,她的心跳怦怦,也如那字迹一般闪烁不定,还不等她接听,对方突然就挂掉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盏显示通讯的小灯灭掉,就好像自己的心跳也猝然中止一样,她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停顿,立刻就按了回电。

冷冰冰的电脑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不能接通……”

他不仅挂了线,还关了机。

她惊恐起来,父亲当日就是给她打了电话又挂断,她拨回去,他关机了。从此她就永远没有机会听到父亲的声音了。她不断地流着冷汗,她拨到东瞿的秘书室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声音——他的两位行政秘书都涉嫌商业犯罪被警方扣押,她说:“请替我接总裁室。”

对方说:“总裁不在。”

她说:“麻烦你,我是傅圣歆。”

对方说:“总裁不在,对不起!”

也许他吩咐过秘书不听任何电话,也许他真的不在办公室里。

她不停地流着汗,她再打到他的公寓里去,响了许久都没有人听。

继母和弟妹都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一个朋友出了事。”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他是赢惯了的,所以肯定输不起,他会怎么办?

把继母弟妹一送到家里她就出去了。她首先到东瞿去,大堂里到处都是记者和东瞿的保全人员,双方看来是对垒多时了。气氛紧张得令她更紧张了,保全人员把她也挡在了外头:“对不起,小姐,请退到护栏以外。”她说:“我不是记者,我有事去询问处。”

询问处的小姐不是上次那位,也不认识她,一听说她要见易志维,就说:“总裁不在。”她耐心地说:“我不是记者,我是傅圣歆,麻烦你打个电话上去秘书室问一声,看黄秘书或潘助理怎么说。”

黄敏杰接了电话,就对她说:“傅小姐,他不在。”

她问:“那他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

她说:“我知道你们一定知道,告诉我。”

黄敏杰沉默了一下,对她说:“好吧,傅小姐,我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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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不舍地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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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敏杰一出现在大厅里,记者们就一阵骚动,想拥上去采访他,他一声不吭回身就走,她连忙跟上去。电梯里他也不说话,上了楼就引着她进了那间会客室,然后穿过走道,绕过那扇紫檀的屏风,原来那屏风后就是一间开阔的办公室,占了百来平方的样子,大得像会场,地下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向南全是落地的玻璃窗,一张办公台就设在窗前,他这才说:“这里是易先生的办公室。”

她一看到窗前那熟悉的身影就大大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黄敏杰无声无息地退走了,他回过脸来,把手里的烟卷在烟缸里按熄了,淡淡地说:“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她又要哭了,她站在那里,僵僵地站着。她疯了一样地跑来,只是为了再听这种刺心的话?他的声调还是那样冷淡:“或者我要恭喜你,简太太?反正你迟早会是简太太。算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会出卖我。”

她哽咽着硬生生忍下眼泪:“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你。”

他的唇角浮起讥讽的微笑:“日本贺银要中止给东瞿的信贷,你难道敢说没有出卖过我?”

她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她吸着气,他这样不信她。枉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前来见他,他仍是不信她,她连自尊都不顾惜,他却再次将她践踏。她真是贱,只因为爱他,才这样送上门来被他侮辱。她说:“那好,我走。”

她真的转身就走,他竟然真的一声不吭。她越走越快,已经要走到屏风那里了,她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一下子回过头。他站在窗下,深秋的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很明亮,一看到她回过头,他本能地想转开脸去,可是她已经看到了!

他的脸上竟然有泪!

她的视线模糊了,她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肯为你流泪的男人,一定是深深地爱着你的。”

他是那样的有本事,他书写过商业的传奇,他二十七岁就出任东瞿的总裁,他什么都能办到,他什么奇迹都能创造,他应该是无坚不摧,可是,他在流泪,在为她流泪。

她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埋头痛哭。他紧紧地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就好像害怕她会凭空消失一样。他是爱她的,他从来就是爱她的!只是没有对她说过。不!他说过的,喝醉的那次,他说过的……

她呜呜地哭着,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她边哭边骂:“易志维!你混账!你是糊涂虫!你赶我走!你骂我!你逼得我无路可走!你把我逼到简子俊的怀里去!你逼得我差一点和他结了婚!我恨死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静静的由她骂着,把脸深深的埋进她的头发里。

“你好狠心!你对我说那样的话!你逼得我把孩子拿掉!你没有良心!”

她骂得精疲力尽了,也哭得精疲力尽了。他还是紧紧地搂着她,就像永远也不会再放开手一样。她抽泣着,伏在他的肩上。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说:“圣歆,我爱你。”

她的眼泪又涌上来,她说:“你还惹我哭!”

他吻着她,哄着她,像拍一个孩子一样说着,“对不起”。她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她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她就像一条历尽惊涛的小船,终于进了港,靠了岸。她居然就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他握着她的手,头伏在她的胸口,也睡着了。她不敢动,只能移动目光,这一下却看见了黄敏杰,他正在门口张望,她脸红了,连忙坐起来,易志维也惊醒了,看到黄敏杰就问:“什么事?”

“大家都到了会议室。”

“我就过去。”

黄敏杰走了,他吻着她:“在这里等我下班——也许要等好一阵子,我去和他们开会。饿了的话叫下面餐厅送吃的上来,餐厅的内线是1733,有事拨会议室的电话,内线是1872,要什么东西去找秘书室,就在门外头,打电话也可以,内线号你记得的。”

她顺从地点着头。他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迟疑地问:“你……不会走开吧?”

她心里的酸楚泛上来,重重地摇着头:“我发誓,不走开。”

他也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孩子气,所以解嘲的笑着:“我怎么……这么害怕……”

是的,她也好怕,怕这是梦,转眼会醒,怕他一走出去,就改变了主意,再也不要她了!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这样轻易,叫她害怕。她渴望了这么久,失去了这么久,害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她的臆想,只是她的梦境。

他又回来恋恋不舍地吻了她,这才叹了口气,去会议室了。

这场会议确实开了很久,他回来时她又睡着了,他抱起她时她才醒,她问:“我们去哪儿?”

他答“天黑了,我们回家去。”

她说:“放我下来吧——桌子上是我帮你叫的炒河粉,只是怕都凉了。”

他说:“我们带回去吃。”

他拿起那盒油腻腻的炒粉,她知道,因为是她特意替他叫的,所以他不肯扔了,要带回去。他是世家子弟,最修边幅的,穿着阿曼尼的西服拿着炒粉,是他根本不会做的事情,可是他竟然做了。

她的眼眶又热起来:“扔了吧,回去我炒饭给你吃。”

他说:“冰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她说:“我们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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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说他都会是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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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的跑到快打烊的超市里去买菜,整个超市就只他们两个人,可是他推着购物车,她一样样地往里放。西红柿、提子、木瓜、青菜、生菜、鸡蛋、牛肉、瘦肉……就好像要做整套的宴席一样。

超市的保全人员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个,他们两人“哧哧”地笑着,付账时收银员也是瞠目以对:“易……先生?”

他是名人,又是这两天热门新闻人物,连收银员都认识他。他一本正经地说:“哦,你认识我?那可以给我算八折了吧?”

走出超市,把大包小包扔上车,想起超市员工那些目瞪口呆的面孔,两个人不由又笑起来,易志维笑着说:“他们肯定想,这两个人准是两个疯子!”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只用手指着他身后,他回头一看,超市闸门正在缓缓降下,门上鲜蓝底子的漆上,用醒目的银灰色涂出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的一个标志。下头是黄漆一行长字:“佳瞿连锁卖场中山一店”,在夜色里烁烁可见。怪不得刚刚超市里那些人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他将脸一板:“笑什么?你还好意思笑!我的一世英名,我的良好形象,我在下属心中的英明神武,全让你毁了!”话没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能够重新在他怀里醒过来,实在是一件太幸福的事情了。

一睁开眼,看到那幅熟悉的米色窗帘,微笑就不由自主地浮上唇角,只有这里,才让她有一种安心的家的感觉。他在盥洗间里刷牙,哗哗的水声也让她觉得特别安心。熟悉的声音一样接一样地回来了:嗡嗡的电动剃须刀的声音,他拉开浴帘的声音……

“早!”早安吻准时送到,吻在她的眼睛上,“要起来吗?”

“唔……不太想动。”

“那我去公司吃早餐了,被人养的人好福气呀。”

他走了,她微笑起来。这才是易志维,光彩夺目的易志维,可是……也不尽然,过去他可没这么俏皮,开起玩笑来,也是挖苦居多,现在他真是宠着她了。

他开了一天的会,午饭时间她打电话去,秘书室都说:“易先生还没有散会,等他忙完我请他给你回电话可以吗?”她连忙说:“不用打扰他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东瞿现在是非常时期,新闻里说此案的范围进一步扩大,金融司长表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会因为东瞿是大财团而包庇袒护。东瞿的股票也持续走低……他肯定是忙得焦头烂额。

晚上他零点过了才回来,一脸的精疲力竭,她不敢多问,只连忙去替他放洗澡水

“圣歆!”他忽然抱住她,低声地问,“如果……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的心沉下去,直沉到深渊里去,他向来好胜,竟然说出这样气馁的话来,想必事态已经严重到令他绝望的地步。她问:“情形很不好吗?他们找你协助调查吗?”商业欺诈,情节严重的可以判处十五年的监禁。他肯定是警方的主要监控对象,牵涉到数亿的商业合同,当然都是他签字执行的……再怎么说他都会是主犯……

她觉得他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地发抖,那么情况的确坏到不可收拾了?她长长吐了口气,说:“我既然当日去见你,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如果东瞿出了状况,我们两个还年轻,还可以从头来过,你用了十年发扬今天的东瞿,我们两个人,一定用不了这么久就可以卷土重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如果——我逃脱不了罪名,要去坐牢呢?”

她一点也没有迟疑:“我等你。”

他不说话了,身体仍在颤抖着,她心里想,他不会哭了吧……可能真的是糟透了,也许他真的要去坐牢……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她打了个寒噤,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不会的……政府虽然口口声声追查严办,但多少会给东瞿面子对不对?你和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很不错的,对吗?”

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她终于觉得不对,推开他,正好看见他一脸来不及收敛的笑,她怔了一下,才悟过来,气得推开他就走。

“圣歆!圣歆!”他赶上来。

她不理他。

“圣歆!”令人发软的吻印在她后颈中,“是我不好,我不该逗你,打我好不好?”

她说:“你吓我?我为你担心得半死,你还故意来吓我?”

他说:“是我不好,你打我吧,你不要生气。”

她说:“打你?我才没那个多余的气力。”弯腰抱起毛毯,再拿起一个枕头,他说:“喂……不要吧,睡沙发的话明天眼睛会肿起来的,你眼睛那么漂亮,我会心疼的。”

她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睡沙发?”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是你去!易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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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事件的幕后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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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才明白他怎么这样的轻松。形势急转而下,检方两名最重要的证人,一名精算师,一名估算师翻供,说东瞿并没有买通他们进行商业欺诈,相反,是有东瞿的竞争对手向他们行贿,以诬告东瞿。

东瞿一下子由十恶不赦的商业大骗子,变成令人同情的受害者。记者也终于访问到了东瞿的执行总兼是易志维,镜头里的易志维依旧是一派地安然洒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东瞿能够有今天,是和民众的支持、我们自身的努力分不开的,并不是靠一两件商业欺诈案积累的企业财富。这就是我要说的。”

记者问:“有消息说陷害东瞿的是一间与东瞿规模相仿的大财团,请问易总裁可不可以向我们透露一点?”

易志维将头一扬,一脸的轻松与从容:“哦,这个我就不方便说什么了,因为经检院正在调查此事,法律是公正的。不过我可以说的是,听说对方是以天价买通两位专业人士,对东瞿进行恶意的陷害,东瞿有敌如此,实在是一项殊荣。”

说得记者全笑了起来,不是每家公司都可以随便拿出这样的数目买凶诬告的,记者们又不是傻子,把市内的几大公司一排,就有传闻说富升是这次事件的幕后主谋。

易志维就对圣歆说:“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怨不了我。”

圣歆问:“是你透露富升是幕后主谋吗?”

他轻吻她:“不要说出会让我吃醋的话来,我如果嫉妒简子俊,他的日子一定会更不好过。”

她不觉也笑了:“你真是坦白得有趣。”

他说:“我一直不太喜欢他——其实上次你如果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冷静下来和你谈一次,孩子的事情就不会……”

她的心拧着绞痛,那是她一生最大的伤痛,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她与最爱的人的孩子。她一想起当时的绝望,便觉得窒息,本能般逃避去想,打断他的话:“我们不说这个了吧。富升会不会被调查?”

他瞅了她一眼,说:“就因为你这句话,我想他们会被调查的。”

她轻轻伸手推开他:“我是说正经的。”

他轻松的一笑:“简子俊以为可以打动贺银,我就将计就计,与贺银唱了一出双簧。眼下他正焦头烂额,就算我不找他的麻烦,他的董事会也不会放过他。”她的心里生出一丝寒意,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问:“怎么了?”

她说了实话:“你刚才的样子真叫人害怕。”

他放声大笑起来:“傻丫头,这世上对敌人手软,便会给对方反噬的机会。你真是太善良了。”

她其实并非纯真善良,只是心机永远及不上他们罢了。好在,以后她也不需用什么心机了,只要有他,她心甘情愿蛰伏在他的羽翼之下,任由他替她挡去外间的风雨。

东瞿丑闻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易志维也没有那么忙了,只是他在起居上有了变化,傅圣歆就笑他:“越来越没有出息。”

他早上居然会赖床,他会孩子气地把头钻到枕头底下去,用枕头来捂住耳朵, 任由她千呼万唤,就是不肯起来。起来后也是磨磨蹭蹭,眼睁睁看着上班时间到了,司机也在楼下等着了,仍是不想出门。有一天居然问:“我可不可以不去上班?”

她轻呼:“天哪!我应该将这句话卖给报社。股市大跌,我一定赚饱。”好笑地催促他:“易先生,不去上班你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你就养不活我了。”

他不满地嘀咕:“我偶尔跷班东瞿又不会倒闭。”又说:“公司里只有唯唯喏喏的秘书,看了就让人没有精神。”

她更好笑:“公司里当然只有秘书常常和你打交道,你还想看见什么人?”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

她说:“那我中午去找你吃饭,行了吧?”才觉得把他哄出门去。

古人所说的如胶似漆,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她仍觉得一种梦一样的不真实,大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幸福得令人反而心神不宁。就像易志维问她:“想不想把华宇买回来?”

她惊喜万分:“可以吗?”

他笑着吻她:“易志维说可以,就一定可以。”她信他,他创造了东瞿奇迹,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说可以,就是可以。

她问他:“有什么办法?”

他说:“我知道你手头的钱不够收购华宇——看在你答应陪我吃午饭的分上,卖个消息给你。”

他的消息从来都是价值亿万,就像上次他“卖”给她的那个收购恒昌的消息一样,一旦获悉,都是可以用亿为单位来计算盈利的。她笑逐颜开:“哦?那你开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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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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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璨然笑着,亲了她一下:“明天再陪我吃午饭,这个价不高吧?”她问:“那是什么消息呢?”他暖暖的鼻息在她耳畔回旋:“我建议你去买期指,易志维总裁以为,近几天股市会爆涨。”

最近股市一直惨淡,因为几大财团相继卷入了商业案中。她没有迟疑就打了电话给股票经纪,她知道他的本事,跌得再厉害,只要他一句话,立刻会反弹。东瞿有这个实力。因为想将华宇的股权购回,所以她抵押掉手头的一切,全力投入。

她知道目前东瞿是和富升掉了个个儿了,她也想过简子俊也许会找自己,所以接到他的电话,她一点也不意外,问:“有事和我谈?关于易志维?”

简子俊也不意外她的从容,他的语气也是很平淡的:“不错,不过你显然是不会相信的对不对?”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是他有多少个女朋友,或者他昨天晚上其实在哪里过夜的话就不必说了。”

简子俊笑起来:“你把我想得太无赖了吧,愿赌服输,他易志维好手段,我只能甘拜下风。”

她反倒不安起来,他不肯挑拨自己和易志维,一定是有了更好的办法,以简子俊以往的手段,他不会轻易罢手。尤其,他现在的处境如此困难,还给自己打电话来,就是吃准了手头的把柄会有用。她的呼吸渐渐浅乏起来,她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建议你自己去查,查一下傅圣欹的死,到底是什么问题。”她惊恐莫名,声音也走了调:“你什么意思?”

“再见,傅小姐。”

他挂上电话了,她却拿着听筒呆在当地。他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圣欹的死和易志维有关?不,不,太可怕了,不应该这么想……他是被逼急了才乱咬人,他胡说八道……

她想:我不理他,他就是有意来说这一番话,想着要挑拨自己——他现在公司在遭调查,又因为贺银的事四面楚歌,他准是急疯了,才会乱咬……

她试图说服自己,其实心里也知道没有用,自己肯定还是会去想法子查的,一想到圣欹遗书里的话,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大姐,你真是傻,可是,我竟然比你还要傻。”

她为什么说自己傻?

哦!她真是受不了了,简子俊的确了解她,他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好吧,就算她上他的当,她去查,她总要知道真相才会安心……当然,真相肯定是什么事也没有,是简子俊在胡诌吓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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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有事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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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车跑回家去,圣欹的房间锁着,她不顾继母异样的眼光,叫管家找了钥匙来开门。房里一股的霉气,虽然没有住人不到一个月,可是最近天气又湿又热,就有了这股难闻的气味。她尝试着翻看了一下圣欹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衣服、化妆品、精致的手袋……每个女孩子都有的……

她失望地关上衣橱,突然想起来,圣欹每个月的零花钱并不多,她却有一衣橱的名牌时装,差不多都是三四万块才能买得到的,还有的甚至要超过五万。那些手袋也尽是名牌,她甚至有成套的Luis Vuitton的当季新款。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她重新打开衣橱,翻看衣服。有几件新的没穿过的,上头还有名店的标签,她把这几件衣服收起来,对站在门口的继母笑了笑:“昨天我梦到圣欹,她说想穿新衣服,这几件我拿去烧在她坟前。”也不管继母信不信,将衣服装进袋子里就拿了去。

她知道那些名店是绝对不会向她透露这些衣服是哪张信用卡签单——甚至也许是现金付账。可她总得要赌一赌,她拿着衣服去了圈子里很有名的一家侦讯社,这家侦讯社专为富豪家族服务,一般都是为阔太太们调查丈夫的外室,名声自然也很不好。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在会客室里,社长一见到她就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傅小姐,你好。”

她知道他怎么想,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得将错就错。她把衣服拿出来:“我想知道这些衣服都是谁的信用卡签单。”

“这个简单。”不等她提别的要求,社长就说:“我们会给你提供易先生二十四小时的行踪表,和他全部的信用卡账单。”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这样,他的每一分钱是花到了哪里,傅小姐你都了若指掌。”

她尴尬透了,胡乱地点着头。社长又说,“像易先生这样的案子,一般比较的棘手,因为东瞿对于他的安全肯定有一整套的保全方案,所以我们收费是很高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嘴里却说:“那是应该。”

付了高昂的订金,还没有走出侦讯社的大门,电话响了,是易志维打来的。她正心虚,吃了一大惊:“什么事?”

“什么事?”他反问,语气中透着不悦,她的心怦怦跳着。

“你自己答应来陪我吃午饭,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笑着说:“不好意思,塞车呢,我马上就过来。”

赶到东瞿去,易志维在餐厅里正等得不耐烦,她连忙笑:“我上街去了——下个礼拜六就是你生日,我去看看送什么生日礼物给你。”他怔了一下:“下个星期六?”

“对呀,下个星期六不就是十七号了?”她有些好笑,“你忙糊涂了吗,连自己生日都忘了?”

他笑起来:“我真是忙糊涂了——时间真是快。”

她见他并不高兴,于是问:“怎么了,过生日都不高兴?”

“不是。”他说,“上午的公事不顺心,这会儿心里烦,等你又半天不来。”

他以前从来不说公事烦。她悄悄地打量着他,他这个样子是她所不懂的,其实她从来都不懂他,起码有一部分他,对于她来说,仍旧是讳莫如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生着逃避的心思。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可触及的地方,爱情周刊上不是常常讲,要给彼此留下呼吸的距离,那她就不必要求他毫无保留。何况,如今她也有事瞒着他。

第二天下午,侦讯社的第一次报告就送来了,他们的行动相当的专业,不仅有详细的文字说明易志维的行踪,还配有时间表,另有一天之内易志维重要行程的照片,将易志维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一举一动清楚的反映。

她本来无意于知道他的行程,但是,心想既然侦讯社送来,也许自己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细细的看了,并无特别之处,只有一张照片,却是注明在今天上午拍摄于本市一间会所餐厅,与易志维共进午餐的居然是简子俊。

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吃饭?或者简子俊走投无路,去找易志维谈判?

疑云重重的埋在心里,等易志维下班回来,他对于察言观色有一种以生俱来的本事,一见了她就问:“怎么了,心里有事?”

她摇了摇头,撒谎说:“没事——家里打电话来,说是我阿姨病了,我真有些担心呢。”

晚上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把易志维也吵醒了,他惺松的问:“怎么还不睡?”顿了顿又问:“圣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夜那样静,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答非所问:“你真的爱我吗?”他笑了一声,说:“傻瓜!”

她追问:“那你有多爱我?”

他想了一下,说:“就像爱东瞿那样爱你。”

她不满意:“那到底是爱我多些,还是爱东瞿多些?”

他说:“睡吧,三更半夜的缠着人问东问西。”

她说:“是你先问我的呀。你说,在你心里,到底是东瞿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嗤笑:“天下的女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

她抓住把柄了,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胸口:“好啊,你说漏嘴了。你还对谁说过这样的话?”

他抓住了她的手:“别闹了,睡吧,一大早叫人家起床,现在又不让我睡觉。”

她只得不作声了,还是睡不着。简子俊……她是否太轻信他了?也许她真不该找侦讯社,不管易志维做过什么,毕竟他们是相爱的,这不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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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她得知真相游戏便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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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正拿不准是不是要去侦讯社取消委托,侦讯社倒有消息传来。“傅小姐,我们查到那些衣服签单的信用卡号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BG-,的确是易志维先生的信用卡副卡。”

她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无望的深渊……

她跑回家去,发疯一样的在圣欹的房间里搜寻。继母连连地质问她:“大小姐,你做什么呀?圣歆……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屋子里一片狼籍……

她发狂一样的找着,床头柜、梳妆台、矮柜……

化妆品让她掀翻了一地,首饰盒也打翻了,里头有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咕碌碌地滚下去,银白的大珠小珠坠在红毯上,诗一样的画面,她的心里却只有火煎一样的难受。

终于还是让她找到那张副卡了,就藏在首饰盒的暗层里,银灰色的一张小小卡片,刮着她的手心,刮着她的眼睛。

暗层里还有几张易志维的名片,她经常在身上带一张的那种,他的名片轻易不给人的,值得他给名片的人用手指头都点得出来。

电话响起来,她拿过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熟悉的头像,她把电话关上了,她得静一静,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她开了车上街去,茫然的在街上兜着圈子,到处是人,哪里有安静的地方,黑压压的人……

她到底是开车回公寓里去,屋子里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可是也都那样陌生。她呆呆的站在那里,突然想起来一样东西,她疾步闯进房间去,拉开抽屉。那个盒子还在那里,繁素的那些照片还在那里,她连蹲着的力气也猛然尽失,只跌坐在地上,盒子旁边不知何时放着一张光盘,她木然拿起,迟钝地瞧着上面的标签,才知道是易志维办公室的摄像头拍下的DV镜头。他怎么将这样东西放在这里?

她打开电脑播放,画面上竟然是圣欹,她斜倚在沙发上,一脸的幽怨与不满。傅圣歆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这种姿态与表情,那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娇嗔与幽怨,斜睨着眼波,妩媚娇柔至极。

她不由怔住了,可是画面里的人的确是圣欹。录音的效果不太好,她的声音沙沙的:“我要告诉大姐。”易志维在画面的另一侧,他的声音也有杂音,可是还是很清楚:“你敢!”

圣欹将头一仰,大声地笑起来:“真有趣!你怕什么?难不成你真的爱上她了?”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如果识趣,就别多管闲事。”

圣欹将脸贴在他的脸旁,声音也甜得发腻:“我怄你玩呢,我们的目标可是一样的,只要你帮我把家产夺回来,我才不管你怎么摆布她呢!”

傅圣歆完完全全地惊呆了,两只眼睛看着屏幕,就像不认识圣欹一样。是的!她根本不认识她!她不是圣欹!她不会是圣欹!她怎么可能是圣欹?

她握着鼠标的手心里早就全是冷汗,鼠标似乎有了千钧重。下一个影音文件开始播放,这次却是傅太太,她侧着脸对着镜头,絮絮叨叨的说着:“易先生,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和圣欹交往的人是你。我可是没敢告诉大小姐,我一个老太婆,女儿又这样莫名其妙自杀了,我如果把你们的事告诉了大小姐,易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晓得我的意思。”

易志维是背对着镜头的,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写了一行什么,把那张纸撕下来。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傅太太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成了菊花:“谢谢易先生!”

“这钱你拿走,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你如果认为以后我就成了你的自动提款机,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会保证你在台北消失。”

“不会的,易先生,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了,谢谢你。”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怎么会是这样,这不可能是真的。

易志维放下刀叉,满意地轻叹了口气:“这间餐厅的神户牛扒,倒还没有弄虚作假,还是真正从日本空运过来的牛肉。这种牛喂养不易,不仅吃特制饲料,饮啤酒,还有专业技士替它按摩肌肉,所以牛肉才能如此鲜嫩滑爽。”

简子俊微笑道:“费了偌大的功夫,也不过为了享受一时。”

易志维道:“你这两天倒好像颇有感慨。”

简子俊不由笑道:“我这几天是看尽人间冷暖,当然会大发感慨。”

易志维道:“老朋友还故意这样调侃?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不过躲到日本去度假,董事会的那帮人如果知道这次帮富升逢凶化吉的银行,竟然是东京贺银,保证不会再对你不依不饶了。”

简子俊微笑:“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那表情才会最精彩。”猝然发问:“快要跟她摊牌了吧?”目光炯炯看着易志维。

他若无其事的端起酒来浅啜一口:“我将CLUE全设置好了,只看她几时能找到谜底,一旦她得知真相,游戏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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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可以胜过仇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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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子俊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端倪。简子俊忽然问:“你是不是心软了?”

易志维放声大笑起来:“心软的那个只怕是你——我记得当初要你出面逼她至绝境,好让她不得不来求我,你就不太情愿。”

简子俊嗤笑一声:“老兄,那是因为你当初的开价实在不公道。”

易志维颔首:“确实,只要出价够高,这世上没什么是买不来的。”

简子俊微笑:“商业的运作,不仅是金钱,更重要的是智慧。最高明的方式便是利用感情,你那个神来之笔,至今令我钦佩,你是怎么样想出要伪造繁素这个人的?”

“要让她不起疑心,最好就是给我找个爱着她的理由。我叫人伪造出所谓繁素的照片,就给了她一个很好的解释,解释我为什么那样轻易肯帮她大忙。女人的心理很奇怪,她孜孜以求的不过是爱情。我给她一个合理的理由,她反倒会飞蛾扑火。”

“我一直好奇,她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反应。”

易志维闲闲道:“想必会很精彩,费了偌大的功夫,也不过为了享受这一时。我发过誓,自从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我就发过誓,一定要让傅良栋得到他应得的报应。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可惜他太经不起风浪,我不过叫所有的银行停止对他的拆借,他知道了对手是我,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居然就那样跳楼死掉了,算是便宜他了。至于傅圣歆——父债女偿,也是天经地义。”

简子俊道:“你建议她买的那些期指,再过几天她就会发现,她所欠下的巨额债务,只怕将是她三辈子也还不了的。”

易志维菀尔:“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大礼,不到那一天,我还真舍不得提前。”

简子俊举起杯来:“就在这两天,你最享受的甘美即将来临。为了我们的成功,cheers!”

“Cheers!”

八二年的红酒,后劲自然醇厚。路上就觉得酒意沉沉,头昏脑涨。回到家中,屋子里黑沉沉的,不知为何没有开灯。他这才瞧出她木偶似的站在客厅中间一动不动,就像站在那里已经一百年似的。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圣欹为什么自杀?”

他无声地笑了:“因为……我让她上了当……我建议她把全部的钱,还包括透支的一大部分,都套牢在了股市中,她当然破产了,我又不肯帮她还帐。”

她摇摇欲坠。天!前几天他建议她买期指……

“不错,我用对付你妹妹的手段来对付你。再过二十四小时,你就会发现,你也一分钱也没有了,反而要欠银行一大笔债。”

她的声音嗡嗡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圣歆,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事实上,我恨你,恨你们傅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傅良栋。你也许知道,是两家公司买通郝叔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家是富升,另一家就是东瞿。傅小姐,我很高兴地告诉你,傅良栋是我逼死的,我让所有的银行不提供同业拆借给华宇,傅良栋知道他的对手是我,他无路可走。”

“易志维!”

“想杀了我吗?”他微笑:“傻瓜,你爱我呢!”

该死的人是她自己,她喘息着,看着他,他竟然还可以笑得如此灿烂。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轻拍着她的脸,“你很容易就忘记了父仇,我可没那么好的度量。我真应该带你回家去看看我的母亲……我曾经有过的家,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轻而易举就毁了,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我才十岁,弟弟还没有满月……家产差一点让堂叔夺去,我发过誓,我发过誓要把一切都讨回来,我也做到了。你有没有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你有没有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疯掉?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起誓,我要让你看着,我一定要让傅良栋最爱的一个人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她心惊胆寒地看着他脸上扭曲的肌肉,他一把抓住了她:“傅圣歆,这是我送自己的大礼,你欣赏吗?”

他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过:“你放开我!”

他沉沉地笑着:“你打算怎么办?再回头去找简子俊?哦,我忘了告诉你,他是我的合伙人和最佳拍挡,我们有很多年的合作感情了,没人知道,富升和东瞿从来都是在唱双簧。我等着你走到这一天,我等着简子俊向你透点消息后你去找私家侦探……”他嗤笑一声:“我等着你慢慢来发现这张网住你的天罗地网……”

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向她劈过来,而她无处躲无处藏!

“其实根本没有繁素,照片是我叫人伪造出来,专门给你看的。

“你怀孕的新闻是我授意新闻界刊登出来的,因为我根本不想要那个孩子,替我生孩子——你还不配!”

她的双眼模糊起来,天与地都摇晃起来。

“你不过是个可怜虫,让我和简子俊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知道你现在很绝望,不过没关系,你还可以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烦恼都没有了。

她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你好残忍……”

他大笑起来,回答她:“是你太笨,太天真,你以为真会有什么爱情存在吗?你以为我会爱上你吗?你以为爱情是可以胜过仇恨的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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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情形恐怖诡异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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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行血顺着她眼里流出来,那情形恐怖诡异到了极点。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胸腔里似乎憋得要窒息,为什么竟会是这样,有着令人绝望的绞痛。

她整个人扑倒下去,到处是血……血顺着地板蜿蜒,直渗到他脚下,他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样。不,不要,他不要……他不要这样……他并不是要这样……圣歆……

“圣歆……圣歆……圣歆……”

“醒醒,维,你醒醒,你怎么了?”

他被摇醒了,夜那样的静,他还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床头的灯开着一盏,他有些茫然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熟悉的带着睡意的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仿佛是突然之间,他下意识的痉挛着一下子抱住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圣歆,我爱你。”

“你这是怎么啦?”她有些好笑地推开他:“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喊大叫,醒了又这样莫名其妙。”

“哦。”他的意识在逐渐的清醒,自制力也在一点一滴地回来,一切都回来了……他笑了笑:“我做了个噩梦。”下床说:“我去喝点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个身,声音中满是浓浓的倦意,“回来记得关灯。”

等他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还是忘了关灯,那点昏黄的灯火从门上的磨砂玻璃上透进来,朦胧得像是旧历十二三的月色,好虽好,总是残的。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睡意一点也没有了,他静静地听着身畔她均匀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觉总是像个孩子一样,从来就是这样,她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她这样毫无疑虑地相信他,她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敌人吗?

他没有睡好,一进办公室脸自然就板起来了,秘书们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业绩不佳,他正好在会议中名正言顺地发了一顿脾气,几个董事经理诚惶诚恐地看着他,他的一腔怒火只好强咽下去,算了,他们也不是没有尽力。挥了挥手,助理立刻宣布散会。众人都是如获大赦的样子,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室立即空荡荡的了,橡木的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镜,反射着天花板上满天繁星一样的灯光。他打开银质的烟盒,取出了一枝烟。

黄敏杰默不作声的替他点上烟,低低地叫了一声“易先生”,却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正没好气:“跟谁学的吞吞吐吐的样子?”

黄敏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挨了骂一声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经纪行打电话来说,傅小姐买了九千多万的期指,我想她手头的资金加上银行抵押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

看着老板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才问:“我们是不是要照原计划进行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看着指尖袅袅升起的苍白烟雾,太久没有抽过烟了,闻着这味道真有些陌生。过了半晌才说:“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黄敏杰的嘴角动了一动,想说话,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忍住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让他听见了一声落锁的轻微的“咔嚓”声。

他随手将一口都没有吸的烟又在烟缸里掐熄了,他只是偶尔抽烟,对于这种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制自己。可是傅圣歆呢?他迟早是要面对的。他得承认,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瘾了,如果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完全剔除,自己真的会像当初计划的一样无动于衷吗?

假戏真做是他犯的唯一错误,他还有能力改过来吗?

再依赖的瘾他也可以戒掉。他有这个信心,他是易志维,天底下没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关上内线电话,他站起来,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他,东瞿——他缔造的商业王国等着他,他创造过神话,当然不会败在一个凡人手里。

晚上他特意给自己找了些节目,约了位美丽的服装设计师吃法国菜,然后再开车上山兜风,最后他在凌晨三点半钟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开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放轻了动作,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用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里有家俱,他不会撞到墙上,可是最后他却走进了书房,关好门才开了一盏小灯,对着镜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他回来之前洗过澡了,他不想让她见到什么痕迹,她其实很聪明,事情既然一天没有揭穿,她就依然还是他最爱的人。他珍爱的,拥有全世界的一切,不会有一丝的不悦打扰她。他有些自欺欺人的扯开领带。

顶上的吊灯突然亮了,他惊讶地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门已经开了,她就站在门口,手还按在灯掣上,有些怔仲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这么晚了,有时候我不回来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饿不饿,厨房还有一点粥。”

“我不饿,”他有意轻松地捏捏她的脸:“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来。”

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你不是洗过了回来的吗?”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还有洗发水和浴液的味道。”

“圣歆,”他叹了口气,“你不高兴吗?对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的看着他:“志维……我……只是很害怕。”

他打断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却说了下去,艰难的、断续地:“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几天。几个小时,或者……还有几分钟……几秒钟……”

“我累了,我们明天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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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家利益总要排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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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的笑从她唇畔绽开,她的声音小小的。梦一样:“明天……我们还有明天吗?”

他的表情几乎要僵在脸上了,她的声音还是虚的,梦一样的,像是大风卷起来的羽毛,无能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这几天老是做噩梦,你梦见什么了?和我有关系吗?你总是说梦话,好几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着他,静静的、悲哀的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说过你爱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对我的爱也不能够抹杀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会为了我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会讨回去,金钱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会少。我知道的。

“我想简子俊和你在这件事上一定是拍挡,也许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线索,也许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这个局了,郝叔来说是两家公司合谋,从而导致我父亲的死,这中间有一家公司是东瞿吗?

“易志维,你是个魔鬼,你早就算准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傅家人一个接一个地钻进来,你是想让我一无所有吧,现在我的确一无所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闭起眼,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这次她却太聪明了,她就聪明这一回,就够了,足够了……

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他——终于还是连他也失去了,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只是他给她造成了一种拥有的假像……

就像父亲的芙蓉簟,她以为就是代表父亲,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他一天一天的拖延着,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早就想看到的结局,他赢了,他应该笑着举杯庆贺。

远远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嗑睡的人不当心碰了一下头。他突然发疯一样地冲进隔壁的睡房,窗子大开着,窗帘在夜风中翻飞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扑到了窗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样,海一样的绝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边的一扇玻璃,血顺着支离的碎纹在往下滴着,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只是麻木的站起来。他把他最珍爱的一切毁掉了,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最后她是带着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爱她,因为她不相信他会把真爱的人毁掉,连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还是做了。

他彻底地赢了吗?

他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着,他输掉的是一个世界,一个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世界!他有多爱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地顺着手腕流下来,他像愤怒的困兽一样绝望地捶打着玻璃:“圣歆!圣歆……”

今晚的噩梦,再也没有人能叫醒他了。

“现在报道特别新闻,著名金融巨子、东瞿首席执行总裁易志维的女友傅圣歆今天凌晨四时许,在易志维位于天母的豪华公寓中坠楼身亡,原因不明。据警方发言人称,他们接获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并未发现有疑点的线索。而据现场急救医护人员证实,他们赶到时傅圣歆已经死亡。据警方公布的情况表明,惨剧发生时易志维先生也在现场,目前东瞿公关部拒绝一切媒体访问……”

……

“关于东瞿首席执行总裁易志维女友傅圣歆坠楼惨案已有新的进展,目前警方已排除了谋杀及其他的可能,认定这一悲剧是自杀事件。目前易志维仍然没有接受任何访问,东瞿公关部呼吁媒介自制,不要去打扰悲痛中的易总裁……”

……

“今天是傅圣歆出殡的日子,令人失望的是,东瞿总裁易志维并没有出席葬礼……”

“真可惜。”

“是啊,他从我的书里翻出她的照片的时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她,可惜他竟然还是下了手。好自制,好毅力,怪不得这十年大风大浪,他都站得那么稳。”

“所以恐怕你我还得等。”

“我不介意等,只可惜我以为寻见他唯一的死门,能予以掣肘,没想到还是失算。”

“其实他的死门应该是你,只不过他永远都想不到。”

“你呢?其实我不明白,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肯答应大哥,首先去出面应对华宇,做那个恶人将她逼上梁山。”

“我与你大哥合作这么多年,牵涉到如此重大的经济利益,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也不能不迁就。他既然唱红脸,只要开价够高,我唱白脸也无妨。”

“你好像铁石心肠,可是你告诉过我,你曾给过傅圣歆一次机会。”

“如果她肯真的嫁给我,我便放她一条生路。那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没有选。”

“好笑,到死她都是爱他的。”

“其实他亦爱她,但比不上我爱她。”

“是吗?”

“不信么?等你遇上你爱的人,大约你就信了。不过,这世上的爱情,无可奈何,身家利益总要排在前头。”

……

番外:

满盘皆输 (作者:匪我思存)

“葛铃铃……葛铃铃……”

芷珊翻了个身,那声音却不依不饶:“葛铃铃……葛铃铃……”一声接一声,催魂夺魄,她终于不得不睁开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钧,头痛欲裂,仿佛自地狱中醒来,连声音都似气若游丝:“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书的声音:“方小姐,快回办公室,大老板从纽约飞回台北,一个钟头后召开会议,所有的高层主管都已经陆续赶到。”

她向来是按美国时间作息,因为她每日要盯住纽约股市,刚躺下还不到两个钟头,就被这催魂铃吵醒。这一瞬间她只想摔掉电话尖叫:去他的大老板!去他的公司!我要睡觉!

可是不能,她不能。老板叫你三更死,你哪里敢活到五更?何况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此时心血来潮突然出巡,前呼后拥,旁人唯恐奉迎不及,她这样的虾兵蟹将,还是知趣的好。垂死挣扎终于爬起来,步履蹒跚的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水烫得打在肌肤上生出灼痛,她连打个几个激灵,仿佛一具僵尸,终于籍由水温活了过来。

到底年轻,对镜化妆的时候,莹白的肌肤上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晕红,仿佛一颗圆润的珍珠,自然而然的透出华美的光泽,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带来的倦怠与疲惫。她对着镜子描画眉目,想起同事的调侃:“芷珊,你完全是入错行。”

是啊,入错行。美丽的外表在这行里是大忌,不止一次有人置疑:“你是方小姐的秘书?”

初见面的人,总不肯相信她就是业界里众口称赞的方芷珊。永泰的华董第一次见到她,差点毫不客气的拂袖而去:“你们公司虽然有名,可也不能店大欺客,随便派个人来敷衍我。我这个户头里有近四亿资金,恕我不能交给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虽然差点怄得吐血,但还是浅笑盈盈的答:“华董这样实力雄厚的客户,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视,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户中,有好几名超过十亿新台币的户头,所以请华董放心,我们从来一视同仁,对每一位客户都会竭尽全力。”

不动声色的将万钧力道挡回去,华董犹是半信半疑,直到会计年度之后,结算投资收益比上期高出两倍有余,方令华董刮目相看。

她偶尔也会想,万一业绩不尽如人意,这帮客户会不会将自己抽筋剥皮,以泄心头之恨?

这世界多残酷,弱肉强食,风高浪险,只要稍有差池,就没有你的葬身之地,每天都冒着枪林弹雨才可以拣回一日三餐。可是她没得选,这条路是她自己挑的,她毫不迟疑的要走到最好。

精心描好最后一笔妆容,镜中人顾盼生辉。她深深吸口气,哪怕前路山穷水恶,她一样有信心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来。不,不必太紧张,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远在美国的大老板突然心血来潮,驾临在台北的分公司而已。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明眸皓齿,神采熠熠,去见美国总统也不会失礼,何况只是见大老板。只要多做事、少说话,好好敷衍过这几个钟头就行了。大老板一走,她就可以回家倒头大睡,晚上爬起来,依旧替客户盯牢纽约股市,在道-琼斯指数、标准普尔指数纳和斯达克指数的起起落落间,安安稳稳继续她的本份。

从她住的公寓开车不过半个钟头,就赶到公司楼下。当初租下公寓,就是相中它离公司近,租金贵一点儿,只好不计较了,好在她的年薪与花红逐年上升,于是买下这套公寓,两年多来眼见着升值已经近一倍,实在是份划算的投资,不枉她的专业素质。

广场上呈品字型伫立的三幢摩天大厦,仿佛三柄长剑,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从楼尖掠过,便是穹庐撕裂的飞丝游絮,无声无息缓缓退散。于是这三幢建筑又似巨大的桅杆,在波澜壮阔的海中迎风起伏。

“品”字最前端耸立的高楼,比另两幢大厦还要高二十余公尺,是方圆数里之内最高的建筑,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公司创建才不过四年,已经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厦占据有一席之地,无怪业界十分侧目这后起之秀。

办公室的装潢很费了些心思,设计师是菲力普"斯达克,地板所用的天然云石全部从意大利空运,连走廊里一盏水晶壁灯亦出自乌拉圭。据说公司在纽约的总部更为奢华,这是大老板一贯的风格,他曾言道:我们是做投资管理的,若自己没有钱,怎么放心叫旁人将钱交出来?

真叫人不敢恭维。不过,这样不动声色的奢侈,总比拿美钞贴满墙又好上许多。

进入公司三年有余,还没有见过大老板,不知道会是怎么一号人物。或者会像唐人街餐厅老板一样俗不可耐,亦或像许多美国老板一样,随便穿着层层叠叠的衬衣、一条牛仔裤便可以见下属员工——不过应该不至于,因为大老板虽然低调,一年到头财经杂志上都难得露上一面,但气势不凡,出手利落,每一场恶仗皆是亲力亲为。难得是他本人从来不出风头,去年主持收购“J&A”成功,美国许多财经杂志与财经电台争着排期想访问他,他却不声不响去了南太平洋度假,完全将偌大虚名置之度外。丰功伟绩她听得太多,所以难免会有一点高山仰止。

秘书室在会议室外等她,替她打开双门,轻声提醒她:“赵先生刚刚到。”

双门推开,会议室天花板上一天繁星似的璀璨灯光,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扑入眼帘仿佛有风,摇碎一地的星子,波光敛滟。她忽然觉得眩目,因为就在那明亮的万丈光芒中,看到长圆桌的那端,背对立着一个人,本来正凝视落地窗外风景,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长桌两侧的同事亦一齐回过头来。

她一时几乎疑心自己看错,没想到大老板竟然这样年轻,也许不超过二十六岁,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乌黑浓密的短发,衬着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她一刹那疑心,这是不是老板身边的助理?不,不,助理不会有这样的气质,他虽然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安详的望着她,背景是巨幅的落地玻璃幕,远处无数新笋样的楼尖,参差林立,鲜艳如滴血溅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衬出他身影如剪,那种内敛但不容人忽视的气势,无声无息通过空气迫她正视。

所谓的王者之风。

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过一秒钟后就镇定下来,不徐不急的走至他面前,含笑自我介绍:“赵先生,你好,我是方芷珊。”

他与她握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干燥,声音低沉好听:“方小姐,幸会,我是赵承轩。” 还是传统而低调的华裔作风,没有叫安德鲁"赵,也没有称董事长或执行官。桌侧右手是一名陌生的男人,介绍之后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是他此行唯一的下属随员,这倒又是典型的美国作派,带名助理就可以飞越重洋走遍天下。

会议的内容十分简单实际,赵承轩仔细倾听,最后才作廖廖数语的提问,但每一句话都问到要害,芷珊渐渐觉得压力,这个俊美如阿修罗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凡人?怎么可能如斯完美?

会议结束时人人都似刚打完一场仗,没来由的疲惫与警惕,这位大老板,年纪轻轻便创下这样的江山,果然并非好相与的人物。

赵承轩将分公司的总经理与她,还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盘手单独留下,召开另一次特别会议,赵承轩开门见山:“此次回到台北,我的目的是东瞿。”

芷珊顿时不由一凛,原以为大老板只是例行巡视,没想到他却是挟壮志而来。赫赫有名的东瞿集团涉足金融、地产、零售与通讯多个行业,排名岛内十大公司,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稳如泰山,多年来历经大风大浪岿然不动。所以不论大老板有何决定,这都将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恶仗。

赵承轩果然道:“这是一场极难打的恶仗,所以,一切有诶诸位。”

何耀成已经起身,去关上室内的灯,芷珊知道他意欲何为,于是起身帮忙关掉电掣,窗帘缓缓降下,室中光线渐渐暗去,何耀成果然打开投影。

一明一灭的光在室中闪烁,堆山填海样的资料,一帧帧的分析图表从眼前闪过。

赵承轩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东瞿的易志维作风严谨,在金融界一直成绩斐然,历经多次收购与反收购大战,几乎没有失过手。近年来着意培养其弟易传东为继承人,所以很少再干涉行政决策,但东瞿主要的商业决定,依旧由他做出。”芷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忽然之间有笑意从眼底透出:“台北金融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太岁头上,这回咱们偏要动一动土。”仿佛是孩子气,但那种踌躇满志的骄傲,立刻令会议室里的气氛热烈起来,每个人都被激起了斗志,芷珊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我们来看一看东瞿名下的几只股票,近年来在市场中的表现。”

会议开足十二个钟头,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中吃外卖,气氛热烈,芷珊虽然刚熬了通宵,也没有一丝睡意。赵承轩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近年来流行健康肤色,他却是极少数不惹人讨厌的白净,那白仿佛只是儒雅的干净气质,仿佛钧窑里的瓷器,历经烈火的锤炼,终究脱胎换骨,自内而外隽永非凡。他极修边幅,但一份快餐同样吃的津津有味,立刻与下属十分融洽。

加班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大家收拾东西离去,她因为一打开行动电话便接到客户来电,所以反而落在后头。正巧与赵承轩由何耀成陪着出来,与她搭同一部电梯下去。

室外电梯里灯火通明,仿佛一只晶莹剔透的梭子,划破岑寂夜空。玻璃幕外已经是万家灯火,无数伫立似琼楼玉宇,近处的车流都蜿蜒成灯光的河,缓缓流淌。他们自万仞之颠急坠而下,赵承轩凝视扑面而至的万顷灯海,仿佛是喟叹:“真是美。”

她听到这句话不由望向他,正巧他亦回过头来,她落落大方的一笑:“赵先生很久没回来了吧?台北的夜色确实极美。”

他微笑:“四年,大学最后一年暑假曾经回来过。”

四年前他创建公司,从此鹏程万里。

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于天份,旁人面对她总是惊叹:“芷珊,你真是能干。”她的优秀曾给别人很大的压力,可是今天她终于也感知了压力。

他忽然道:“谢谢你,今早牺牲睡眠赶来。”

她自认举动丝毫没有露出马脚,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意外,他含笑道:“你目前主管美国市场,自然需要晨昏颠倒,今日早上想必是牺牲睡眠赶来。”

心细如发,难得是体恤下属,没有认为发薪水给人,就必须出生入死再所不惜。

她答:“赵先生客气。”

电梯已经到了B1,何耀成问:“承轩,是不是就回酒店去?”

只听赵承轩答:“不,还是先去医院。”

芷珊无意听老板私事,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车,速速上车离去。转过车道,看到赵承轩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务车,旋即驶离车库,汇入街上滔滔的车灯之河。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赵承轩阖上眼睛,彻夜飞行之后,他只休息了几个钟头,便立刻开始工作。大战在即,他其实并不紧张,可是体力上的透支终于令他疲倦下来。虽然闭目养神,脑海中时时浮现的还是东瞿。

事前已经作足了相关准备,关于东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范畴,《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令他感兴趣的不仅是东瞿,还有易志维。这个人在商业上的表现几乎完美的无可挑剔,同时,亦冷静得无可挑剔。历次收购战中不乏有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总是能立时权衡取舍,数次力挽狂澜。无疑,他会是个极具挑战性的对手。

他睁开双眼,随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关于易志维私人资料很全面,包括他前妻的照片,与关系固定的女友。

易志维直至三十七岁时才结婚,对方是著名建筑师欧凡琨之女欧雅文,未到两年即又离婚,原因不详。这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四十二岁左右他认识现任女友,两人维持关系长达十余年,却一直没有再结婚。所以他将唯一的弟弟易传东视作继承人,悉心培养。近年来他由于阵发性心动过速频繁发作,于是逐渐向易传东移交东瞿大权,但毫无疑问,他仍旧是东瞿的灵魂人物。

他仔细凝视屏幕上易志维的近照,拍摄极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够透过屏幕直视人心,他两鬓已然微灰,但那苍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衬出眉心间深深的沟壑,不怒自威,沉静莫测。

这样一个人,纵横半生所向无敌,几乎没有过失败,自己如若能够击败他,必然会给他致命一击,从此万劫不复。

不知为何,右眼睑突然跳起来,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幸好行动电话响起来,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马上就到医院了。”

“这样晚了,何必还赶过来,你一定也累了,还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紧,我已经快到了。”

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钟,这间私立医院并没有太多间病房,但环境雅致。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夜色中浓稠似墨。红到了极处原来反倒是这种颜色。风吹过,幢幢的叶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墙上,仿佛拿极细的工笔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满墙这样的羽毛轻轻摇着,整间屋子似有飒飒的风声。房间里开着一盏淡蓝色的灯,大姐半倚在床头,电视机光线明灭,她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她近来一直病着,形容略显憔悴,但在他眼里,总觉得大姐一直容颜姣好如初,这么些年来,仿佛年华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细纹,可是总觉得大姐是不会老的。她仿佛一棵凤凰木,倔强而遗世的伫立于岁月的长道,任凭光阴如水,洗去铅华。

她已经抬头看到他,只是心疼:“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今天又在会议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来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带大,大姐又一直没有结婚,所以长姐如母。他笑着说:“不来看看大姐,总觉得有点惦记。”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卖饭盒:“你带了什么来?”

“蚵仔面线,大姐老是说在美国吃不到,所以特意买了。”

难登大雅之堂的夜摊小吃,但儿时的记忆确实难忘,所以她在国外总是惦记。她笑出声来:“穿几万块的西服去买面线,只有你这孩子做得出来。”心中柔柔一动,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伸手替他拔开凌乱的额发,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叫司机买不就得了,还自己跑去。”

他笑:“钱财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机不晓得地方,买来不一定正宗。”打开饭盒来极香,面线红色,蚵仔拖过太白粉,嫩滑鲜香,连上面撒的细碎葱花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耸恿,尝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细端详大姐,说:“大姐今天神色还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电视里正播放财经新闻,富升正预备发行新股,资管董事经理赵筠美主持新闻发布会。他见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飞扬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只在万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败之地。”

他沉默不语。

大姐见他默不作声,于是说:“这次回来,别只惦记着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个好的对象。”

他窘迫的微笑:“我太忙了,哪里有时间。”

“人家从国中就开始谈恋爱,你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还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故意叹气:“她们都看不上我。”

“我们承轩这么帅,人又很有本事,她们早就争得打破头。”

“可是最后胜出者,久久不见她扑上来,难道这么久还未分出输赢?”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又不见你哄女孩子。”

“大姐,我这次回来,打算对东瞿动手。”

她瞬时安静下来,有夜风自窗外温柔的掠过,远处恍惚传来婴儿的哭泣声,或许是楼下的产科病房?那婴儿哭得声嘶力竭,直觉得一颗心全揪起来。是哪里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没有听到,于是问:“有把握吗?”

“我研究过易志维接掌东瞿后所作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是劲敌。”

“那何必轻举妄动?我不是告诫过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对方于死地。”

他沉默许久,方才说:“我原也想多等两年,等多些把握再动手,但我看过他最新的健康报告,只怕来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许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健康问题,哪怕几年前就明知他已经被证实患上遗传性心脏病,但在记忆里,他总是旧时的样子,偌大的东瞿,在他的掌控间永远井井有条。

他不会老,不会病,更不会死。

茫然间仿佛有一丝惶恐。

她只是怕,怕来不及。如同承轩担心的一样,怕来不及与他一决高下。

承轩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声音很轻:“大姐,你不要担心,我能做到。”

她思考片刻,终于说:“既然已经决定动手,就约简子俊出来吃饭吧。”

他答:“他要价会很高,我们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因为他更明白的知道,如何可以对易志维一击致命。他会漫天要价,我们也可以落地还钱。只要代价合理,何乐不为?”

和简子俊约在球场俱乐部,赵承轩特意早起,赶到高尔夫球场去。露台上设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简子俊迟到了。

露台正对着球场,骤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不由令人心旷神怡。每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叶尖上,还闪烁着露水的清凉。球童们穿着白色的制服,亦步亦趋的随着客人,仿佛一尾尾洁白的鸽子,稀疏的四散在绿色的草坡间。

因为到球场来,所以也换了球衣,但并没有想下场一试的念头,他其实并不热衷这项运动,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极好。公司开始运作后,他们境况渐好,在美国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实这运动很适合大姐,山青水秀,空气清新,运动节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时他与客户也会约在高尔夫会所,但那都是中规中矩的商业约会。真正闲下来放松时他爱去南太平洋,潜水或者风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欢他玩这些——有次他独自在Great Barrier Reef的一座小岛度假,潜水时他的氧气在海底出了问题,差一点没命,所以吓倒了大姐,她从此心有余悸。

曲线绵缓的果岭下突然响起嘈杂喧嚷声,打破清晨宁静的空气,几名球童聚拢在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球童满头大汗,冲露台嚷:“快来帮忙,有客人晕倒。”他其实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为何,承轩却不由自主站起来,下去球场看个究竟。

因为经常做户外冒险,所以他急救经验丰富。一见众人围拢,他立刻道:“都散开,让他呼吸新鲜空气。”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伸手解开那人的颈扣,按在动脉脉搏上。

是心脏病。他直觉的判断,立刻做心肺复苏,用力按压,一边头也不抬的吩咐:“打急救电话。”

有球童飞奔去了,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业已赶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复苏,急匆匆的低吼:“快找药,易先生一定随身带着药。”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这才认出来,是易志维,竟然是易志维。

他毫无知觉的陷在绵软草中,双目微闭,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无数草尖衬在他脸侧,细细如嫩绿丝绒,露水濡湿他微灰的双鬓,那眉目却没有半分走样。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其实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新闻报道,杂志照片,报刊头条,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只怔了一秒钟,手已经摸到易志维衣袋中的硬物,取出来一看,果然是药瓶。

不等他反应过来,医生已经一把将药瓶夺过去,倒出药丸塞入易志维口中,让他压在舌底。易家的司机业已经赶到,急得满头大汗,帮忙医生垫高易志维的头,又拿行动电话连拨了好几通电话,似是打给易志维的医生和东瞿有关人等。

承轩站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盛夏的朝阳,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红的细铁丝网,硬生生按烙在皮肤上,无数细微的灼痛,让人微微眩晕。或许是适才站起来得太猛,他有几分迟钝的想,亦或是,第一次面对面看清这个对手。

易志维。

这个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标,从十八岁那年起,有关他的一举一动,他都密切注意。这个对手如此强大,几乎是不可挑战,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养精蓄锐,一点一点缩小与他的差距。

每年都会透过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报告,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万万比不上今日早晨这猝不防及的相遇来得令人震憾。

他竟然是易志维,没想到初次见面,却是自己极力的想救助他,试图从时间手中,抢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刚才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应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他不应该。

他就应该救他,让他安然无恙,让他好好活着,等着自己的挑战。

他会赢他,堂堂正正的赢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却知道药性已经发挥作用,因为四周围拢的人脸色都缓和下来,他听到医生惊喜的声音:“易先生,坚持一下,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很好,天时地利人和,连命运都站在他这边。

他缓缓走回露台,遥遥已经望见露台座位上的人。

简子俊。

这个人亦是第一次见,他与易志维同龄,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同样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岁月积淀的犀利,承轩神色冷淡的同他打招呼:“简先生?你迟到了,我已经打算离开。”

简子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慢的年轻人,一时惊诧,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经打算离开?”他置疑的挑起眉来,几乎就要咄咄逼问。

他心平气和的道:“是的,简先生您没有诚意,我已经决定离开。”

简子俊怒极反笑:“年轻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习惯了在自己的王国中呼风唤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轩静静的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气势迫人,他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容小觑。资料上说他是时下最著名的投资管理公司创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购“J&A”成功,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轩已经知道自己一定能赢,所以反倒气定神闲:“三十六块七。”

简子俊一怔:“什么?”

承轩却再不回顾,径直扬长而去。

走回车上,承轩就给手下经纪人打电话:“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他的人向来训练有素,等到股市一开盘,大笔交易,立刻急挫四十余点,近午盘时分,新闻播出易志维心脏病发入院。以东瞿为首的金融股立刻带动大盘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盘时,东瞿A的收盘价正好是三十六块七。他反应快,一点损失都没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遥遥向电脑屏幕上最后的收盘价格举杯致意。

杯中其实只是现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丝,每次加班工作时,视作救命恩物。他因为决定在台北逗留比较长的时间,所以分公司专门布置出一间办公室给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机与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觅来,万幸这世上还是有一个人了解他的。他转过身看窗外风景,早晨还是那样晴朗的天气,此时整个天色却变得晦暗无比,整座城市笼在灰蒙蒙的雾蔼中,铅灰色的云块堆积在半边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挤挤的绵羊。当他独自驾车行驶在澳洲的公路上,总是可以看见两侧无穷无尽开阔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绵羊。那云又厚又重又脏,脏得由灰白渐渐转得深灰,更像积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么都透不过来,只是暗沉沉的压下来,压得半边天空都似要垮塌下来。

看来今天说不定会下雨,他有点模糊的想到,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

天有不测风云。

这么一想又想到易志维身上,他的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当时适逢另一间著名的金融财团信誉危机,易志维的病发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对金融市场打击沉重,差点引发股市崩盘。这次他又在球场上突然昏倒,可见健康报告里的那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不知医生会不会建议他退休疗养。

建议了他也不会听,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经用心良苦的研究了他这么久,他的性子还是知道一点的。独断,专横,因为条件优异,所以对自己对其它人要求都几近苛刻。他一手缔造了商业传奇,怎么可能放弃大权,安心一意去养老?

比要他的命还难。

这个人,不会服老,不会服病,永远不会服输。

他想到大姐的话,提到他时,大姐的声调总是淡淡的:“他对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待得紧,何况是东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场如战场,更如一场博弈,谁心无旁骛,上善若水,谁就棋高一着。

决定收购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芷珊敲门进来,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台北期间的特别助理,其实专门负责东瞿个案。她拿给他大叠资料,仿佛是不经意的说:“如果要收购东瞿,目前是最好时机。”

因为东瞿祸不单行,易志维入院不过几天,东瞿名下的新重电子位于新竹高新园区的厂房突然失火,造成严重损失。厂房机器这种财资上的损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灾中丧生,成为震动岛内的社会悲案新闻。大小传媒自然一拥而上,各路记者出尽八宝一路紧盯追查下来,才发觉新重电子公司擅自改动厂房设计,并且封锁了消防通道,火灾后操作工人逃生无路,由此才酿成七死二十余伤的惨案。此事自然顿时成为业界最大的丑闻,公众的情绪亦被激怒到了极点,从劳工权益到安全条令,各专业人士之间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新重电子的副总与主管厂房建设的经理锒铛入狱,而东瞿受此丑闻的影响,本就疲软的股价越发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见的黑色套装,中规中矩的样式,领口露出一袭黑珍珠项链,珠子并不大,但纯黑珠光之中泛出奇异的虹彩色,随着珍珠的转动而变换迷离,与她白玉般的脸庞相映生辉。许多女人乐意像钻石,名贵华丽,锋芒毕露,但她的整个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浑圆高华,净美光彩。其实她生得极白,穿黑色十分好看,显得肌肤白腻如凝脂。

他问:“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击?”

在老板面前适时要装糊涂,她答:“直觉罢了。”

他语气忽然轻松:“你直觉错了。我要东瞿做什么,想想就累。”仿佛是喟叹,其实倒是心里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兀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是交浅言深。但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在她面前,不知不觉会放松。这情形很不对头,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却没有觉得,反倒也放松下来:“唔,像东瞿这样的传统派作风,如果真的收购成功,一定会被迫担任执行总裁,从此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惨过坐牢。”

他第一次听人将大权在握形容为“惨过坐牢”,终于忍俊不禁。

他终于问她:“方小姐,能不能请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该答应,上司就是上司,虽然他是位随和的老板,但一面对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样,头脑迟钝笨嘴拙舌,总是忘记种种职场大忌。不是在他面前说实话,就是答应不该答应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带她去吃官府菜。

并非时髦的餐厅,环境古雅,她没想到在市区还有这样的地方。如同旧时的私邸,三进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帘隔开水声潺潺,重帘深处有人抱琵琶弹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转,她听不大懂,但知道是唱着粤剧。食客并不多,但菜式一流,连最俗气的鱼翅捞饭都十分出色。她吃过无数次广东菜,第一次发觉鱼翅亦可以做得这样鲜香醇糯。他微笑对她说:“这里颇得谭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丧的样子:“原来台北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却要你带来。”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过很少有机会回来。”

空气里燃着线香,很清雅淡远的香气,外头水声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声又铮铮响起,隔帘人在雨声中。

吃过最后一蛊燕窝雪蛤,她不知不觉放松而慵懒,深深的叹了口气:“还是从前的人会过日子,什么都是享福。”

现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当前,谁还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样式朴素的指环。她留意许久,方才认出那只铜色指环是MIT的毕业戒指。她不由道:“你真不像是MIT毕业的人。”他有些诧异的扬起眉,不知为何,这样细微的动作总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过。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母校?”

她简单的答:“你的指环。”

他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为什么觉得我不像?”她忘记在老板面前装糊涂,如实答:“你像是念HBS出身,实在太学院气。”

他反驳她:“HBS才不学院气,他们铜臭气。”

她笑出声来,他跟着也笑了:“其实当年差一点去念HBS,两间大学的入校许可都已经拿到,但最后还是挑了MIT。”

她有点意外:“一般人都会挑哈佛。”

“大姐当年也希望我选哈佛。”

她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家人,但他态度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话。她忽然觉得耳廓发热,极力的将思想拉回正轨,所以说:“这间餐厅客人真少。”他说:“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说着话,突然看到长廊那头,穿暗蓝绫旗袍的侍应小姐正引着客人迤逦而入。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格外醒目,正是简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实许久没有见他,上次见面还是在他的办公室,也不过说了三两句话,自己照例要顶嘴。结果当然气得他大发雷霆,吓得秘书张太太忙进来劝架:“三小姐,少说一句吧,三小姐……”一边生拉硬拽,将她硬是劝了出去。她提高了声音反驳:“什么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门里也可以听得到,果然哗啦啦一声响,听到他又掼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花瓶。

张太太做了简子俊许多年的秘书,对简家的人还是旧派的称呼,可是她又不是简家人。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简子俊的司机每逢周末都会去接她放学,不便称呼,只得含含糊糊称她一声“珊小姐”,后来叫开了,差不多的人于是都这样呼称她。年月一久,竟渐渐变成了“三小姐”,因为简子俊还有一儿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认一声,她又不姓简。

简家人都不喜欢她,因为简子俊太宠她,她越是倔强,他反倒越是肯迁就。也不见得是内疚,但从小对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国谈生意总记得给她带礼物,粉红缎子小洋裙配粉红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长大收到的礼物越是贵重,大学毕业礼是一部莲花跑车,她连碰都没有碰,车钥匙用快递送回他的办公室。实习时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选了这家投资公司,后来渐渐做出眉目来,更不肯离开。商业竞争上头,一点也不留情面,几次富升名下的投资公司被她挤兑得落在下风。他气得狠了:“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处——”她顶回去:“我不是你养的。”

这句话大约真正伤了他的心,好久一阵子不再派人找她见面。直到她成天累月的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赶到医院去。

他在走廊里和医生说话,语气竟然焦虑而担忧,她睡在病床上,断断续续的听见,几乎觉得刹那间心底的坚冰有一丝融暖。可是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扑头盖脸的涌上来,消毒药水、氧气管、蒸馏水……叫她想起母亲死的时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带着她在走廊上等待着。保姆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惶然的张望,连哭都忘记了。那天也许下着雨,或者是阴天,所以在模糊的记忆里,医院永远是阴冷的天气,走廊上只开一盏小小的灯,雾从窗外涌进来,大团大团,又湿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来。

她最恨的是他不爱母亲,他不爱她还这样害了她。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缩在门外,听到母亲的声音凄厉尖楚:“你根本不爱我。”本就没有名份没有保障的姻缘,最后连爱情都没有,那么还余下什么?母亲终究绝望了,所以才会在浴室割开自己的动脉,她开着水喉,水放满整个浴缸,一直溢出来,从浴室的门下溢出来,红的血,红的水,漫天漫地的红……漫过她的脚面,漫过她的整个人……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

他害死了母亲,所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

简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来。芷珊咬着嘴角不吭声,只站了起来。简子俊望了她一眼,却只和承轩握手,两个人寒喧着说些场面话,来来去去,那样虚伪客套。到最后他也没有同她说话,大约有外人在场,亦或对她彻底失望了。

吃完饭后承轩送她回家,上车之后他才说:“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声:“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他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知道这是张爱玲的一句话。眼前的她精明能干,日日做事都似冲锋陷阵,典型的都市事业女性,没想到还会读张爱玲。他长年在国外,见到的华裔女子大多连国语都已经不会讲了,难得她这样有故国的精致与娴雅。她说:“台北污染太重,再过几年,只怕连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个路口,突兀将汽车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果然,他将车一路开出双溪外,一直开上了阳明山。

山道上的车并不多,两匝路灯一盏接一盏跳过窗外,仿佛一颗颗寂寞的流星。许久才看到对面两道灯柱,又长又直,是对面驶来汽车的大灯,不过流光一转,瞬间已经交错,迅速被甩到了后头。无数的光与影飞快的被抛到了身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来,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顺着山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里薄而脆的冰。她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早晨起来宿舍玻璃窗外会有晶莹的霜花,那样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愿往深处想,只是任由他将车往前开去。到了山顶,他才缓缓将车熄火停下来。

她推开门下车,夜凉如水,路旁草丛里有唧唧的虫声,风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浩浩的穿过衣襟直扑人怀。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灯的珠海,像是打翻了万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莹剔透的红尘深处。抬头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烟海的灯火衬着,月亮仿佛更小,更远。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着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层银脆的纱,稍一摩挲就会沙沙作响。但那响声也是悦耳的,会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绸,缀着摩洛哥玻璃纱,长裙曳过草地,是那样的窸窣有声。

她不声不响,走到路阶上坐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仿佛小孩子郑重其事的在想心事,浑不顾身上的裙子是万来块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来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边坐下,隔得并不近,可是也不远,像小孩子排排坐过家家。

他不说话,她于是也不说话,两个人坐着静静看月亮,远远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团白。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它其实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离合悲欢,所以终于硬起来,脆起来,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怜悯。

风大起来,吹在人身上有点凉意,他也觉得了,脱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时迟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但终究还是缩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气息,干净的剃须水与浴露的味道,她将下巴缩进衣领里去,挺括的西服领子,令她像一只寄居的小蟹,壳里是安稳的,妥贴的,而外头波澜壮阔的海洋,太广袤太无垠,反让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终于唤她的名字,她极快的转过脸来,连她自己都疑惑,其实自己是在等着的吧,一直在等着的吧,等着这一声。他没有问,然而她自己说出来:“我母亲吃了很多苦头,我只是她的女儿。但如果可以选,我绝不选再当她与他的女儿。”

她姓方,是跟着母亲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声音极轻,却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领带有点歪斜,细碎的小方格子图案,微微扭成无数菱形,松散的温莎结,衬出他俊逸的一张脸。他侧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这么凉的夜里,他反倒在出汗,倒给他的人添了些真实的感觉。他的眼晴深遂,狭而长的单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沟,教人跌进去再也出不来。她身下坚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绵,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仿佛是在晕浪。

他俯过身来,她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闭上眼睛。轻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触须,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像幽蓝的引信火花,噼噼叭叭燃着,燃上去,一路点着无数黑的药红的炮,轰轰烈烈炸响开来。无数的蓝的红的紫的绿的橙的光弧,绚目地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焰火绽放开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窜入更高更深,绽成惊天动地的光与热。她的脑子里也仿佛在炸开,许多许多的光和热迫不及待的闯进来,塞满她的整个人,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根本无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她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这三个字。他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剧烈的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在世界的隐密处有个无底黑洞,森冷的向他吐着冷气,吸纳着一切,他不能眼睁睁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风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烟花的余烬,一切繁华都已陨落。黑的丝绒的夜,温柔的向她包围过来,一切都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魇住,大哭大闹挣扎醒来,四周却静悄悄的,连那哭闹也是梦里的事。她觉得身子冷透了,却若无其事站起来,含笑说:“没什么,月色很美。”她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径直往车上走去,外套上已经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绿色冷香,苔藓调香味,让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蓝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连倒影都干净清澈。他也不知道这香气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还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与她道别,独自回酒店去。酒店电梯里静悄悄的,四面如镜的壁,照见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的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胧。他回房间就走到露台上去,扯开领带,有些烦躁的抬起头来。他住的是酒店顶层套房,二十四楼,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顶一样,风吹动衣袂,空气中仿佛还有她的香气,如影随行。这城里月光黯淡,几乎让人忘却,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会是什么样子。大姐从来不对他讲述从前,偶尔提及,也只是廖廖数语,与当年傅易两家的恩怨有关。他忽然觉得疲惫,不知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起来,他真懒得去听,可是响了久久,不依不饶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间去接。

是大姐打来,问:“你喝过酒了?”

“没有。”

“怎么无精打采?”

“有点累。”

他从来不说累,她顿时觉得异样,但只说:“累的话就早点睡,我看你连时差都没有倒过来就开始工作,身体到底要紧。”

“大姐……”

“嗯?”

一句话已经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带核的橄榄,又酸又涩百味陈杂,而且硬生生梗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气:“没什么,大姐,你也早点睡。”

简子俊再次约他吃晚餐,他从容赴约。

简子俊倒十分坦白:“赵先生这次回来,想必不是探亲度假,赵先生对东瞿偌多关注,甚至可以一口断定它当日的收盘价位,其志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简先生,富升与东瞿明敌暗友,但一直以来,势均力敌,简先生难道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简子俊听出他的意思,过了良久方才一笑:“我凭什么要帮你?”

他轻描淡写的答:“简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助我,我只是征询合作意见。易志维对东瞿的控股只占有14.5%,加上易传东的11%,不过是25.5%,虽然他的叔叔还有6%的股份,但听说他们叔侄不和多年,势成水火,大部分股权还是分散在小股东手中。如果我记得不错,简先生您透过基金,也掌控有4%左右的东瞿股份。”

简子俊笑道:“果然志向远大——不错,整个易家对东瞿只有不过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帮老家伙,除了他不会信任任何人。”

“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董事们不会喜欢自己的投资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语气冷静,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学做试验时那般有条不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利益。”

简子俊沉吟地望着他,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赵先生,我从前是否见过你?”

他道:“那天清晨在高尔夫球场,我们曾经有过交谈。”

简子俊摇了摇头:“不对,我总觉得你语气神态像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来你是像谁。”

他微笑道:“我是赵筠美的弟弟。”

他“呵”了一声,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许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过了片刻才说:“原来如此。”旋即笑道:“没想到筠美有这么年轻一个弟弟,你比她小十多岁。”

他与三姐同母异父,故而比三姐小十四岁,他比大姐小了更多,差不多小了近三十岁,他与大姐实际并无血缘关系,他的母亲是大姐的继母,而他的父亲只是她继母改嫁的后夫,真是像部文艺小说,或者更像八点档电视剧,角色关系错综复杂,情节曲折,大起大落。但大姐对他极好,扶携长大,视若亲生手足。

他心头忽然烦躁起来,最近他常常莫明其妙会如此,抑或是压力太大,他素来自制力极佳,几乎不过一刹那,已经控制好情绪。

谈不拢,因为简子俊开价甚高。而且承轩坚持要收购东瞿,简子俊并不热衷:“虽然目前东瞿面临窘境,但易志维绝不会弃守东瞿,如若逼得太紧,说不定反倒两败俱伤。与他硬拼绝无好处,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计划收购成功后立刻拆解东瞿集团,将所有子公司全部重组,化整为零分别拍卖。从此后富升再无对手,简先生何乐不为?”

简子俊凝视着他,忽然道:“如若我不同意呢?”

“简先生是生意人,利益当前,简先生为什么不同意?”

简子俊沉默片刻,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不错,利益当前,我为什么不同意。”

讨价还价是最头痛的话题,利益攸关只得一点点商谈,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两个人才放松下来,简子俊是世家出身,最讲究馔饮之道,于是同他闲闲的聊了几句菜式。简子俊忽然问:“你大姐还好吗?”

“老毛病,时好时坏,一直吃中药。”

简子俊“唔”了一声,没有再作声,餐桌上一盘没有动箸的水晶虾仁,素淡的青花瓷盘,一只只拼成凤梨形状的剔透虾仁,勾着极薄的玻璃芡,仿佛是水晶拼成的装饰品。他凝视菜肴,缓缓道:“老朋友总是见一面少一面,几时我去看看她。”他知道大姐并不愿意见故人,她每次回来都是独来独往,从不与故旧往来。

“你今年是二十六岁吧?”

简子俊行事向来细致,也一定早就派人查过他的个人资料。不明白为何还要明知故问,承轩答:“不,我今年二十五岁。”

他喟叹:“我的儿子比你小一岁,成天只知道挑跑车颜色,送女朋友礼物。”

“年轻人享受生活是应该的。”

“你也年轻。”

他只怕简子俊问起芷珊,他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好没有。

这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钟头,出来时夜色已深,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她已经睡了。

病房只开着墙角小小的睡灯,仿佛烛光的薄曦。他悄悄在大姐病床前坐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停平稳。他想到小时候在波士顿,遇上多年罕见的持续暴风雪天气,那时他们境况很不好,全凭大姐微薄的薪水贴补家用。大雪封门的深夜,他突然发高烧,烧得满嘴都是血泡,全身没有半分力气,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只是烧得全身发抖。大姐抱了他开车去医院,因为风雪太大,交通其实早已经瘫痪,蔽旧的汽车一路上数次熄火,最后再也发动不了,滑入路边深深的积雪中。

车窗外风暴如吼,雪花片片如席,绵绵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没有路,没有方向,没有人,只有雪没完没了的下着,那洁白漫天席地的卷上来,四处都是白色的雪,片刻间就可以将他们小小的汽车埋住。他在高热中意识模糊,只觉得冷,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大姐紧紧的搂着自己,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越来越冷,他迷迷糊糊,只觉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面颊上。小小的他也在心里想,这是要死了么?可是大姐将自己搂得那样紧,那样紧。她全身都在发抖,只是无声的掉着一串串眼泪,他在半醒半睡间仿佛听见她绝望的咬牙切齿,犹如困兽最后的诅咒:“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要死了么?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在想,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自己是否真的有听到她说过些什么,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自己是在发着高热。但是是什么支持她熬到最后一分钟,直到他们被999救出?那次大姐手脚冻伤严重,险些截肢,他也因为肺炎并发症在医院住了好久,若不是有医疗保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时候那样窘迫的环境,不知是怎么样一日复一日熬出来。他渐渐长大,课余起先是去快餐店打工,后来又做兼职,每日中午到证券公司送外卖。中午正是休盘的时候,他偶尔立在大屏幕前,看一看那些曲曲折折的指线,他自幼对数字极为敏感,看得久了,许多地方并不懂,于是回家去问大姐,每天吃饭的时候啃着面包看财经新闻。起初她十分惊诧,不知道他问这些专业问题做什么,而且十余岁的孩子,听枯燥无味的财经报道听得津津有味,他每天在笔记本上做记号,虚拟购买哪支股票,以多少价位买进,再以多少价位卖出,每当预测无误,便用铅笔在旁边画一个红心。等她偶尔看见这份笔记时,他做这份虚拟作业已经长达半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心,闪闪烁烁,仿佛可以灼痛她的视线。

她却并不高兴,那一刹那的表情甚至像是伤心,他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种神情,最后她还是以自己的名字开了户头,全盘交给他操作。高中三年下来,由少渐多,居然颇有斩获。他原想已经攒够大学学费,不如就此收手,后来却考取了全额奖学金。也就是在高中毕业那年,大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讲述傅圣歆的故事。从此以后,易志维的名字便成为此生最重要的挑战,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大学时代课业繁重,他念的又是MIT最有名的航空工程,每日在实验室与图书馆的奔波中。最辉煌的成绩并非三年修完了全部学分,而是成功预测对冲基金的动向,在国际货币中赚得不菲。直到大学毕业,便以此为基本启动资金,一心一意去做了投资管理。不过数载便风生水起,顺利得令人望尘莫及。

他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易志维是例外,因为大姐脸上那种万念俱灰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离她远去,所以他下了决心,绝不放过他。他一定会赢他,一定会赢他,然后替大姐寻回另一个世界。

他凝睇黑暗中大姐熟睡的容颜,仿佛有所感知一样,她忽然自沉睡中醒来,有些茫然的睁开眼睛,在睡意犹存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喃喃出几个音节,声音含糊不清,他只听清后头的两个字,仿佛说的是:“是你?”

“是我,大姐。”他自然而然的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手腕在微微发抖。他不由问:“大姐,你怎么了?”

她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十分平静:“没事,只是做了个梦。”问他:“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想来看看大姐。”

她柔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今天和简子俊谈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我反倒有点担心。”

“简子俊这个人心计狡诈,对他多留一个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易志维目前还在医院里,但他这个人向来敏感,不知道能瞒过他几天。”

“易传东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资平庸,就是一直扮猪吃老虎,跟易志维比起来,他简直是乏善可陈。”他伸手掩口,将一个哈欠揉碎于无形:“好在公司这边两个操盘手,方小姐和陈先生都十分能干,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爱怜的看着他:“公事明天再说吧,看你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时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孩子气,其实他的眼晴并不小,他是狭而长的单眼皮,眼尾稍向上翘,是所谓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缕笑意。她被他逗笑了:“真是胡说八道。”

收购进行的十分顺利,东瞿的股价正跌到谷底,正好被趁低吸纳,与小股东的谈判也比较顺利。芷珊行事本来就稳妥,此时与另一位同事搭挡联手做市,更是无声无息,几乎不露半分痕迹。承轩十分沉着,大战当前,他整个人倒显得更为松驰。他们近来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后整队人去吃饭,都是年轻人,虽然他是上司,但几个回合下来,互相了解,都拿他当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闷的工作,何耀成说:“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这两个字,总令承轩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从来不在工作时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缕光,仿佛总是静悄悄的照射进来。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开去看电脑,她穿杏色套装,依旧是中规中矩的样式,耳上独粒金钢钻的坠子,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一颗泪,还未堕,已经碎了。他踌躇了半晌,还是对她开口:“方小姐,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芷珊扬起眉看他,她的眼晴像宝石,黑白分明,倒影历历可见。他向她解释:“是总商会的酒会,因为必须携伴,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应该知道拒绝他。结果她还是去做了头发,挑了晚装,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开车来接她,晚装是黑缎子礼服,长可曳地,裁剪简单,腰线下散缀无数水钻,如无数细微的鳞片,盈盈款步行来粼粼闪烁。她将长发堆绾,戴小小的钻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种凄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时分自己就会化作蔷薇泡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的撞击着,撞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知过一个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边,车厢的空间,咫尺之间。她就在这里,每一次呼吸他都听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鲜明的,深深的烙进去,拨不出来,也无法挣扎,可是绝不能碰触。

车窗外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他开着车子,在这城市最繁华的脉搏中穿行,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下去;又盼这条路立刻走到尽头,可以就此结束一切,结束与她这种危险的独处。

酒会在露天会所举行,场面盛大华丽,因为是总商会每年一度的聚餐,无数商贵巨子都会出席,记者人数几乎比嘉宾人物还要多。他携她入场,两人携手并立,任谁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只是他长年在国外,行事又低调,对于这个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机会冷眼旁观。

引发小小轰动的是地产新贵纪永豪携妻子出席,纪太太戴一条精光璀璨的钻石项链,项链虽然全部是碎钻,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余粒钻石净白晶光,仿佛不经意掠起亿万璀璨的银河系于颈中。早有人眼尖认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设计,上个月刚刚在伦敦展示,全世界绝寻不出第二条同样的钻石项链来,记者们顿时全力谋杀菲林。纪永豪有意退后一步,方便记者拍照。正是满面春风的时候,忽然望见入口处又有人来,正是长期处处为之掣肘的东瞿总裁易志维。

纪永豪没有想到会见到易志维,只见他精神颇好,丝毫不见病容。他的女伴风度从容,气质恬静,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色长裙,除了胸口一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纪永豪不由笑道:“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么如此不周到,今天这样隆重的场合,竟让白小姐光着脖子走进来。”

易志维不过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一名记者已经抬头望见他,又惊又喜嚷 “易先生来了。”顿时引起记者一阵骚动,纷乱一拥而上,将他与女友重重包围。这是他出院后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听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门的声音,无数镁光灯此起彼伏闪烁,亮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顿时将那位珠光宝气的纪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轩与芷珊伫立在极远处,望向那镁光闪烁的光芒深处,芷珊端着香槟,终于忍不住轻轻的说:“是不是惨过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两个人终于和颜悦色起来,在这衣香鬓影的夜晚,香槟醇滑,夜风沉醉,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在纸醉金迷的场合下面目模糊起来,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几乎是放松的了。

音乐响起来,他放下酒杯,十分绅士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将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旧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的低低吟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那样惆怅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开到盛极的玫瑰,盛极了总有些些的颓势:“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的问着,一遍遍的问着,那样惆怅,那样迷茫……又有谁会知道呢?空气里流动的是夜与花的香,他们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的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对,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都在轻言笑语的交谈。舞池紧邻着喷泉,喷泉池中映着无数灯光,粼粼仿佛溶进去无数个细小的月亮。一条条银的蛇碎的影在上头扭曲着,青铜雕像顶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风吹得散开细微的水霰,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凉沁人。他的手不紧不松的握着她的腰,歌声如同水霰一样,飘渺而悠远:“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遥远的,未知的将来,那些沉默不语的过去,谁能够知道……

这晚没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织着满天繁星样的灯,夜空深黑静寂,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背景。旋律缓慢而优美,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不会有奇迹,她喝多了香槟,却头脑清醒,如今再不会有一座城,肯以倾塌的姿势来成全一段传奇了。歌手还在无限惆怅的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经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这繁华的中央,耳畔细微的歌声一遍遍的在问: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丝恍惚,他甚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侧耳交谈的几位非富即贵人物,易志维很少说话,偶尔体贴地替身侧的女伴取一杯香槟,然后回过头来,依旧漫不经心的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他虽然面带微笑,那笑容亦无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

此生他到底有没有机会,真正开怀大笑过?

承轩有些麻木的注视着他的笑颜,他小时候十分顽皮,大姐忙着工作,没有钱请保姆,就将他独自锁在家中。他一个人拿只玩具车,可以玩好久。有日偶尔爬到了阁楼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灯掣,打开电灯看到满阁楼的杂物,擦干了眼泪,继续自己和自己玩耍。

从此后阁楼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园。十余岁时躲在阁楼里翻天覆地,几只旧藤箱里装着大姐年轻时的一些书籍杂物,被他统统翻了出来。

就是在那时,看到大叠的旧照片。

照片质地极好,颜色还没有毁掉,拍得毫无理法,完全是家常随意抢拍的一些镜头。拍摄背景总是同一套屋子里,宽敞简洁,有客厅里拍的,也有书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厨房的。照片都是拍着同一个人,偶尔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写,一望即知没有用三角架,是举着胳膊随便对准自己拍下来。镜头离得太近,像是后来街头时兴拍的大头贴,但两张脸都笑容灿烂。有一张照片是那个人正在接电话,举手挡住半边脸,仿佛要挡去镜头。大特写的手,紧紧抓住另一条伸过来的胳膊,女性的纤细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张脸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样明亮,眸中薄而净的闪亮光辉,仿佛是宠溺。

隔着薄薄的镜片玻璃,隔着遥迢的时空,隔着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镜底的那一刹那,仿佛就要籍此来证明曾有过的瞬间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乐过?承轩几乎怀疑自己不曾见过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存在于无聊的臆想。他曾冷酷无情的撕裂一切,令整个世界在一个女子面前崩溃。如今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仿佛心安理得。那样灿烂的笑容,也会是虚伪造作的一个假像。

他绝不会放过他。

网一步步收紧,而绳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防及的事情发生在周一,易志维突然约他晚餐,他的心顿时一沉。没有理由这么快,不可能这么快他就已经察觉。市场风平浪静,一切痕迹早就被他们消弥于无形,他不可能这么快觉察出异样。

他还是赴约了。

约在一间知名会所的西餐厅,这里本来就是会员制,这日客人极少,整间餐厅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易志维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椭圆形马场,像是平空掣出的一只沙盘,可是没有山脉河流,亦没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盘上,骑师调教着名驹。高大神骏的纯种汉诺威马,栗色的毛皮像是缎子一样,在晚霞中闪闪发亮,骑师在场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扬起场中的沙土,踏碎斜阳。

夕阳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他凝视着场中奔跑中的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好。”

他与他握手,他从来没有面对面离他这样近过,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仿佛从前早就见过面。不错,他早就见过他的,这么多年,关于他的一切,他总是格外留心。不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报刊杂志的访问。

易志维的笑容仿佛温和,声音亦十分从容:“一直没有机会向赵先生道谢,谢谢你那天在球场救了我。”

他答:“那是应该的。”

即使单纯的于出道义,陌生人也应该伸出援手。何况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对诀,怎么可以任由他不战而去?

桌上两杯矿泉水,无数碳酸气泡沿着透亮杯壁缓缓上升,一颗颗细小的晶莹剔透,像是针尖芒,密集的,簇堆着升到杯面,无声无息的破裂,可是前赴后继,一颗接一颗缓缓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维的声音不缓不慢:“赵先生去年主持收购‘J&A’,战绩辉煌,令人侧目,实在是替华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话请直说。”

易志维淡淡的一笑:“赵先生如今垂爱东瞿,但可惜这是先人留下的产业,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轩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看来这场战争,比他想像的还会要艰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的答:“东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动都只是市场行为。”

易志维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遂,凝视着他,声音轻的仿佛是叹息:“真遗憾。”

夕阳照在承轩的脸上,光线经过玻璃的过滤,仍有轻微的灼痛感,场中的马嘶声隐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交谈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维转过脸来问他:“骑马吗?”

并不像是邀请,亦不像是商量,没来由的,他竟然点头答应。

马厩里很安静,除了马儿竖起耳朵,直着脖子从木栏后盯住他们。他带他去看那匹奥尔洛夫马,血统极纯,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额上一颗白星。易志维喂马吃糖,那匹马俯首到他掌心,舌头一卷糖块便不见了。他拍着马的额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神色:“还有两匹马在英国,偶尔兴趣来了想骑一骑,想想十几个钟头飞机,又懒了。”他将大把的糖块递给承轩:“你试试。”

马儿温软粗糙的舌头舔过掌心,奇异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也是那块糖,只一卷,就要被缠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会无声无息的溶掉。马吃完了糖,对他也亲热起来,俯下长长的颈子,时不时的嗅着他。掌心还是湿濡濡的,并不觉得脏,也不觉得腻,只是觉得像是多了些什么,连空气都浓稠起来。

他们各自牵着马出来马场,一先一后相继上马,两匹马跑着整齐的小快步,温和的有规律的震动,他的马渐渐跑得快了,兜过大半个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维的后面。从后望去,他一人一骑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再远些的天空是无边无垠的孔雀蓝,蓝得那样纯粹凝重,仿佛硕大无比的琉璃碗,倒扣下来,隔着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颜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蓝。而他伫马立在那里,天的颜色渐渐溶下来,连同马与人的身影,都溶进那琉璃样的天空里去了。

承轩开车回公司去,天空颜色越淀越深,深蓝变成了深紫,深紫又淀积成了紫灰,终于夜幕渐渐降下来,黑的夜被渐次亮起来的灯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颗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钉,钉在夜空中。他想起黑丝绒底子上的蝴蝶标本,亦是这样深深的一颗钉,钉住蝴蝶的心脏,便永恒的展开那美丽的翅。

他没想到公司还有人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半截雪亮的灯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会这样明亮。他踏进那光里去,轻轻推开了门。

原来是芷珊,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表格,她捏着块三明治,一边啃,一边看着。

仿佛是噎着了,急急的吞一大口咖啡,一抬头,忽然望见了他。

她嘴角还沾着一点点起司,沾在微微扬起的嘴角,样子仿佛个倔强的小孩,他着了魔一样,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点乳白,可是不知为何顺势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颔,抬起她的脸来。

吻是那样急切深沉,她紧紧攀附着他,他几乎要将她箍进自己身体里去,理智的堤岸终于抵挡不住情绪的狂潮。她有着独特的清凉气息,混和着咖啡与食物的香气,她的背抵着硬硬的写字台边缘,退无可退,他们都是退无可退,只有绝望般纠缠,不肯放开,不能放开。

“咣啷”一声,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溅出一地的褐,触目惊心。

他还紧紧搂着她,两个人不知所措的望着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终于说:“我来打扫。”

他心一横,在她耳畔轻声说:“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经注定,那么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这辈子的唯一肆意而为,也不过是中学毕业,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念HBS,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学院,将来的一切只怕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唯一的一次放纵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学,学了毫不相干的学系——明知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彼时已经深切的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如同那枚蝴蝶一样,钉在黑丝绒底子上,凄怆而华美,却动弹不得。那粒无形的银色长针,已经深深穿透了他的整个人生。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挣扎。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三姐也来了。

她们姐妹难得见面,大半因为简子俊的缘故。赵筠美买了水果与燕窝来,还有大捧的鲜花,笑吟吟的说:“大姐气色好了许多。”见到承轩,轻轻的“啊”了一声,说:“坏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她虽与大姐不和,但从小喜欢承轩,将他当个小孩子看,踮起脚来搂他的肩膀,笑着说:“趁着还没有人跟我抢,赶紧搂一搂。”

“三姐也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赵筠美抿嘴笑:“贫嘴。”仔细端详他:“怎么倒像瘦了,真是越长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说……”她说到这里,突然“啊呀”了一声,说:“忘记给圣贤寄书呢。”承轩奇道:“四哥要你给他寄书?这太阳倒是从哪里升起来?”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没上没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终究还是笑着告诉他:“他哪里会看什么正经书,要我寄给他港版的漫画,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大姐这才问:“圣贤在澳洲还好吗?”

筠美说:“他生成那样的脾气,能坏到哪里去。”

承轩说:“四哥乐天知命,是会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着他:“坏小子,怎么突然老气横秋的,心事重重?”

他敷衍着说:“公事不顺。”

收购形势比他想的要坏,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也没想到易志维的反扑会这样迅猛。几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正式举牌之后,市场反应激烈,东瞿立刻宣布反收购。易志维出手快、狠、准,宣布以短期配股应对收购,意图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他,速战速决。这两天流通股价已经被拉到奇高,而许多小股东还在观望中犹豫不决。已经收购的股份不过才占东瞿股份的5%左右,

东瞿资本雄厚,他当然不能正面迎敌,只能借力打力,四两拨千金。这样一来,平仓压力便越来越大。

芷珊提醒他:“我们目前太过冒险,只怕万一出现意外,随时就会被银行逼仓。”

他何尝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寄望于前。他和简子俊没有再见面,但通过电话,简子俊的态度倒还乐观:“现金收购价位离心理价位已经很近,易志维很难守住四十二元这一关。”

话虽然这样说,整个争夺已经几近白热化,双方胶持不下,财经界早已轰动。杂志纷纷刊以大字标题,长篇累牍的报导,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购案,揭露他是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他顿时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财经频道力邀他去作访问,偶尔拍到他在会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头条,称他是“最具价值黄金单身汉”。

照片虽然是抢拍的,但镜头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坚定,正步下会所的台阶,秋天的风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鸽子的羽,在风中微微张扬。镜头中的背景都被虚化,只有他整个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与他说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潜质。”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饶,仿佛记者访问:“现在已经身为公众人物,赵先生有什么感想?”

他微笑:“惨过坐牢。”

两人相视而笑,电话却响起来,他接听之后,若有所思,告诉她:“东瞿董事会刚刚宣布以每市额百元的B股换购市额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东瞿宣布配股已经令他们应对吃力,如今再以B股来换购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们。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她以为他是忧虑,于是安慰他:“现金收购的成功个案从来都在九成以上,我们还没有输。”

他忽然微笑:“谁说我们会输,我倒觉得我们快赢了。”她朦胧猜到一点,望住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果然,他说道:“你不觉得,东瞿一直以来的反收购举措,好像有点急功近利?”

她向来灵敏,此时“啊”了一声,已经被他点透。

他声音不缓不急:“东瞿的资金可能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收购战,对东瞿来讲,是速战速决为最佳。易志维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拖沓,他明知我们宣布现金收购,优势在何处。如果东瞿的资金运作状况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价格来反收购,就可以逼迫我们清仓,可是他没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调动大笔资金的配股,这是守,而不是攻,这已经不符他一贯的作风。如果配股还可以说是求稳,那今次换购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东瞿B股向来只握在几个易姓大股东手中,视作易氏家族对东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维这个人家族观念很强,可是他竟然决定以B股来换购A股,明显有违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

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因为到了晚间,简子俊给他打了个电话,口气闲闲的说道:“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你。”

他以为简子俊是迫于华宇银行目前承受的强大资金压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银行家与他见面,商谈分摊抵押借贷事宜。

万万没想到竟是东瞿的执行副总裁易传东。

他和他的兄长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辕北辙,与卓然出众的易志维相比,他内敛温吞得几近平庸。当年他正式进入东瞿工作时,八卦周刊、财经杂志总是拿他与兄长对比,但时日一久,乏善可陈,便渐渐不再。在兄长无比耀眼的光环下,他总是隐在无声黑暗中,连笑容都似若有若无:“久闻赵先生年轻有为,今日才有幸得会。”

承轩已经十分敏感的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里,能够见到易先生,我才是幸会。”

果然,易传东道:“我和简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档,目前全力支持贵公司的华宇银行,也有泰半资金属于我。”

承轩“哦”了一声,不声不响的凝视眼前的人,含笑反问:“易先生是打算让我停止对东瞿的收购计划吗?”

易传东笑道:“赵先生真会说笑。”

三个人都会心微笑,易传东道:“想必赵先生业已经看出,东瞿目前的资金有重大问题。东瞿在海外投资受挫,亏损超过两成。大宇地工业园区计划预计投入超过十二亿,结果和政府谈判失败,必须于六个月内完成一期工程。所以东瞿目前是左右支绌。”

他所料果然不错,易传东道:“赵先生的计划是收购成功后拆解东瞿,所以我要求到时可以用合理价格,即低于市价两成左右的价格,购入东瞿的保险公司、投资公司和通讯公司。”

那是东瞿最赚钱的企业,本身就远超市值,何况还低于市价两成,他无疑于狮子大开口,承轩微笑:“易先生所谓的合理价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传东眉头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锐专注,仿佛突然发现猎物的猎豹,浑身上下都饱满着蓄势待发的力道——只有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情其实似极了他的兄长,赫赫有名的东瞿执行总裁易志维。几乎只是一秒钟之后,他已经放松而懒散,整个人重新平淡下来:“当然,赵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场正常价格,可是以赵先生目前的处境,恐怕不会这样拒绝我。”

承轩只微一思索,便颔首:“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简子俊亲自去倒了三杯酒来,易传东举杯,意味深长的笑:“为东瞿,”

“Cheers!”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三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赵承轩并没有久留,送走他后,简子俊又往杯中倒满了酒,与易传东浅酌,忽然问:“怎么样?”

“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你看他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这孩子叫人觉得害怕。”

“我看过他历年的战绩,实在惊人,报纸上说他是‘狙击之神’。”

易传东嗤笑:“才二十五岁的人,竟然称‘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极易摧。”

“当年你大哥二十五岁出任东瞿总裁,人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等到他三十岁时,董事会里里外外、连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都不敢再轻觑他半分。”

易传东沉默片刻,这中间牵涉着太多的事情,样样件件都是不能付诸语言的,他知道自己那种嫉恨,像是一锅沸油,只消溅入一点点水,便会轰然炸开来。他鄙夷自己这种心浮气燥,所以只说:“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不考虑心脏移植,所以他随时随地都会病发。万一哪次抢救不及时,就会没命。医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闻。”易传东漠无表情:“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们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在大宇地投资上头弄花头。”

“其实他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是你的了,何必再费这种劲。”

易传东将杯中的酒一口气饮尽,或许是太过辛辣,皱起眉来,嘴角却含着一缕冷笑:“就算他死了,东瞿是他一手缔造,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还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的站在他身后!”

东瞿的资金问题被消息灵通的报纸公开之后,市场顿时哗然,中小股东争先恐后的沽空,东瞿寸寸失守。

易志维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高级主管,整个会议室中一片肃杀之气,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所以一片死寂。因为连续的加班,易志维已经疲倦而困顿,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这种情况下,先不必追查是谁走漏了消息,银行方面怎么说?”

资管经理答:“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维说:“好,果然翻脸不认人。”他静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来:“诸位……”众人全神贯注聆听,人人注视着他,他却停下来,缓缓皱起眉头,极慢极慢的向前倾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砰”一声俯倒在会议桌上,水杯文件等等杂物被他的身体撞滑出去,“哗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张着嘴,在极度的震惊中呆若木鸡。

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人如梦初醒,立刻抢过去:“易先生!”

整间会议室的人反应过来,与会的都是东瞿的精英,在几秒钟的慌乱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一面立刻给他服药,一面拨打急救电话,另外安排专人负责保密事宜。

但纸哪里能包住火,只瞒了不过一天,大小媒体就已经知道这次会议室中的突然病发。立刻传闻东瞿一败涂地,易志维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

承轩对芷珊说:“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东瞿是易志维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维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强烈刺激。

另一层更深的不安是难以言喻的,无法具体解释的,他隐约觉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仿佛一个强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一种微妙的第六感,对市场或是对命运的预知,他每次都凭着这种奇特的第六感躲过灾祸,比如六年前的货币崩溃,他就是凭着事前的预感,竟然揣测到了对冲基金的动向,不仅抽身极早,而且还顺势赢得暴利。

他烦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前从不失眠,哪怕压力达到临界,他仍旧可以安然入睡。或者这次真的赌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经胜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电话:“睡了没有?”

“还没有。”

她语气温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开窗帘,果然有月亮,一轮圆月,清冷光辉撒落天幕,照进窗内来,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凉,竟似有桂花的香气。他想到在山顶与她看月的那一刻,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终于朦胧睡去。

却有乱梦,梦见自己是陷入丛林的猎手,已经一枪击伤猎物,可是它却逃掉。一路追下去,触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绿,处处都是枝枝蔓蔓,绿得漫天漫野,纠纠缠缠,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四处枝摇叶动,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叶子底下,他步步紧逼,已经接近最后的目标。但突然心慌气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揭开最后一片宽阔的蕉叶,突然蕉叶深处扑出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顿时尸骨无存。

醒来满头的冷汗,他坐在床头,脑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医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问了护士,才知道去了花园散步。

已经是深秋,却依旧有扶桑花,三三两两的开在枝头,带着湿重的露水,饱满的花朵深深垂着,仿佛不胜重负。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处,神色遥远而冷漠。

她会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忙还过来?”

他说:“已经不怎么忙了。”

因为东瞿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资金短缺,银行逼仓,人人但求自保,已经开始抛售东瞿股票。所以他们顺利的吸纳,不过几天时间,已经买入差不多10%的东瞿股份。再持续几天的话,东瞿就会被顺利揽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不堪重负的时候,总是会来自己身边,静静的呆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购J&A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几天没时间合眼,最后还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发上睡足五个钟头。醒来后精神抖擞,继续回到水深火热的收购大战中去。

所以她温和的问:“怎么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觉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竟然觉得害怕,总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即将有大难临头。”

她无语的揽住他的肩,已经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无助,叫她心里一阵柔柔的牵痛。她轻声说:“大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进行的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顺利收购到12%的股份,举牌成为东瞿第二大股东,只要再拿到两个巴仙,就可以大获全胜。

易志维已经带病出院,返回东瞿主持大局,但事态发展已经急转直下,市场倒向一边,东瞿已经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接近尾声,胜利越近,承轩反倒越觉得茫然。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的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一片狼籍。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觉得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的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的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的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铃声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以上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如果控制基金,就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尾声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到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到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象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利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区,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地名正言顺。这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惘故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他两次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替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的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调教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她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是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人和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站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20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于他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况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的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这样冷静,就仿佛一场不相干的戏,早就排练好了台词,只是照着念一遍。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来把握,现在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

他按下内线告诉秘书:“联络赵承轩,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联络上他。”

秘书没有找到赵承轩,最后却是赵承轩自己找上门来,秘书室十分意外地报告他:“赵先生来了,易先生您是否见他?”

他正在吃药,闻言随手撂下了药片,说:“马上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秘书推开双门,赵承轩却站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着他。

易志维望着他,心中错综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竟然这样肖似自己,连神态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儿子,骨血相连,甚于一切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将来。

赵承轩的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最后他不发一言转身便欲离去。

“承轩!”

他叫住他:“你母亲刚刚来过,也许你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赵承轩静静地回头望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

赵承轩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易先生,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里似渗了冰,易志维忽然觉得心里发寒,赵承轩的目光也似渗了冰,冷而锐利:“三岁的时候在幼稚园,你曾经在窗外看过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大学时我的毕业礼,你当时假意从礼堂外经过,我只见到你的背影。或许更多次你曾经在暗中注视过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易志维的声音里不由透着疲倦“我老了,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来。”

“不如说明因为你没有别的儿子,而东瞿又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承轩!”

他语气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易志维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清他再说什么。

他对易志维说:“我不会承认我与你的关系,正如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弃大姐。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你别在妄想。”

易志维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你在拒绝我的继承权!你在拒绝几百亿的资产!”

他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易先生,你习惯了用金钱与财富来获取这世上的一切,但对我而言,有很多东西比金钱与财富都要重要的多。所以,我拒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觉得害怕,你知道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后,我更觉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现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大姐,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爱的人。这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永远也不会一样的地方。”

易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现在身负巨债,明天就会身败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时今日你确实赢得十分漂亮,我确实输得一塌糊涂。”他面向窗外,白茫茫地大雨笼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和着雨声,带着些微的凉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让你如意……”

赵承轩用力推开窗子,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写字台上的文件纸张哗哗地飞扬的满天满地,而他立在风中,如同一尊雕像,任凭狂风挟着冷雨卷进来,淋漓地飞溅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样的海……易志维整个人抢过去,“?纭币簧?按在玻璃上,终于将窗子关掉。可是却扶着玻璃,痛楚万分,咬牙坚持着,不肯弯下腰去,似乎整个人都被一柄无形的长剑刺透、剖裂开来。胸口的剧痛令他觉得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承轩望着他,一字一顿:“易先生,如果今时今日你不肯让我死,那么从此以后,我们再无关系。”

易志维只觉得无法呼吸,心口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身后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整个人吞噬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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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2/7 22: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