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从梦起航,到“想”靠岸 |
正文 | 儿子听完睡前故事后,问起关于做梦的事情。在五岁稚童的世界里,做梦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每个未尝发觉的思维所营造出的梦境,都可轻易地让他们的情感迁移、变化。而做梦之于我们,很多时候却是麻木得可以淡忘的。 从来不知谁赋予了我们做梦的权利,在现实和虚幻交织的生存中,我们将人生这本书一页页翻过。而在这信息化时代,那些仓促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又仿佛从别人的指尖下传递而出,如寒冷黑夜中的微光,渗透着熟悉而又模糊的影像。 那些依稀的梦影,许是生活的疤痕,被时光藏匿在深处。我也曾浅尝辄止地追溯过往,可稍微触碰,那揭开痂皮的疼痛也便随之而来了。在大多数人所谓的青春韶华里,我遗憾地失去继续做一些梦的机缘了。 故乡远去的梦,最让我不能释怀。 少时随母亲前去祈求庇佑的旧神宫,时常入梦而来,在风雨阴晴的更替中寂寞,更显苍褐沉静。它右侧那株苍老的榕树赫然立定,树冠如巨伞遮天;枝干上竖直垂下的根须迎风微扬,如长者须髯,自然生发出和蔼之气,引我们自觉亲近。那些经年累月的根须,直直插入土中,以各自的强韧拉开了孩童嬉戏的间隙,从容地装下了我们追逐打闹时的狡黠。从此,在外出归家的脚步里,有母亲殷切的期盼,也有它的等待。 田地是农民的根,生长着祖辈们的勤劳做派,也结满乡村孩童的笑颜。当同龄的城里孩子已在幼稚园里,接受着老师们的谆谆教诲和细心呵护时,对于我们这群没有受过学前教育的“乡野孩子”而言,田野就是我们的幼稚园。那时,我们已开始学着拔草、摘菜叶等简单作业,我还曾因把杂草和菜叶“眉毛胡子一把抓”,被母亲轻责过。待到我七八岁的农忙时,母亲便将我兄弟们早早喊起,带上馒头和茶水,一起下水田收割稻谷。可当脚上踩到滑溜的活物时,那手上的镰刀似乎显得多余了,信手一搁,便兴致昂扬地捉起泥鳅来。时至今日,那爬满裤脚、贴在脸上的泥水气息如在鼻翼,厚朴清新。 童年的无忌让我们尽情地挥霍着成长路上的纯真。当农家刚收割完甘蔗后,玩伴们便一起去挖甘蔗根下的虫蛹,各自赋以高声的唱叫来宣布“战果”。而那些对白软绵柔的虫蛹的恐惧与怜悯,与那香酥可口的味道相比,自是相形见绌了。还有从不知名的田地里,偷拔胡萝卜来生食,用牛粪干熏烤偷挖来的地瓜,忙着吃出一张张黑嘴巴后,哄然大笑而归。 晚风轻拂少年的心,熏得村人都醉了。 母亲所栽种了几分地的西瓜长势极好,眼看收成的日子近了,邻村却传来盗瓜者出没的消息,母亲的心弦立马被拉紧了,最终和父亲商量出起守瓜的主意。于是,连续几个晚上,我随母亲一同在西瓜地里搭建的草棚中看护到夜半才回家。 从草棚仰望的夜空,深邃到了喉咙的安静。月朗星稀时,皎洁的月光优雅倾洒而下,随着风的问候,在西瓜叶片上微微漾动。繁星满天时,深蓝的苍穹中放亮出无数双微笑的眼睛,与一个孩童的心神遥相会意。少不了的自然有夏虫的低鸣,它们散混在草丛中,自取气韵,声律同曲,让一个寂寥的长夜生趣了起来。 某日晚上,天下起淅沥的雨,我们只得提前打道回府。翌日清晨阳光恩泽,我们如常来到瓜地,眼前遍地狼籍,瓜藤乱弃,成熟的西瓜已几乎被洗劫一空。母亲声泪俱下,我也随之低低啜泣。 母亲低着头收拾完西瓜藤和残留的雏形小西瓜。我突然觉得,那一团团的瓜藤宛如母亲瞬间突增的皱纹,那一垅垅的田埂犹如她鼻孔下凝重的愁叹。数日之后,母亲叮嘱我带火柴去瓜田,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个上午,烧瓜藤的火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活跃,尽情地吞噬着希望,也映出一个弯着腰、不停劳作的身影。 凝望故乡的水,微风轻扬而来的涟漪打皱了我的倒影。 那田野边的小溪斗折蛇行,潺潺的流水如歌而远。站在小溪边,你若轻轻拨开它内侧的青草,几条顽皮的小鱼便与你作起游戏,忽左忽右、时缓时急地游动着,似乎在那清澈透明的领地里,快活的空气也眷恋不已。 在乡村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成为玩具,小鱼就是他们珍爱的玩偶。那双扎在水里的小脚丫不敢稍有惊动,在水里张开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朝着小鱼而去,紧紧一合,迅速取出,只是不知何时那小鱼已灵活地跳开了。待你定睛细细搜寻,那条红尾灰斑的小鱼仍在不远处,正不紧不慢地晃悠。如此再三,那小鱼终成了囊中之物。回家后,将小鱼放养在透明的菠萝罐头瓶中,取来油绿的水草与它为伴,然后捧着它到玩伴家去炫耀和逗鱼了。几个小孩围着那玩物,用手指在瓶上戳来戳去,看着小鱼一惊一乍躲闪的模样,大家都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笑声渐行渐远,故乡的梦如泉,从水库和水渠中慢慢涌现。 一个少年独在水坝上,头顶的星空摊开深蓝的幕布,在静寂的时刻,将幽囚于心中的秘密悄然采撷而去。脚下的村子安稳得只剩下几盏黄晕的灯,像是连缀在黑暗中的织锦,随着你的呼吸此起彼伏。那身后的水库,偶有水鸟掠起,扑哧一声,便消失在黑夜中了。可是惊动了谁?漂流在水里的梦被不经意地搅碎,成了鱼儿的美食,它们游地无影无踪。 我们最喜欢的是水库水位低下时候,因为水渠也接近干涸了。这时,玩伴们已迫不及待地下渠挖河蚌、捞田螺、捕虾。生吃河虾是玩伴们的拿手好戏,那小小的虾子在手中来回拍上几十秒,身体呈红色时便可下肚了。你若壮胆钻过一公里多的水渠暗道,胡子鱼、河蚌和田螺等河鲜几乎唾手可得了。 对于这样的捕获,大人们始终是纠结的。虽说那时水渠的水漫不过你的膝盖,但大人们总会责骂,有的甚至给予一顿抽打。之后,他们又娴熟地做起这些菜来了。看着灶膛里旺盛的火势,闻着热锅中翻炒的香气,出砖入石的古厝也似乎变得年轻了,那燕尾脊凌霄的生气,逼得炊烟飘逸而去。 时光是水,流向未名的远方;光影如纹,条条纵横交叠,盘落在心坎成石,砌成一堵相互倚靠的墙。老人和孩子们挤坐在墙边的石板上,说说笑笑,时不时挪挪身子。那出口的白气长短交错,吐纳着冬日的寒冷。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打亮了心田,也温暖了记忆。 年关的热闹如同“跳火群”仪式上的冲天火焰,映照出一张张火红的笑脸;黑黑的夜,冷清的睡意,等待着新年开更的一声惊天炮响;打着纸糊的折叠灯笼,邀上小伙伴,在小红烛的吉祥光亮中,从一条小巷晃荡到另一条小巷。 散学后的时光里,我们一起在古厝的厅堂前拍“小人图”、推滚“铁线圈”、敲木梭、掷纸包、弹滚珠、跳“人型框”,想必那敞开的天井感知到了我们的倔强,也洞悉了童年蒙昧的伎俩。 最好奇的莫过于三叔房间小天窗上的那群布谷鸟。不知道它们是何时来筑的巢,经不住那嗷嗷的鸟鸣声的吸引,我们合力抬来长木梯攀上观望,惹得三叔动怒。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鲜红的覆盆子,油绿的稻田,红土地的茶园,梯田式的果树林,方形的老石井……全都跌落进故乡温柔的旧梦中,仿佛那棵经受过一场天雷地火的老榕树,把残存的枝干留给现实去消泯,在与纯良的撕扯与决裂中,裹挟着茫茫的未来。 人的一生究竟要错过或失去多少回,才能真正懂得珍惜?一份成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如意得来呢? 诀别深沪的梦,最让我不安失落。 冷风从青阳的冬夜流窜而过,在水泥地和柏油路的变更中,轮流张望都市的繁华。我在宿舍楼顶望着高楼遮蔽的拐角,追忆那段徜徉的时光,思忖回路的方向。 五年前,为了一个虚荣的幻梦,我抛弃了一片海。五年后,我仍在城市钢筋丛林的喧闹中游走,从一个街口辗转到一个街口,寻觅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理由。从不知如何定义这五年的光景,但心中却分明地感觉到一股力量狠狠地勒住了青春的肌体,让你一声疼都叫不出来。这疼痛的惊骇若有昏厥的决然,我愿欣然承受,好能在梦境的一方再续与海的情愫。 忘不了十多年前那个异地夏日的清晨,老旧的校舍,悠长的石街,静穆的古庵,恬适的笑容……都嵌进了一个静卧于烟雨朦胧中的渔乡古镇,安之若素,尘嚣未染。一颗梦的种子也在此开始生根发芽。 走出老校舍左拐,步行四五百米,就到了老街的入口。沿着狭长的石板路小坡而下,青石板的光泽引你走一段自然的时光。 在老街的天空下,那两侧的屋檐参差不齐,却又默契得拉开几近等距的宽度,装扮出形色一致的模样,让你纳闷这工艺是否出自一人之手?你若好旧,那便来对地方了,老式的蜜饯店、杂货店、理发店等沿街而立;你能舒畅地靠在理发店的木椅上,让理发师傅干净利落地整出你回忆的发型;你能从容地从杂货店中买到老款纽扣等小物件,而老店家也能轻而易举地从与你的攀扯中推断你的来处,热情地探问你的来历,让你恍惚觉得这情景在梦中似已见了。 在老街里,据说是深沪小吃发源地的老店也是不容错过的,热气腾腾的鱼丸、马加羹、拳头母等飘散而出的香味定会诱惑你,让你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若你抵挡不住店家那极富有人情味的招呼,进店一享口腹之乐,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其实,每一个老街里的脚步是那么轻妙,以至于你未曾察觉时,大井头(井名)已不慌不忙地将其揽入怀中,拥出生活的温暖,让那打水的人在谈笑风生中洋溢着乐趣。 从老街徐徐走出,便可瞥见不远处的大海。那汪汪的海水是船儿们的家乡,每一个跃起的浪花里都有引渡它们的方向。 “月光”归来时,码头上人声鼎沸。捕捞深海鱼的拖底船与丰网、大照等灯光船像是亲密的兄弟靠拢在一起,围出一片私语的海域;待嘈杂落去,它们又在海水的柔情的引诱下,微微晃动,仿佛在亲切地攀谈着一路的过往。 潮水压下每一份夜的躁动,腥咸的海风越过高高的桅杆,钻进那些敞开的窗户,把海的情操揉进了海边人的酣梦中。待到渔船出海后,它又诱掖出一份份拼搏风雨的豪情和爽朗。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而从我的书声意气来看,这“吃”字非仅有口腹之安,更有与海交接的情趣之得,观日出便是其一。 驱车轻轻地逼近海岸线,不料早有人在那等候了。海天相接处,金色与粉红色的云朵相间,装饰着日出的期待,也让衬出的蔚蓝显得越发清朗。海面上,层层鳞浪冲过礁岩,露出长长的白线,继而又灵性地前行。不远处有渔者驾舟迎浪,娴熟地布线撒网。而身旁那一串串轻盈的笑声时不时飘进我的耳朵来,引我好奇地扭头观看。倏忽之间,晨光直射而出,把周边的云彩迅速点燃,又逐渐扩散开。太阳像是在减负,每一寸的上升中都有一份跃动的感觉。一同看日出的人中有个声音跳了出来:太阳全部升起来了!是的,那温情脉脉的光芒已迷离了你的双眼,让你不知不觉已沉浸在晨曦柔美、波鳞婉丽、长空明媚的日出风情之中了。 天空把碧蓝的情思投入大海,日月之下的海无须雕琢,就有唯美的诗意和激扬天地的浩然。我自卑地不敢爱这些美,倒是谛听一方礁石下的潮声更能安然。 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闭眼,海风拂过耳际,想着海浪汹涌、上涨、撞击,听着一个个爽朗的声响,堵在心中的杂念仿似那被激起的浪花,瞬间散落在洪波中,随流而去,晓示你尘世的起承转灭,叫你得毅然丢弃那些委曲求全的执着,于平淡中自得其乐。 深沪的春天有种得天独厚的意境,那自海面迁徙而来的迷雾深锁了校园。曾有雾气从木窗的缝隙渗透而来,引得课堂上的孩子们心不在焉,即便想打瞌睡的孩子也为之一振,争相传告。没有氛围的课堂,与他们一同看雾、谈雾,再掺兑些人生的况味,也是饶有趣味的。 刺桐花开时,当孩子王带着他们赏花作文。那奇崛的枝干爬满刺桐花,朵朵娇艳火热;朱红的花冠如同含羞的姑娘,在风中的枝头上对你回眸一笑;花瓣的底端自然向下合拢,只有那花瓣的尖,骄傲地昂起头,给你一份春寒之中少有的傲气。 捋一捋思绪,五年的光景又凭着记忆翻滚而来。那些稚气未脱的笑容宛在身畔,待你伸手想触摸时,又消失得无痕。那一阵悦耳的书声漫过夜梦,把回响甩给辗转反侧的躯体,与长夜慢慢消磨。还有那些并肩拼搏的欢乐与悲愁,千方百计而为的感动……全都埋进了那段狂野不羁的岁月,了无生地。 虽是如此,若撇开那个不告而别的自私行径,我仍感欣慰。在那个青春的故乡里,我留下了一段惬意的时光,让我永生怀想。 从梦起航,到“想”靠岸,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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