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赋得永久的悔 |
正文 | 那一晚我的确是装睡了,装得很死,睡意全无。 爷爷躺倒在上房已经一个多月了,直到那个晚上,直到诡异的气氛吞噬了无尽的黑暗,直到隐隐的啜泣穿透窒息的空气,我的眼里早已涌满了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时间我已经无法控制这泛滥了的眼泪,顺着眼角,顺着脖颈,我只能默默地呜咽;又生怕被人瞧见,头蒙在被子里悄无声息地淋透了整块枕巾,直到我的整个世界像窗外的黑暗一样,生吞了所有的希望和光芒。 那年爷爷还未过他七十岁的大寿,对生活的挚爱毫不逊于二十岁小伙子对未来的憧憬。他常常念叨着快要收割的庄稼,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责无旁贷的重任,也是他一生引以为自豪的光荣业绩。生活渐渐有了起色,这种变化让他觉得有点无所适从,他不再因为担心挨饿而牵肠挂肚、愁眉不展了。那时爷爷脸上经岁月装饰的万壑千沟乍看去都别具风采,一张苍老的脸上长满了微笑的嘴;一嘴花白的胡子被他捋得井然有序,就像他亲手耕耘的庄稼一样,只不过偶尔会被我拨弄得杂乱无章,破坏掉了那种整饬的美。爷爷也乐意我玩弄他颇为性感的胡须。在同村老汉当中,爷爷的胡子要算的上是翘楚了。 爷爷生于民国十四年,经历过大时代的巨变。他本是个平凡且平庸的庄稼汉,但是时代的风寒留给过他太多的疮疤。他和他的兄弟曾和途径村子的红军干过仗,国民党抓壮丁那会儿他侥幸逃过一劫,文革期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哥被批斗致死而无能为力,他的二哥征调去修洮河从此一去杳无音信,而他为了将年幼的父亲养育成人,数次辗转于秦陇之间,疲于奔命……每每我玩着他的胡须,缠着让他讲这些传奇般的过往时,时年刚满七岁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体味不到那其间的辛酸与苦涩的滋味的。 然而生命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不相信,死亡的残酷无情竟留给我久难愈合的伤口。病痛的折磨远比一切灾难更其不幸,远过于任何的荼毒。现在想来,那时的天空阴冷的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已经是炎炎夏日。耄耋之人,我至亲至爱的老人家,老去的那刻原本应该是满足的——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夫复何求!等他安卧在辛勤劳作了一生的厚重土地上时,他的嘴角应该是微微上翘的,他阖起的双眼或许满贮了幸福的波光。但是,当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同时也流下了他一生最后一滴清泪;不是救赎的泪,也非忏悔的泪;那是不忍,是对生活由衷地眷念与不舍,也是在癌症的折磨下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滴拼尽最后一口气力淌下的泪,是他一生苦难历程的总结,也是他晚年生活最完美的诠释,同时也是终于熬不过疾病侵蚀的无奈叹息。他本以为还可以再活个十年八年,想看着姐姐和我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他一辈子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虽然家徒四壁,但他问心无愧;他养了个有出息也很孝顺的儿子,家境一天天好了起来,华发苍颜的他满足地好像天天都做着美梦。最要紧的是,他还想多陪陪患难与共一生的老伴…… 但是一切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在无边的暗夜里,一位平凡的老人再也没有醒来过。他咽下了生平最后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滴泪;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死亡如此近距离地逼视着我。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死到底有多么可怕;我只知道,我是再也不能看到爷爷慈祥的笑脸,再也不能去拔他长长的胡须。在上房喑呜的哭声传入我的耳朵之前,我还天真的想,几天前我给爷爷买的雪糕保准就是那剂起死回生的良药。正是那年的端午,弥留之际的爷爷突然想吃雪糕,于是我和姐姐匆匆跑去六七公里外的戏场去给爷爷买,那天阳光也似发疯般恶毒地瞪着我们,戏场的锣鼓不怀好意地敲打着我本已狂躁的心——直到今日,每每听到那种疯狂的喧嚣,不禁油然升腾一股憎恶之感。当我和姐姐捧着雪糕回到家,雪糕已经融化成一股粘稠的白汁,但是爷爷还是吃得很香,露出一丝久违的浅笑。当时我想,如果苍天有眼,一定会嘉许我的行为,就凭着我的这份赤忱,爷爷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爷爷脸上的那丝笑意,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然而我寄予厚望的上苍无情的扯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奇迹的出现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此后每当父母提到那个夜晚,我的心都会不禁一阵剧烈的颤抖。那晚所有的亲人都围拢在爷爷的身边,除了我。我和爷爷一样,躺在炕上;不同的是,爷爷在上房,已然逝去,而我在厢房,泪如雨下;同样素面朝天,早已阴阳两隔。“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是我却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日渐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此我的心里骤然多了一副重担。在爷爷弥留之际的最后几分钟,他本想看看我,母亲来叫我见爷爷最后一面,但每次我都无动于衷,假装沉沉地睡去,我实在不敢面对那个场景——在我脑子里重复了千万遍的灵魂瞬间毁灭的场景。对于别人的生死我可以泰然处之,然而那个夜晚,我遭逢了生平第一次不可言状的恐惧,一个我挚爱的人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清晨的第一缕曙光落在了我的眼前,当我不得不忐忑不安的步入那间顿觉阴冷的房间时,当我不得不面对痛彻心扉的死亡时,死亡从未那般惊悚与可怕,眼前的景象竟陌生的像步入另一个世界一样:肥大臃肿的寿衣,死灰般惨淡的面容,从此不再说话,从此不能微笑,燃烧的香烛诡异地雕满一屋子奇形怪状的图案,拂过爷爷冰凉的躯体,燃过的冥纸散发着刺鼻的呛味……我呆若木鸡似的立在爷爷的灵柩之前,直到今日,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当时自己因悔恨而扭曲的表情,我竟会如此残忍,因为自己的懦弱让他含恨而终。 一旦当我懂得了珍惜的时候,本该珍惜的东西早已悄悄从这个世界溜走了。现在我时常想,如果爷爷临终的那一刻能看到他心疼的孙儿陪在他身边,估计是会稍微减轻些他的痛苦的。那个令我煎熬的夜晚已经过去了有十五年,十五年间,我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因为我的疏忽,因为我自以为是的罪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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