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乔乔 |
正文 | (短篇小说) 列车徐徐停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刚刚二十点。我将车窗抬起,向外伸出脑袋--原来是个小站。 “这是什么站?”妻子也将头伸出窗外张望。 夜幕已经降临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西方:那茫茫苍苍暮霭的尽头,还有一抹落日留下的微弱的残辉,照映出依稀可辨的踊跃的山脊。初春的寒风一个劲儿地往车窗里灌,带来了一股潮润的腥味儿。 列车长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这时正晃着一盏信号灯从车尾走过来。我大声问道:“喂,同志,这儿是什么站?离邑邠城还有多远?列车长高声回答:“这是普安,下一站就是邑邠城了。”说毕,又晃着灯向前走去。 我把车窗放下来。 “我曾在邑邠城呆过一段时间,大约有两年多一点吧。” 我对妻子说:“那是一个古老的小城市。在我的记忆中,那些街道好像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古朴。除了独一无二的电影院比较洋气外,其它差不多都是传统的老式房屋。但是风景确实好!蓊蓊郁郁的树林和清澈葱碧的荷塘到处都是。我就住在城东头卫校的孃嬢家里。离哪儿不远就有一个小荷塘--右边散散的堆着一些碎鹅卵石;左边,是一个小蓝球场,场面长满了青草。连接球场是一个广阔的草坪,中间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我常常在那儿散步,手里捏着一本什么书,还有......” “还有,当然还有一位年轻姑娘陪伴!”妻子打断我的话,开玩笑说。 “嘿!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我笑道。“那个宽而且长的草坪的尽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树林,几乎全是桑树。到了夏天绿油油一片,茂密得很。林中有个小水塘,清澈见底;水面睡莲漂浮,塘边长满青草,非常幽静。我们有时就坐在哪儿看书,谈情说爱呢 ......” 火车突然吼了一声,慢慢开动了。铿锵声响起来,逐渐加快了。霎时,小站被抛在后面,渐渐隐匿在浓郁的夜色中了。 “真的吗?你可不要瞎编!”妻子睁大眼睛惊异的问道:“她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说呢,--个子不高,但苗条;手脚都很纤细。常常穿一双白网球鞋。眼睛又大又亮,头发短短的。父亲是卫校的校长,在那时侯是一个挨批斗的走资派。” “母亲呢?” “母亲死得很早,她很少谈母亲。她父亲知识很渊博,通情达理的,说起话来胸音很重,一付外省的东北腔调。” “她叫什么名字?” “吴乔,但是那里的人,以及她父亲都叫她乔乔。” “哦,你可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啰,我几乎都忘了。唉,还提它干吗?.....” “不行!你一定要讲给我听,你一点热恋过她!” “她是一个很纯洁,挺可爱的姑娘。那时候我是满心地爱着她......” “她呢?一厢情愿吧!”妻子一撇嘴说。“她爱不爱你呢?” 我扭头望着车窗外沉沉的夜色,望着夜色中远处缓缓移动的微弱的火光。“睡觉了吧,”我转过身。“坐了一天车,你还不困?” “真稀奇!一段真正的罗曼蒂克啊。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在那个荷塘边。开始她似乎很恨我,或者说厌恶我吧?竟意想不到我为她打了一架后,我们就相好了!” “什么!还为她打了一架?”妻子嚷道。 我笑了笑,说:“是这样,我刚到邑邠城时非常孤单。兴趣时就到处溜达;无聊时,便坐在荷塘旁看书;郁闷时,就把气发泄在荷花上,我用鹅卵石瞄准荷花--打得花瓣纷飞。 “有一次,我遭到干涉了。 “‘你干吗打它?!’一个年青姑娘厉声问道。她瞅着飘在水面的花瓣,露出心疼的样子。 “我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我鼻子哼了一声,将手中剩下的一块石头,恶狠狠的向荷塘里一砸去,一转身,走了。” “后来呢?”妻子睁着眼睛问道。 “后来,我就常常碰见她。而她总是远远地避开我,露出厌恶的神情。于是我就不由得开始注意她了,观察她了。我觉得她也是形单影只,常常一个人。‘也是投亲来的吧?和我一样。’我心想。” “后来呢?”妻子睁大眼睛问道。 “后来就为她打了一架啰。我不是说过荷塘侧边有一个小篮球场吗?场面上长满了浅浅青草,而有一边的投篮板已经朽坏了,歪斜得厉害。有一天,乔乔在那里练投篮,穿白球衣,白球鞋,模样秀娟。我也坐在荷塘边看书,穿衬衣长裤,神情悠闲。她在哪边投啊投的,突然,那篮球直滚过来,眼看就要掉进水里。我不由赶忙用脚挡住,将球挽起,向正跑过来的她抛过去。她非常敏捷地接过篮球,站在那里,闪了我一眼,一转身跑了回去,又练起投篮球来。我把书放在膝盖上,继续看书。这时突然一个粗野的骂人声音,我不由抬起头来。只见两个干瘦的青年站在篮球板下。其中一个脚下踩着皮球,一只手里挥舞这一根树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过去!过去!妈的个吡,到那边去练投球。’ “‘那边,那边的篮板烂(坏)的!你怎么不去?’ “‘哎哟,烂的?--还没有你‘烂’呢,那你就从这里给我滚开!’ “‘你们--你们仗势欺人!’姑娘手里抱着篮球,圆睁着眼睛毫不相让。看到这情景时,我不禁站了起来。突然,那个家伙冷不防从姑娘手中抢过篮球,往荷塘里甩去。皮球‘嘭’一声落到水塘中。‘你!你!......’姑娘气的浑身颤抖,她紧紧咬住嘴唇,没有让屈辱的眼泪往下掉。可是这两个无耻的家伙,却得意忘形地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这情境,使我惊愕,使我愤慨,这种恃强凌弱的无耻的哈哈大笑的声音,就像一阵皮鞭猛烈抽打在我的脸上,热血突突地冲上脑门。 ‘你们为啥子欺负人?!’我大步走了过去。 “‘哟,欺负人?’那家伙歪着脖子,不屑地瞄了我一眼,挑衅地说。‘欺负人又怎样?哼!你想干什么?’他手里那根树枝在我眼前一晃。‘混蛋!’我骂了一句,使出全身力气向他左腮就是一拳头。他猝不及防,一下摔了个四足朝天。他一翻身爬起来,‘跟我上!’他吼了一声,把手一挥,发疯似的扑了上来。我右脚一旋,他扑了个空,我抡起左拳(我是个左撇子),又向他的后脑狠狠一拳头。他又摔了个饿狗啃屎。一场怵目惊心的恶斗开始了!我把郁积多年的愤懑全部发泄出来了。我的个子比他们两人高大,我就死死压住那个坏蛋,按在地上,抡起拳头,雨点似的直往下捶。没有想到这家伙忍受不住了,大声嚎叫起来。另一个吓懵了,跳到一边呆住了,不敢向前。这时候,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拉住了我。原来是守卫校大门的那个老头。‘不要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啊!你就闯大祸了!’老头拉起那个嚎叫的家伙说。‘邱老二,这回你也活该了!’说毕,摆了摆头,把手往后一背,迈着八字腿,一摆一摇地走去。那两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也骂骂咧咧地捡起自己的皮球跟着跑了。一场恶斗结束。我的衬衣被扯破了,肩膀露在外面;手也受了伤,不断在滴血。 “‘呸!--’我恶狠狠的吐出一口唾沫,转身要走,不由看见那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皮球。于是就卷起裤脚,站在水里,用那根树枝将球点过来,捞起来。我捧着湿漉漉的篮球走到姑娘面前,她迟疑了一下,接过皮球,一双吃惊的大眼睛看着我,眼泪突然噗噗地掉下来了......” “哎哟!真有趣!编得可以!象小说一样。”妻子说。“她也许是要报答你的打抱不平的侠义心,就和你相好了吧。--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相好了呗。好了!时间不早了,睡觉了吧。” “不行!还有结尾呢?你简单地告诉我吧。” “关于结尾嘛--确实很简单。当时,妈妈来信叫我马上回去,说我是知青,应该上山下乡。信上说要我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早日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我们就分手了。就是这样。” “那么,她呢?你们为什么没有结婚?” “结婚?!真是笑话!我们都是刚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又没有工作。结啥子婚?看来,我大概只有和你才有这结婚的姻缘!......” “说真的!别开玩笑!” “离别,当然离别是痛苦的。--但是,我们毕竟都太年轻了。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啥子都不懂。我匆匆地与她告别,却没有想到竟是永别了。在那遥远偏僻闭塞的农村务农的时候,我时时也想起乔乔,也曾经给她去过两封信,不过都退了回来。那是因为我走后不久,她 父亲就离世了,以后她也同样被列为上山下乡对象,去到非常遥远非常偏僻的云南支边去了。再也无法联系了。这都是多年后孃嬢来信告诉我的。” “唉,真遗憾,你们没有结婚。我想,--我想,嗯,你那时一定亲过她,一定,一定!” 我笑了起来。说:“你们这些女人呀,真麻烦!好,别傻了,我们去洗脸刷牙睡觉吧!” ......我脱了衣服,拉上印有红色铁路徽章的小巧单薄的被子,然后将大衣盖在上面。狭小的车厢里一片昏暗。列车轰隆轰隆地前进着,那铿锵声的节奏似乎更加快了。透过车窗玻璃,可以隐约看见铁路旁边的丘峦、房屋、电杆、火光等影子在窗外一晃而过。床非常狭窄,我很不习惯;虽然是早春二月,深夜还是十分凛寒。我躺着,却没有一点儿睡意,于是又坐起身来,披了大衣,燃起一根香烟,慢慢吸着,十多年前的那些难忘情景,浮现在眼前,清晰如画。 乔乔身段很美,腰肢特别细,脚秀而小,走路又轻又快。她非常喜欢野花,每当她跑过去俯身摘路旁的野花时,总使我想起荷塘边柔软的垂柳。 有一天,我们一起散步回来,已经很晚了。那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云彩、繁星密布的夜晚。我们牵手走着。乔乔突然惊叫一声,一脚陷入一个雨后未干的小泥坑里,鞋子袜子上全是污泥。她生气了,急忙将鞋子袜子脱下来提着,赤着一双雪白小巧的脚板,歪歪扭扭、躲躲闪闪向前走着,样子真是叫人疼惜。后来,我扶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替她穿上我的大皮鞋时,忍不住吻了一下那双秀美的脚。乔乔羞得无地自容,红了脸,扭身跑了。唉,那是一个多么静谧的夜啊...... 孃嬢是卫校的化学教师,高高的个子,椭圆的脸庞很像我的母亲,但是,她又胖又肥的体型却又不像我母亲。她走起路来吭哧吭哧的,很费劲。但她却是一个性情温柔,爱心四溢的女人,对我特别好。 姨爹是卫校的校医,个子高且瘦,右脚有点跛,但不易看出,因为他很注重遮掩。他面皮白皙,头发细长且稀疏,但却梳得又光又亮,是个整天唠唠叨叨,胆小怕事的知识份子。 打架的事情还是被他们知道了。孃嬢告诉我,与我打架的那个叫“邱良”,人坏得很,恃仗舅舅是卫校革命委员会的头头,经常到学校来惹是生非,调戏女学生。可是,姨爹却慌忙去买了一大堆礼品(补品),非要叫我与他同去赔礼道歉。我坚决不去。孃嬢说,不去算了,但是不许出门,怕我吃亏,无论如何要我在家里躲几天。第二天果然将我反锁在家里了。我百无聊赖,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看了起来......忽然,一个声音沙沙地响过去。“是谁?”我放下书倾听。不一会儿,那声音又沙沙的响过来。我警惕了,放下书,悄悄地打开窗子一看,--原来是乔乔在下面徘徊。我心里一动,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乔乔一下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惊喜向我招手。幸好窗台离下面不很高,我翻身跳下去,正好落在乔乔面前。我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她连忙扶住我。 “哎哟!”我痛得叫出声来。她正巧握住了负伤的手。 “很疼吗?真对不起啊。”乔乔轻轻抚摸我的手,泪水在眼睛里闪闪颤动。 我点点头问道:“你来找我?” 她也点点头问:“你挨了骂吗?” 我说:“没有。” 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睫毛轻声说:“走吧,我们到‘园子’里去。”她把那片茂密的树林称为“园子”。 我们穿过草坪,钻进树林,来到小水塘边,在青草上坐下。池塘水平如镜,水面上,几朵睡莲漂荡,几片青苔沉浮。我们彼此望着,却无话可说。 “那个家伙凭啥子欺负你?还骂你是小叛徒?”我未加思索,冒了一句。 乔乔身体一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头用一根树枝去拨弄青草。“你相信吗?”她声音急促,抬起头看着我。“我爸爸的事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我不由避开她那灼灼的眼光。乔乔又低头去拨弄青草。我将一块石头投入水中,平静的水溅起了水花,漾起了波澜,波澜一个圈一个圈地扩大,直到池边。 我们默不作声。 风喘息般的吹着,吹开了沉重乌云;树枝左右摇曳,池水荡起涟漪;天空飘过白云,阳光照亮池塘。 “我对你说,全说。”乔乔又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盯着我,脸色苍白。“我爸爸是南下干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伤愈后就调到这里来了。”乔乔掠了一下头发,沉思了片刻,又说起来。“爸爸在上海读大学时就参加了革命,一次掩护同志们撤退和妈妈一起被捕。后来又秘密押到了南京,与妈妈失去了联系。南京解放了,爸爸就随大军出发转战南北。顾不上去寻找妈妈。后来负伤留川,他才四处打听妈妈的下落,却一直杳无音讯。后来,在党的关怀帮助下,爸爸妈妈终重逢了。可是在那个惨无人道的监狱里,妈妈受尽了摧残和折磨,已经患上了多种疾病。父母团聚后,妈妈只活了四年多。在一个寒冷的风雨交加的夜晚。无情的病魔夺走了我的妈妈。她怀着对新生活的无限留恋、对爸爸的一泓深情、对女儿的深切的爱。她濭然离开了人间。那时,我--我才只有两岁......” 乔乔轻轻啜泣起来,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滴打在青草上。 天空被厚厚的乌云裹住了,远处传来低沉浑厚的雷声,一阵风吹过来,树林哗哗地响。 乔乔很快止住了啜泣,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光。“可是,那些‘黑心人’跑到南京、上海、苏州去调查一通,回来后就说我的父亲有重大问题,是叛徒,是反革命。把父亲弄去挂黑牌、游街、批斗。可怜的父亲啊,被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有时候连饭也不给吃。他病倒了,不断咳嗽,痰里带血。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我心疼欲碎;看到父亲的病日愈严重,我忧心如焚。我常常一个人暗自掉泪。可是爸爸却十分豁达,常常给我摆往日的战斗生活,讲他在监狱中的斗争故事,谈起我那去世的妈妈。每当爸爸发觉我哭了时,就对我说,‘我们要坚强,我们应该相信党,相信历史,事情总有一天会澄清的!’他嘱咐我要多学习多锻炼,总是叫我到外面活动,不要呆在那个狭窄潮润的屋里......” 乔乔突然不说了,虽然还泪痕满面,但是她的神情已变得平静安详了。 天空上铅色的云朵缓缓移动,渐渐明亮了。云影掠过油绿的树林,一缕金色的阳光投射下来。 我被一种怜惜的感情攫住了,我拿起了乔乔的双手紧紧握着,她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抬起头望着我,一双美丽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少女的温情。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 风,轻轻吹,树叶在四周窃窃低语,柔草爱抚着我们的脚,池水也抖起波纹儿,好像在微笑。 以后,这片树林就成了我们约会的地点,我们在水池边坐着,肩挨着肩。在那里倾诉自己的情感,畅谈自己的志向,缅怀自己的亲人,也常常在那儿看书。 “绕这边走!”乔乔高声叫道。 我从树林里钻出来,绕过水池,来到她身旁坐下。“给你。”我把一本屠格涅夫的《处女地》递给她说:“还是你来读吧。”她瞥了我一眼,嫣然一笑,接过书去,放在双膝盖上。 请在我身上盖满鲜花 让阳光照进我屋里 离开了市井的喧嚣 微风吹动我的衣角 请在我身上盖满鲜花 ........... 她从容不迫地轻声朗读了起来。清脆的声音象一条美丽的丝带,在林中萦廻缭绕,又像一条曲折伸延的河流,慢慢地把我们引往另一个世界。当读到我们最喜爱的小说主人公,涅日达洛夫自杀的时候,我们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我们时常谈论文学、历史和自然科学,时时爆发出争论,甚至吵红过脸。我们有时也谈论政治或社会问题。 “他们为什么专整那些对革命有功的老干部?” “他们为什么总在历史问题上大做文章?” “他们为什么要挑起武斗,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乔乔常常提出一些十分尖锐的问题,弄得我张口结舌答对不上。“是啊,为什么啊!”我也常常这样想,却觅不出为什么来,心里不禁感到无限的苦闷和惆怅...... 我与乔乔告别的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那天,我的心情很沉重,把妈妈叫我“马上回去”的信往衣兜里一揣,就去找乔乔。刚一见面,她就急急的对我说:到我家去吧,爸爸想见你呢!” 乔乔的家在一个楼底的小屋里,房内阴暗潮湿。楼上两层都是教室,因为很久无人上课,显得十分清冷。床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床头侧边有一个厨柜,上面放着一面小镜子。再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玻璃相框,一张放大的照片上,有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美丽的女人,“一定是乔乔的妈妈了。”我想。 乔乔的父亲坐在床上,穿一件浅灰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显得精神矍铄。他很高兴地说:“躺得太久啦!平常还有两个老朋友来看我,最近也没有来了--他们的处境也不好啊!”他说话有点吃力,但声音平静。他那浑厚的的东北腔调听起来非常悦耳。 “你额头上的伤疤是谁打的?”我有点惊异地问道。 “这个......”他摸了一下头上的伤疤,说:“是他们留给我的纪念啊!好,今天不谈这些。今天是她的生日,你也是我们家唯一的客人啰。”他爽朗地笑了起来,额头地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吴乔。”他称呼女儿的名字,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是我的好女儿,妈妈去世很早,跟着我长大,吃了不少苦。她很懂事,脾气倔很像我。这孩子,自尊心特别强。嗯,还有--还有点爱小面子呢......” “爸!”这时候乔乔一步跨进来。她右手挎着菜篮,左手捏着一束鲜花,面带喜色,走过来把篮子和鲜花往我的手里一塞,依在父亲肩上,推搡着他,撒娇地说:“爸!你又背着说人家!” “哎哟,这丫头,一定在外面偷听。” “偷听又怎样? 就兴你那样说人家......” 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疼爱的用手抚摸女儿的秀发。 乔乔拿出一个小花瓶,我把花插上,放在橱柜上。这一束美丽的鲜花,给屋里带来了勃勃生气,带来了喜庆的氛围,带来了欢声笑语,引起了我们对美好未来的遐想。 我挽起袖子,劈柴升火炉。乔乔系上围裙,洗菜切肉。一阵忙乱过后,一桌鲜美的“佳肴”--两个炒菜,一盆肉片汤,做成啦! 我把小桌子端到床前面,我与乔乔对面而坐,老人坐在床上,他非常高兴的大声说:“一定要喝点酒!今天,天气多么好呵!”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却反而有点拘束起来了。碰翻了一个杯子,手中的筷子也不听使唤了。我抬起头,老人看着我会心的微笑了。我扭头看乔乔,她眼睛睁得又大又急,好像说:“你--千万不要!”我于是只有盯着眼前的肉片汤了,因为肉片汤至少没有眼睛,也不会笑。 我满头大汗,匆匆的吃完了。 乔乔送我出来,我们并肩走着。这时候,夜幕已经垂下,西边泛起一抹红霞,远处树影幢幢。 我突然停住了。乔乔佇立在我面前。我久久凝视着她,她迎着我,望着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闪发亮。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犹豫。我还是鼓起勇气对她说:“乔乔,我明天就要走了,妈妈来信催我马上回去,报名上山下乡。”乔乔怔了一下,脸上出现迷惘的神情,但马上就消失了。她低下头柔声说:“去吧......”我们默默站着。我感到心口微微发痛,很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拿起她的手。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身体瑟瑟颤栗,喃喃地说:“哦,不--不要忘记我。”我紧紧的搂着她,心里百感交集,一股热浪打过来,眼睛不由湿润了。我埋下头,轻轻吻了她 ....... “呜--”一声宏亮的汽笛将我从回忆的幻境中惊醒过来。列车正快速通过一个小站。昏暗简陋的月台上杳无一人。旁边停着一辆长长的火车,那黑魆魆机车头正吭哧吭哧地直吐白汽,并射出一道强烈刺眼的光束,把前面两根铁轨照得雪亮。然而,这一切都一闪而过,车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我吁了一口长气,揉了揉太阳穴,拉了拉被子,合上眼睛。哐当,哐当--哐当,哐当......耳边的铿锵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好像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 汹涌澎湃的波涛托着我,一起一伏,顺水漂荡。 乔乔坐在小水塘边。我轻轻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树林象一堵绿黑绿黑的墙,把我们围在里面了。 池水纹丝不动,青草纹丝不动,树叶纹丝不动。 浓黑的乌云推搡着、挤拥着、翻滚着,愈来愈来暗,愈来愈来低,压在树梢上了。 一钩新月悬挂在碧蓝的天空中,银色的月光照着我们的脸、照着水池、照着野草。习习的风那样温柔,静静的树绿得那样浓。乔乔生气了,小嘴鼓鼓的,脸向着另一方。忽然,她飞跑起来,在林荫中间。 我拨开树枝,踏着野草,在后面追,心里装满了爱。我就要追上了,她美丽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不见了。我四处寻觅,杳无踪迹。我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上,大声呼喊:“哎--乔乔,你在那里!.....”悲凉凄厉的呼喊声音,在坚硬的悬崖峭壁之上撞击,在巍峨的群山峻岭中间回荡。 “乔--”我心里一急,一脚踩虚,双臂一扬,跌近万丈深渊。我的身体飞快下坠,风在耳边发出毛骨悚然的呼啸...... 我猛然惊醒了。我睁开双眼,乃是南柯一梦。心里怦怦地跳,嘴里又干又涩。 “起床了吧,该去吃早饭了。”是妻子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只见妻子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车窗前梳头。我一翻身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简单刷洗一下,便随妻子来到餐车。这时候,进餐的人已经不少了。我们拣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 “你的脸色好难看!”妻子望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昨晚你睡得好吗?” “一般。”我回答。“不过,现在感到有点头痛......” “头痛?”妻子噗嗤地笑出声来,说:“头痛?还在想你那个乔乔吧--是不是?”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扭头眺望车窗外: 太阳刚刚升起。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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