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生死遗言(一) |
正文 | 生死遗言 一 生死遗言 听着你给我的Santana的CD,最喜欢《Somewhere in heaven》。想念你的时候,我便听音乐,然后把所有歌者的声音想像成你,是你在低低唱诉,皱着眉,表情混乱。很多时候你总是非常忧郁,不像在人多的场合。为此,你非常不爱思考,逃避着思绪的困扰,不像我,我思考的方式总是绵绵密密,多而庞杂;而你的思考,总是直接就进入生命的核心,那关于生灭的最后总结。 “很公平,每个人都一样。”你说。 “在某处——在某处──在天堂,等着我们,我们终将自由。”Santana如斯唱道。 我们曾经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尤其在你的好朋友车祸逝世后,你变得非常敏感。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看到老婆婆与老先生握着手等待着死亡来临时,你在漆黑的暗室里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你快要流泪,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对着天发誓,有生之年,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 我会帮你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的苦痛,然后我再陪伴你。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分手,好几天没见。当我再见你,你眼睛深深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你那些天做了什么,你淡淡地说:“关在房里没做什么。”然后你又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以后我们常开玩笑,说万一有一天我离开你,若当时你已年老,一定会变成一个孤独的老人,待在大房子里,永远开着电视,等待死亡来带走你。 我一直比你坚强,虽然我的善感、犹豫让你担忧,但我的确比你更淡漠,更了解生命本质。你一直是个大孩子,永远晒不黑,无法世故,浓眉大眼转个不停,笑的时候眼角飞扬。其实我们都无法想像失去对方时那种鸟再也不能飞翔的恐慌。但每当我想到我若先你离去时,你的惊惧,我想会让我不忍离世,魂魄定会在漫天里游荡,说着你再也听不到的安慰,而你也许会失去言语的能力,留下身体在回忆里找寻我,回不到现实中。 所以我总在最爱你、看你微笑时,心底暗暗起誓,让我多你一天就好,多活你一天就好,我要陪伴你到最后,我要给你最初也是最终的深情,我要照顾你。 我会不掉一滴泪,不让你牵绊人间,不让你记挂我;我会为你放你最喜欢的音乐,带来真心爱你的朋友,请他们饮酒作乐,然后在那张我们共枕的床上,安静地等待合眼,微笑着让你迎接我。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Somewhere……somewhere in heaven……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二 静默 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发呆与静默成了我大部分存在的形式。我喜欢走路,不过只有当静默到身体疼痛时,我才会移动身体准备下楼走走。住处旁直直的大路来回可以走四十分钟,我总是向前走着,不看风景,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走动。 你不存在的空间很奇特,就好像时间多了一倍,但四周依然一样大小,我简直无处可去。转入小商店时,忽然看到你家也订的报纸,我几乎站成化石,双脚失去行走的能力。拿着那份被透明胶带封紧的报纸,我慌慌地付钱,然后抱着报纸,以为抱住了你。 爱情怎么能言说?别人问的问题如此愚蠢,我没有好的回答。但他们没有爱过吗?那些关于思念的点滴,关于岁月的累积,关于恋人絮语的泪滴或傻笑,我以为每个人都一样地在承受。如此的轻又如此的重,轻得像报纸上一角的无聊新闻,重得像生生世世的心灵占据。或者是因为每个自私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爱重,而别人的爱轻,所以他们在发问时,才能让口中的语言如此简单地飘浮在空气中,没有真正的意义。 因为爱你,我注定要被自私的窥密者怨恨。 树在摇晃,快将下雨。落叶自树梢飘落,天空灰蒙。我怀疑你并不知道我爱你的深度,这不平衡的深浅让我相信自己单恋着你,而你完全没有感受。你离我太远。但你对我说你觉得你爱我比较多,我笑着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说?你固执地皱着眉头,词汇很少的你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我比较爱你。”然后爆笑地加一句,“我总是帮你拿东西。” 好吧!输给你的解释,我相信你爱我比较多,但你不知道我常心慌。当我们必须分离时,我总是觉得人空荡。买来的报纸看了又看,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你,但还是想着早晨你起床,拿着报纸,戴上黑边眼镜读的模样,然后我发现我脸上叠着你的表情。我爱你的时候,真希望我是你。 人们问我来这个地方许久,我都去了哪里。我仔细地想,才发现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只是每天静默地活着,无论行走、读报、听雨,我都只是身体在移动着,而我的心,却一直停留着,停留在有你的日子里。 三 你的信 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回到台北,霓虹模糊在滂沱大雨里。冷冷的五月梅雨季节,我的手脚冰冷,血液无法循环到神经末梢。很久没回到这里了,也不思念,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最爱的地方,总是会为自己带来震荡,这震荡包括你,包括你在这个城市里。 但偏偏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却收到你没有署名的信。 是一个展览的邀请卡,你什么也没写,只让我去看石头、看石雕。 为什么还要写信来呢?我还处在尝试遗忘你的过程中。你曾说你不喜欢牵绊,要我靠自己好生好长;你也说过“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所以你不愿意给我任何的生长方式。但在我的生命里,你早就越过这些语言文字的意义。你存在着,我的说话、思考、阅读,所有所有都被你影响着,已经拿不走,你存在太久。 我说要爱你,但又想忘记你,你是惟一一个让我随时想掉泪的人。 你怎么可以把你放进我的生命里,然后又拿走,还告诉我,你根本没来过?因为这么在乎你,我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我已经鼓起勇气告别了你,想着从此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告别你的数个月里,我曾后悔、庆幸,后悔、庆幸,反反复复,你却忽然若无其事地寄信给我。三块五毛的邮票静默无声贴在纸面上,黑色的邮戳印着日期,还有你的字,整齐地写着我的地址,然而打开却没有其他任何的话语,只是一张邀请卡。邀请卡的封面是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在乳白的天和暗红的底里,侧着脸抱着花,像我对你哀伤而卑微的爱情。黑衣女人没有画嘴,我也对你无言,还能说什么?这一生我已经注定输给你,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我心服口服。 我会去看展览,还有十多天的展期,我会去,我会去。虽然我不会告诉你,但我相信你知道我会去,为了你,我会去。然后也许我会再重新来一次,重新告别你,重新回到反反复复的不舍里,直到你再寄来下一封信。 四 气息 打开计算机,传来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时,才记起来是在新加坡机场买香水时,将一张香水试纸塞在了计算机夹里。计算机许久没开,试纸静静地躺在夹缝中,缓慢而浓密地把花精香气沁透,于是再开计算机,这灰灰银银的机器,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气味,便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 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气味是什么?忍不住回想这许多年来你对我关于气味的形容,但我在记忆里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只记得有一晚做了香熏按摩后回来,你睡得迷迷糊糊,转身眯着眼看我,然后说:“嗯……你的味道怎么像一棵树?”当场让我笑翻。精油按摩真的像树的味道耶,用树这么庞大的植物形容女生,你还真的是少数几个。 我还记得我曾经买过插电的香熏灯,那花了我好大一笔钱,然后千挑万选地买了精油(熏衣草——万用的香气治疗,能防头痛、安神、帮助入眠;玫瑰──女性的调节,美白、防止衰老;柠檬草──治感冒、理肠胃)。我在开放式的木架上细细地阅读每一个香味密码,好像握住了一把新的钥匙,打开这个房门就能进入一个真实的自然森林,我们可以在空气中沐浴。我快乐地买回家,插上电,滴下三百朵玫瑰才能压榨出一滴的玫瑰精油。等了好久,你终于回家,匆匆忙忙地洗澡,换下打完球后满是汗水的衣服,然后才站在房间的中央,边看电视边拿毛巾擦头发。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你才像发现什么似的东嗅西嗅,然后皱着鼻子问我:“什么味道?臭臭的。”我当时眼泪都快滴下来了,瘪着嘴回答:“香油灯啊。”你又说:“哇,好像在森林里的味道喔。”听到你说森林的味道,我的心情当场又好了起来,连忙像一个推销员一般巨细靡遗地介绍,老实的你听来听去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明白了。 睡到半夜时,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臭臭的耶,而且好像有会迷路的感觉。”我问你为什么有会迷路的感觉,你怕辜负我一番苦心地小小声说:“因为好像在森林里呀,在森林里就会迷路嘛。”当时我侧着身背对你,很久都没反应,你以为我生气了,翻身就说没关系,你喜欢就好。我却笑昏了过去,想着你说得真有道理。 于是那一盏香油灯也就再没有被使用过了。 而属于你的气息呢? 我虽然还没有一一记述,但当你必须去旅行,而我要一个人独睡时,却会发现无论在深夜或清晨醒来时,我总是睡在你的枕头上,而把自己的扔在床下,在沉睡中继续找寻着你的气息,然后我就会以为你还睡在我身边,便不再感到孤单或害怕。 “在森林里会迷路喔,但没有关系,有我会陪你。”在梦里,我想像着远方的你变成村上春树小说里的羊男,正在一座潮湿茂密而浓绿的树林里,温柔地对我说。 五 阴郁之心 台风过后,天气变得异常郁热,城市里出现了难见的蔚蓝天空。若是傍晚开车在路上,会发现夕阳是淡淡的粉红色,这时总是因为车流太多,前行变得缓慢,但我喜欢这样的缓慢和关闭在车内凝望车外世界的疏离。这样的时刻,城里的人总是非常忙碌地行走在街上,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赶路。公交车的站牌下,人们看来既有秩序又凌乱,他们频频拭着汗,抬头远望,等待着那载他们前去的来临,从这里到那里,日日夜夜地重复着自己的人生旅程。 果陀出现了吗? 我很久没有与你联络了,但人们并不知道,总是见到我便问起你,我虽总是诚实以告,但偏偏人们并不相信,还是会笑着说:“因为你们实在太忙了。”我想起我曾天天打电话给你,日日写信给你,我虽从不知你收到信后如何,但我曾听人们说过,你总是会一一收好,连我寄给你那美丽的糖果,你都会在吃完后收藏好彩色的包装纸。你爱美耽美好吃,这都是我喜爱的,因此无论我在哪一个国度,总是会为你细细地选挑物品。情人的眼里没有缺陷,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却还是以初识的心爱恋你,虽然我知道你并不爱我。 但为了被你喜爱,我曾经努力上进,尝试能接近你的世界。我所仰慕的无法触及,爱上你注定是一场苦恋,我溺在苦里欢喜悲伤。 不行,这一切都太自哀自怜了。 我讨厌自以为是的哀戚,当我发现我自己如此疯狂爱恋,分不出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无法完整得到你而窒息时,我开始渐渐地抽身。我与你原本就都是冷调的人,当我退却,你也沉默,于是渐渐地我们失去彼此的踪迹。 我没有遗憾,你一定也没有。“不牵绊”是你一开始就说好的密语,我默默地接受,虽然我并不明白不牵绊的真正意义。 不牵绊的意义是爱你却不要触及你,还是清醒地在失去好奇心后还能冷漠地忘记你? 六 衣冠冢 当他们在徐志摩的衣冠冢前哭泣相拥时,我的心却陷入了一片冷然,远远地一个人站着,像远古太虚的存在。真奇怪,我当然想过要与真的他相遇,但怎么会是这么多的人?但也就这么一瞬间,我与你的心又再度互通起来。虽然结束这么久了,但我与你的亲近却还是慢慢地蔓延着。我明白你爱的形式,在人多里寂寞,在人少时又害怕,也只有徐志摩永远的热血热情,让你自始至终有了不用思考的任性。被一个人爱着却没有畏惧,这并不容易,像幼仪就努力地学习着他的脚步,徽因则期盼着能理性地维持这份情谊,但你真的很幸福,不用学习,不用神智,半疯癫地受着抵着给着,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份幸福里,对俗世中的你其实有一份近乎冷血的理解和不想沟通的烂漫。在《小脚与西服》一书中,幼仪说不明白为何你不愿去为他收尸,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你是不想承认,就像我不愿站去人群里拍照留念,怕亵渎了这安静了百年的衣冠冢。 不看见尸体就不知道他的离去,不为他的尸体穿衣化妆,他便可以只是去旅行。你若不亲眼见到他飞得高高的模样,就认为永远不会摔下来。死亡站在前面你不相识,便没有死亡,徐志摩只是远行了,你知道他爱远行…… 然后你在极哀中先让自己死去,才认可了他的死亡。 当然,你们许了誓,生死都在一起,于是你们一起死亡,他死了肉身,你伴他死去灵魂。 这衣冠冢,我真不敢走近。多走一步,多看一眼,就想起《游园惊梦》中的杜丽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真是惊心动魄,只要一走近,就承认了他的死,承认我们演了一场戏,承认你是你,我是我。 但我终究还是不舍,还是心痛,这感觉只有你明白。我不求其他人谅解,我与你最像的地方,应该就是越是要流泪的时候,反倒能笑着旁观。 回到自己家乡后,不久就听人辗转传来,说我当天的表现真冷血,大家都感动了,只有我像个明星站在一边,并且快快地上了车…… 其实没有人知道当开车的瞬间,我围着大衣悄悄地一滴一滴掉泪,然后不愿与你与徐志摩话别。因为当我演你的时候,我是接近你尝试理解你,但当我看到他褐色的大石碑静立在海宁故居,而你却躺在上海时,我却感到自己深深地爱着你,疼惜你们一起死去的魂魄没有同葬一处。然后我明白不管是否有人演你比我好千倍万倍,我亦不在乎,因为我在此衣冠冢前明白,我曾经这样地触及你。在千百人流泪时,我安静地没有掉泪,只因为我知道不论别人如何评价我评价你,最终拥有他的爱的人却是真实的你与戏中的我。 你们的肉身已死,但相拥的温度却还残存在我的身上,被我带在心里,安静存放。 七 独角戏 车子经过那条街时,我才发现那是你家。 一时间世界静了下来,只有雨和引擎安稳的声音。 然后X说:“啊!是某的家呢!”我才淡淡地回过神说:“是啊。”说的时候声音极力平稳。 那条路、那一个房子,我曾走过千百遍的那条路和那一个房子。 和你分手以后,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虽然某些夜晚曾痛苦地找认识你我的朋友;在深夜里骑着摩托车,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静静地点一杯茶,然后慢慢地流泪。但我一直以为哭完就会没事,我以为伤口结痂就是复原的开始,我想我没有这么深爱你。 人被自己的理智欺骗着,但感情却隐隐约约地揭开伤痂。 你的离去没有具体改变我的生活,甚至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发现我情绪的波动,但我常忍不住停顿空白,像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说着说着就会忘了要说什么,做着做着就会发呆。你并没有拿走什么,我却流掉了生命中一部分的岁月,我失去记忆,不肯回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迷路,怕承认你曾经存在,就会变成一根盐柱。 可悲的是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妒忌你过得很好,于是我也强装自己很好,我以为过得好是我对你的报复,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是真的不在意,而我不但在演一出假想的戏,在这出戏里惟一的观者居然还是我自己。 车子开过你家,扬长而去,然后穿过隧道,雨声乍停,黄澄澄的灯光照映车玻璃,一切无声,我感觉失去。 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忍不住掩面,我承认我还在意,我承认我被击垮。我流下泪,只希望出了这隧道,哭过以后,我能真的忘了你。 八 双面薇罗尼卡 仿佛“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你来说并没有意义。 你总是能让语言像羽毛般荡在空中,然后让它没有重量地飘下。 你的一切如此轻巧,却让我陷入了一种浓稠的空气中,感到不能呼吸。 我们生活在一起后,你总是在道歉。 爱是一种学习,学习忘了自己某些真的本性,那也许曾令自己自豪的本性,却可能在恋人心里没有一点分量。 “我”变得越来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虽然道歉的总是你,但惊慌如小鸟的总是我。 你抱着电视,而我拥着书籍;我渴望安静书写,你的音乐声却震耳欲聋;看着那些法国电影,你悄悄地睡着,望着你非看不可的,我却总心不在焉。 你不读我的字,不看我的表演,不在乎我的荣耀,你只是爱我,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 为了守着我们的幸福,于是我开始看电视,模仿着你玩遥控器。 在爱中,我们越平凡越不去思考,其实越容易幸福,但我几乎是宿命般地要在爱中吃苦。我是如此的自私,渴望保有你的人生蓝图又保有我的独立存在,于是注定了我渐渐分裂成痛苦的两半。 每每我总想对你说,你沾满土拿手掩埋的不是什么,而是我微微跳动的心,但我说不出口,因为你埋葬我时的模样竟然可以如此天真快乐,于是我只能闭上眼流下泪,还带着微笑让你改变我。 薇罗妮卡在大教堂前与一辆车擦身而过,那坐在车上好奇地望着窗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在爱里,我们会慢慢习惯青春忤逆的自己渐渐死去,然后生出另一个自我,并且相信这个新的自己能与对方快乐地活下去。 然后有一天我会忘了另一个死去的自己,并且相信再生出来的我才是原来真正的我。 但我并不后悔爱上你,我只是胸口紧紧地遗憾着,爱是欢愉,爱是折磨,我用这遗憾的养分供养自己心底的寂寞,然后化成文字。人可以在爱中迁就宽容,却不是要分裂成两个自语的自己,但我的的确确感到某一个熟悉的自己在消失,而另一个我正被教育着出现。新生的我对我说:“如果要这幸福,你便应失去这细腻的情感与神经,你要善良、愚蠢且百依百顺。”于是天明时,我为你煮茶煮饭,阖家融融。但当黑夜来临,那从幼时就与我在一起自闭而孤独的灵魂,便叛动地要逃出这个没有桌子的房子。 我们住在人们羡慕的大屋中,但整个大屋中惟一属于我的却只有一方小桌。那能书写阅读的桌子对你来说,只是堆放杂物的一个高台,对我来说却是全世界。没有架子能排列我的书,它们只好散落在床头,而床头与小桌之间的距离与你堆放杂物的重重阻碍,常让我惊觉自己是个在房舍里的游牧民族。在你给我幸福的房子中,每天我都有好多一次又一次小小的迁移:读书时走向床头,写字时回到小桌,如此日复一日,我开始相信在这疲累的来回走动中,也许已经重重叠叠地走过一个沙漠。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不属于我? 有时你在屋中的不停走动、看电视、吃食物、说话,都让我纤细的神经感到不安,你觉察出我的不安,于是关上门独自到大厅,依然看着你的电视。 我们同在一个屋子里相处,却反而有好长的距离,这让我惶惶不安,感觉我们彼此在失去着。 因为害怕失去,我渐渐地学会你一回来,我便成为能与你相处的人,把那个爱静不看电视的自己丢弃。当我感到安全时,我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样子。 虽然每每我如此演出时,我的灵魂总是心不在焉地飘出肉体,升上半空,带着哀伤看着你,还有我自己。 而我偶尔对你说出我的惶恐不安时,你总是很快地道歉,说着:“我会改。”你真的很会道歉,你的道歉随你的声音落下时,我总是心碎了一遍又一遍。 改的不是你,我也不是改变,我是被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淹没。 我们确实不同,如此不同,但神的旨意永远是要两个相反的灵魂学会紧靠,要我们接受紧靠的磨难,并还能感谢。是的,我感谢,感谢因此我的身体生出了另一个我。在脑中总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属于你,一个属于我,随着岁月流逝,我预感着,这其中有一个会渐渐凋萎,然后渐渐、渐渐被遗忘。 然而到底是你的那个我,还是我的这个我呢? 她在自己高唱时躺下闭上眼,彼方的薇罗妮卡并没有预兆,她只是忽然停下脚步,感觉到一种叫时间的东西经过自己,而后流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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