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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十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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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指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无边无垠的土地上,四面的山峦被雪覆盖的如银装素裹。当熹微的晨光刚要穿破黎明时,几声新生婴儿的哭声夹杂着鸡的报晓声一同清亮地响起在了村庄里。负责接生的阿婆喜滋滋地朝着纸格窗户喊了两声,是个儿子呦!母亲艰难地睁开了微弱的双眼,望着旁边躺着的我眯了眯还残留着热泪的眸子。然后,又朝着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

纸格窗的外面,父亲圪蹴在阳台下,手里叼着一根旱烟锅子在静静地等待着母亲的生产。屋子里,母亲挣扎在死亡边缘线上,仿佛在与上苍作一场生死的较量。昏暗的灯光下,温热的土炕上,只有母亲与负责接生的阿婆和刚刚打娘胎出来的我。窗外的雪,铺满了山峦,树木缀上了一串串洁白的冰凌。我出生后,父亲才从阳台下回来。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脸庞被寒风吹拂的红肿了起来。母亲吃力地努起了嘴角,柔弱地向父亲道:“你快去看看,他像我多点,还是像你多点。”父亲默默地含笑点了点头,放慢了步履轻轻地向我走来。

阿婆把我交给了父亲,父亲望着窗外的雪野微微地注视着。尽管我是个早产儿,但是我的顺利降临父亲的内心深处还是格外的高兴。这也许多亏我母亲坚持从死亡边缘上走了一遭,这才让父亲更加的疼惜我。的确,是母亲给了我这残缺的生命。父亲也知道,母亲为了要生我,是视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母亲生育了我,早产儿的我与生俱来就与别人不同。我的双手有十一指,比别人多长了一指。这多出的一指 ,后来让父母亲经历了无数次的讥讽与嘲笑。我的祖父,骂过我的父亲。说我长的十一指是不能长大成人的,我的父亲拼了命地在亲人的指责中保护着我们母子俩。正是由于父亲不听祖父把我送给别人,父亲才携着我们母子两人离开故土远走他乡,走上了异乡漂泊的路。父亲负气离开了老家,在晋陕黄河县界的风滩上落了户,从此为我们母子起早贪黑,努力创造幸福的美好生活。

十二岁的那年,是我圆锁的时候。父亲请了母亲家族的亲人和在异乡结识的亲朋好友来为我祝贺,唯独没有请父亲家族的兄弟姐妹们。那时候,我也有了妹妹,比我小两岁,我们一家四口人在美丽的黄河滩上艰难困苦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办喜事的那天,祖父不知怎么也闻讯而来。祖父的出现,让父母亲大出意外。当着众多亲戚朋友的面,父母亲还是把祖父请进了家门。祖父看到我长大成人时,顿时老泪纵横。干瘪的脸颊上,渗出了哭痕。父亲缓步走了过去道:“爹,先别哭了。今天是灵儿的圆锁喜日,保重身体。”是的,即使我还是十一指,此时此刻了,所有的一切都释然放下了。祖父揩了揩脸颊,拭干了泪。从上衣的裤兜里拿出了一个锦盒,把我叫到了跟前去对我说道:“灵儿,这是祖父送给你的圆锁礼物,你快那着。”我蓦地看了母亲一眼,面对十几年没有疼我、爱我的祖父,我却不知如何去做。母亲缓缓地走了过来,抚摸着我的脸庞弱弱地微笑着想我说道:“灵儿,这是祖父送给你的圆锁礼物,你快接过去拿着。”我战战兢兢地接受了祖父送我的礼物,欢快中略夹杂着几许对祖父隐隐的恨意。从母亲微弱的笑声中可以听出,母亲的笑是一种强颜欢笑。这时候,父亲端着一杯汾酒,呈给了祖父。我伸出白嫩柔滑的双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此时的我,自我感觉,我有十一指没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这是父母亲给我的生命,是高于常人的一种恩赐。祖父走过来,喝了父亲手中的敬酒,紧紧地将我抱在了怀中。那一刻,我真的无以言表。但父母亲的心是怎样的酸甜苦辣,我还是隐隐约约地有所感知的。

给我圆完锁,送走了亲朋好友。祖父站立在黄河风滩上对父亲诚恳地说道:“这些年,苦了你和孩子们了。是爹的不对,你能够原谅爹吗?”父亲久久地注视着对面陕西黛色的群峰,然后沉吟了一句话,“爹,这不是您的错,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您什么。当年负气一走,让爹和妈担忧了。这件事,您不必放在心坎里。在这里我有他们(母亲和我、妹妹),我也知足了。”祖父遥望着远山上满是金黄色的庄稼,暗自落泪。顺着黄河水流的方向看去,母亲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你们收拾些东西跟我回家吧!新房子已经给你们修建好了。”祖父黯然神伤地向父母亲说道:

母亲依偎在父亲宽大的肩上,微微地张合了一下眼。她望着父亲,又看了看黄河风滩上的家。父亲愁容敛尽,强在脸边弥上了一层浅浅的笑。父亲不爱笑,常常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父亲对祖父若无其事地说道:“感情里,总会有分分合合;生命力也总会有来来去去。人生的艰难之处,关键是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来对待这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生命。我很感谢上苍让我拥有了这么多的平凡,对于外在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了。只要有了这些,就已经足够了。”父亲淡淡地说完了这些心藏已久的话。

祖父知道父亲的性格,再倔强不过了。说出口的话,任凭再多相劝,也无济于事。祖父碍于欠下的亲情,他掏出了一方手帕,里面积攒了几千块钱要交给父亲,且嗫嚅着道:“这些钱拿着给孩子们买几件新衣服穿去,天也冷了好好照顾好孩子,让他们(她)好好地成长。”父亲将钱推还了回去,祖父大声喝道:“拿着吧!爹先回去了,等孩子们放假了,你们有空回家来一趟。”父母亲齐齐地应了一声。

秋季的黄河滩,显得无比的清静。塬上的秋色在绵延着的黄河枣林中,更加的美不胜收。俯瞰河滩美丽的壑涧,一排排的枣林与一束束的日光遥相映衬,形成了很独特的晋陕交界处的旖旎风光。

祖父回去的时候,母亲拿了一大包黄河红枣,让祖父拿回家去吃。且嘱咐道:“你们都上了年纪了,多吃点红枣儿,对你们的身体有益。不要太过于惦念着我们,等孩子们放假了,我们自然是会回去看望你们的。”祖父慢慢地含笑而去,夕阳中,那起伏不定的身影宛如无数朵盛开的花儿,绽放在无边无尽的道路上。那目断处,饱含着的,或许是更多偷偷滴落的泪水。

父母亲舒缓了心中难以忘怀的一口气,残阳中,些许年来的往事都化为了一抹天边西坠的残阳。登时,消失的暗淡了山峦的轮廓。

自从祖父回老家后,父母亲都一连好几年没有回家探过亲,就是连秋收最忙的时候也不例外,这或许是藏在父母亲内心深处的心结还没有完全打开。年复一年,岁月在无声无息中不知流过了多少,黄河滩上的光阴在父母亲的心中烙上了深深的印痕。这里取代了那个远方的家,我和妹妹相继都在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中成长了起来。对于这片贫瘠的土地,深深地让我们镶嵌上了爱的暖意。我和妹妹在黄河滩上读书写字,学习文化,渐渐的似乎遗忘了我的祖祖辈辈还生活在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山深处。

再次见到祖父时,是我中考的那年。六月的炎夏,火般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和妹妹同时参加了县城一年一度的中学升学考试。祖父的再次到来,让我们格外的意外。这次的意外甚至超越了我圆锁时那次。我扬起我的双手,对着祖父说道:“我们体检,我的十一指双手也不影响我的升学考试。”祖父犹自笑了几下,也许是我的话挑起了那段令祖父忧伤难忘的画面。

中考三天,祖父陪了我和妹妹三天。祖父年老体迈了,走起路来,略微的有点颤抖。走进考场,我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户望见祖父依靠在街角的邮局下,独自放眼着美丽的小县城风貌。十六岁的我,开始懂得了人世间的亲情,妹妹也从无知逐渐变得懂事起来。面对祖父的盛情,我和妹妹终于大饱口福。说实话,成长起来,很少有过进城的机会。那时候,对于生活了十几年的县城仿佛是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我们生活着的土地上还有这样繁华的街道。借着中考的三天,我和妹妹如愿吃到了县城最好吃的食物金丝烙饼和羊杂碎汤。对于这普普通通的两样食物,生活在县城的来说自是算不得什么。但是相对于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来说,那可就是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

中考完毕,直至考试成绩出来,祖父一直都和我们住在一起。父母亲没有生什么,只是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考试成绩公布后,妹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而我差点上了县二中。对于这个结果,父母亲是感到比较高兴的。因为就整个黄河滩上,没有几个孩子是可以考上县城里的中学的。我和妹妹出众,自然而然父母亲的心里是非常的满意的。我们兄妹俩离开父母进入县城读书求学的那天,父母亲特意下了血本,给我们买黄河鲤鱼炖了吃,庆祝我们学业高升了呢?

上了高中,集体住校,我和妹妹也不例外。小县城的生活过得平淡无味,但内心还是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高中的学习,学业加重,我和妹妹个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对于远在黄河滩上的父母亲,我是渐渐地远离了他们。人生路走至此处,我的出生、我的十一指生命、似乎都已经荡出了曾经令父母亲难看的记忆画面了。这种情结,让我的自卑心理,渐而转换成了我追求光明人生道路的动力。

高二那年,县医院在县城的各所初、高中做免费的疾病普查工作。我的班主任帮我报上了名,让我去接受医疗帮助。这是件大事情,虽然是为了救助像我这样患有先天疾病的人。但是,结果还是得征求我父母亲的同意才行。为了此事,班主任特意批给了我假期,让我和父母亲回家去商谈结果。见到久违的父母亲,和他们说完此事时。从父母亲憔悴的面容上得知,他们既有点担忧又感到高兴。父亲蹲坐在大石碾盘上,望着远隔的山峦的山势,久久地才冒出了几个字。“你去做吧!爹相信现成的医疗条件还是可以的。这或许也是件好事,最起码等你以后长大成人娶媳妇时,人家不会嫌弃你多长了一指。”望着父亲艰难的选择,我无助地暗地滴落了几滴泪水。我总以为一个人身上的伤痛再怎么大,总也抵不过亲人对己的关爱。站立在一旁的母亲全力支持父亲的意思。父母亲柔柔地哀叹了一口气,故意避开我去注视落日余晖中的晋陕黄河的县界。

我右手截指手术做的很成功,县城的医生让我变成了十指。我凝视着我的手,似乎此时此刻的手更像一阵风似的就要没有了。然而,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我把从我右手上截下来的多余的那一指头,封存了起来。对于这个小小的一指,改变了我父母亲的人生经历。 何曾会想到,当年在死亡边缘垂死挣扎的母亲是费了多少劲才将我生下,我若不好好的长大成人,焉能对得起我的父母亲了呢?

我艰难地出生在白雪纷飞的冬天,黄河滩上的冬季,冻得要死。浑浊流淌着的黄河滩上,冬冰结成了一条长龙。尽管冰冻,但是我还是尤其喜欢白雪纷飞的冬季。这或许正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注定了我与雪有这段不解之缘。冬风吹拂在皲裂的山上,干枯的树枝上缀满了冰凌,从远山上融成的雪水缓缓地流进了黄河。冬天的雪花,飘落在山野、飘落在广袤无极的黄土地上。洁白的雪,像母亲年轻时的生命,充满了热血。正是这份澎湃的热血,才让我看到了人世间的至爱,是这般的伟大。母亲赠与我的十一指生命,我至始至终都无法忘记,在我坎坎坷坷的童年期,我也无法遗忘那年冬天纷飞的白雪是为我而来的。

割舍了我的一指,仿佛是割舍了母亲倾注于我身上的一条生命。等我伤愈后,父亲家族里的亲朋好友都来看望我来,唯独没有看见祖父的身影。

祖父忧劳成疾,在我十八岁成人的那年,走完了他的一生,结束了这一生的生命。然而这一切,祖父到他行将就木时,还瞒着父母亲他的病情。等父母再次见到祖父时,祖父已经安祥地躺在了棺材中。在我看到祖父的遗像时,顿时,泪流满面。叔伯们走过来,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父母亲。祖父走了,可他往日的英容面貌还依然映在我的内心深处。叔伯们看着我长大成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道:“灵儿,你也长成这么高了。”父亲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向叔伯们道:“爹在临终时有没有什么遗愿,我们帮他完成吧!”伯父忧伤地道:“爹在临终时还惦念着灵儿呢?他说他这一生中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父子两,希望你们能够原谅他。”父亲听完,悲喜交集。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祖父的心里还残留着曾经过往的伤痛。

伯父缓了缓又道:“我们把爹同娘安葬在一起吧!这也是爹生前最后的遗愿了。”祖父出殡的那天,天正飘洒着淅淅沥沥的雨,父亲同叔伯们将祖父和祖母安葬在了一起。他们的坟墓,翻了两座山。看风水的人说,翻越了两座山,祖父的再世才能够投个好胎。

祖父的离世,让父亲觉得心中有愧。自从我出生后,父亲便负气而走,一去不复返。时隔多年,似乎是淡淡习惯了黄河风滩上的生活了。其实,父亲之所以不愿回家,最大的原因是在于我,这与祖父毫无半点关系。至于我十一指的那件事,父亲早已经将它彻彻底底遗忘。此刻,父亲多想含笑地向祖父大声重复这些话,只可惜,一切都迟了。

父亲淡淡地忧伤,脸上覆上了一层从未出现过的神色。他从疏林中远眺着远方山峦的皱影。血红色的夕阳吻着山顶缓缓坠落。父亲拭了一把脸,像抹去眼眶边的泪一样,逐渐地变得从容而淡定起来。

给祖父过完头七七,父母亲又回到了黄河的大风滩上。一年四季,从新春吐绿道白雪纷飞都在这片黄土地上辛苦地耕耘。高中毕业后,我和妹妹考上了大学,再次远离了父母亲,走的更加的离家远了。

祖父的周年忌日,我没有回去祭拜。我没有想到的是,同在一片土地上,却是远隔千山万水。远方的我,只能默默地虔诚地祝福祖父在另一个世界活得更好。

远天的夜幕,披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托起的新月,美丽极了。透过我的指缝,月影闪闪亮亮,好似祖父那饱含沧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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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2:2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