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红籽啊,红籽 |
正文 | 红籽啊,红籽 张永柱 立冬过后,几场大雪一垫,我们的高山寨子便银装素裹,远近一片白了。 在这玉一般高洁清新的世界,就数那一丛丛火棘耀眼了。火棘,我们喊火棘籽,又叫火把果,一种矮小的常绿灌木,因全株多刺,在环境界植物中算是比较理想的,有的人家用它作自然篱笆。它的果实很小很圆,鲜红鲜亮地结满枝头,活像一串串红玛瑙。十月成熟后,数月不凋,有的是美气。因而在我们土家山乡,习惯喊它的别名——红籽。你看,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有这么艳丽的“雪里红”,点缀你的村庄,你的生活,能不赏心悦目么? 然而我对红籽的感情,却是深沉的,特殊的。 前年冬,我陪同湘鄂边苏区党史调查组到鹤岭山寨,走访老赤卫队员赵大伯。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赵大伯是贺龙队伍里的一位游击梯队长兼区苏维埃粮贸股长,红军撤退时因负伤留下。没想到这一留就一直留到今天。 赵大伯高长高瘦,背略微有点弯曲了,但还是显得精神、硬朗。他撩起老蓝布长衫,领我们踏着冰凌子,拨开一蓬蓬红籽,登上了一壁红砂岩。 到底是老赤卫,一摆起往年战事,言谈举止中的气魄就上来了。他挥手一指脚下寒林,说这一带就是当年的一个中心战场。1933年整整一个冬季,贺龙率部在这里度过了极其艰难的岁月。“大雪封山,滴水成冰,好几股团防武装来犯鹤岭,我们的一切给养都遭切断了。” 说着,老赤卫动了感情:“我这个粮贸股长,急得跳脚!你看贺龙把他仅有的半袋炒包谷子都倒出来了,一个人嚼几颗。”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只有吃这个了。”赵大伯顺手带起一把红籽,摊在手心里搓着。“这么些籽籽还能当粮吃?”我们感到很新奇,也弯下身子摘几颗品着。啊,酸甜酸甜、面沙面沙的。我不由连声叫起来:“好吃,好吃!” “好吃?”赵大伯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这东西呀,少吃点当吃糖,吃多了喊娘。” “哟,还有这个话?”我有些惊讶。 “是呀,肚子里尽装这些,不消化呀,排不出来,要用手掏!我们那阵子一天吃一捧就受不了,胀痛得要命。”赵大伯说他们当时是一只手撑肚子,一只手端火枪,一次一次把敌人打下山去。“打一仗,撵上一趟子,肠子都像直往下坠。直到最后团防撤尽了,弄了几只地羊子(注)来宰了煨汤喝,油水下肚,才好受些。” 啊!红籽,你圆溜溜、红亮亮的形象,平日里给我的只是美的感受,哪想到你这么厉害!从赵大伯的讲述里,可以想见我们的先辈,是凭着怎样的精神和耐力,熬过那艰难的岁月,从血与火的战场走出来!此时,我只觉得捧在手里的红籽,很沉,很沉,像一本厚重的历史教科书。平时那些“艰苦卓绝”“坚韧不拔”这类词,在这里突然增加了分量! 离了山头下来,一路上赵大伯的话里总是饱含着深情。“不管怎么说,这些红籽颗颗总比草根树皮强,算是帮我们度过了一个冬天呀,都把它喊作救兵粮呢。你们听——红籽红星星,救急又救兵;救的哪些兵呀,救的贺龙军。”老人情不自禁念起当年的红军歌谣。 啊,救兵粮!如果我没记错,一些资料上介绍说,红籽的另一个别名真的叫作“救兵粮”,据传说是赵匡胤还是朱元璋的部队都吃过。 这,就是红籽。从那以后,一到寒冬时节,我就很自然地想起那冰雕雪砌的鹤岭山寨,想起那红得牵人情思的“救兵粮”…… 没想到,很凑巧的是,今年我居然还在鹤岭山寨度过了一个新春。我从腊月十几里就下乡采访了,后因冰冻车阻,便抄小路到了就近的鹤岭。从内心讲,我还巴不得在这里同赵大伯他们多聊聊,一起过个充溢着土家风情的春节呢。 按祖上传下来的风俗,土家人过年比汉族早一天,腊月二十八就要吃年饭。我是二十八这天下午冒冒失失闯进赵大伯家的。 赵大伯一家正忙着办年货——打拜年粑粑。“拜年粑粑”就是用蒸熟的糯米舂就的糍粑,拍得圆圆的,像一面月亮。讲究礼俗的土家人,正月初几里总要带上它走人家,亲戚邻里互相拜年。赵大伯这家子打糍粑配合得很协调:老人家烧火上甑,儿子在灶旁舂碓,儿媳就着案板,几拍几打就是一个,两个小孙女也没闲着,用筷子头蘸了土红水点“喜印”。 我一落屋,赵大伯就连忙招呼开了,叫先吃个热的,垫一下肚子,跟着就要吃夜饭了。 山里人做事情就是快当,利索。我一个糍粑还没吃上几口,直冲大气的铁锅,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甑子,焖上干饭了。四方桌上也摆好了酒碗,支起了时兴的火锅。赵大伯往灶里添了把干柴,站起来拍打衣衫子,说:“差不多就熟了,来,来,我们一边喝酒哟!” 从那小小的酒杯,从那一口下肚就微微红脸的情形看得出,赵大伯父子两人平日里都是不大吃酒的。只不过多做了几样菜,要陪客人凑凑兴。我虽在应酬,但也难抵御包谷老酒的烈性。好在赵大伯他们都不善劝酒,媳妇子跟着就上饭了。 她第一趟盛来三小碗米饭。赵大伯客客气气先给了我一碗,再把那两碗给了两个小孙女,叫我们先吃着。 可我刚一动筷子,就又失悔了——第二趟端来的已不是米饭了,而是包谷面饭,而且还不是纯包谷,里面掺了什么,透出一点酱红。 “赵伯,您家这是什么饭呀?” 赵大伯没有正面回答,却带点歉意的解说着:“事先不晓得要来人,米下少了点,现淘现煮又赶不上急。嗳,管他的,都不是外人。” 添第二碗时,我执意不要那媳妇子代劳,“嫂子,既不是外人,我们就自个吃自个添,随便点,还好些。” 待我把锅盖一揭,噫,里面的米饭早光了,全是半锅掺了杂的包谷面!我盛了一碗,吃在嘴里虽微带一丝甜味,但比较粗糙,不大习惯下喉。“赵伯,您这到底是什么饭呀?” “两合一”,此时的赵大伯,语气又跟以往一样,爽朗朗的:“我们喊的两合一呀。” “两合一”?我真的感到不解了。 “这个两合一呀,我说给你听嘛,就是包谷加点红籽——你晓得的,红籽,把它阴干,和着包谷一起推成面分子。” 啊,又是红籽!怎么?赵大伯他们现在还吃它?该不会是粮食短缺吧?莫说现在这地方已经开始往前奔了,就是往年,我知道的,政府每月也要给赵大伯这样的老赤卫供给15斤大米。1961年,中央下发的革命老人名单中,赵大伯赫赫在列。怎么还在吃这“两合一”?城里粮食紧张时,也有“两合一”,但那是大米加玉米。 赵大伯真朴实!他见我边吃变发愣,笑了笑,说:“我们吃惯了的,现在油水也厚了,掺合在包谷面里头吃,还合适。只有我这两个小孙孙,肠胃嫩,每顿要搭点米。” 啊,我吃的那碗米饭,原本是分给两个小孙孙的呀!我的内疚,我的不安,对着赵大伯的“两合一”,忍不住鼻子发酸。一个30年参加革命的老人,七十挨边的年纪了,还在吃“救兵粮”!这无论如何都叫人不好想呀!“不行”,我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我得去找这里的干部反映。我知道,大队支书也就在这个寨子里,上次来时还到过他家的。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记者,但还是可以在一些领导面前说几句话。 于是,告别赵大伯,我先在大队支书那里了解。支书四十开外,也姓赵。论起辈分,还是赵大伯的远方侄子。我在他家里一坐定就开门见山说起赵大伯吃“两合一”的事。 这支书沉默半响,从荷包掏出一匹土毛烟裹着,“哎,同志是上面来的,这叫我哪么说呀?” “不瞒同志,我们这里一是责任制搞晚了点,现在才刚刚填饱肚子;再说我们这个寨子虽说小,六、七户人家,簸箕大块天,可五保老人就有3个,七老八十的,做不起说不起,我们不养哪个养?” 说着,话题自然扯到赵大伯。 “其实呀,好多点子都是大伯出的。”老革命说这三个老人苦了一辈子,也该搭着政策享点老福了。“你是晓得的,我们寨子没有水田,只出点包谷、洋芋。大伯最先开始把粗粮弄到镇上卖了,再买回点细粮搭济三个老人。”“老革命一带头,哪个还有二话可说?”“前人做,后人学,大伯说我们现在做个什么样子,后人就跟着学个什么样子。人嘛,又不是什么神仙,哪有不老不病的!” 话闸子一开,支书说起原委。“我们人平1亩7分土,一年700多斤包谷子。合算起来,两三斤才换1斤米。这么一来,粮食哪还有多的?都是使力气的,不掺合些红籽什么的,够个卵呀!” 支书在板凳上搕了搕烟袋,“眼下就过年了,我们无论怎么都要让这几个老人吃好年饭,把年粑粑送上门去。莫让人家看笑话,说什么现在都是各顾各呀。” 呵,原来是这样!赵大伯,鹤岭山寨的土家乡亲,你们想得远,想得深啊。每次在革命老区采访,我的灵魂都要得到一次净化! 第二天,我在支书家吃早饭。也是那橙黄酱红的“两合一”。不过,吃起来,再不感到粗糙,只觉得很香很甜。 啊,红籽啊,红籽! (注)湘鄂边一带有把狗叫地羊子的。 (1982,冬)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