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抉择 |
正文 | 十月一日,正当共和国开国典礼的十七架飞机,分两次越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广州的余汉谋将军派出最后残留的飞机,掩护一路溃败的部队南撤。败军绕开已经和平起义的湘省通衢大道,专拣湘西崎岖不平的山路拼命逃向广州。在湘粤交界处的南岭,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士兵和携家带口的难民。这些难民大多是有钱人,如今却衣衫偻烂满面菜色,推着独轮车或挑着担子,跟在国军后面,逃往未知的海边,以躲避北方来势凶猛的土地改革。 在一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村头老槐树下,356营接到了一批空降食品,正在开饭。一个多月的逃亡,胡营长也顾不得讲究风度仪表了,一脸络腮胡子几天没剃,像乱草一样遮着阔嘴。他也和士兵们一道,端着一碗杂粮就往乱草丛里倒。牙齿咬了一颗沙粒,碰上了虫蛀牙,右边的面颊不由得抽搐一下。他放下碗,大声喊起勤务兵:不大---- 到。 村口巴巴望着部队开饭的难民中间,张不大稚嫩的声音应道。他向营长这边跑过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同龄的孩子。营长见状,锁眉站起来迎上几步,严厉地说,三仔,我不是把你留在共军那里了,还给我的那个同学李营长留了信,托他派人送你回河北?你怎么又跟了一千多里路,你知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一身稀烂学生装的三仔走向前来,畏畏缩缩却语气坚定说,我要去广州。 上次三仔跟上这支队伍的时候,也是不大把他拉到营长面前的。三仔听说他也姓张,爷爷奶奶死于战乱,孤苦一人,想去台湾找父亲,同情心就泛滥了,再三求营长收留三仔。战火里出来的人都有一副铁石心肠,营长死活不同意。部队在轻装撤退,哪里顾得上逃命的老百姓。总算是不大的面子大,过了三天,李营长请一个老乡带着一封信,把三仔送给了追杀他们上千里的老同学,四野的李营长。 没想到,三仔从李营长那里逃出来,又千里迢迢追上这支队伍。正在给伙房帮厨的不大出门倒垃圾,发现一月不见的三仔又出现了,圆脸盘变成苦瓜脸,夹杂在拖儿带女的难民中间。不大赶紧从伙房抓出两个馒头藏在身上,向三仔走去。三仔早就认出他来,两个共过三天患难的小伙伴紧紧抱在一起。不大捶打三仔的背,带哭腔的说,是你吗?是你吗?三仔,我以为你早回家去了。 三仔也哭着说,是我,不大,是我。我没有家了。我要去找我爸爸,我的爸爸在海那边。我要跟你们去广州,广州有人会带我去的。 不大拿出馒头,看着三仔狼吞虎咽,含着泪说,慢慢吃,别梗着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正说着营长叫来了。他就拉着三仔回到枝繁叶茂的槐树下。见营长板着脸训三仔,不大红着脸说,营长,三仔三天没有吃饭了,让他吃口热饭,晚上跟我一起睡觉。 好吧,就你的板样多。营长又捂着他的牙帮去了,没有精力管这些小事了。 山区的晚风清凉,两个小伙伴早早上床夜聊。他们住在营长的隔壁,说话声音很小。 不大问起三仔这些天的经历,为结识仅三天的朋友担心受吓。三仔告诉他,李营长对他很好,每天馒头稀饭。但是在新解放区,没有信得过的人托付,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说只要安定下来,就送他回乡。他就在营部里帮忙做点杂务。前两天听说又追上356营了,这次一定吃掉它。他为朋友担忧,就溜出来报信,要不大要么快跑,要么开小差算了。 不大说,我跑到哪里去?我是少年军校的,服从命令为天职。倒是你,把共军的行动告诉我们,不怕回去被当成奸细枪毙? 我不是奸细。这也不是军事机密了,沿途到处都是标语口号,消灭徐汉谋,解放广东省。再说,我也不会回去了,我要跟你们到广州。只有比解放军先到广州,我才有机会出海找父亲。三仔显然是深思熟虑说出的一番话,让不大刮目相看。战争把生死浓缩成一刻,让人飞快的成熟起来。不大记得一个月前初见三仔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中学生。胡营长声音大了一点,就吓得眼泪簌簌掉。今天再见胡营长,就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打算。 两人都是半大的孩子,萍水相逢而又患难相济,说起话来都没有设防。不大告诉三仔,他考少年军校是为了报国,让被日本人杀死的父母九泉下瞑目。现在他家里没有一个亲人了,356营就是自己的家。他想疆场效命,建功立业,但不想打内战。 三仔也对不大交了底。这些话,不管是对国方的胡营长,还是共方的李营长都只说了一半。他出身于大户人家,田产有数百亩。大他十岁的大姐很早就去了延安,大他六岁的二哥四三年正在西南联大读书。一天早上报纸上出现套红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二哥热血沸腾,报名参加了青年军。现在哥姐下落不明,家里的土地浮财被分了,爷爷奶奶担忧小孙子受到株连,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把他赶出了家门,让他去台湾寻找父亲。 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心性还没有成熟,满脑子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两人都忘记战争的残酷无情,开始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一个要做开疆拓土的英雄,一个要做学富五车的教授。两人嘻嘻笑着打闹起来,打闹里,三仔突然没有声音,眼睛也沉沉地闭上了。不大意犹未尽,推着他的肩膀,还想把他摇醒。 胡营长进来了,他对不大招手说,不闹了,三仔几天没睡,让他好好睡一觉,你出来,部队马上要开拔了。我们的老对手李营长来了,阴魂不散,一个多月,没有让我们睡一个好觉。 不大利索的跳下床,边穿军服边说,不带三仔? 胡营长摇摇头,不带,他是一个中学生,没有为党国殉葬的义务。说着,营长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在打颤:孩子,你也不该,但你是天子门生,有推不掉的责任。 是!不大昂首挺胸,响亮地回答。 我把军服给他留一件,三仔现在穿得比叫花子还不如。好歹他还是一个中学生,这样太有辱斯文了。不大摸索着取出背包,却被营长一把挡开。 营长斥责道,你想要他死。国军的服装现在是靶子,不仅李营长的枪炮瞄着,前面还有东江游击队的枪炮瞄着。把我床上的衬衣给他一件,不要捱磨了,我们快走。 秋夜的南岭静寂无声,一弯月儿挂在山头松林上,清凉的月光洒向大地,洗得千山万壑一片洁净。薄薄的雾纱如一缕缕青烟,轻轻地晃动着山谷林地。静悄悄的山地,悠忽进入了最深沉的梦境。如果没有战事,没有人世的纷争,在这块让心灵都得到净化的山地,是一只飞鸟,都能脱胎变仙,是一块顽石,都能够静卧成佛。 然而,大部队的杂乱脚步声,震动了山林,几只寒鸦率先冲上夜空,紧接着走兽们也受到惊吓,几只獾子跑出荒山老坟,躲在草丛树缝里偷偷打量过往的人流。在两道山崖夹着的路口,砰地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枪声。立时火舌四吐,枪炮声、喊杀声惊醒了梦里的南岭。 李营长的部队追上了356营,他们抢占了山坡,居高临下,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发动了进攻。只一个回合,356营就倒了一大片。李营长的士兵大多是经历了抗日的老兵,遇事沉着冷静,承受了突然的袭击之后,其他人各自找到石头大树作为掩体,向山坡上还击。山上喊话了,胡营长,你的老同学看你来了。 接着李营长的声音响起了,嗓门洪亮,像古刹钟声,发出金属般的穿透力:老胡,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朋友。也是一道抗日的友军。现在国民党倒行逆施,你还要跟着它一条路走到黑吗?你现在放下武器,我们算你火线起义。 胡营长骂了一声妈的,对不大说,今天我们可能在劫难逃。你赶快脱掉军装,化妆成山里伢子,趁我跟李营长答话的时候,先行一步,到广州报告徐汉谋长官,我们356营为大部队断后,已经竭尽全力了。看见不大还在犹豫,胡营长厉声说道,这是命令。你是军人。 是!不大含泪行了一个礼,猫腰向密林出潜去。身后,胡营长因牙痛而漏风的嗓门响了。李营长,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没有接到投降的命令,我就不能放下武器。在中条山的时候,日寇进攻,我们八百勇士弹绝粮尽,宁可跳黄河,也没有一个人投降。今天也不会投降。 李营长的呵呵笑声传来了,是的,我佩服那时的你是个英雄,但现在的你是个蠢猪。那时我们是在抗击外敌,有我无他;现在我们是兄弟相残,责任在于发动内战的反动政府。你还为它卖命,就不想想你手下的一帮兄弟吗? 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有一定之规。我的兄弟们和我一道同生共死,不会投降的。要打就打吧。胡营长牙疼,懒得磨嘴皮了,他挥挥手,命令三连掩护。其他人撤退。了不起死一半人,他还会带着356营回归建制。 刚才的唇枪舌剑驱散了夜雾,枪声又挑出了晨曦。鱼肚白的山巅渐渐地冒出彩霞。双方打得正激烈,一个人影从槐树下的小村庄方向跑来,糊里糊涂闯到交战双方的中间地段上。山上又响起李营长的喊声。等等---- 胡营长勾出头看去,是三仔。一身搂烂的学生服,只有里面的衬衣领翻出来了,雪白得耀眼。他吼道,三仔快过来,枪子不长眼。 李营长也认出来人,用同样的大嗓门喊,三仔,前几天你不见了,我们全营都在到处找你。你过来,我一定送你回家。有个你家的熟人到我们营里说起你,你那个去延安的姐姐回家乡了,你们家也是革属。 阵地中央的三仔听到两边的喊话,反而木木的不知所措。这时,不知是谁悄悄放出冷枪,打得三仔身边的石头火花飞溅。双方的枪战又要开始,夹在中间的三仔危险万分。突然从树后冲出一个人,猛地抱着三仔滚到石头下面。 李营长猛喝,谁他妈的没长眼睛? 胡营长也是雷霆大怒,老子要枪毙这个狗杂种。 三仔凄惨的叫声传出来,压没了枪声。他扶着中弹受伤的不大坐起来,靠上石壁,呼喊道,不大哥,你说话呀。那种焦灼难受的声音,被晨风刮得老远,传进了几百人人的耳膜,山岭沉寂了。 不大呻吟了一下,苦笑说,我本来是喊你一道去广州的。没找到你的人,我就想到坏事了,又急忙追来,还好,三仔没有受伤。看来,你只能一个人去了。 两个营长又开始喊话了,都要两个人快到自己这方来,争得没有结果。胡营长说,我们让三仔自己选择。李营长也点头,加了一句,你的那个部下受伤很重,你们在逃命,顾不了他,就让我们抬过来医治。胡营长赞同,不大本人也不反对。他知道自己跟着356营,即使逃过今天,也会因缺医少药而丢命。 几百双眼睛全都投向阵地中央,看着三仔的脚步迈向何方。三仔痴痴地望望李营长,又回头看看胡营长,难以舍取。担架抬走不大的时候,他也曾冲动了一下,却被不大制止了。不大说,不要考虑我,按自己的心去走路。 他站在阵地中央,聆听着八面来风,心里却在作出最困难的抉择。终于,他迈开步子,坚毅沉稳地跨了出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山路上留下了一个个脚窝。 他的身后,是一轮朝阳, 他的耳畔,是一片枪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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