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母亲 |
正文 | 那一年,我从外地回来,家里人告诉我母亲病了,咳嗽了大半年,时好时坏。我休息了一两天,就带着母亲去县城看病。在县医院,我给母亲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脑电图、心电图、X光,中医西医都去咨询。拍完胸片,年轻的高个子医生盯着片子说了一句:这个年龄的人,肺门这么大,恐不太好。我当时听了也没在意,做完检查的第二天,领着母亲去游玩,顺便买了东西。在商场碰到一个朋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来县城有什么事。得知我给母亲看病,便邀我到她家,让她公公给母亲诊断一下。她公公是全县的名医,中午,还带着她的儿子请我和母亲去了饭店。 谁知这一去,她那位公公名医让她转告我,母亲已是肺癌晚期,多则数月,少则月余,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我当时就懵了,她建议我去省城去确诊一下。我又去了省城,结果确是肺癌无疑,而且还不能手术治疗,如化疗的话也多不过半年时日,或许还会更快! 母亲果如医生预言,从我回来到看病、到卧床、到不省人事、到撒手西去的一刹那,也就一个月多出了几天。全家人过了黑色的一月,此后,众姊妹都沉浸在无尽的伤痛和悔恨之中。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受尽痛苦煎熬的一月!我记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好似灵魂出窍一般,轻飘飘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身在哪里。此后,也经历了许多较大的挫折、变故,但比起母亲的突然绝症、离去,都没有感到太大的伤痛,很快就过去了。 我从十一二岁离开家读书,而后求学谋生。那个年代的乡村孩子,都怀揣梦想,向往并追逐着外面的世界。我也是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对于母亲的心浑然不觉。也记得远行归来时母亲那无比欣喜、兴奋的慌乱的神情,还有种种颠颠倒倒的行为:找不着勺子、掀不开锅,掉了筷子,碰翻了板凳…走的时候又是种种不舍,无比的心疼,无限的牵挂,无奈又无措神情,叫我心底淌泪。现在想起来是五味杂陈却又难以言传。年轻的时候,总是那么轻狂无知,执意要远行,自己一事无成,却将这无边的思念留给她老人家,让她终日牵挂、担忧、无奈,愁肠百转,备受煎熬。 母亲去后,我们兄妹给父亲找了老伴,我多次和父亲提起母亲生前的事,想知道父亲眼中的母亲,其实也是想知道母亲在父亲心中位置。可父亲只提起母亲嫁过来时,带来好多嫁妆,他和母亲刚成家全靠母亲的嫁妆和首饰过生活。其余便不再说起,说起母亲时的神情也很平静,如说故事一般。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钟情于父亲。她们那一代人是在掀开盖头的时候,才得见那个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一切都听从安排、听天由命。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在意自己的感情,我也不知道母亲是否为了儿女牺牲过自己的情感,是否为了儿女委曲过。或许她自己认为她的生活本该如此,也或许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听说,母亲相貌出众心灵手巧,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可我在的印象中丝毫中没有母亲如他人所说的容貌,她连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也没有留下。我想象不出母亲二三十岁时是怎样的漂亮,以至于至今还有人提起。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辛苦劳碌,毫无光泽的衰老妇人形象。看不出她有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六十岁。只记得她闻鸡起、深更睡,整日淹没在山一般的家务操持和田间劳作当中,不得片刻偷闲。有的是做不完的针线活,喂不够的猪和鸡,摆不下的盘子刷不完的碗…… 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一大家子七八口人,经常缺吃少穿。衣服要一针一线地亲手缝制;做一双鞋更费力:制鞋底,粘鞋面,针,锥,夹板,工具一大堆;还要将麻搓成绳;往往要熬上好几个通宵才成。饭菜也要一样一样地亲手制作,没有地方也没有什么食用的东西可买,更别说半成品了。做饭时还要用柴生火,用自制的风箱鼓风吹火,零零总总,琐琐碎碎,经年累月,母亲就是这样千辛万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如此艰难的生活重负,也只有母亲担得起,忍得了,撑得住。 记得有一年秋天,全村人都在地里割麦子。那时还是生产队人民公社,人们都手拿镰刀,没有收割机,人们大约都不知道什么是机械化。那时候我很小,只隐约记得经常挨饿,常常靠杂粮、麸皮还有野菜充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阴天。北方的深秋已经很冷(不知道是因为那时的天气的确冷,还是因为腹中饥饿无法御寒。)了。不知为什么有些人在地头打起了架,人们呼啦一下挤成一堆看热闹。母亲带着大哥二哥趁机跑到山后面那块麦地“扎耗仓”。所谓“耗仓”就是老鼠把田地里各种庄稼的果实,比如小麦豆类荞麦等,用嘴巴秸秆从上咬下来,再运到事先挖好的洞穴里,深埋掩藏,准备过冬食用。二哥飞快地翻开收割完码成垛的一捆捆麦子找,大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铁钎使劲插进去,再撬起来;母亲用双手刨出来,再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我那时干不了活,又没有人照看我,只能跟在大人后面自己玩。只记得大哥额头上的汗珠子不住地滚落下来,二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收好的 “耗仓”有荞麦、豌豆、大麦等杂混的种子。母亲把装好的袋子放在麦捆后面藏好,刚好挤在一块打架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散了,又继续割麦子。傍晚回家的时候,母亲领着我们兄妹三人走在最后面。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母亲背着一大口袋,弯着腰,两条纤细的腿成了弓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一片沼泽地,爬上山岗,又回过头叫我跟紧她,怕我陷进泥潭里;那时,我记得母亲眼角、嘴角都是土,头发上满是杂草屑,嘴唇干裂,一双手像干枯的树枝,青筋暴突,那时的我已隐约识得生活的艰难,母亲的艰辛,从不敢顽皮造次。回到家,我们兄妹三倒头就睡,母亲却和两个姐姐把晒干准备冬储的青草放进草房,又开始生火做饭,喂猪、喂鸡… 任何时候想起母亲来,我都心痛。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懵懂中好像把一件贵重的极有用的东西寄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把她留在了家里,忘在了身后。全不知她守候我的期限不是永远。身边的亲友之中有老人去逝,也没能使我警醒。她活着的时候,我把思念担忧牵挂统统留给了她。她去后,我把这无尽的思念,深深的懊悔背负起来,我把我的大半辈子浸泡在思念和悔恨里。以后的日子,母亲无处不在。吃饭时,想起她总是在全家人都放下碗才端碗,但我从不记得锅里是不是还有饭,或者是饭已不够了。晚上失眠时,想她做针线活的情景:常常是一夜醒来好几回,都看见她还在油灯下缝着什么。很多时侯,为了一件成衣,我不知道她晚上究竟睡没睡,或只睡一两个小时。干工作的时候,我想她那般超负荷的劳累,怎么休息,又怎么恢复体力……母亲日日夜夜在我的眼里、手里、心里、梦里,使我经常神情恍惚,半梦半醒,不能自已。在梦里,母亲以种种情形和姿态和我共处:或忙碌,或行走,或无言。其实她生前总是不停地唠叨,很少沉默寡言;难道真是因为临终前不满意儿女种种行为,且每个儿女都一事无成而失望,便不再说什么了吗?在梦里有好几回还调教我现在的生活——醒来后我暗暗吃惊:难道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她的灵魂并未离我而去,而是因放心不下便跟定了我,要不是她怎么会知晓我现在的生活?她已去了十多年了呀? 在梦里她有时生气,有时落泪,我也跟着她小心翼翼地叹气或掉泪,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无声而去,可她活着的时候我在它面前从来就很放肆。在梦里,有好几回,我对着她嚎啕大哭,抓着她不放;可她却不理不睬,无事一样,或转身离去,或坐着马车渐行渐远……醒来后才知方才是梦中,摸摸脸上还有泪。于是惆怅、酸楚、思念一齐涌上心头,再也无法安睡,整个身子也虚脱得成了一副空壳,漂游着,不知道身在何处,心有何求。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像一个斗士,一身霸气,自信得有些膨胀;拼搏的轰轰烈烈,肩负着为母亲奋斗好日子的重任,心中有好些个远大目标,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理所当然地认为实现这些目标不在话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母亲的去世,如飞来的横祸猝不及防,我生命的支撑轰然倒塌,人生没有了意义。母亲的去世,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我放弃了写文字,不再对什么感兴趣,不再去要什么、争什么。对待工作还算认真,但不再和领导争执对错,不再和同事讨论问题,很多事一笑了之。我只和我的学生经常在一起,跟他们学会了很多游戏。小时候常常因不会做游戏被伙伴笑话,好多次被晾在一边。我跟学生学会了下象棋,有时候就蹲在街头看一群老头下象棋。然而对母亲的思念丝毫没有减退,一直带着沉重的思念和愁绪过生活。结婚以后,柴米油盐鸡零狗碎的家庭婚姻生活,处处惹得我想起母亲在世的情景;养育儿子的辛苦过程,时时叫我对母亲艰难一生的扯心扯肺的痛。看看儿子那一大堆穿小了的衣服,想起母亲补了又补的粗布衣服,拆了洗了,重新缝制,大小补丁左右对称,穿出去就成了去全村的时装。看看儿子随手丢掉的作业本,想起母亲把我们用过的书本和废纸整整攒了一大筐,舍不得丢弃。看看儿子吃的丢掉的红红的西瓜皮,想起母亲只吃我们啃过的西瓜,还啃得只剩一页薄的绿皮。我常常看着我挂衣橱里的时装发呆:我的这些衣服或许是那个时候全家人一辈子的穿衣消费…儿子学校要白衬衣,我晚上去夜市买了回来,想起母亲为我赶做棉袄,早做没有钱买布料,偏赶上天气突变有寒流。那时学校离家四十多里,交通极不便利,而我一去就是一星期,母亲整整熬了一个通宵才做好… 有时想想,女人一生的好时光也就那么十几年。母亲十八岁出嫁,十九岁有了大姐,到四十四最后生我弟弟,共生了八个孩子,四双儿女,除了最小一个弟弟给人领养外,养大了我兄妹七个;直到六十四岁去世,帮着照看了五个孙子孙女。我常想,母亲的一双手干了多少活,堆起来可成一座山?一双小脚走了多少路,连起来能绕地球几圈?母亲吃了多少苦,可有一个标准件来称量?母亲有多少思念,多少牵挂,可有一种容器来寄放?也是生活和上帝太机巧,也是由于常年劳累,早已积劳成疾;也是母亲太不在意她自己,也是我们也太粗心、太不懂事;也就是七个儿女刚自立,也正好最后一个孙子刚会走,也就是儿女们刚有了孝敬父母的能力,也就是母亲的苦日子刚刚熬出头,也就是社会刚刚进入了好时候…母亲就匆匆去了……也许是上帝看她太累,想让歇一歇了;也许是她太负责,过早地完成任务,上天提前召她去了…也或许是前世今生注定了她的宿命……我时常痴痴地妄想,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一定会守着她、护着她,依她爱她;陪着她一分一秒地过生活,要穷尽一切心机、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她的任何想法,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让她开心,让她安心……可生活中没有假如, 子欲养而亲不在,偏偏是人生难以诠释的痛。 母亲已去了十多年,我已步入中年。经历了丧母之痛,又亲历了辛苦养儿十几个春秋,如今方才真正了解母亲的心,其实母亲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好自己的生活。她愿倾其所有、尽其所能来给儿女创造一切环境条件,让他们顺利地长大成人。就算她死后看不到儿女的成人以后的日子,也希望她的儿女过好后半生,获得真正的幸福。这个幸福不是一定要荣华富贵,鲜光亮丽;平安顺利就好。其实,做儿女的,尽孝的最好的做法是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让母亲放心。当然也是要平淡安然就好,不必非要做英才成大业;也不必非要出人头地。而我这几十年来,却总是心疼母亲生活的苦累,痛心失去孝顺母亲的时日,却忽略了母亲的真正的心愿。我把自己浸没在思念悔恨的泪水里,没有过好自己的生活,也没有想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被动地让生活安排我。她活着的时候,我常年在外奔波,不知道她是否对我满意;没有给母亲真正的孝顺和安慰。她去后,我忧郁寡欢,没有带好儿子,没有完成好传承人生大爱的宿任;我被我自己的对母亲的爱淹没得昏了头,错解了爱,也错解了生活,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想想,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的话,母亲一定不会安心。 算算,母亲离去已是很久了,而今对母亲的思念之情,犹如老酒,时时拿出来品;和着生活的酸辛苦辣一起品。情绪不好遇事不顺的时候,情感郁结思绪阻塞的时候,尤其是孤独寂寞的时候,想得愈多痛就愈深。母亲虽不认得字,但她对我的教育却足以使我终生受用。母亲一生节俭,她常说,“一粒麦子能磨成多少面?”尽管太贫穷,可母亲从不吝帮助亲戚邻里,她说,“为人帮人路自宽,只为金钱枉徒然”。母亲常教育我们:“勿起(贪心)心,一念之差一辈子”。我从小爱计较,脾气坏,母亲长教育我,“让人一步自然宽”,“心宽路也宽,心小路难行”。特别是在我远行之前,她叮嘱我:皮肤毛发受之父母,要爱惜,勿使之伤。我到现在都惊讶母亲是怎么知道孔子的名言的。我从小性格倔强,遇事急躁,母亲就教育我,各人一个命,要学会认命,人不能和命争啊。那时我心里讥笑她迷信,今天才知道,她所说的认命,其实是要接受生活给于的挫折和逆境,要学会担当,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要逃避。母亲没上过学,可《三字经》 、《民贤集》《弟子规》等古书圣贤的道理,信手拈来,入木三分。她常对我说:不要急于眼下,回头看今天的事,难在当初易在今天。又说:“孩子啊,把心放平,把人看重”,“世上有千年的东西,哪有千年的人?”今天我才真正领悟她的话,意在叫我用平常的心态看待人生,教我站在死的角度去看待人和事,自然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就了然于心、心静如水了。今天为止,我才明白她是怎么看待生活的,是什么支撑她走过这一生艰难历程的……很多时候,这样想着,我好似喝醉了,也想透了,释然了… 唉—— 母亲之于儿女,或者说对于生命,无论这个生命是与其钟爱一生的人所孕育,还是无奈地接受了一个她并不看好的人或婚姻而生;甚至是遭人强暴被迫带来,亦或是他处碰巧捡得的,她都会义无反顾地接受这个生命!然后就是备受苦辛的十月怀胎,持之以恒十数载的抚养过程;一生的给与,一生的奉献……养育一个人是何其之难之苦辛,岂是任何人任何言语表诉得清楚?一边是青春靓丽,红颜渐渐老去;一边是生命的成长成熟,要淹没在鸡零狗碎的平庸之中,或许还会因之忍受苦难、屈辱,委曲求全… 人,生为女人,身为人母;孕育生命,养育儿女,用全部的生命与毕生的精力,延续生命、传承大爱,温暖人间;是撼天动地的伟业,还是上苍赐予的无可托辞的宿命? 母亲的柔情,母亲的胸怀,母亲的隐忍,母亲的境界;母亲之于儿女,以致于家国、社会,乃至于人类的情怀、、文明、进程…确是无法去涵盖无法去定义…… 不知会有多少人与我一样,结缘成母子,娘亲复娘亲;潸然两行泪,滚烫过苍坤!母亲啊,我与你是前世今生已定,来生可还是我娘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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