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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说)潘老师的美国之行
正文

1

潘老师小的时候叫小潘。小潘从小到大,一直就是那种成绩优秀、一帆风顺的好学生。在华中师范大学四年,每年都被评上甲等奖学金,由于毕业时成绩优秀,他被分配到省城武汉的一所重点高中,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他教语文和历史,有时也客串教教政治,是该校忠诚教育、业务精湛的特级教师。

参加工作两年后,小潘爱上了比他小两岁的数学老师杨海燕。结婚后有了儿子潘云鹏,两年后又生了女儿杨思睿。有了儿女之后,小潘骄傲地对朋友说:“我潘老师做什么都是好事成双,从不孤独行事。”虽说当时正处“文革”时期,但年轻的潘老师和杨老师夫妇根红苗正,都是贫下中农的好儿女,所以未受到任何冲击。

“文革”结束以后,学校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生活。潘云鹏和杨思睿都是听话的孩子和优秀的学生,几乎复制了父母小时候的求学与生活轨迹,成绩优秀,一帆风顺。只是花开芬芳,结果却不一定相同。

1993年以后,云鹏和思睿先后在武汉读完了大学,毕业后都走上与父母截然不同的路,他们考取了外国大学的奖学金,分别去了美国和法国读学位,后来就在那儿参加工作安家立业了,真可谓国内开花国外香,儿女前途不寻常。虽说潘老师心里不乐意,但他数十年为人师表,是个极开明民主的人,从来没有阻止过儿女追求自由生活的意愿。由于路途遥远,孩子们很难回国看父母。

潘老师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写了许多散文和小说之类的东西在报刊上发表了,领了稿费就请朋友到小区旁的餐馆喝酒乐呵乐呵。没能发表的,就留在手上把玩,自我欣赏。

潘老师从学校退休已有10年了,今年正好70岁。他喜欢清静,既不会打麻将,也不爱逛商场,除了偶尔下楼去省图书馆借书或查查写文章所需要的资料,就专心呆在武昌的公寓里笔耕不辍,自费出版了两部专著,很受亲友们的钦佩和赞赏。

清静的生活本来进行得挺好,但老伴有一天突然去世却改变了潘老师日常的生活节奏。那天早上潘老师晨练回来,先按门铃没有反应,只得用钥匙打开家门,发现家里静悄悄的,静得可怕。看看餐桌上更是空空如也,没有如平时那样摆着他爱吃的红豆稀饭和土豆家常软饼。他快步走进卧室,发现老伴还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潘老师俯下身,用手去抚摸妻子的脸颊,不觉一惊,再用手去摸妻子的手腕,脉息全无,这才发现,与他相爱45年的妻子就这么静悄悄地睡过去了。潘老师顿时泪如雨下。

潘云鹏和杨思睿得知母亲仙逝的消息,匆匆从国外赶回武汉,在父亲学校领导和邻居亲戚们的帮助下,料理了母亲的后事,将母亲的骨灰安放在九峰山陵园。

这件事对潘老师的打击很大。因为在这之前,潘老师患有冠心病,行动走路都比较谨慎,显得比妻子憔悴。而杨海燕一向身体很好,退休后仍不改当年本色,从家里到社区文化广场,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依旧如年轻时那么风度翩翩,成天和社区里一帮老太太在小区广场上跳扇子舞和划船舞,快活得不得了。

八年前,潘老师冠心病发作,急性心肌梗塞,杨海燕赶紧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将潘老师送到医院,医生当即给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后,杨老师常对他说:“我的潘老师啊,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养病,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写你的书,我天天给你做低糖低脂肪的饭菜,一定是最好吃的。”潘老师在杨老师的精心照料下竟然康复如健。

潘老师万万没想到,风情万种的杨老师竟然毫无征兆地先他而去了。以后再也吃不到老伴做的好饭菜了,再也穿不上老伴洗好的香喷喷的衣服了,再也没有可心人听他的滔滔不绝的演讲了,再也没有美女挽着他的胳膊在花前月下散步了……潘老师伤心透了。

之后的两年,潘老师走路比以前慢了,大脑里的弦似乎也松弛了,只能和朋友空谈文学和历史,写起东西来也丢三落四、提笔忘字。渐渐他变得烦躁不安,不仅郁郁寡欢,并且孤独难耐了。于是打车到那远郊的九峰山陵园,请陵园管理人员将妻子的墓改成双人墓。潘老师想,过不多久,我也要来这儿居住。

潘老师的孤独、烦躁情景让邻居和亲戚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都觉得潘老师过得不快乐,亲戚们劝他去国外看看儿女,顺便散散心,并热心快肠地帮他办好了旅美签证。

2

飞机抵达美国纽约的那天,天气晴朗。潘老师走出机舱,来到大厅,只见人来人往,混乱嘈杂。潘老师拖着一包行李,在迷宫一样的大厅里东张西望。

令潘老师失望的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儿子潘云鹏的身影。潘老师心里不禁着急起来:这孩子难道是把接我的事情忘了不成?

这时,只听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的英语。

“May i help You?”(我能帮助你做点事吗?)一位机场服务小姐走上前来询问。

潘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英语问蒙了,张着嘴看着那位小姐。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从远处跑来,边跑边摇着手叫着爸爸爸爸,他跑过来一把抱住潘老师。潘老师仔细一瞧,才认出原来是自己的儿子潘云鹏。

云鹏接过潘老师的行李拉车,放到左手边拉着,右手搀着潘老师的胳膊向外走去,潘老师跟着也紧走了几步,才跟得上儿子的步伐。

云鹏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路上塞车了,晚了,您一定着急了吧?”

他们走到一辆深蓝色的福特轿车跟前,云鹏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将爸爸扶上车,然后把行李车放进后备厢里。

云鹏驾驶着汽车驶出机场。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潘老师望着窗外的一切,感到新鲜无比,十分兴奋。

上下四五层的立体交叉公路,望不尽的车辆,排列整齐耀人眼目。

“爸爸,这就是纽约。”云鹏说。

潘老师望着这美景,瞠目结舌:“太壮观了!”

当汽车从海底遂道爬上来时,驶进了纽约的繁华区——曼哈顿。车速渐渐减慢,所有的汽车在这里都变成了蜗牛,慢慢的一点点地向前爬行。

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像一个个庞然怪物,低头腐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与车队,汽车好像在它们的脚趾缝间钻来钻去,这庞然大物却见怪不怪的不动声色。

云鹏用手指着左前方的一座大楼说,“爸,我就在那幢大楼里上班。”

潘老师伸头看看说,“那几栋楼都差不多的,怎么记得住啊。”

汽车终于驶出了繁华热闹地段,再向前行驶,喧哗与热闹没有了。

汽车开到郊区小镇,路上的汽车和人流都渐渐稀疏了。潘云鹏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美美,我们已经到镇口了。”

前面出现了一排排小二层楼房,房顶上涂着各种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很有些像中国内地城郊新建的那种联排别墅。

一条静静的柏油小路,两边都是这样的二层楼房。顺着这条路开过去,云鹏将汽车停在一幢黄色的楼房前,轻轻地按了两下笛声,从楼房里急匆匆跑出一位身材匀称的女人,打开小院的栅栏门,将汽车让进院里。

这个漂亮女人热情地叫着:“爸爸,您终于到了!路上一定辛苦了。”

潘云鹏赶紧介绍:“爸爸,这就是您的儿媳林志美。您就叫她美美吧。”

美美将潘老师让进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餐厅的大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各色饭菜。

潘老师先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坐到餐桌边,他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说不出来的难受。只喝了两口汤,就对云鹏和美美说:“我不舒服,你们吃吧,我想睡一会儿。”

林志美赶紧放下筷子,过来搀扶潘老师,说:“爸爸,睡一觉就没事了。来,我搀您到卧室去,床铺、被褥,还有换洗的衣服,我昨天就给您预备好了。”

潘老师脱下外衣外裤,穿着一套秋衣秋裤钻进了被子里。被子软软的盖在身上很舒服,闻起来有一股太阳的香味。他闭上眼睛,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

林志美殷勤照顾着老人睡下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

3

潘老师的儿子潘云鹏是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出国留学到美国纽约大学读研。有一天应大学同学邀请到曼哈顿“新福建中餐馆”吃饭,认识了餐馆前台林志美。以后,渐渐产生了感情,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恋爱一年后结了婚,婚后潘云鹏加入了美国国籍。第二年,林志美生下了女儿,取名为潘丽丽。丽丽如今15岁,现在一所著名的县立高中读书,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

潘老师这一觉睡得真香,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下午,潘老师坐起身,冲着门外叫道:“云鹏,云鹏。”

林志美推门走了进来,笑着说道:“爸爸,您醒了。云鹏还没有下班呢。”

潘老师说:“自从你婆婆去世后,我很多年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真没想到,来到地球的另一端,竟能治疗我的神经衰弱。”

“爸爸,人们不是常说嘛:千金难买能吃能睡,这可是老年人长寿的法宝啊。”

第三天上午10点钟,潘老师懒洋洋的爬起来,洗漱完毕后,喝了一碗儿媳妇煮的皮蛋瘦肉粥,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一看,花花绿绿、乱哄哄的一片,遥控器转了几个台,叽叽喳喳的听不懂,心烦,关机,然后就一直坐在那儿发呆。

大约11点钟的时候,林大佑带着儿子来看潘老师。林大佑身体结实,精神也很好,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亲家翁,你好啊!听美美说你来了,我好高兴哦!”随即叫儿子从车上搬下来几个纸箱,一件件摆放到客厅。

潘老师啊哦的应答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忧愁,只是机械地回应着亲家的热情话语。

林大佑也不生气,只管自顾自地说着,“感谢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前几年我的餐馆遭不良媒体的攻击,差一点就要垮台了,云鹏和他的师父帮我们到法院去告他们,打赢了官司,还叫他们赔礼道歉呢!。”

潘老师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林大佑笑着说,“鹏鹏做我的女婿,我是非常非常的满意啊!”

潘老师问,“老林啊,你一共有几个儿女啊?”

林大佑一听,更高兴了,很得意地说:“我今年67岁了,是你的老弟噢。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嫁到洛杉矶去啦。今天和我一起来的是大儿子,他叫林志坚,现在负责总店的生意啦。二儿子叫林志强,负责费城分店的工作,三儿子叫林志勇,负责洛杉矶分店啦!……我怕你吃不惯西餐,今天送一些中国的特产过来。你想吃什么,吩咐美美做给你。”

两位老人一见如故,高兴地说了许多话,潘老师觉得这个亲家爽朗,快乐,真不错嘞!

过了没多久,林志坚和美美一起做好了一大桌子饭菜,请两位老人入席。这顿饭吃的很开心,潘老师在亲家热情的劝导中,还喝了一杯酒。

吃完饭后,又喝茶,潘老师陪亲家坐了一会,说头晕,就回卧室躺下了。林大佑和儿子也开车回曼哈顿去了。

一连几天,潘老师都郁郁寡欢,哪儿也不愿去,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

林志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潘老师轻声说道:“爸爸,我与云鹏结婚十几年了,一直忙工作忙孩子,也没在您面前敬过孝心,想想心里有愧啊。现在好了,您来到美国,住到了我们身边,终于给了我们行孝的机会。您有什么想法和不满意的,一定告诉我们,千万别将自己憋出病来。”

潘老师看了一眼美美,悠悠地说道:“你不要多想,我没有不满的地方,云鹏工作忙,早出晚归的,我能理解。你是个好媳妇,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的心情和你们无关,人老了,身体不行了。唉!”

美美赶紧鼓励道:“爸爸,您不必悲哀,您今年才七十岁,我看,您能活到一百岁的。”

“唉!”潘老师又叹了一口气,说:“美美,你不必安慰我。但是你知道吗?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一直在思考一个解不开的难题:一个人活到我这把年纪,名利都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的时候,是否该趁着自己神智清醒的时候,给自己安排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

“哦,爸爸!您千万不要这么想。”

潘老师见美美着急,安慰道:“你不必害怕,这是大自然的法则,谁都有面对它的一天。只是我比较理智,很多事情都提前预计了。你知道吗?只要我一静下来,眼前常常出现幻觉:你婆婆笑脸盈盈的向我招手,招呼我道,我的潘老师啊,你怎么还不过来啊……”

“但是,爸爸,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权利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啊。”

“是,你说的很有道理,任何一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有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也是我非常赞同的观点。可是,当一个人患了无法治辽的疾病,比如癌症,比如抑郁症,当他生不如死时,就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到底是痛苦地活着,还是有尊严地死去。因此,我认为安乐死真的值得推广。”

“爸爸,你也知道,咱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不太好听,但是可以反映出生命的珍贵。我是说人不应主动放弃生命,即使得了癌症,也要拼了最后的力气,和病魔斗争到底。”

“是的,这话说给你们年轻人可以,因为你们还有很多没有实现的梦想,放弃生命有太多的遗憾和不甘心。对于我,它没有丝毫的诱惑力。”

潘老师说完,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志美望着公公清瘦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4

这一天,潘老师突然牙疼起来,先还忍着。吃晚饭时被一块排骨咯了一下,一阵剧痛使潘老师哎呀叫了一声,云鹏吓了一跳,赶紧问:“爸爸,您怎么了?”

潘老师捂着脸,痛苦地说:“我牙疼好几天了,怕给你们添麻烦,一直没说。”

云鹏说:“都说牙疼不是病,疼起真要命。这样吧,明天我请假,带您去看牙医。”

第二天,云鹏带父亲去了一家牙医诊所。牙医三十多岁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看外貌像中东人。在对潘老师的牙齿作了全面检查、拍片之后,牙医说左边的牙没事儿,倒是右上侧臼齿有虫洞需要修补,而旁边的智齿长歪了需要拔掉,否则以后会更痛。

云鹏说那就拔智齿好了,先解决疼痛问题。

牙医又连连摇头,云鹏和他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原来牙医说他没有拔牙的执照,需要另找一个牙医来拔智齿。

无奈,潘云鹏又联系了另一个有执照的牙医。过了几天,云鹏带着父亲去见了新的牙医,看外貌是个欧洲人,也许是西班牙吧,潘老师心里想。他看了潘老师的X-ray照片,又和潘老师聊了聊天,云鹏一直给他们作翻译。然后那个西班牙人说,约下一次吧。

又过了几天,云鹏再次带着父亲去见牙医,这次就是正式拔牙了。

说实在话,潘老师在拔牙前是有些紧张的。打完麻药后,牙医先是用电钻还是电锯把智齿切成了两三瓣,然后再一瓣一瓣地拔出来,总共用了大约25分钟,花了295美金,云鹏用信用卡付了账。

可没过多久,那个中东牙医的话开始应验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拔牙造成的还是怎么的,那颗有虫洞的臼齿开始疼了。潘老师痛得寝食难安,连饭也不能吃了。

云鹏赶紧再次预约了之前的那个中东牙医。又过了若干天,这次可以补牙了。补牙花了100美金。补完的牙还是有些痛,据牙医说是正常的,潘老师便也信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潘老师又在喊那颗补完的牙痛,而且居然嘴里掉出了什么东西来。

云鹏这几天忙案子,没有在家,潘老师对志美说,他怀疑那天补牙补得不牢,不然怎么会疼得愈发厉害起来。

潘老师疼得坐卧不宁,在家里捂着腮帮子走来走去,并口不择言的大骂牙医。林志美急得不行,赶紧给牙医打电话。一向温柔贤惠的儿媳对着话筒大声嚷嚷,总算让那牙医同意提前两天到他的诊所去就诊。

就这样,林志美开车送潘老师过去,终于见到了牙医。

牙医拿着带镜子的器械里外照了照,敲了敲,说还疼得厉害?那就拔了吧!

于是潘老师的臼齿就这样被拔掉了,又花了100多美金。结果,在美国看牙医,作了所谓的全面检查,没有查出潘老师右下侧牙到底什么问题,反而拔了两颗先前完全不疼的牙。前前后后进行了多次预约,花了800多美金。

潘老师对云鹏说:“美国的牙医太差劲了,技术不好,收费又贵,还是咱们中国的牙医好啊!大前年,你叔叔来武汉看牙,我带他去了省口腔医院,只用了两个半天时间,就完成了深度洗牙,修补了两颗虫牙,拔了一颗正在疼的智齿。总共只花了不到1000元人民币。你说,美国有什么好啊,看个牙又贵又麻烦,架子还蛮大。唉!以后我再也不来美国了。”

唠叨了一通后,疲惫不堪的潘老师睡下了。

次日一早,潘老师说:“这趟远行差不多有20天了,看到你们过得挺好的,我放心了。这里冇得么好玩的,我想回家了,你们去买机票吧。”

林志美赶紧劝说爸爸,不要急着回,多玩几天吧,鹏鹏说等过两天请假陪您出去转转。

第二天,看看潘老师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云鹏晚上回来对潘老师说:“爸爸,妹妹过两天就要从巴黎飞来看您了,您总得见见她吧?再多玩几天,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您家年纪大了,不能够来去匆匆的,要多休息,等完全恢复了再回去。”

听云鹏说,思睿是路过纽约,要来美国洛杉矶参加一个什么艺术沙龙的会议。他们能碰到一起这让潘老师喜出望外。但又想这儿子姑娘会不会提前串通一气,有什么安排,或者有什么建议要跟他商量。就是那种子女认为单身老人已经无法照顾好自己时所作的建议

女儿在巴黎经营一家艺术品商店,事实上她现在已经入了法国籍了。而儿子云鹏娶了个华裔美籍太太,入了美国籍,已经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了。

潘老师的儿女们,一离开老巢就飞得很远,甚至让潘老师认为,他们飞得这么远就是为了躲开他。不管他们两人提出什么建议,它一定具有双重含义:既有爱和牵挂,又包含直白的无情,还有盼着他听从他们安排的愿望。双重含义不会让他感到不安,因为他就靠着双重含义谋生。如果没有双重含义,还会有小说的艺术吗?如果生命只剩下开头和结尾而中间空无一物,生命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5

星期天,云鹏没上班。潘老师跟着儿子上街溜达,这是一个温和而又清凉的秋天,这样的天气总会把那些悠闲富足的有钱人,从世界各地吸引到曼哈顿来。瞧,他们来了,几个亚裔面孔的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看那大大咧咧的样子,也许是中国人,也许是韩国人,也许为购物,也许为看NBA球赛而来。

坐在一家餐馆的靠背椅上,潘老师呷了一小口鸡尾酒,兴致勃勃地望着街上。对儿子说道:“自从你妈走了以后,这两年朋友们都说我老了,自己也觉得衰了。逝者如斯夫,不可抗拒啊!”

潘老师这些日子休息好了,精神特别好,他又开始卖弄他的嘴皮子了,“其实,在我衰老的过程中,我觉得可怕的,倒不是生命的流逝,而是从我嘴里也说出过去常听别个老年人说的一句话,‘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曾发誓绝不说这样的话。比如说,我常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想往外国跑,邻居老胡的孙女才14岁,会谈点钢琴,功课蛮差,英语一句都不会,你说怪不怪,这孩子的妈妈居然要筹集30万元办出国,把孩子送到英国去。她要老胡出15万,老胡一个退休的校工一个月才领1600块钱的养老金,砸锅卖铁也拿不出15万哪。那媳妇成天在家里闹,可怜的老胡不得安生……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该受谴责?唉,谴责这个词,现在很少有人说了。头脑灵光的人决不会谴责任何人,除非他想被人嘲笑。谴责变成了一个禁忌语,一个避讳的行为。那该怎么办?一个人是否要把准备谴责的事情都堆积在心里,直到在和别的老人聚会时才可以发泄出来呢?”

云鹏望着潘老师真诚的说:“老爸,别人的事您管不了,您可以对着我谴责啊,想谴责什么就谴责什么。我会点头赞同,不会取笑您。除了出国潮,您今天还想谴责什么?”

“我谴责的不是出国,它本身并没有错,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到外国留学,学点资本主义的先进科学技术,学成了再拿回去报效祖国,不就很好嘛。有的人什么也不会,就花费巨资跑到外国去,结果一事无成还欠了一屁股债,真是悲哀哪!”

云鹏点着头,心想老爷子并没糊涂,还能发表自己的议论呢。

“就跟你们美国政府一样,一边满世界到处宣传他的民主呀,和平呀,人权呀等等,一边又发动战争,把伊拉克、利比亚打垮了,死了那多人,最近他又谋划着要打叙利亚了,要不是中国和俄罗斯在联合国把他的提议给否决了,他们早就动手了。”

云鹏阻拦父亲说:“爸爸,我同意您对时政作出的尖锐评论。至于美国政府的对外政策,我作为美国公民,暂时不予评论。老爸,在街上最好不要讨论政治问题,除此之外,您可以随便谴责。”

“这还不够吗?我谴责的事情本身没什么意义。有意思的是,以前我发誓绝不谴责什么,与任何人都和平相处,可现在我正在这么做。为什么我会违背诺言呢?我谴责世界变成这个样子。我谴责社会的不公。我谴责现实的混乱。我的谴责发自内心。可是有人却说我的精神有毛病。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爸爸,我真没这样想。谴责现在的世道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我私下里也时常谴责它。”

“但是细节,云鹏,是细节!我谴责的不只是横扫一切的历史,我也谴责朝不如夕的社会风气,我谴责的还有它的细节:阿谀奉承的语言举止,腐败糜烂的生活方式,趾高气扬的暴发姿态,无可救药的贪婪和腐败!正是这样的许多细节使我很恼火,让我很失望很愤怒。这些你能理解吗?你当然不能理解。你在这里拿着美国的薪水,过着富有的生活,难道你忘了培养你的祖国吗?或许你觉得我退休了,不教书了,闲得无聊和你谁抬杠?可是我并不想抬杠,这些都是严肃的事情!你能明白这些都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吗?”

“我当然明白。您表达得非常清楚。”

“但是我表达得不清楚!不清楚!这些只是语言,我们现在都厌倦了语言。证明严肃性的惟一方法是自杀。走进大海或者从高楼坠下。我一说这些别人就想笑,因为我不够严肃。20岁时自杀是个悲剧性的损失。40岁时自杀会成为一个轰动性的话题。但是70岁或80岁时自杀,人们会摇着头说,这老头儿真可怜,他一定得了癌症或者受到儿女的虐待。”

“可是爸爸,您一向很有主见,从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我从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是因为我相信关于未来的言论,历史会证明我是对的。”

这时候马路上有一群人走过来了,多数是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手里举着写有大字的木牌。一个长头发的白人男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型的电子喇叭正在喊着什么。潘老师问云鹏:“那些人在干什么?”

儿子耐心解释说:“这叫占领华尔街行动。美国经济遇到困难了,有很多人失业了,生活质量大幅度下降。他们心里烦,就上街来游行。他们跟你一样在谴责,谴责华尔街金融大佬的贪婪,谴责总统,谴责战争,谴责银行,谴责失业,等等。这些示威者大多数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中产阶级,包括无数的大学生、教授、工程师甚至金融交易所的交易员,他们抗议社会财富分配不均,表达对失业率居高不下、政府调控失效与长期经济低迷的不满,也许这些可以给您作为‘美国衰退’的一种解读。”

云鹏继续跟父亲侃侃而谈:“金融危机、债务危机导致美国经济低迷、复苏乏力,一篇广泛流传网络的文章《揭示美国经济已崩溃的100项数据》称,美国出现收入差距扩大、房地产泡沫延续、国债节节攀升、就业市场萎靡不振、社会保障体系入不敷出等问题,处处惊心。就连美国媒体也时不时地用“经济萧条”作为标题。”

潘老师说,“是啊,现在到处都是经济危机。美国和欧洲的困难比中国大多了,也许奥巴马和萨格齐需要向社会主义学习才能挽救自己。”

“小声点,爸爸,我尊敬您,您的观点和您的信念我很赞同,您和我是知音。但是在街上我们最好不要讨论政治问题,如果被别人听见会惹祸上身的。”

“好好好,我们不谈政治。那就说说你吧,你给我找的儿媳妇还真不错呢,她孝顺又勤快,饭菜也做得好,你知道吗,自从你妈离开我之后,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

云鹏高兴起来:“您终于夸了我一回。”

潘老师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气鼓鼓地说,“有什么可夸的,那都是些陈词滥调。”

潘老师的精神似乎这会儿有些萎靡了,注意力不能集中,望着远去的游行队伍,叹息了一声说“我不想再谈下去了,太让人沮丧了。你知道吗?陈词滥调就像被划破的唱片,没有磁针和留声机,它们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回想着一个相同的词汇:无望。这个词汇传达给世界的信息是永无止境的无望。无望是什么意思呢?它本是用于描写冬季的词藻,可是却附着在我身上,就像只流浪狗一样,天天跟在我后面,汪汪地叫着,甩也甩不掉。它紧紧地尾随着我,一直跟着我走向坟墓。成天对我叫着,无望,无望,无望!”

“如果您不是一个感到无望的人,那么您希望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鹏,你想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当然想知道。因为您是我的父亲,我想了解您,理解您。”

“我是这样一种人,过去总是嘲笑别人。现在是一个爱唠叨、爱生气、有些神经质的老人。”

6

潘老师的女儿思睿在法国经商,她在巴黎老城区经营着一家艺术品商店,据说做得比较成功。女儿不是老板。她受雇于两个瑞士人。他们每年从日内瓦的老窝飞来两趟,检查账目并卷走所有的营业款。

她在法国名叫海伦,在老家叫思睿,潘老师到了美国还是叫她思睿。思睿比云鹏小两岁,但看上去显老。在法国留学时就显得老成持重,穿条直筒裤,戴一副文绉绉的眼镜,梳个光溜溜的马尾辫。这种刻板而又独居的文化人会得到法国人的认可甚至尊敬。

潘老师一直固执地认为,思睿的独居毫无道理,一个好女人怎么能不要孩子呢。女儿在他面前从不谈论她的私生活。他是从云鹏那里听说思睿和一个荷兰商人同居,好像已经有好几年了。那个人时常带着思睿去度周末。潘老师想,谁知道呢,也许一到周末她就能像朵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作为父母,不大可能去猜测孩子们的性生活。可是潘老师难以相信,一个把自己奉献给了艺术的人,在内心里会没有如火的激情。这在潘老师看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从老伴走后,他估计到一儿一女会联手对付他:在某一天,云鹏和思睿会恭敬的请他坐下,然后和盘托出他们预先谋划好用以拯救他的计划。可是至今什么也没有发生。思睿飞来纽约后,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非常愉快。直到第二天,思睿说爸爸,我们出去玩玩吧。然后就开车带他向北驶去,在开往云鹏选择的一处风景优美的大峡谷途中,这个话题才在车里拉开帷幕。

“爸爸,您喜欢住在这里吗?”思睿冷不丁地问。

“你是说住在纽约?”

“不,住在法国,在巴黎。我住的那栋楼有套房子下个月可以空出来。趁现在经济危机价格下跌,您可以租下它,或者我们一起把它买下来。”

“你希望我们住在一起?你和我?这太突然了,思睿,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不会住在一起。您是完全独立的。只是遇到紧急情况时会有个人帮助您。”

“我在武昌有一套很好的房子,拥有完全产权,用不着在法国买房子。再说真有什么事了,亲戚朋友和邻居们都可以帮助我。而且现在武汉有很漂亮的老年公寓了,我去参观过了,硬件和软件都蛮好,有医生和护理员帮助老年人处理一切紧急情况。”

“别这么说,爸爸,我们别再兜圈子了。您已经70岁了,八年前心脏不好做过手术,而且您还有风湿病。您不可能一直独立照顾自己。如果您——”

“别说了,你一定和我一样觉得委婉语不中听。我也许会大腿骨折,我也许会失忆、偏瘫、老年痴呆,常年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这就是你要说的事情吧?听我说,即使有这些情况,我考虑的跟你不同。凭什么把我的负担强加给女儿?我想,你考虑的是,如果你没有给予我照顾,你会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孝道?对不对?”

“对,您说的没错。但作为女儿,我的建议是真心实意的,也是切实可行的。爸爸,您就听一回劝,别再固执己见了,好不好?”

“思睿,你和云鹏都是我的好儿女。现在你已经提出了建议,我知道了并会考虑一下,但我不可能接受。我的想法正好与此相反。老年人比年轻人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死亡。老年人理应死得安详,或者可以告诉后来者什么是安乐死,什么是美好的死亡。这就是我的想法。我愿致力于完成一个美好而有尊严的死亡。”

“在巴黎你也会有一个美好的死亡,如同在武汉一样。”

“那怎么会一样呢?你想想,我怎么会将这把老骨头留在异国他乡?更何况你妈一直期待着我和她团聚。对了,你怎么不问我什么是美好而浪漫的死亡?”

“好,那您就给我说说什么是美好而浪漫的死亡?”

“美好而浪漫的死亡是死在遥远的地方,譬如躺在三亚天涯海角外蓝蓝的海水里,遗嘱和遗物留在沙滩上,遗体让白色的救护车拉走,最后由陌生的殡仪馆人员来处理。美好而浪漫的死亡是你们通过一封飞越太平洋的电报得知:某某先生已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仙逝,享年多少多少岁……”

汽车在沉默中前行。纽约被远远地丢在后面。汽车顺着空旷的大路冲进一个悠长的峡谷,这就是著名的某某大峡谷,但此刻这父女却毫无欣赏自然的念头。尽管才是初秋,空气却很冷,似乎太阳从来没有光顾过这些深谷。思睿打了几个寒战,把车窗摇了起来。

“爸爸,一个人不应该孤单地死去,”思睿终于开口说道,“没有人握着您的手。这是反社会、没有人道的。这是残忍的。请原谅这些字眼,但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愿意握着您的手,和您在一起。”

潘老师的两个孩子中,思睿比较矜持,总是和父亲保持一段距离。思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意见。也许开着汽车可以让她不必看着对方,让这些话更容易地说出来吧。

“你想得很周到,”潘老师从喉间发出的声音出奇的低沉。“我这么多年都过得蛮好,为什么到老了要跑到法国去等死呢?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要是法国机场边检站问我入境的目的,我该怎么回答他?商务还是旅游?更糟糕的是,要是他们问我打算呆多久,我说一年、两年?一直到死?还是就一个月?”

“爸爸,您这是强词夺理。告诉他这是探亲,家庭团聚,他会理解的。与家人团圆,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父女二人来到一家叫做“云梦恋人”的旅馆吃饭,除了他们,还有几个客人。潘老师想这个名字背后一定有个来自中国湖北的缠绵故事,可是他宁愿不去打听。

思睿打破沉默说,“这儿的景色漂亮吧?”

“是啊,这儿当然漂亮。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度,我总是在问自己,这些美对于我有什么意义?美是如酒一样的液体吗?喝下它,它给你一阵短暂而愉悦的让人陶醉的感觉,但是它留下了什么?酒的残留物是尿,美的残留物是什么呢?它有什么作用?美能让我们变得高尚吗?”

“在您给我答案之前,爸爸,我可以给您我的回答吗?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想说美没有给您带来切实可见的用处,您想说有一天您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地站在天堂的门槛,头顶上悬着一个大大的问号。说这些话,有这样的想法完全符合您特立独行的性格。您不愿给我的答案,我也许能猜得到。您的作品不但有自身的美,虽然那是一种有限的美,却是一种勤勉的,持续的,清澈的美,而且还改变了其他人的生活,使他们成为高尚的人。不但我这样说,那些普通的读者也这么说。不是因为您写的东西蕴涵寓意,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寓言。”

“你是说就像一只嗡嗡叫的蜜蜂。”

“爸爸,为什么是蜜蜂呢?”

“因为它们为地球上大部分的植物传送花粉,没有它们,地球将有枯萎的危险。蜜蜂天天都出外工作,它们认为自己只是在寻找食物,然而事实上谁都无法形容它循着山谷里的树木花丛一遍又一遍地飞行的样子。它们之间的语言是上天授与的一种神秘的舞蹈,一会儿飞着小圆形的舞步,一会儿是8字形的舞步,一会儿是摇摆舞的舞步,一边跳舞一边嗡嗡地唱着愉快的歌,轻松地为大地传播生命与爱。”

“对,您比喻得没错。您教会人们用一种优雅的方式感知,当笔尖随着思绪在纸面滑过,优雅随之产生。”

这些话在潘老师听来颇为古典,女儿的审美理论似乎属于宋朝的秦观时代。这些是思睿自己的思考还是在某处阅读所得?它能用之于绘画艺术吗?假如笔的节奏就是思维的节奏,画笔的节奏又是怎样的呢?这样的画如何教我们变得更加高尚更加优雅呢?

他叹了口气。“思睿,谢谢你给我信心。毕竟我和你妈没有虚度人生。唉,由于牙齿被那个美国医生搞坏了,我的心情不大好。这不是一次有趣的谈话。至少在我看来,阴沉的状态下不会产生有趣的思想。”

“我们一定要中止谈话吗?”

“是的,别再谈下去了。……还是做一些完全过时的事情吧。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听布谷鸟的啼声。”

有一只布谷鸟恰好在饭馆后面的小树林里鸣叫。如果把窗户稍稍开一道缝,随风传来的布谷鸟的叫声就会更加清晰:双音符乐曲,一高一低,循环往复。

潘老师在想,这真是一首优美动听的畅想曲——畅想秋天的时光,畅想秋天的金黄。一只小小的鸟儿,却是一个歌者,一个念经者!“布谷,”上天在布谷鸟的舌尖昭示恩典。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

7

为了弥补看牙的过错,潘云鹏跟老板请了一周的工作假,带着父亲和妹妹住进了海边的希尔顿酒店,这儿气候温暖,站在窗边能看到湛蓝的大海和金黄色的沙滩,许多人在海边玩,有的在打排球,有的在冲浪,有的在光着身子晒太阳。

老爷子在窗口呆了半天,心情似乎好了些,吃过晚饭,看了一会电视就睡了。

第二天,云鹏带着爸爸和妹妹又出去散心,他在这儿很熟,在街上甚至还碰见一个熟人聊了几分钟。他们白天去参观了休斯顿航天中心,下午去一家中餐馆吃了饭,还喝了一瓶法国的葡萄酒。

晚上回到饭店,他们在一起做一种小时候才做的事情。坐在饭店29层高的房间的阳台上,在墨西哥湾夜晚的温和氛围中一起玩牌,他们打三人扑克,玩斗地主的游戏。

晚上打牌是思睿的主意。一开始这主意让人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有点矫情,可是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潘老师觉得很开心。思睿真有创意,他从不怀疑思睿的独创性。

30年前他们玩牌时的个性特征很快就暴露无遗,这让潘老师感到惊讶。他本来以为他们一旦分开,这些特征就会消退殆尽:思睿出牌鲁莽冲动,云鹏却沉着冷静,兄妹俩不会掩饰自己的表情。尽管想到他们是自己的儿女,潘老师还是打得咄咄逼人,要是今天他们带彩的话,他就会把他们的赌注席卷而空。这说明什么?说明性格不可改变而又无法控制吗?或者说明家庭是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才能团结在一起吗?

“看来我的能量还没有衰退嘛,”在连赢了两局后,潘老师说,“不好意思,我的牌打得还是比你们好。”当然这并不是真心话。他根本没觉得难为情,反而还得意洋洋。

他保留的是一种想象中的能量。他不费一点心机就能看穿孩子们手中的牌、每一张牌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可以透过他们的手掌,看穿他们的心思。

“爸爸,您认为自己什么样的力量在衰退?”儿子小心地问道。

“我正在失去的,”他不假思索地说,“是欲望的力量。”

“我不认为欲望拥有力量。”云鹏说。

“也许是一种意志力,像电压一样。但不像马力那种力量。欲望使你想爬一座山但是它不能使你抵达山顶。”

“那么,什么才能使您到达山顶呢?”云鹏继续问道。

“能量。燃料。你在准备过程中所聚集的一切。你想知道关于老人的能量学吗?也许我是在你这个律师面前瞎说吧。在我看来,当人走向年老时,身体的每个部分,每一个细胞,都在退化或者紊乱。从物质的角度讲,这就是衰老的含义。即使他们仍然健康,打个浪漫的比方,他们衰老的细胞已经染上了秋天的颜色。大量的脑细胞也会出现这种现象。正如春天是向着夏天迈进的季节,秋天是回望的季节。秋天的脑细胞所感受的是秋天的愿望,是怀旧的,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记忆中。他们不再拥有春天的蓬勃和夏季的火热。他们的愿望多极而复杂,更多地转向过去而非未来。这就是我的思考,是我对脑科学的贡献,你们以为如何?”

“我得说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潘云鹏巧妙地回答道,“与其说是对脑科学不如说是对思维哲学的贡献,对思维哲学推导分支的贡献。为什么不把它当作一种秋天的情绪呢?”

潘老师仿佛再次登上了讲台,他滔滔不绝地讲到:“如果它只是一种情绪,它就会改变,因为情绪总是会变的。太阳出来,心情就变得灿烂,但是我们灵魂深处有一些状态要比情绪深刻。”

听起来有道理,人生絮语而已,没有什么出格的话。但是这并不是潘老师真正的想法,他此刻想到的是,有谁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的子女作告别谈话呢?他还想,这些不过是一个老头子在秋季才会有的想法。

“这就是您如今的事业——脑科学?”思睿问道,“您正在为此写作吗?”

“没有,”他说,“我还是专心于小说。”

“您准备写一部新小说吗?”

“两年没写,手生了。这些不知道是不是小说,暂时只是一些故事。你们想听一个吗?”

思睿高兴的说,“想听!记得我们小时候,爸爸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故事,不然,我和哥哥就不肯睡觉。”

“好吧,今天爸爸给你们再来一个睡前故事,重温你们童年的美好时光。”潘老师精神抖擞地讲了起来。“很久以前,但还是我们这个时代。在武昌城外有一个宝通禅寺。”

思睿插嘴说,“那个寺庙我知道,小时候我和同学去玩过的。”

“宝通寺里有一个年轻的小和尚。一天黄昏,他在观音阁值殿,一年轻女香客进殿来,跪在观音神像前的拜殿上磕头。磕完头,女香客问小和尚:‘师父,能问你个问题吗?’小和尚说:‘你尽管问吧。’女香客脸红了一下说:‘我不小心怀孕了,可不可以把它做掉呀?’小和尚答:‘堕胎是杀生啊,不可以!’女香客说:‘可是,我不晓得孩子的爸爸是谁?’和尚略显严厉地问:‘那是为么事呢?’女香客沉吟了一下说:‘不瞒师父,我在夜总会伴舞,有时要出台应酬。’小和尚心里一紧,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香客说:‘师父,我是从鄂州专门打车过来的,你就好好给我说说嘛!’小和尚心里恍惚,仍坚定地说:‘堕胎是杀生,这毫无疑问,《童子经》上说的!’女香客说:‘才怀上两个月,也算杀生吗?’小和尚瞄了女香客一眼,想改口,却坚持说:‘不是算杀生,肯定是杀生!’”

“然后呢?”思睿问。

“八个多月后,守门的老和尚抱一婴儿进来对方丈说,‘这孩子是在门口捡到的,襁褓里塞着一沓子钱,还有一封信……’方丈打开信一看,上面写着:‘去年,我怀胎两个月,我很想做掉,可我不知道做了算不算杀生,于是我来到宝通寺,一个高个子和尚告诉我,堕胎即杀生,我信了,我只好生下了这个孩子。现在,我必须上班工作,养活自己和弟弟妹妹,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然后呢?”思睿又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潘老师答道。

“可是,这不是一个故事,这只是故事的铺垫。有下文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潘老师说:“她是个舞女,但不一定非得是个妓女。那个年轻和尚心里很乱,他仔细查了经书,的确讲了堕胎要入无间地狱,但所谓胎者,指满八个月的人形具足的胎儿,并不包括受孕早期的胎儿。就算是杀生,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将来活在世上,不知有多难呀,一个未婚妈妈恐怕就更难了。”

“爸爸,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得根据情况而定。或许什么也没发生。或许这种故事就该到此为止。”

云鹏开口说道,“这得看寺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得根据您所说的某种要求而定。”

此刻他们三人都沉默了。那个方丈会怎样处理这个孩子,或者那个夜总会伴舞的姑娘会怎样,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真正的故事是在屋外的阳台上,两个中年的孩子面对着满天星斗和苍老的父亲,他让他们不安或失望的能力还没有枯竭。潘老师想,我就是那个爱唠叨、依然会讲故事的人。

天已晚了,但还不是很晚。沉默了一会儿,潘老师继续说道:“那襁褓中的婴儿是个男孩,哭声响亮,身体健康。方丈叫那个小和尚暂时带孩子。小和尚想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在镇上做点小生意时跟城管的收税的发生摩擦,耐不得这些俗世的麻烦,决心向佛就毅然出家了。他出家后,家里断了香火,父母抱孙子的愿望化成泡影,晚景寂寞凄凉。想到这里,小和尚打电话给老家,问父母可否收养这个男婴,父母商量后立即回电同意了。于是小和尚向方丈申请说我父母很想领养这个孩子。但老方丈不允,说想要这孩子的人多得很,还排不上你。三天后,这个健康的男婴被一对富商夫妇抱走,他们给庙里捐了五十万功德。

“我可以补充一点,那位女香客长发披肩,曾经像花儿般美丽。可是腐烂的生活、残酷的现实亵渎了美,毁灭了美。小和尚一直认为寺庙是一方圣洁之地,但他没想到方丈会把孩子送给富商。四天后,那姑娘又来了,当她出现在观音阁的时候,正好是小和尚值殿。如我所言,小和尚发现她是一朵鲜花,但此刻忧郁重重,眼眶浮肿。她向小和尚哭喊着要她的儿子,她说她后悔了,她要把孩子领回去。这对小和尚是一个打击,因为孩子已经不在庙里了。世界真不公平!他在内心里呼喊,然后说孩子被人领走了。那姑娘突然跪下来,哭着喊:‘不!我要孩子!’她抱紧小和尚的双腿,痴狂地摇晃他,令他惊慌失措,身陷窘境。”

潘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停止了讲述。

“爸爸,”思睿说,“我认为您对于美,对于美的价值怀有疑惑。”

云鹏探过身去,把手放在妹妹的胳膊上。“故事里的小和尚始终相信美,他中了美的魔咒。所以他仇恨它,与它抗争。”

“爸爸,您是这么认为的吗?”思睿问道。

“我想,一个人因为任何原因出家了,都和他正欲脱离的群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自杀者的脆弱,反衬出的可能是无数健在者的糜烂和麻木。一个人甘愿抛家舍业,去做和尚或尼姑,反衬出的东西应该更深刻。我不知道这些想法是否准确。故事还没有写。在故事还没有从盒子里完全出来之前,我总是克制自己不去谈论它们,不去做结论。今天我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会被提前到来的结论所干扰。”

“什么样的盒子?什么样的干扰?”思睿固执地问。

“不想说了。”

“告诉我们您真实的想法,爸爸。”

“嗯……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我想说,出家人其实也是一个士兵,是那种软弱的士兵,安静的士兵,空虚的士兵,自取失败的士兵。出家人就是用失败来让那些自以为是胜利者们感到略微的不安。”

“深刻。静美。别具一格。”思睿一字一顿的说。“爸爸,就这样写吧!别人的意见可能是干扰。可是我们支持您。这您一定知道。”

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很有可能他们三个人不会再次相聚。也许,这一次的相聚会使他们得到升华。也许女儿的话发自内心,真诚的内心,而不是虚情假意。 “那么告诉我接下来该怎样写?”潘老师问女儿。

“依我说,让小和尚去帮助那个舞女,”思睿说,“当着寺庙的人的面帮助她。别管看上去有多尴尬多别扭多丢人。让小和尚在她面前跪下,向她忏悔。‘原谅我的过错,请让我向你道歉,并和你一起去把孩子要回来!’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就写小和尚和舞女是老乡,有过简单的交往。干脆让小和尚还俗,娶这个姑娘为妻吧!”云鹏坚定地说,“去要回孩子,一家三口回老家种地,或者做个小生意,过普通人的生活,清贫,庸俗,但快乐。有机会再生一个小孩,生活总是光辉明亮的,有色彩而且有希望的!”

“嗯,说得对呀!简直就是释迦牟尼的曙光,”潘老师称赞道,“史铁生式的故事。我自己不一定想得出来。”

8

这是潘老师和儿子在休斯敦的第五天。今天早上,思睿已离开休斯敦去了洛杉矶,加入她的那帮艺术家团伙聚会去了。

潘老师和儿子在沙滩上散步,一些孩子在沙滩上踢小皮球,清脆的童声在空气中荡漾。

“从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喜欢从望远镜里看远处,”云鹏对父亲说。“如今我得把自己重新塑造成一个法学家、哲学家,真是个人生转折。”

“当你透过望远镜看远古时代的时候,你希望看到什么,云鹏?”潘老师问道。

“我不知道,”云鹏说,“也许是玉皇大帝,但不知他长的什么样,也许没有形体,隐藏了起来。”

“云鹏,你一定知道思睿建议我在巴黎买房子。可是我不接受。她说你也有个提议。你的提议是什么?”

“您到纽约郊区来,跟我们住在一起,这个地方气候还不错,对您养老和写东西都有好处。我的房子很大,有足够的空间。美美和丽丽也很喜欢跟您在一起。”

“谢谢,云鹏。可是我不会来的。”

“爸爸,您不必现在做决定,邀请一直有效。”云鹏的声音有些哽咽。

“云鹏,我来自信奉马列主义的社会主义中国,你却邀请我离开故乡去资本主义怀抱定居,对此我无法接受。”

“这是两码事。不管怎样还是来吧,”云鹏说,“尽管您有异议,您认为白宫中的那些打着联合国大旗欺负别国的疯子,在历史进程中也只是一闪而过的过客。暂时有许多人相信他们,但慢慢地他们将被抛弃,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所以我可以谴责但不能指责?”

“爸爸,我指的是正义,正义的品质,正义的精神。您这一生中,在您动笔前总要斟酌每一个词,您说对吧?”

“正义的精神。我会记住你的话。我以后会考虑这个词的。你说这些人是疯子。我认为这些资本主义政客一点也不疯。相反,他们过于精明,自大而又傲慢,有着独霸石油及各种战略资源、操纵世界历史的野心。他们一直在叫嚣遏制中国,他们把自己的衰落归罪于中国的崛起。他们想让历史的航船改变方向,若不得逞就把它沉没。自己过不好也不想让别人幸福。你觉得这个比喻准确吗?”

云鹏没有回答。

潘老师用少有的温柔对儿子说, “算了,别再为谈论政治不愉快了。我只想说,如果你和美美还有丽丽无法忍受美国,无法忍受它带给你们的歧视或羞耻,武昌的房子会等着你们,它永远都属于你们,即使我去世了。现在,我想和我的儿子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明天咱们一起回你纽约的家。”

9

星期天早晨,天气晴朗。潘老师早早起来,到自家院子里拉开架势,练起了太极拳。自打来美国一个月了,成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差一点忘了这件在武汉每天必修的功课。

云手,白鹤亮翅……正练到收势了,忽听院门口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

潘老师收好架势,吐出一口长气,觉得身上一阵通畅,好爽。于是抬起头来望过去,只见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停在门口,从车里下来一位戴着太阳帽穿着牛仔裤的青年,肩上背着个跨栏书包,熟练地拉开栅栏门,快步走进院里。

潘老师大声说道,“喂,小伙子,你找谁呀?”

那青年走到潘老师面前,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他,并用清脆标准的中国话大声说道,“您是爷爷吧?我是您亲爱的孙女儿丽丽呀!”

潘老师绽开笑容,高兴地说,“原来你是丽丽呀!哎呦,我的乖孙呦……”

潘老师话未说完,屋里房门大开,林志美快步走出来,“你这个臭丫头,连个电话都不给妈妈打,就这么突然跑回来,也不怕把爷爷吓着……”

林志美把女儿揪进屋内,命令丽丽赶快洗澡,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来见爷爷。

潘老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林志美说话,只见丽丽从楼上下来,柔柔地叫了一声:“爷爷!我来了!”

潘老师抬眼望去,只见丽丽穿一条鲜艳的红色长裙,头上梳一对中国式的辫子,正面带微笑,一步一步,袅袅婷婷,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潘老师惊呆了,一个小时之前,那个穿着牛仔装,戴着太阳帽,大大咧咧的假小子,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从天上下凡的仙女,那眉眼,那笑意,那身材,简直就是年轻时杨海燕的翻版啊!

丽丽来到潘老师面前,拉着他的手,一头扑进潘老师的怀里哭了起来:“爷爷,我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吗?我想你想得好苦啊。学校一直不放假。我真担心,你已经飞走了。”

潘老师搂着丽丽,听着孙女的哭诉,也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孩子竟然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感情。很久以来,他内心压抑的东西太多了,一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今天终于有了理由,他可以和孙女一起哭一回,释放一回了。

潘老师爱怜地抚摸着丽丽的头,嘴里喃喃地安慰道:“丽丽啊,我的好孙女,爷爷没有飞走,爷爷这不是在这儿吗,爷爷会一直等着你回来,不见到你,爷爷不会走的。”

丽丽听着爷爷的安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伸出手一边给爷爷擦眼泪,一边说:“爷爷,我虽然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但我血管里流淌着中国人的血。今天见到您,就等于我提前回到了我的祖国。我太高兴、太激动了!爷爷,您一定给我好好讲讲中国的历史。再讲讲长城故宫天安门,黄河泰山兵马俑……反正关于中国的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潘老师听着丽丽的话,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仿佛多日连阴雨过后,天空突然放晴,久违的阳光终于穿过厚厚的云层,普照大地。

他拉着丽丽的手,连声说:“好的,好的,你别着急,爷爷一定从古到今通通讲给你听,直到你听够为止,还不行吗?”

吃早餐时,潘老师问丽丽:“刚才开车送你回来的那个大鼻子男生叫什么名字啊?”

丽丽惊诧地瞪大眼睛说:“哎,爷爷,您是诸葛亮再世啊,您怎么知道他的绰号呢?他确实就叫大鼻子史密斯。”

潘老师哈哈大笑:“哈哈,爷爷这是蒙对了。你说说,大鼻子有什么特长?”

丽丽说,“爷爷,大鼻子史密斯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是个中国迷呢。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到清华大学读博,然后留在中国工作,当然最好能和我一起在中国工作。至于他的特长嘛,我看有两点,第一是汽车玩得好,能把一辆小汽车全部拆掉。”

潘老师笑道,“这叫什么特长?”

“但他还能把这辆车全部装好,再开起来。另外他电脑玩得好,可以编好几种程序,我们同学的电脑坏了全都找他修。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他就一概不如我了。”丽丽扬起脑袋骄傲地说。

林志美插言说,“嘿嘿嘿,丽丽,你真是大言不惭哪!”说完,起身去厨房忙活了。

丽丽赶紧对潘老师说,“这是真的!爷爷,我没吹牛,您信不信?”

潘老师呵呵地笑着说,“我信,我信!我们老潘家的孩子,个个冰雪聪明。”

丽丽突然问,“奶奶和爷爷一样聪明吗?”

潘老师一愣,不知怎样回答。

丽丽很快改口问,“奶奶漂亮吗?”

“漂亮,和你一样漂亮,而且你们长得很像。”

丽丽摇着潘老师的胳膊,说,“爷爷爷爷,我长得真的像奶奶吗?我好想看看奶奶!”

潘老师说,“我的相册里有你奶奶好多好多的照片。”

“那快带我去看看!”丽丽拉着爷爷的手,来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丽丽打开自己的台式电脑,当即下载了软件,然后请爷爷上机。

潘老师坐在电脑前,熟练地输进密码,登录自己的,打开自己的相册……杨海燕各式各样的照片顿时呈现在他们面前。

丽丽激动的叫了起来:“哇噻!好多啊!奶奶太漂亮了!简直超过了好莱坞的明星。爷爷,我最喜欢中国的旗袍了,您看奶奶穿上旗袍,就是标准的东方美女。爷爷,能不能把您和奶奶的照片传到我的邮箱里,过几天我会送您一件珍贵的礼物。”

潘老师高兴地答应了丽丽的要求。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露头,大鼻子史密斯就开着他的那辆红色小汽车,载上潘丽丽一块儿回学校去了。

10

自打孙女儿回来一趟,给了潘老师一种特别的温暖。他突然觉得自己到美国都一个多月了,只对儿女们发泄自己的忧伤,却没有好好地关心过他们。

一天吃完晚饭,潘老师坐在沙发上和儿子促膝谈心,他关切地询问起儿子的工作情况。潘云鹏说他在翁律师事务所工作得很有意义,十多年来,翁律师团队为维护华人华侨的利益,同美国的个别媒体和反动势力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华人华侨的历史和中国受屈辱的历史一样,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华人华侨在美国的地位也在不断提高。

潘老师很感兴趣,要儿子多谈谈有关这方面的故事。

云鹏打了一个呵欠,抬手指了指墙上的电子钟说,爸爸,时间很晚了,我想睡了。这样吧,明天我带回一些资料,您可以自己慢慢看。

第二天晚上,潘老师接过云鹏交给他的一大摞打印资料,走进书房。他将资料摊开在云鹏的写字桌上,仔细地看起来,一幅幅波澜壮阔声势浩大的画面展现在他的眼前:

华人华侨在海外忍辱负重的历史,和中国的发展史是一样的。国弱民受气,国富民就强,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只有自己的祖国富强了,在海外的华人华侨的腰杆儿才能硬起来!

2005年1月,东南亚发生海啸,全球都在筹款救灾、追悼死难者,沉浸在悲痛之中。但美国纽约一个叫做“狂想97”的广播电台,连续三天在早点节目“琼斯小姐”中,播放了他们“独创”的丑化华人和亚洲难民的“海啸之歌”。主持人还以嘻哈风格,调侃、取笑、丑化亚裔,以热线方式与听众讨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这首歌的歌词大意如下:

阳光灿烂,我去海滩,20尺高的巨浪,把你的国家冲走,无人能从大浪中逃生。

你被大浪卷走,你最好快跑,吻着你的屁股被冲走,去寻找你的妈妈,我刚看到她被冲走,一根树杈穿过她的头颅,你的孩子将被卖去做童工。

你能听到尖叫的亚洲猪,小小的中国佬被冲走,你能听到上帝在狂笑,“游吧,你们这些狗杂种,游吧……”

节目DJ林思还插说:“我要拿枪上街射杀亚洲人。”

节目播出后,引起亚裔社区强烈反应。1月28日,华人华侨选出来的议员以及社会各界社团发动上街游行示威。两位华人议员及相关专业人士,制定了这次抗议的有效策略:组织民众游行,让主流媒体看到亚裔的怒容,对电台不仅要进行经济制裁,还要以社会名义对他们进行政治制裁,让他们遭到全社会的谴责,成为众矢之的。愤怒的抗议者们在狂想97电台办公楼前举行示威抗议,对这家电台提出几项要求:

1、 开除音乐主持人琼斯小姐。

2、 要求该电台的广告商撤出广告。要求美国联邦通讯委员会进行调查并给予罚款。

3、 要求该电台保证今后杜绝发生类似问题。

最后,在华人示威抗议的压力下,该台董事长发表道歉声明,并捐款100万美元慰问灾民。但道歉并不能平息民愤,示威抗议越来越大,不仅是华裔,还有很多韩裔、日裔、非裔和拉丁裔的人参加,声势浩大,汹涌澎湃。他们共同组织成立了“反媒体仇恨联盟”。抗议的社会范围和影响越来越大,连很多有正义感的白人也都打电话给政府和电台表示对华人的支持。最后迫使该台董事长再次道歉,并宣布解雇那两个侮辱华人的主持人和播音员。

当时,潘云鹏加入的翁律师团队也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为那些遭受不公平待遇和歧视的华人华侨打官司,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鼓励他们勇敢地走出家门,上街来参加抗议活动,发出“华人不可侮”的强大声音,维护华人移民的权益和尊严。翁律师团队也由此获得众多华人华侨的尊重和拥护。

之后,市议员刘春义在市政府举行新闻发布会,严厉批评、抗议狂想97电台的恶劣行为。刘议员还联合州议员、联邦议员一起抗议,扩大社会影响,壮大声势。

在华人华侨的猛烈抗议下,狂想97害怕了,赶紧又在广播节目中道歉,7名制作人和主持人捐出一周薪水给受灾民众。狂想97电台母公司埃米斯董事长发表声明,表示电台已经将节目中扬言要射杀亚洲人的DJ林思等四名制作人员和主持人革职开除。同时,电台母公司再捐款100万美元给亚裔灾民。

这次抗议活动取得了重大胜利,美国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将抗议的声音传遍了全美。

11

2007年1月29日,美国纽约电视台CW11频道在晚间10点新闻节目中,播出了独家报道“令人作呕的惊奇”,说一名非裔妇女在位于布鲁克林洛克威维尔高速路356号的华人“新福建中餐馆”买芥蓝鸡饭,发现一块鸡肉像老鼠肉。该台播出了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有诸如“恶心的吃惊”、“一次可怕的经历”、“我以后再也不吃中餐了”等话语。这就是当年耸人听闻的“新福建中餐馆老鼠肉事件”。

新闻播出后,社会上一片哗然,餐馆生意营业额骤降,有时降到只有10美元一天。不仅如此,餐馆还收到“你们滚回中国去”、“你们为什么卖老鼠肉?”等类似的仇恨电话。这个“新福建中餐馆”的老板就是林大佑,即潘老师的亲家公,当时甚至还接到“杀死你这个中国佬”的威胁电话。林大佑到当地的警察分居报案,警方竟拒绝受理。

其实,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当时的餐馆前台是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小林。下午4点左右,CW11一个白人记者拿着一份芥蓝鸡饭来到餐馆,说有顾客打电话到电视台,投诉在你们餐馆的外卖中发现老鼠肉。小林一看,这记者带来的那份芥蓝鸡饭已经放很久了,米饭都冻住了,芥蓝早已没有了,白饭上面放着一块鸡肉。记者问:“这是不是一只老鼠?”小林回答:“这是鸡肉,不是老鼠肉。”记者再次逼问:“这是不是老鼠肉?”小林英语不好,无法作更多的解释,只能反复地说:“不是老鼠肉。”白人记者又拿着这盘芥蓝鸡饭问正在餐厅里定餐和就餐的顾客,问他们“这像不像一只老鼠?”吓得顾客都跑光了。

CW11的记者在餐馆里一边拍摄一边问问题,当晚10点就进行了现场直播。

林大佑当夜就打电话告诉了女婿潘云鹏,云鹏非常气愤地说,爸爸不要怕,立马起诉,到法院告他们!

第二天,“新福建中餐馆”林大佑,委托潘云鹏的老师翁律师入禀法庭,状告CW11电视台,要求被告对餐馆造成毁灭性打击的经济损失及店方人员的精神伤害负责。翁律师认为这种报道明显是针对少数族裔恶意的歧视和偏见,他将尽全力为原告争取正义。

“芥蓝鼠”事件,不仅让“新福建中餐馆”生意一落千丈,也连累了全纽约的中餐馆,甚至全美国的中餐馆。美国的许多中餐馆普遍生意下滑,顾客越来越少,有些顾客一进中餐馆,就问卫不卫生,会不会卖老鼠肉?

“全美餐馆反暴力联盟”主席黄凯钧先生当晚看了不实的电视报道后,十分愤怒,后来他又收到餐馆主任的求助电话。黄凯钧认为,CW11不负责任的报道,不但直接影响了“新福建中餐馆”的生意,还给全美的中餐业带来非常不良的影响,抹黑华人形象。为表示华人的极度不满,他将联合亚裔以及华人社区、侨团举行盛大示威。只要有社团开会搞活动,黄凯钧就去演讲,号召大家团结起来,为了共同的利益,华人必须团队一致,发出我们共同的吼声。

在曼哈顿唐人街东百老汇,黄凯钧的“作战总部”就设在这里。他到处发动群众,也请人或义工到处发传单,无论是地铁口、汽车站,还是超市、餐馆,只要有亚裔有华人的地方就去发动,每天有几十个发传单的人到处跑。

华人餐馆业主和从业人员很多是福建人,各福建侨团在美力量大,势力强,这次受到诽谤式报道的又是福建人的餐馆,更容易一呼百应。

2007年2月4日下午1点30分,在曼哈顿街CW11电视台总部门前,来自各行各业的五百多名亚裔民众,强烈谴责CW11的不实报道,缺乏新闻道德,抹黑华人形象。当时报道那条新闻的白人记者格拉里也在现场,双方据理力争,毫不妥协。

2月26日,更大规模的示威再次举行,还是在CW11总部门前,近三千人参加了示威抗议。潘云鹏也参加了这次示威抗议。当天天很冷,还下着雪,同胞们都在振臂高呼口号:反对种族歧视!反对捏造假新闻!华人不可欺!CW11不专业!CW11撒谎!CW11说对不起!怒吼声响彻云天,很多过往的行人都围着观看。

参加抗议的人中有80多岁的老者,也有幼儿园的小朋友。不少人来自宾州、费城、华盛顿、洛杉矶、新泽西等地。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有些餐馆业主带着员工一起来为华人的利益抗议,意大利裔和非裔社区也各派了十多名代表前来声援和支持,他们举着两米多高的塑料充气老鼠,高喊着抗议电视台捏造假新闻的口号。

示威现场搭建有临时指挥台,台上有本次抗议活动的总指挥黄凯钧、华人社团联合总会主席、福建同乡会主席、长乐公会主席等著名侨领。示威者一边高呼口号,一边高唱《团结就是力量》、《男儿当自强》、《中国心》等中国歌曲。市议员刘春义和总指挥黄凯钧带头呼口号,人们齐声响应,一句中文,一句英语,喊得大家热血沸腾。

潘云鹏当场被深深感动,他觉得刘春义、黄凯钧好酷。人民选出来的议员为人民服务,为民众分忧,这是选举的力量,这是华人团结的力量。

总指挥黄凯钧在台上大声说,今天的示威活动,除了谴责抗议不负责任的新闻报道抹黑华人形象、使整个中餐业遭受重大损失外,还要借这次抗议示威活动发出“华人不可辱”的正义的声音,维护移民的权益和尊严。

正在华人抗议CW11的示威活动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又传来了广播节目“狗窝电话秀”搞恶作剧、在节目中假借打电话订中餐公然辱骂华人的恶劣事件。

“狗窝电话秀”是美国三大广播电视网之一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所属的电台的招牌栏目之一,每天通过调频播出,收视率相当高,由杰夫和埃华维斯两人联合主持。在2007年4月5日的特别节目“中国食品”里,杰夫假称自己订餐,打电话给一家中餐馆,对一位华裔女接待员和两位男接待员使用了带有侮辱和性调戏语言,内容下流污秽,直接针对华人。每次用侮辱语言“订餐”时,比如“狗娘养的”、“去参观看你的裸体”、“我想摸你火辣的屁股”等,广播间都会传出阵阵笑声,订餐过程在电台持续了6分10秒。

这个节目播出以后,众多华裔非常愤慨,非裔和其他亚裔也觉得主持人太过分了。纽约的华人社区和亚裔团体很快行动起来,组织一千多人到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大楼前举行盛大示威活动,大家群情激愤,大声呼喊口号,强烈抗议侮辱华人的节目在电台播出。

市议员刘春义带头发出抗议,这类侮辱性节目经常取笑、嘲弄、侮辱不同族裔,他强烈要求赞助商撤出对该节目的投资和广告,关闭该节目。还有全美最大的亚裔民权团体美华协会,联合其他华裔组织发布联合声明,强烈谴责这个侮辱华裔的节目,要求两名主持人向公众道歉,并呼吁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解雇这两人和这个节目的制片人。

2007年4月23日,迫于公众的压力,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女发言人马里奥发言说,杰夫已经通过当天的节目进行公开道歉。两名主持人杰夫和埃华维斯已被停职停薪,等待进一步通知。而“中国食品”节目,也于4月21日被撤下。

5月11日,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正式宣布,撤掉播出订餐辱华内容的“狗窝恶作剧电话秀”,解除两名主持人和制作人的所有工作,并不允许回到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旗下的任何一家电台工作。同时赞助商宣布停止广告播出,这就给美国媒体发出一个明确信号,在播放任何侮辱、嘲笑亚裔的节目前要三思而行,广告商也不能容忍对少数族裔进行侮辱的节目。这次激烈较量,也给美国主流媒体一个非常鲜明的印象:华人不可辱,华人也有自己的底线。他们已经意识到华人的力量,如果不妥善处理,将会引起更大的示威和抗议。

12

潘老师看了儿子的资料后,心里有一股火苗在慢慢燃烧起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正义感不知不觉被激发出来。他坐不住了,也睡不着了,在书房里转来转去。他脑子里的激素正在刺激大脑膨胀、发热,他站在窗户前,对着窗外说:我要振作起来,我要参加战斗!

潘老师打开云鹏的电脑,首先给自己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我看美国”,然后一、二、三、四、五地分别建起许多小文档,一篇一篇地写了起来。

林志美看着公公每天忙忙碌碌的埋头写作,怕他累坏身体,就变着花样给潘老师做些好吃的饭菜。可每次就餐,潘老师都心不在焉,匆匆填饱肚子后,一头扎进书房,趴在键盘上敲起来。

一周之后,潘云鹏受理的一宗有关华人房产权的案子结束了,他从新泽西飞了回来。

林志美看到云鹏,担心地说:“你终于回来了,爸爸这几天一直关在书房里写东西,我做了很多有营养的饭菜,他总是慌里慌张的,没吃多少。你要劝劝爸爸,毕竟年纪大了,要悠着点。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

潘云鹏笑着说:“没事。美美,你不用担心,他以前写东西更玩儿命,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喝一缸子白开水,我妈管他也管不了,只能由着他了。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很高兴,他沉默快两年了,现在终于爆发出来,他就再也不会抑郁了。”

林志美听了连连点头:“哦,你说得对呀,人就怕闲着无聊啊。”

就在这时,沙发旁边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了,潘云鹏拿过话筒:“Hello,How are you?……”接着又说,“我当然会中文啦,我还会标准的武汉话嘞!有么事,你快说……哦,这样好不好?你先挂机,过一下我给你打过来。”然后转过脸来对林志美说,“快去叫爸爸来接电话。”

林志美进书房叫爸爸有电话,潘老师快步走出来。云鹏说,“是江城晚报的电话。好,通了,爸爸,给您。”随手把话筒交给潘老师。

潘云鹏笑着对林志美说,“走,老婆,我们做饭去。”

吃过晚饭,潘老师坐在沙发上喝茶,脸上溢满笑容,跟儿子说起了家乡《江城晚报》的事:“前两天,我给报社编辑部传去几篇文章,编辑主任老姚很感兴趣,他和主编商量后决定,给我专门开辟一个栏目叫《潘问美国》,从下周一开始每天刊登一篇。”

潘云鹏听后连连夸奖:“爸爸,您太了不起了,真是宝刀不老啊!这就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潘老师飘飘然起来:“这话我爱听。真是知父莫如子啊!”

一天黄昏,吃过晚饭,潘老师对云鹏说:“我到美国来已经五十天了,我该回去了,你给我订机票。不要挽留我,我回家有很多事情,一个是老年大学要我讲两门课,二是我要把在美国的所见所闻写一本书。昨天我打电话回去,和老年大学、出版社都说好了,他们要我快点回家。”

云鹏点头答应,“行,那我马上打电话订机票。爸爸,您带着任务回去,我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了。”

不一会儿,云鹏说,“机票订好了,后天上午11点30分的。您看可以吗?”

潘老师高兴地说,“很好,很好。”

13

周日一大早,潘老师和儿子儿媳都早早起来,吃过早饭,收拾好行李,一家人上了汽车,向纽约机场驶去。

到了机场大厅,时间尚早,一家人站在入检口话别。

云鹏有点伤感,父亲已老,还要如此长途奔波来看儿女,他握住父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爸爸,您就要回国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我们做儿女的不能在您身边尽孝,您可要保重啊!……明年暑假,我和美美会带着丽丽,飞回武汉来看您……”话未说完,眼泪先淌了下来。

林志美赶紧把潘云鹏拉到身后,张开双臂给潘老师一个暖暖的拥抱:“爸爸,您一点也不老,您看您多了不起,一步跨越太平洋,飞来飞去两万里。”

就在此时,从大厅门口急匆匆跑来一位红衣女孩,后面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大鼻子金发男孩。潘丽丽拉开妈妈,一把抱住潘老师就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说这:“爷爷,爷爷!我终于赶到了!”

潘老师抱着丽丽,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哎呀,丽丽,我的好孙女,你可算来了。这些天,爷爷真想你啊!”

这时,潘丽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本本,塞到爷爷外衣口袋里。然后又抱住爷爷亲了两下,“爷爷,您可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好好地写书,耐心地等着我呀!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就报考华中师范大学,去爷爷的母校读研。到那时,我就可以住到爷爷家,天天守在您身边,听您讲我们国家的历史文化。您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

潘老师使劲地点着头,高兴地说:“好!好!好!爷爷一定耐心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丽丽伸出右手的小指,说:“爷爷,来,咱们拉钩!”

波音飞机在碧空里平稳地飞行着,潘老师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然后拿出孙女临别时送给自己的小本本,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一张张经丽丽和史密斯的巧手PS成的色彩鲜丽的照片呈现在他的眼前:第一张是三个人的合影,丽丽穿着红裙灿烂的笑着,左右两边拥着同样笑容灿烂的爷爷奶奶;第二张是潘云鹏、林志美搂着丽丽的合影;第三张是丽丽和奶奶在文化广场上美妙的舞姿;第四张是在武昌公寓,丽丽和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一家五口幸福的全家福。……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娟秀的汉字:亲爱的爷爷,等着我!我爱您和奶奶,我爱中国!

潘老师捧着相册,视线渐渐模糊……

(字)作者:曾文寂 付宇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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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2/1 0:4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