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无疾而终 |
正文 | 那是十七岁冬天的夜晚,高空有大片绚烂的焰火喧嚣怒放,像大簇火花般耀眼明亮。映花了整个城市破碎的面孔。焰火其实是有很多种色彩的,但因为绽放时光太耀眼所以看不到了,很可惜。清秀喜欢这么说。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呵出暖暖的气,烟雾状挥散在空气里。她紧紧攥着小漠的手,手心里都是湿漉漉的汗液。 小漠,小漠你喜欢和我看焰火吗。清秀转头过来,笑着问。她身边那个穿黑色风衣的如月般清冷的少年,是她七岁那年那个魁梧的胡子叔叔带过来的哥哥。小漠刚来的时候,脸就像一块透明的冰似的,那么冷。倒是清秀跑过去拉着他的袖子清脆地笑起来,说,好俊的小哥哥。清秀笑起来时,嘴角边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是常常会和他说话的。小漠,你看妈妈给我新买的花裙子好看不。小漠,刀刀把我的油画棒弄断了一支。小漠,今天老师表扬我了哦。 小漠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有时在忙着在画板上调色,有时则是闷在角落里看书。清秀却一直没叫过小漠哥哥。即便是在学校里见了面,也只是轻轻喊一声,小漠。然后对着他露出一张非常明亮温暖的笑脸。清秀是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女孩。 清秀10岁时,小漠15岁。清秀不再能够经常与小漠见面了,小漠愈加不爱说话,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总是很安静。但后来清秀时常能在小漠房间里发现一些细碎的烟粒,四处零散开,有呛鼻刺激的味道。清秀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些烟粒时,心就暗暗地疼起来。后来她仔细地捡起一小截烟头,用手轻轻地碰落上面的灰尘,然后很紧地握在手心里。 小漠再回家时,一眼就看见清秀就靠在他房间的窗户边上,穿着一条淡蓝色裙子,眼睛明亮得像一潭湖水,泛着潋滟的波光。小漠。清秀低声叫他。 有事么。小漠问,一边把书包甩到地板上。 小漠,不要抽烟。 小漠这才很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她,眉毛挑得很高。他眼光里的清秀果真那么坚强,目光没有一丝退怯。清秀双手紧紧握在背后。略微攥得紧了,有点酸痛。 清秀,不要告诉别人。小漠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坐回了自己书桌旁。清秀侧过身体,明晃晃的眼睛里明显有了清澈的液体。清秀咬了咬嘴唇,泪水终于没掉落下来。然后清秀很快地跑开了。 第二天,小漠却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盒已经开封的烟盒。但烟盒里有一半的烟支却已经被抽走。小漠心里一震,他转身冲出房门。 清秀。小漠走到清秀的房间里,看见清秀一双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眶都被薰红了,清秀在迷蒙的烟气里被呛得东倒西歪。她侧过眼,才看见小漠探询过来的目光,脸刷地就红起来。小漠……清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点也不好玩!清秀一把抱住了小漠,头埋在他的腹部哽咽起来,再也不玩了。小漠。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呢。 小漠,不要再抽烟了好么。清秀哽咽着说。小漠摸了摸清秀柔顺的长发,低声说,傻丫头。 清秀有很常一段时间没有在小漠的房间里看到烟粒了,清秀的笑容又开始明媚得像暖暖的阳光。但是清秀不知道小漠的烟被藏匿在小漠随身的那个包里,小漠在除了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随手点燃那微星的火光。小漠一直是寂寞的。 清秀其实也能够看得到,小漠那双渐渐浑浊的眼睛,没有丝毫焦距。酷寒在其间若隐若现。小漠的身影在黑夜的路灯下,有沉静的落寞和孤独。清秀总是跟着小漠的脚步,看着他的影子在她的脚尖处若即若离的样子。直到很久后有一天,小漠的影子旁边,又多了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温婉的长发女子,白皙的皮肤和温柔的大眼睛,是学校里出名的学姐。能歌善舞,有修长的身段和妖娆的美貌。那晚亦不是清秀第一次遇见她。就在以前小漠房间里,她曾看见过一张女孩侧脸的素描,如此鲜明美丽的轮廓。她叫,苏云。 第一次看到那张素描时的清秀,心底里就泛起一丝莫名的忧伤。疼。阳光从窗户外照耀进来,打在清秀半截手臂上,烙得她浑身发烫。清秀的双手紧紧捏成一团。 黑夜似乎没有尽头,这条路也没有。清秀隔着前面的小漠和苏云老远,就站在那儿不动了。清秀觉得自己的身体僵硬了,连动一下的气力也没有。眼光却凝视前方两个人的身影,小漠突然俯身下来。他的双唇紧紧贴着着苏云的双唇。隔得很远,清秀看不出小漠脸上有怎样的表情。 清秀其实很想飞跑过去,然后大声质问小漠,你在干什么?!可是身体里一丝奇异的苦痛在发胀。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小漠,唇的味道是不是很香。有没有香烟那么香。你爱上了香烟也爱上了唇。但是,却不会再爱上我了。 小漠。清秀想,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是分属两个不同世界的。就像光和黑暗。无法溶解,无法陪伴。小漠,所以我只能远远观望你,我进不去你的世界。所以只能默默地在你背后,而你亦从来不曾回过头。 不久,清秀十四岁。小漠十九岁。清秀开始变得安静下来。那年春夏之交,家门外的一棵樱花树开满了粉色的樱花,飘扬在略微清冷的风里。清秀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嘴角边有一丝淡淡的快乐。 清秀总能在学校里遇见一个男孩子。有时候,从高高的教学楼上的玻璃往外看去,就偶尔能望到那个穿白色T恤,笑起来明爽纯净的男孩子。清秀很喜欢他的笑容。他和小漠是不一样的,清秀想。也许他是适合我的男孩子。清秀心里静静地涌荡着一丝幸福。 清秀开始注意打扮自己,穿着纯棉的干净的长裙,将长发披散下来,看上去温婉得倒真有些淑女的气质。清秀出现在那男孩子面前是在学校的一场活动后,散会时清秀走到男孩身边,要求他填一张表格。却又附带着跟他打招呼。我叫清秀,你呢。 男孩子的眼光亮起来。清秀,是你啊。小漠的妹妹,对么?我叫臻木。 你认识他?清秀倒是有些吃惊,眼底泛起一丝光芒。嗯。对啊。臻木笑笑,有阳光的味道,他说,小漠虽然外表冷漠了些,可是他那有你一张照片呢。不过那是你很小的时候,我们都常为这事打趣他呢。 清秀的脸略略红了一下,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半边面孔。可是清秀无法原谅小漠。可到底无法原谅他什么呢?他爱上了别人么?明明是没有理由的啊。 小漠很快就开始离家不归了,好几天清秀都没有碰到他。清秀心里惊慌,父母也都着急地四处派人打听。清秀心里想,会不会是在苏云那里呢。于是急急忙忙跑到学校,要来了苏云的电话。可拨打后才发现,竟是空号。 清秀整整跑了一天,觉得浑身都倦得要散开了。黑夜里,清秀在巷子里慢吞吞地走着,感觉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从脸上掉落下来,然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起零碎的火花。清秀想,小漠是真的不再需要她的。或者说,小漠从来都不曾需要过她。 幼年的时候,小漠就是如此孤独。是自己,是自己根本无法失去他。想要陪伴他,看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对小漠,由一开始那份不知何所起的同情慢慢衍生成了依赖。或许是早已习惯了睡觉前能被他的双手捏捏自己的脸蛋,或许是早已习惯他说,好乖啊,睡去吧。或许是早已习惯他淡得像烟雾似的眼神。然而这些习惯都是她的。都只是她的。罢了。 可是突然,清秀的身后响起一连串踉跄的脚步声。啪啪地想。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浓烈的酒气味。清秀忙伸手擦干脸上的泪,一转过身,看见背后竟是失踪好久的小漠! 小漠的衣服脏乱得不成样子,嘴里吐着浓烈的酒气和胡话,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清秀跑过去吃惊地低声说,小漠。小漠身子一倒就栽到清秀怀里。 小漠……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清秀。小漠口里喃喃着,眼光浑浊地注视着昏沉夜色里的女子。是真的她呢,月光照耀她淡淡的侧脸,像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么清澈的眼神,是清秀啊。是小漠的清秀啊。他突然伸出手,缓缓抚摸着清秀的头发。然后用力地吻住她的双唇。 清秀在那瞬间几乎要窒息。可是小漠的气味靠得这样近。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小漠……话语却哽咽在那炙热的吻里。 已经没有选择了么。小漠的心在虚空里起起伏伏,难以忍受的窒息感。或许从最先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注定了没有选择。清秀。 从很小很小时候,最初的见面。你就笑着对我说,你叫清秀。你对我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境。梦境太美,可是也太容易破碎。但是你的笑容太真实,真实得触手可及。 你从来不曾看懂我眼睛里藏匿的感情。因为感情是不能被泄露的。尤其是这样被诅咒的感情。一分一毫,都可能会扎伤彼此。 七岁时,你从商店里满心欢喜地捧出一小盆仙人掌,然后看着上面毛茸茸的刺说,小漠,仙人掌是很坚强的植物呢,我会好好照顾它的。不久在你精心照料下,那盆仙人掌真的开花了,是淡淡粉色的点状花朵,你站在阳台开心地笑得好甜。你总是喜欢伸手去触碰仙人掌那些坚硬的刺,不管被教训多少次,你的手被扎得乱七八糟,你还是会那么做。你轻声对我说,如果没有人触碰它,它会多么失望。你说,仙人掌很寂寞。可是清秀,其实你才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不是么。 我可以看见你眼底那缕淡淡的忧伤。在无数深夜,这忧伤就在我心底里丝丝动着,泛滥着,疼着。是钻心的疼啊。清秀,我的清秀啊,我在你的心里,是不是就是那一盆仙人掌呢。我任由你碰触我,然后我们一起疼痛。 清秀,可是我不要你为我疼痛。 很久后那盆小仙人掌死掉了,它的刺不再尖锐,慢慢地软下来,像棉絮似得在你瞳孔里凋谢。你疼得都快哭了,你一直在自责。你问我,小漠,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总是触碰它的刺,所以它才会死掉呢。小漠,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我…… 我第一次拥抱你,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公园。 你抱着那小盆死去的仙人掌跑出了家门,在雨水里就像失去了知觉一般慢慢走着。那些雨水从你头发上啪嗒啪嗒掉落下来。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仙人掌在你怀里,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我叫你,清秀。你听不到。 你把仙人掌埋在公园的花坛里。我看着你的眼泪跟雨水交错着飞扬在脸上。你的双手沾满了公园花坛里黏湿的泥土,那些泥土弄脏了你的脸庞和你那条粉白色的长裙。我走过去时,你的身体在雨水里瑟瑟发抖。然后我拥抱你。那是我第一次拥抱你。 清秀,你的身体好凉。凉得像一块冰。 你说,小漠,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我啊。 清秀。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清秀。爱,也会变成伤害。清秀。你从来都不曾明白。当我们第一次遇见时,你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在消融我心底的冰块。清秀,你太温暖。可是你不明白,一株仙人掌,在它成为仙人掌的时候,它就注定了不能再接受任何爱的触碰。小漠只有在一块冰的时候才是小漠,小漠不可以接受融化。 清秀,否则我们会伤害彼此。 清秀…… 躺在床上的小漠微微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床边蹲着的女孩子。 小漠。清秀伸手,给刚醒来的虚弱男孩子换了一块手巾。小漠,有没有舒服一点。你睡了好久。清秀眼底的光芒还是温暖而明亮,小漠微微侧开了脸。 清秀,我有些渴。 你等等。我给你去倒水。清秀起身跑出门,小漠看着清秀光洁的脚离开房门,心底里一阵微微的疼。醒来之前是一个雨夜么,是不是曾做过了什么。清秀。我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对你。 可是清秀再捧着杯水回来时,床上的小漠已经不见了踪影。小漠?!清秀呆呆地站在床边,一杯水从手中坠落,溅起来大片。溅湿了床单。 小漠自那次失踪,就真的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清秀变得沉默起来,原本甜婉的笑容里却似乎有了一道始终抹不去的浓重阴影。后来清秀上大学,和那个白衣服笑起来很明亮的男孩子谈恋爱。那就是高中时认识的臻木。他每次吻她的时候,清秀都会情不自禁地幻想另外一个男孩的气味。那淡淡气味在她的头发和身体里来回萦绕。 臻木带着清秀去坐摩天轮。清秀从玻璃窗外看着整个世界在她眼里变动,慢慢地划出一条曲线。这时候不远处有人在放焰火,那大片绚烂破碎的火光一瞬间烧灼清秀的眼睛。清秀于是就想起多久之前和小漠一起观望的那场旺盛的焰火。黑夜里她温暖的笑容和小漠安静温柔的眼神。 臻木说清秀,你不快乐。 那时候他细长的双手就轻轻触摸清秀柔顺的长发。一缕头发粘在清秀的颊边,臻木用手拂过去时,才看见清秀脸庞上的泪水已经模糊了。清秀。 摩天轮依然没有停息地转动着,而摩天轮上坐着的女子已经泣不成声。一切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么。小漠,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清秀抬起眼来,凝视面前的男孩子,一瞬间,觉得世界变得如此陌生。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差异。她拥抱他。 她问,臻木,能不能永远爱我。 却是始终听不到答案。 许多年后的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像棉絮状的雪花带着蚀骨的冰冷侵袭而来,清秀穿一件紫色羽绒服慢慢地走过熟悉的街道。脚踩着冻结的冰雪上,有细碎摩挲的声音,像温柔的抚摸。清秀的身体在雪中慢慢地变僵。那个时候,清秀只是清秀。 许多年后的清秀不再是小漠的清秀,亦不再是臻木的清秀。她只是清秀。 爱是毒。不能转移不能消逝的毒。时光会慢慢冲淡它的毒性,但是留下的疼痛依旧会泛滥在午夜的静默里。清秀终于发现,原来自始至终,她也始终逃不开对小漠的爱。如果要求臻木去代替小漠,那么对臻木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清秀微微垂下眼睑。突然下意识地转头看去。这走过的白茫茫的路段,是如此空阔。雪花继续下坠,而那长长一条雪路上都散满了她凹进雪里的脚印。是一场太过绚烂的空洞么。清秀的眼泪淹没在冬季的街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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