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寒冬冷暖 |
正文 | 十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跟着父亲步行去县城。我不喜欢和父亲在一起,可是除了他,我别无选择。 县城在我们家乡西北方向约三十里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去县城,很新奇很激动。半月前的一天,我在茂陵学校上高二(以前叫农技班),县文教局派了一位工作人员带着介绍信找到校长,说是今年恢复高考,要从还未毕业的高中生中选拔学习好的学生去参加高考。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学制由春季制要恢复成秋节制。上高二的学生不能算应届毕业生,再延长一学期要到七八年夏天才毕业。已经毕业快一年的七六届高中毕业生才算应届。 我们农技班由七六年初建班时的七十名同学,已经流失到只剩下三十几名同学。象春风吹进死水潭一样,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扶风县文教局还知道在五泉公社茂陵学校还有一个由农技班改成的高二班。学校马上组织考试,在杂草中寻找中草药,在矮人堆中挑高个。按学生人数比例,在其他同学羡慕的眼光中,我和高新强被选中了。当年的班主任马老师马建儒,很敬业很热情也很爱自己的学生,一切要参加高考的报名手续都由他来督办。因为时间催得急,从来就没有照过相的我,赶紧步行到十里以外的绛帐火车站去照相,当时的技术和条件要等一个星期才能取出来。费了一番周折,总算赶到上交报名表之前拿到了相片贴了上去,没人告诉我要摘掉帽子,照相馆的师傅也不提醒,最终拿到手的是带着帽子一寸半身相片。 不久,准考证下来了,马老师把准考证交给了我和和高新强,我俩被分在扶风县城的五七中学考场,而其他由各大队报名的考生都分在家乡附近的杏林高中和绛帐高中考场。马老师告诉我俩如期要去准考证上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准时参加考试,只是没有告诉我们去县城考试两天食宿怎样解决的问题。 我当时很天真很幼稚,认为从各大队报名的考生没有经过选拔很随意,不管你以前学习好坏,基础怎样,只要你愿意报名,都会拿到准考证去考试的。而我俩是经过选拔出来的,是人才,又被重点放在县城的重点考场,我们考中的可能性要比他们大,几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了。我们考试的条件要比他们好,我们去考试县上肯定会提供住的地方。拿到准考证后,我整天翻过来翻过去的看个不够,兴奋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做梦都在想着坐在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和生活,憧憬着看到亲朋好友及乡邻同学羡慕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笑着从梦中醒过来。 那天,我和父亲背着两个书包,一个书包是复习资料我背着,一个书包装的是母亲烙的切成四方块锅盔父亲背着。对着西边的太阳,我们一路步行走到了扶风县城。很快我们找到了考试的考场,象要过盛大的节日一样,到处贴着红色的标语,到处插着飘扬的彩旗。考场的接待处设在扶风高中,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是一个穿着黄军棉大衣白白胖胖的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很精神的小伙子,他问我们是哪个公社的,父亲回答是五泉的,他又说五泉公社来县城的考生不多,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住的地方。很快他带我和父亲走到了一座教室门前,打个教室的门说,晚上就住这里吧! 天啦!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当时就愣在哪里。教室的桌椅全部被搬了出去,窗户上缺少的玻璃用报纸裱糊上,南北靠窗户两边都被铺上厚厚的麦草,南北走向的教室中间东西方向留一条走道,走道两边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木头横排着拦挡住麦草。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没带被褥在这里怎么能睡?父亲也同样楞在哪里,没了主意。我们俩父子就在寒风中站在扶风高中的院子里,看他把我怎么办?我知道小气的父亲舍不得花钱,根本就不会考虑让我住旅舍的。那时候住店都要拿介绍信,没有介绍信拿着我的准考证去试一下也未尝不可。我太了解父亲了,根本就不往那方面去想。 怎么办?怎么办?我站在父亲的身后,一筹莫展的一对父子就傻傻的,痴痴的,呆呆的站在哪里。 “柏林!我把你引到你改娃姑呀去,你改娃姑呀屋就在南台呀呢!”父亲突然这样对我说。 改娃姑!就是同村常叔的姐姐。我认识她,她的家就在扶风县城西边土坡上的南台村,距离县城很近。每次回娘家,她都要来找母亲聊天,到大门口就一直呼叫着二嫂走进来。 好哇!去就去,去住哪里也好,我白天来县城考试,晚上回她家去就睡两晚也行呀。心里这样想,却没有吭声。我缩着脖子,两只手筒在袖管里。我不想和他说话,和父亲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 可是父亲这样说了,站在那里却并不动,不知道他心里又有什么顾虑。 …… 天无绝人这路,绝境逢生,救星来了! 突然我看到了我的同学高新强,在这样的绝境中,在离家三十里外的县城,在这个冬天寒冷的黄昏,能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而且还是我的同学。我很激动,他也很激动。 高新强拉住我的手,问我怎么现在怎么会在这里,我和父亲就把我们所遇到的困境对他说了。他当机立断就说今晚就跟他们挤一挤,原来茂陵大队建筑队正在扶风高中搞建筑盖办公楼,新强他哥就是从各小队抽出来这里做工的社员,高新强投奔他哥早就来到了县城。我一直想着自己的好事,就把和我同来县城考试的高新强给疏忽了,还是同学好。高新强他哥,一个瘦小的小伙子,远远看到他弟在和我们说话,走了过来,很热情的邀请我如果没地方睡就在他们宿舍挤一下。父亲觉得把我交给他们也就放心了,于是就决定马上赶回去,拉着新强他哥的手对他说: “那我就回去了,那你给娃黑了寻个住处!”言语之间有感谢之意,但我们那里的人语言表达拙厚,一般轻易不说感谢这两个字。 “叔!那你回吧,他在我这里没问题。”他接过了父亲提在手上的干粮书包。 父亲很快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块钱塞给我就扭头朝外走,依依不舍的边往外走边回头看着我,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冬天昼短夜长,天快黑了,父亲还要一个人孤独的摸黑走路赶回三十里之外的家,不知在农村漆黑的土路上要走多长时间才能走到。我那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在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们一起走向他们住的宿舍,这应该以前是仓库吧,东西走向,没有窗户,门朝南开,宽度有三间。靠北墙用木板支一排木板床,他们睡觉的时候都头朝外,卷成被筒,一个挨着一个睡成一排。南墙上钉了很多钉子,挂着生活用品及工具。没有顶棚,木头房梁上孤独的吊着一只昏黄的灯泡。 进去以后,我朝右拐,把我的两个包放在南墙下。抬起头,一个躺在床上睡觉的汉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家应该就在茂陵大队小东队,我上学时天天从他们村经过,我认识他。一个多月前,他的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儿突然失踪了,我天天早上黑蒙蒙的去学校时,碰到他们家人失魂落魄的四散走开向四面八方出去寻找,晚上夜幕降临我放学回家时,又会碰上他们家人失望而又心急如焚的往回赶,我还在路上碰上过他几次。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队上的人在他们村东坡上面的河渠里发现了小女孩。那天我刚好放学回家,大老远看见那条大路和河渠交叉的地方围了好多人,很吵闹,走向跟前去看到几个人正蹲在河渠上洗手。再往前走,往右拐,看到路边放着那具从河里捞上来的小女孩的尸体,全身赤裸,呈泥土色,看不清五官了,还能看见农村小孩剃头后头顶前额部分蓄留的头发,身上有些地方由于在水中浸泡的时间长了,都发蓝发青发紫发黑,仰躺在哪里,四肢弯曲成固定形状,乍一看还以为是商场里卖的橡皮娃娃。距离小女孩尸体西路边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一袭黑衣,皮肤黝黑、头发花白、悲痛欲绝的老妇人声嘶力竭呼天抢地的哭喊着女孩的名子,拼命向前扑向小女孩,有四五个人死命拦住他不让她靠近。我心里酸酸的,沉沉的,没有停留,疾步的从旁边走了过去。第二天凌晨我去学校,经过他们村子时,整个村子还在沉睡中,静悄悄的,女孩的尸体不见了,不远处的那条淹死小女孩的河渠河水还在无声无息的流淌着。 时间不长,他起床了。我这才看清楚了他,国字脸,眉眼细长,眼珠子很黑,鼻子高挺,个子很高,骨架大,身材很魁伟,脸色稍微有些泛红,皮肤稍显被一般人粗糙些。胡子很多很黑,一直长到脸颊上。戴一顶黄军帽,穿一件黄军装上衣,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们一家人的长得很相象,尤其是皮肤,陌生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他和他父亲及妹妹,肯定会认为他们是一家人。此时的他,眼睛里有些许红丝,眼神很忧伤,失女悲痛的阴影还没有完全从他心里退去,看起来很落寞。应该是工友都怕触及他的伤痛,都不敢和他太多的说话。倒是他主动和别人说话,说是咱们那里来了两个娃在这里考试,还问我家在哪里,我说我在夹道村。 …… 夜深了,我该睡觉了,明天还准时去考试,新强他哥也一直未安排我跟他那个工友睡,我尴尬的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忘了安排还是没有能力安排还是无法安排。 高新强很快上到一张床铺上去,脱掉衣服穿着贴身布褂子钻进被窝里睡觉了。睡觉前还对我说;“你随便睡到那个铺上去都可以。”以后他就不再理我了。 我敢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我有那么大的胆吗?万一被人家一脚踹下去怎么办? 我还那么尴尬而又难堪的站在门口。 做工的工人都陆陆续续回来睡觉了,走进来,又走出去,一个一个象看动物园的怪兽一样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有。最后都各自爬到自己的床铺上去睡觉,没有人理我。人又不是他们招来的,他们自然不必考虑我的睡哪里问题。 我无法现在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痛苦和无奈应该是有吧,尴尬和难堪也应该是有吧,还有愤怒和不满也应该是有吧!还有很多很多…… 他,失女汉子也看着我从我的旁边走过去上到他的床上睡觉了。不过他的目光除了吃惊和不解外,还多了一份怜爱和同情。他也没有说什么,无声无息的爬到自己的床铺上脱掉衣服,看了我一会,钻进被窝里睡觉了。 我还是尴尬难堪又无奈,凄凄惶惶的站在门口,心酸的想掉眼泪,看样子,我今晚卖不掉了。 …… “咦!那你今晚就睡我这里吧。” 他,失女汉,终于不忍心我一直可怜兮兮站在那里受冻,从床上坐了起来,扭过脸,对我说。 我如获大赦,如释重负,心里热呼呼的,差点掉了泪,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的爬上了他的床铺。 他的被子是黑棉布里子,大红花洋布面子,单人褥子上铺的是红花格家织布床单,被窝里有一股浓浓的男人体味。我脱掉棉衣棉裤,压在被子上,把书包拿过来枕在头下,缩进了他的被窝。在这个特殊的寒冷的冬夜,我和一个不相识的邻村汉子睡在一个被窝,由于冷,俩人紧紧的贴靠在一起,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我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日后我出息了,一定要报答他,一定要感谢他!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我知道他床铺的位置,也知道他愿让我跟他睡。就象自己的床铺一样,脱掉衣裤,钻进他的被窝里睡觉。他回来看到我睡在他的被窝里,站在哪里看了我好长一会,终于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爬上床,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 自始自终,我没有说出感谢的话,我和他只说了两句话。 …… 三十二年过去了,我没有兑现当初自己的承诺,一直没有找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失败,很自卑,没有勇气去找,无颜去见他。两村相距不远,我也一直没有在路上或集市上碰见过他,倒是他的父亲和妹妹我见过几次,至于他的母亲老婆和孩子,由于印象不深,就是站在我的对面我也不认识。 今年过年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心里越来越强烈,我一定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当面对他说一声谢谢。或许他早已把那件事早忘记了,不过就是跟他睡了两个晚上,他又没有什么损失,换了其他人看到有人落难也会这样出手相助的。但我不这样想,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认为他心地善良,忠厚,难得的好人,可信可交。他在我落难的时候救了我,我要让他知道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我心里一直在感谢他。我老了,他也老了,我47岁了,他也快60岁了吧。要再不去找他,或许就永远失去机会,遗憾终生。我没有亲兄弟,我想叫他一声大哥! 经过打听,才知道他叫张印周,他不是独子,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印拴,当年参军不在家。老父亲已过世了,老母亲还健在,他妹妹嫁在万家村。还知道,他当年失去一女后,后来又于79年及81年又有了两个儿子,好人有好报。今年春节前给最小的儿子娶了媳妇,现在有一个五六岁的孙子。最让我意料不到的是,他还和我是连带的亲戚,他的堂哥是我老婆的姑父。这样的说来,按辈份,我应该叫他叔。 费了一番周折,他终于坐在了我对面,恍惚觉得是当年他的父亲,又觉得他的堂哥,我老婆的姑父。他老了,还是那么魁伟,面容很和善,目光很慈祥,背已经驼了,戴一顶蓝帽子,当年的黑胡子现在变成了满脸黄胡子,穿衣打扮干净利落。当我说明我的来意后,他说他都忘记了,不记得了,他还说我变化很大,不是我提起,在其他地方他都不敢相认。我也才从他嘴里才知道高新强他哥叫高新章,他一直叫他章章。最后当我把准备的一份只有十块钱微薄的礼物送给他表示感谢时,他大感意外,紧紧的一直抓住我的手,一直在笑着拼命推辞。他的手掌很大很削瘦,青筋凸现在手背上。我握着他的那双虬劲有力的大手,觉得困绕在我心里多年的疙瘩终于解开了,我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我无遗憾了。虽然我没有能力在经济及生活上帮助他,可是我终于让他知道,当年那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我一直在感谢他。 他,张印周,我的哥!我的叔!祝福你!! 好人一生平安!!! 二〇〇九年九月十二日于昆明昆阳镇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