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词典首页

请输入您要查询的文章:

 

标题 春风沉醉的晚上
正文

写下这个故事我很矛盾,很犹豫,我的心情很复杂,很沉重,很苦涩,很酸楚。它是发生在我的家庭、我的亲人之间的故事,写与不写我一直在踟蹰不定,但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把它写出来。

……

一九七五年,我在曹家学校上七年级。阳春三月底,也就是快到清明节的时候,学校组织五年级以上的高年级同学统一集中步行去眉县常兴火车站的扶眉战役烈士陵园扫墓。说是扫墓,其实也兼有春游和踏青的意思。一天时间,早去晚归,中间午餐自带干粮解决。其实在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已经组织去过一趟了,这次又去,同学们还是很高兴,奔走相告。那时候的农村学校很闭塞,交通不方便,没有电视看,报纸也很少能看到,听收音机也是很奢侈的事。毕竟能到外面去逛一圈,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另外让大家最想望的是中午的这顿干粮,那个年代很缺吃,家家几乎一日三餐都吃玉米面粉做的饭,早饭是玉米糁熬成的粥,中午搅团,晚上又是煎搅团。做馒头也是玉米面蒸的粑粑馍,有时做面粉馒头女主人也要向里面掺进去很大一部分玉米面,能吃上面粉做的面条和馒头就觉得象过年一样难得。我很挑食,常常咽不下去玉米面做的饭和粑粑馍,饿得面黄饥瘦,不长个子,挺着个大脑袋,排座位站队一直第一,就象电影里的小萝卜头一样。那时候我非常自卑,经常会担心自己得了侏儒症长不高。母亲心疼我,常会给我偏吃但也不可能给我天天开小灶。这次我去远处一天,她肯定会烙一块不掺玉米面的锅盔给我带出去吃。想到那一天能独吞这块全部用小麦面粉烙的锅盔,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想在那个时代其他同学的想法都和我应该一样吧。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母亲,她答应了。

那几天,同学们都很兴奋,几乎一有空就议论去常兴扫墓这件事情,早晨几点几分在学校集合,从那条路线走,要走多长时间,走在路上还能看到什么样的火车,去陵园还能看到什么图片和展览,回来的时候怎么走,当然议论最多最主要的是谁书包里的锅盔白,谁书包里的锅盔厚,谁书包里的锅盔好吃等等。明天就要背上干粮去常兴了,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兴冲冲的快步回了家。

那天的晚饭母亲是这样安排的,后锅里是煎搅团,就是把在案板上凉成块的搅团切成方块,倒进浇开的水里,再稍加热放上调料就可以吃的这种做法,前锅里就是给我烙的明天要带走的锅盔。一切都很平常,和往常没有什么什么两样,我、妹妹桂琴、父亲、还有两位姐姐相继都从后锅里自己盛了饭,找个地方站着、蹲着或坐着吃够吃完以后,把碗放在泥灶台上,有一位姐姐随后就收拾洗碗涮锅,这顿饭就结束了。母亲好象那天晚上有个什么事出去了,一直不在家。让人心痛的事情后来就发生在前锅里那块锅盔上……

那个季节已经不是很冷了,年轻人很多已经都换上夹衣。那晚的春风吹在人身上感觉很舒服很惬意,再也不用象数九隆冬那样两只手都要相互缩在袖筒里,缩着头,弓着腰,紧闭房门,有空都想缩坐在坑上取暖。院子里已经全黑了,昏黄的灯光下,家里人都出出进进的各做各的事情,很静谧,很安祥的一个晚上。

从我下午回家就看到前锅烙熟的那块圆圆的锅盔一直躺在锅里,锅盖划开一半,半掩着。锅里的锅盔显然已经熟了,母亲的厨艺显然不错,那天的锅盔不象其他家里或以前烙的很厚,咬的时候要张大嘴巴,抽动到眼睛睁大,俗称“睁眼锅盔”,而是很薄,火色上的不错,白里透黄,肯定也没有掺和进玉米面,从飘出来的香味就能感觉到。以前每逢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母亲都会这样做的,把烙好的圆形锅盔在案板切成方块,整块收起来,准备好让我带走。三角形的边角余料,放在另外一个地方,全家大小都尝一点过过瘾,父亲当然也在数的。可是今天母亲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这么做,那块烙熟的圆锅盔就一直静静的躺在锅里,锅盖划开一半,一阵阵诱人扑鼻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馋的人直咽唾液流口水。母亲在家里一直都很严厉,好吃的食品放在哪里,她不开口让我们吃,就是放坏了我们谁也不敢动一下,若不然的话,骂一顿不说,还会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可是今天,今天,她一直不露脸,那块圆圆的锅盔就一直躺在锅里引诱撩拨人的胃口,那扑鼻的香味站在院子里,就是站在大门外的大街都也能闻得到。渐渐的我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每个人都装做有事的样子,在灶台前走过来走过去盘旋着想吃锅里那块诱人的锅盔。我也不例外,饿死鬼已经嚎叫着从喉咙里伸出手来了,但由于惧怕母亲,谁也不敢伸出手,划开那半掩的木锅盖,撕一块吃。

突然,突然,突然,太突然了,不知在厨房和院子里盘旋了多长时间的父亲,象一只笼子里跑出来的饿狼一样,冲进蹰房,众目睽睽之下,启开那半掩的木锅盖,很快的撕下一片锅盔,又快步爬到蹰房的炕上去,头靠着墙,脚放在炕沿上,横躺在炕上,身子侧成弓形,向左缩成虾状,嘴里喘着粗气,流着口水,撕咬着锅盔咀嚼着吃了起来,鼻子里同时还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好象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我吓得目瞪口呆,全身直发抖,那种饕餮贪婪的吃相至今都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记忆犹新。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写到这里,都心惊胆颤得心里咚咚直跳。当时四周都静极了,我们几个子女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尴尬难堪的场面,父亲躺在炕上偷吃,子女站在一边观看。空气似乎凝固了,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父亲怎么会这样?这个蜷缩在炕上龌龊猥琐的男人竟会是我的父亲?父亲当然也注意到我们都用愤怒蔑视的眼光看着他,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肚皮比脸面更要紧,做父亲的颜面和尊严在这个时候被他丢弃的一干二净。但都敢露而不敢言,谁也不敢出声。终于,在只有父亲吃锅盔发出的那种刺耳不和谐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后,心直口快的三姐忍不住低低的崩出了一句:

“屄馋的很!”

“你说什么?”

父亲勃然大怒,脸面显然是再也挂不住了,腾的从炕上坐起来,蹓下炕,对着站在厨房内的三姐凶狠的拳打脚踢,一顿暴打,下手之狠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我愤怒极了,想扑过去护住三姐,我他对打起来,但是我又瘦又矮,打不过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也没有去打父亲的胆量,但我绝对不会向他求饶的,只能恨恨的站在一边。三姐那天也表现的非常不一般,不哭不求饶,也不躲避,站在那里用愤恨的眼光看着他,任凭父亲的拳脚在她的身上落下去。本来我想那天只要三姐大哭起来,哭声惹来了邻居和其他人,或者躲避着跑出去,给父亲一个台阶下,或许父亲也就草草收场了,毕竟是他有失脸面在先。可三姐那天就是硬骨头一个,父亲一拳拳落下去,她一次次趔趄着摇晃一下,又两拳相握,昂首挺胸,象女英雄刘胡兰一样巍然挺立在那里。这种对父亲威严的无形挑战更加激怒了他,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的父亲,喘息着拳脚雨点般的落在了可怜的三姐身上。并且打一拳,还会恶狠狠的喝问一句:“你骂谁呢?”打一拳,还会恶狠狠再喝问一句:“你骂谁呢?”打累了,歇一会,再走过去继续打,好象打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稻草人。我站在旁边一直有一种想哭而哭不出来的感觉,我心疼姐姐,那一拳又一拳不是打在三姐的身上,而是用针刺在我的心上,疼在她身上而我疼在心里。我一直想父亲打一会解解气就算了,每次父亲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都祈盼着他会走出去收场结束,可是他没有,一次又一次对三姐拳脚相向。那天母亲一直没有象以前一样赶过来护着我们,和父亲对骂起来制止他,这更加助长了父亲那晚的野蛮和疯狂。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奇特的夜晚,在广袤无垠的西北大地上,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一户普通的农家里,一位50岁的父亲,因为饥饿,为了抢吃一块锅盔,在疯狂的殴打他16岁花一样的女儿。

终于,父亲打累了,打够了,发泄足了,他恐怕再也没有力气打人了,我想他一个人唱蹩脚的独角戏也感觉非常的乏味无聊没意思了,骂骂咧咧的走了出去。三姐自始至终没有哭叫一声,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父亲总算为自己捞回一点面子,争取到了一点点心里平衡,一场闹剧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最后怎么收场的,我不记得了。后来我走出大门,站在家门口那棵粗壮的驼背老槐树下,偷偷的啜泣了很长时间。抬头仰望茫茫苍穹,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

三月底那一天,父亲83岁生日,我从西安赶回杨凌老家给他做寿。父亲终于老了,本来就不是很高大的他收缩得更瘦小了,耳朵已经聋到给他讲话要贴在耳朵上很大声他才能听得清楚,细小的眼睛一片昏黄,看不见黑眼珠,只能看见他的眼黄,走路时每次只能往前挪动十厘米。但他的神智还是很清楚,生活还能自理。那天几个姐妹都赶过来了,两位堂姐也赶过来了,杨凌的二哥也赶回来了,大嫂和四弟妹宁霞、五弟妹翠霞也都提着礼物来祝寿。很热闹,也很平淡,我想他应该感到很知足很幸福了。

午饭过后,几位老姐妹出出进进,忙前忙后的给父亲打扫房间,清洗退下来的脏衣服等等,三姐坐在院子洗父亲的脏衣服。我坐在台阶上的小木凳上,默默的看着她们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33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发生的故事,也许父亲和三姐早已忘记,毕竟我们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可是我总是忘不掉,忘不掉。

二〇〇八年四月十二日于西安

随便看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

 

Copyright © 2000-2024 sijigu.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更新时间:2024/12/25 14: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