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小日本儿 |
正文 | 第一章 瞎子二华的眼珠不跟别人一样。别人的眼珠都黑是黑白是白的,二华的眼珠却基本都是灰白的,就连瞳孔那一部分也被一层白色的东西覆着,看起来混混沌沌的。 二华并不瞎,但是他所能看到的世界如同他的眼珠一样,也是混混沌沌的。 二华的外号也并不是“瞎子”,人们也都不这样叫他,人们叫他“小日本”。他的外号原来也不是“小日本”,他没外号,人们都“二华二华”地叫他。人们叫他“小日本”是有来历的。 整个傅湾寨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寨子中心那棵百年老柳树下。疙疙瘩瘩的树干开裂着,黑铁样硬,抽出的柳条却又嫩又柔,长长地垂下来,千条万条。风一吹,飘飘悠悠,像大姑娘妞起细细的腰肢。 大树下是人们的乐园,一年四季晴好的日子,日暮黄昏,这里都会聚着一群男女老幼,有的“占方”,(注:盆地民间流行的一种游戏,划地为枰,石子土块草梗皆可做棋子,以占地盘多少定胜负,有点类似于简化版的围棋)有的下象棋,有的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地“扯瞎话”。(注:盆地里把讲古叫做扯瞎话) 二华也是常来这里的。 无冬论夏,二华都戴着一顶破了檐儿的草帽。草帽是麦秸秆编的那种,已不再金黄,只是苍灰色里泛着白。破帽壳儿上写着几个红漆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二华往往都是溜着墙根来到大树下的,他把帽檐压得很低,不声不响地在大树从地下探出的一棱老根上坐下,静静地听人们的说话,小孩儿的哭闹,女人们纳鞋底的哧哧声。 但不管每次二华多么低调地走来,都会引起人群的一阵轰动。人们很“默契”的突然停了各自忙活的事情,看着二华踽踽而来,摸索着柳树的那截老根,坐下。这时,就会有哪个小孩儿或者女人叫一声:二华!小日本来了!小日本来了! 人们就都叫起来: 二华!小日本来了! 二华!小日本来了!!! ……… 二华也不吭声,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是坐着,把头上的草帽拉得更低,低到连他那双混沌的眼睛都遮住了。人们就更清楚地看到了他帽壳上的那几个红漆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叫闹奚落了一番,人们就把注意力重又转回到刚才所做的事情上,二华也就静静地融到了人们的欢乐当中。 二华从不说话,对于人们的奚落嘲弄也是充耳不闻。任何人都是不能脱离群体的,是需要跟人交往的,对二华来说,即便是这样局外人一样地静坐着,静听着,就够了,他一个人过得太冷清,太凄惶。只有在人们的嘲弄中,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天长日久,人们重复着相同的日子,重复着对二华相同的戏弄,二华也从中重复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慢慢的,人们就把瞎子二华叫做了“小日本”。 第二章 傅湾寨小学坐落于寨子的西南角,是由一座古庙改建成的。据说这个庙以前叫天爷庙,从残留的碑刻看在大明万历年间重修过,那么万历之前应该就有了。天爷庙最盛的时候有三进院落,百间房屋,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而且常年香客不断,青烟缭绕,甚至有百里外的香客赶来磕头烧香。 如今,这座残损的大庙里没有了神胎,也没有了香烟,取而代之是清脆的铃声和朗朗的读书声。 大庙青砖垒砌的高墙已被拆除,人们就用土坯重筑了一圈矮墙,作为学校的围墙,墙上长满了荒草,一年比一年旺。就在西院墙外,有一间琉璃瓦歇山顶的偏殿,这偏殿原也是属于天爷庙的,而今,它并没有成为小学校的一部分,而是被隔离了出去,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儿。 这个小院儿,学生们是绝对不进去的,甚至于趴在墙头往里望一眼都不敢,虽然爬高上低窥探未知是孩子们的天性。 当然传说曾经也有过几个胆子大的高年级学生翻过矮墙进入过这个神秘的小院儿。据传院里铺着长了“绿布”(绿苔)的青砖,屋檐下有几块断成数截的石碑,木格子窗有丈把高,上面贴了白色的胶纸。然而可怕的是,黑黢黢的堂屋里横着一口棺材,幽幽地散着冷光``````二华的老娘篷着干草一样的头发,就靠着棺材檐儿喘气儿?????? 他们说着,目光中就会透出几分寒气,仿佛是亲眼看见了这样的情景,显得神秘而恐怖。于是连很小的低年级学生都知道,并且传说着,二华屋里摆着口大棺材,二华就在那棺材里边睡觉。 第三章 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阳光灿烂。 傅湾寨南寨门外的寨河沟边,一条十几米长的火龙在腾腾地燃烧,滚滚白烟旋转着冲上蓝净的天空,熏得晃晃的太阳在人们头顶上颤抖着,飘飘摇摇地像要砸下来似的。 火龙烧着,热浪舔着跪在龙头前香案后几百号男女老幼。他们的心也在灼烧,灼烧在民国三十四年明媚的春光里。 这样明媚的灼烧自打春以来就开始了。地里的麦苗已经舒展开柔嫩的腰身,要拔节,要抽穗,要扬花,要灌浆,要结出金黄的麦穗,磨成雪白的面粉。可是老天爷不下雨,没有了雨水,麦苗就矬在了土皮上。 西寨外河堤上的龙王庙里,指头粗的高香烧了七七四十九炷,胳膊粗的红烛燃了一捆,还是没有一点儿下雨的迹象。丝丝的云彩鹅毛一样被暖风吹得醉醺醺的,这一绺那一绺。 虔诚的老百姓急了,把龙王爷那高贵的神躯请下了庙堂,摆在地头儿大太阳下晒了三天三夜,仍然无济于事。于是只好去南沟黑龙潭祈雨,据说黑龙潭里有一条黑龙居住,可解救旱灾,往年人们就去祈过雨。 祈雨的仪式是在南寨门外的寨河沟边举行的。 整个傅湾寨的家家户户都献出了自家陈年破旧的拍子,(注:用高粱莛子穿成的锅盖) 有的人家甚至把过冬时穿的新拍子都献了出来,金灿灿的,边沿的茬口白生生的。 几百只大大小小的圆拍子被一字长蛇堆放在南寨门外的寨河沟边,堆成一条十几米的长龙。龙首处设一香案,案上一对烛台,一炉高香,袅袅青烟里是傅湾寨三家大户~~刘家、李家、徐家~~代表全寨供奉的三牲。德高望重的阮老先生为首,口中默默祷祝,率身后几百男女一番三跪九叩。 等拍子堆成的长龙被点燃,化作青烟冲上碧空,人们起身了。汉子们抬着祭献的三牲走在前面,向黑龙潭进发。 这只数百人的队伍缓慢地走着,走得很静,很沉闷,沉闷的脚步踩着地上的黄土面儿,“噗噗”地拖起一路烟尘,在干燥的空气里呛着人的喉咙。 与此同时,一只二三十人的队伍趟过碧水河,沿着那条从河堤上树林里伸出来的大陆向傅湾寨走来。这条直通傅湾寨北门的大路像一条大蛇,从幽暗的树林里爬出来,从北门钻进傅湾寨的寨墙。这几十个人脚踏皮靴,头戴钢盔,肩上挎着长枪,步子踏得很响,也很整齐,一个个雄赳赳的样子。踩得黄土大道上尘土飞扬,飞扬在民国三十四年明媚的春光里。他们不是猎人,这次却要去打猎。 而傅湾寨南行的祈雨队伍里,每个人都戴着一顶柳帽。春天的柳枝是很柔软的,长长的一条,一圈圈盘绕起来,就编成了一顶柳帽,往头上一戴,凉丝丝的,就把一整棵柳树的阴凉和清新顶在了头上。 带柳帽的队伍最前边走的是十几个赤膊的壮汉,他们交替扛着肩头沉甸甸的香案,香案上是猪牛羊三牲。接下来就是长须飘飘的阮老先生,接下来是傅湾寨好几百男男女女。 寨墙上,只东南西北四个寨门的门楼里,各留了一个民兵放哨,寨子里都空了。民兵也都戴着柳帽,走在去往黑龙潭祈雨的人群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儿二华是北寨门唯一留下的一个民兵。他扛着那杆配发的老汉阳造,慵懒地靠在寨墙上。通过垛口可以看见寨外边沿寨河沟一溜儿青烟似的柳树。柳树下的河沟里已经没有了水,沟底的干泥巴张开一道道干渴的最,向天空讨要着雨水。 从木板吊桥往右数第三棵柳树下,一个苗条柔美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就靠在那棵柳树的树干上,自顾地用手指头绕着胸前的一绺儿发梢。二华从垛口往这边望着,把一切看得清楚楚楚。他伸着大手,冲那个影子使劲地摇着。那影子向他望了一眼,却无动于衷地扭过脸去,然后沿着河沟向西走去,淡淡的身影快要融化在绿绿的烟柳中。 沿河沟往西走,走到寨墙西北角,就有一条河汊蜿蜒向北,一只延伸到数里外的碧水河。细流常年不息,冲刷着黄土,竟然冲出了一条四五米深的河沟,沟底宽窄不一,两岸却是一色的黄土,光溜,结识。 当那柔美的身影折进这个深深地河沟时,二华在也经不起这倏忽不见得诱惑,提着那杆老枪,私自爬下寨墙,追了过去。 一眼望去,焉不拉唧的麦野泛着潮潮的热气,高大的杨树稀稀拉拉的,遮不住那支二三十人的武装队伍。这支队伍也并没有一直沿大路走下去,他们在上得河岸之后不远,就顺着一条土埂钻进了深深地河汊里。 河汊里也洒满了温暖的阳光,只是这条曾经流水潺潺的河沟显然积蓄了比别的地方更多的湿润,野草长的密而青翠,沿着平坦的沟底铺展可来,如一张毛茸茸的绿色兽皮。 一片很平缓的坡地上,二华伸展四肢,仰面躺在草地上,他身边是那个穿着米黄色衣衫的柔美身影。 一个的确很美得姑娘。很沉静。 两人没有说话,静静的,就那样躺着,享受着温暖阳光的抚摸。他们的头顶处,是一小块油菜,油菜花开得正盛,黄莹莹儿的,散着幽幽的香,使得民国三十四年春这一天的空气里,飘荡着恬适和慵懒。 草地也还是很凉的,泥土里积蓄了太多太多冬天雨雪的清凉,即使现在雪早化了,水也干了,泥土还是悄悄地通过春草把它们释放出来。于是二华感到背上有些潮湿,他翻了翻身子,侧躺着,脸对着身边的姑娘,太阳下的她,轻轻地呼吸着,饱满的胸脯下藏着两个小兔子,似乎要将胸前的衣扣绷开。二华的目光不自觉地向下溜去,溜向匀称的腰身,修长浑圆的大腿。她的脸被阳光照着,有些微红,她鬓角的发丝和耳垂上得绒毛都是微黄的,毛茸茸的,让人想上去用嘴唇轻轻地含着。 姑娘没有睁眼,但是她能感受到二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滑动,有些痒痒的感觉。她也翻了下身子,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阳光的影子里。她的手搭在胸前,和二华面对着面。 二华听到了呼吸的气息,他感觉血液涌上头,烧的很热,他也分不清是谁的气息。手有些僵了,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他顺着草皮,手指轻轻地向姑娘的手滑去。一股软绵柔滑的感觉从他的手指传向心窝,继而全身都有了一种颤栗的快感。他轻轻地攥住了那只柔软的手。那手是凉的,却不是草地释放出的那种凉,这凉让人觉得是温暖的,细腻的,有种玉一般的质感。他把这手攥得很紧,继而轻轻地手指滑向了那同样温润如玉的臂,继而是柔软的肩,粉嫩的颈????? 二华听到了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他把这美妙的身躯使劲搂进自己怀里。这身躯在二华手指的运动下,有了一种迷醉的燥热,她像一团火,被二华燃烧着,她微启的唇,呵出炽热的兰香,也在灼烧着二华。二华的手,终于抓住了那对不安分的小兔子,把她们按在手心,唯恐逃脱。 他们翻滚着,滚进那开满了黄花的油菜地里。黄花飘落下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飞扬在民国四十三年那融融的春光里。 第四章 祈雨的人群已到达黑龙潭,幽深的潭水平滑如镜,泛着乌黑的冷光,在这春日慵懒的温暖里,能看到寒气如剑一样从潭底射出,射在潭边泛白的礓石上,射在伏跪于地的人群。三牲供于潭边,香烛明明灭灭,阮老先生含糊不清的祷词溜溜儿地蹦出来,掉进幽深的潭里,无声无息。一阵噼啪的鞭炮响起来,漫天的红纸如血色的蝴蝶翩然纷飞。人们仰面向天,拜伏于地,嗡嗡的祈祷声随着火药的白烟四处缭绕,有些亦神亦鬼的神秘气氛。 “汩”一声,一个人头大小的黒釉陶罐掉进了潭里,陶罐是空的,口被黄胶泥密封起来,罐口系着一根五色丝线,丝线的这头,牵在阮老先生抖索的手中。 阳光下,人们堵在自己头顶那一方柳荫下虔诚地祈祷,听到响声,谁也没敢偷望一眼。一个个都变得紧张起来,一紧张,就忘了仰天,拜伏,嘴里的调也有些乱了。一乱,就怕黑龙爷误以为内心不诚,因此,赶紧接着磕头,一门心思想的就是黑龙爷,赐点雨吧! 而在鞭炮响起的时候,寨子里也传来了几声噼啪声,不是寨子里也有人在放鞭炮,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寨子里是空的。 那是枪声。 是那一队武装进了寨子。 他们是日本兵。 鞭炮的声音如迅雷滚滚,正好掩盖了枪声。祈雨的人群里谁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寨子正在被小日本肆虐着,好多人家都遭了殃。人们正拜伏于地,祈求龙王爷恩赐一点儿雨水,以求得稍有收获,以保全家温饱。 这队日本兵顺着干涸的河沟向寨子行进,当他们越过土坎望见高大厚实的傅湾寨寨墙时,还在想着,要攻破这北寨门绝非易事,虽然在这次行动之前他们已通过情报得知傅湾寨今天有大的活动,寨子基本上会空。 在黄花飘落的油菜地头,日本人发现了搂抱在一起的二华和姑娘。一个士兵捡起被二华遗忘在草丛间的老式长枪,并把冰凉的枪口顶在了二华滚烫的后颈上。二华像被一个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真的,处于精神高度亢奋浑身发热的人被冰凉的东西一镇,其对人体的刺激效果确实如被火红的烙铁灼烧一样~~~二华就是被这样一刺激而陡然冷静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了被草擦得乌黑发亮的长筒军靴,往上是浅黄色的军衣,接着是军用皮带,以及一张张不怀好意的坏笑着的脸。同时,他面对的还有那一个圆圆的黑洞洞枪口,这枪口幽幽的蓝,似是一个深邃的东,这洞很深,是迈向地狱之门的一个通道。二华在脑子还是一片黑暗的时候,被日本人拉起并且捆上,由于刚才的衣衫不整,这一捆,似的二华整个像被捉了奸似的狼狈不堪。 二华对日本人是不陌生的,在他脑海里,还深刻的铭记着民国二十八年那次日本人犯下的罪恶和他因此遭受的不幸。就是那一年,从唐州袭击碧水镇的日军在途经傅湾寨抢粮的时候,遭到了傅湾寨民团的顽强抵抗,伤亡数人。恼羞成怒的日本人用迫击炮炸开了傅湾寨的南寨门,在纵兵抢劫之后还烧毁了寨子里两百多间房屋。二华的爹就是在那时死难的。当时日本人攻打面临公路的南寨门,作为民兵,二华的爹和寨子里的民兵一起,就凭着手中的鸟枪土炮死守寨门,最终血洒城头。 二华和他的寡娘在寨子里是受到了全寨人的尊敬和帮助的。因此,血气方刚的二华才十七岁就参加了寨里的民团,扛起枪当起了民兵。 而今日,面对昔日的杀父仇人,二华胸口燃烧着怒火。但是他的手被反剪背后捆着,枪也被日本人夺了。而且自己的女人~~~他是把她看做自己的女人的,因为他搂了她抱了她,也亲了她,她已经是自己的女人了。这个时候,只有他,才是她最亲最近的人。他是她惟一的男人,他却无法保护她。 他看着她也被用结实的绳子捆起,她的头发是凌乱的,衣衫也是凌乱的,她的头发和身上还沾着黄色的花粉。她的脸是那样红,红得像过年时贴的大红对联。显然她很恐慌,她用慌乱的目光寻找二华的眼睛。当她看到二华火焰欲喷的双眼时,她似乎找到了力量,而且她把这种力量付诸行动~~~ 啊~~~ ~~~ 她大叫了一声。 这声音在温暖澄净的春日田野里是那样具有穿透力,穿透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穿透了时空一直回荡在今天的原野。这声音挟着一个少女全部的恐惧不安和希望冲向远处的寨墙,撞得寨墙上厚厚的夯土“呼啦”掉下一块来。 咚~~~一声闷响,眼前的少女瘫软在地。一条血红的蚯蚓倏地从她额角的发丝里探了出来,钻进耳蜗儿里。 春秀~~~ 二华撕心裂肺地叫一声这个倒下的少女的名字,猛地一挣,一膀子抗到了那个用枪托击打春秀的矮个子日本兵。 狗日的!!! 二华咒骂着。 周围的日本人都举起了枪,并且刷刷地拉动了枪栓。那个腰里挎着手枪的军官模样的人说话了,他叽里呱啦说的是日本话,二华听不懂。但是二华立即就被老老实实地扳倒摁在了地上。挣扎也无济于事,反而是他耗尽了力气,只能抽搐般地在地上喘息着。 阳光很温暖,而草地仍是那样冰凉,而且带些潮湿。 春秀在哭泣,是那种隐忍的颤栗的哭泣,却没有眼泪流出。她茫然地看见自己的依靠,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天,被摁在自己眼前的地上。 这时,二华听到了一句中国话,说话的声音带些稚气,像个大男孩子。二华别过脸,看见是一个面貌清瘦,十六七岁的日本兵。他说寨里现在有多少人?有多少人在守寨?二华没吭声,他极度地痛恨并且蔑视眼前这个打扮成日本兵的“狗汉奸”,他想这是一个上过京城大学的学生,日本话说的好,却怎么给小日本当了翻译,当了“狗汉奸”。其实他并不了解,这个一口东北话的“狗汉奸”并不是中国人,他是日本在东北的“侨民”,在兵员奇缺的抗日战争末期,也被征兆入伍了。 日本军官和“狗汉奸”又叽里呱啦说了一气。二华也不理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小日本合作,即使他们也用枪托打他,打得他七窍流血。同时他又想起了祈雨的乡亲们,空空的寨子,以及寨墙上仅有的几个民兵。他想到自己也是个民兵啊!守护寨子的民兵!而现在北寨门的大门打开着,一队可恨的日本兵正在盘算着去寨子里烧杀抢掠。自己没有拿起枪瞄准他们的脑袋,也没有吹起长长的牛角号给其他守寨的民兵和乡亲们报信。自己是在沟里和女人幽会儿被日本人捆在了这里。 喂!年轻人!你是寨子里的民兵?你们寨子离得人是不是都去求雨了?有多少民兵在守寨?“狗汉奸”又在问他。二华打算顽抗到底,誓不出声,让他问去吧。等拖延了时间,说不定祈雨的人都回寨子了,民兵大队就也回来了。他甚至为自己这点小小的聪明而感到有些自得,在心里嘿嘿笑了一声。 春秀还躺在他脸前,阳光洒满她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妙身躯。可这刚才还在他手里温暖而柔软的身躯,此刻却在阳光下瑟瑟发抖。她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金色的光彩,并且形成一圈圈若有若无的光晕,深深浅浅的。 日本人的对话就像这光晕一样,让人有些发晕。 这姑娘是你女朋友吗?她很漂亮,我们很久都没有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了。她让我心动。那个年轻的“狗汉奸”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竟然显得有些紧张,因此说得有些磕巴。 周围的日本兵都笑了,很肆意地笑着。被几双手几只脚钉在地上的二华看不到那个年轻“狗汉奸”发红的脸。他似乎也听不到他刚才说的话。他只看见春秀金黄的发丝与太阳光组合成晕圈,看见春秀额角的血变稠变黑了,他知道那片细嫩的皮肤一定绷得很紧,很难受,他看见春秀丰润的唇,那刚刚给了他多少爱抚和甜蜜的唇;她白皙的脖颈,领口的两个扣子已经被他解开了,也没来得及扣上,就这样给可恶的小日本捆了起来,露出一片雪白粉嫩的胸脯,阳光那么鲜亮。 似乎是一辈子的沉寂,二华突然青筋暴突地骂了起来: 我日你娘小日本!!! 我日你奶奶小日本!!! 我日????? 他几乎一口气把小日本的直系亲属加十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就在他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候,日本人并没有生气。他恍惚看到他们都在狞笑,奸笑,淫笑???他看到几个小日本拎起春秀,像拎着一只绵软的羔羊,摔在油菜花开的地里。他们一拥而上。春秀却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 二华看见了日本人恶魔一样的指爪在抓,在撕扯。二华看见了衣衫的碎片,看见了浑圆的肩膀,白皙的皮肤?????? 二华嗓子吼哑了,他哑着嗓子喊:我日你奶奶小日本!寨子里人都去祈雨了!寨墙上没有民兵!我就是守北门的民兵!?????? 二华喊着,哭着。嚎啕的声音在河沟里冲撞????? 那“狗汉奸”跟日本军官说着话,他们都笑了。笑过之后,就列队,立正,整整齐齐地静立着,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春秀好好地躺在油菜地里,仍然捆着绳子,金黄的花粉落了一身。衣衫也好好地并没有撕破,还是那两个没系的扣子,露出一片雪白。 二华平静下来,看看花丛里的春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从他紧闭的眼里滚出来?????? 可是,日本人把他拎了起来,用枪顶着后背,让他走在前面。 黑龙潭边,青青的柳帽,长跪的人群,青天白日下就那样揣着一颗颗虔诚的心,跟老天赌气似的祈求着甘霖降下,以收获一些果腹之物。他们卑微地拜伏着,如同本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一般。 三炷香焚过,跪于潭边的阮老先生从潭里轻轻提出了那个黄泥封口的黒釉陶罐,一番祷祝,阮老先生开始剥离罐口的封泥。人们都停止了一切动作,抬起头,双眼紧紧盯着阮老先生那枯枝般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抠开了泥封,把手探进罐内。 人们望着,望着阮老先生的脸,嘴也微张,等着他传达些信息。只见阮老先生长长地胡须一抖,抽出了手,五体投地,伏于潭边,高声呼道:谢黑龙爷!谢黑龙爷赐雨!拜谢过黑龙爷,他跪着把身体转向人群,伸出四根手指叫道:四指墒!四指!????? 谢黑龙爷赐雨!!!人们齐刷刷地把头磕在面前的土地上。 阮老先生的手在黒釉陶罐里浸到了水,原来空空如也的密封陶罐里有了四指深的水~~~这是龙王爷的暗示,也就是说很快就会有四指的降雨量。有了这四指雨水,小麦就该返青了,接下来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结出一粒粒金黄的麦子。 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大红的鞭炮又燃放起来,噼噼啪啪响彻旷野。 第五章 鞭炮声?枪声 枪声!鞭炮声! 日本人轻易地进了寨子,消灭了其他几个寨门的民兵。寨子里剩下的几个老弱病残也无力反抗,就哀哀地看着日本兵砸开了大门,搜走了屋里仅剩的口粮,牵走了圈里的牲口。只有张三木的老娘死把着堂屋的大门不让日本人进,被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破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好长时间才咽气。 小日本劫掠了所需东西,就迅速地顺原路返回了。 祈雨归来的人们满心欢喜,入得寨内却只见一片狼藉,愤怒的人们和民兵提着枪去追,追到碧水河边,除了看到几串脚印,什么影儿都没了。 后来人们发现了躲在油菜地里的春秀。却不见了二华。 是二华把日本人引进寨子的。不知道谁先传出了这句话。 二华是汉奸,人们认定。 二华跟日本人走了,当了汉奸。整个傅湾寨都这样认定。 雨,是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下的,淅淅沥沥,不紧不慢,有一点从从容容的感觉。这样下才好呢,这样下的雨,才能慢慢洇到土地里,才能被庄稼吸收。 寨子中心的大柳树洗净了一身的尘土,显得愈加生机盎然,鲜溜溜的翠绿似乎要随雨珠滴落下来。 小雨下着,轻如雾纱,淋湿了寨子的角角落落,黄土夯筑的寨墙浸了水,颜色变得更深了,有些淡淡的红。寨墙上不断有民兵来回走动着,加强巡视。日本人的劫掠,是整个寨子都显得凌乱和破败,乱七八糟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扔着,在雨丝儿里散发着潮浊的气息。人家都在收拾着残破的窝。 雨下到第三天晚上,被窝里的人们都听到有雷声,这新春的第一阵春雷在房顶轰隆隆滚着。滚着滚着就听到房檐下的流水声断开了,雨水滴落的声音,这一声和下一声的间隔越来越长。隐隐的,人们又进入了各自的梦乡。 祈雨,日本人,二华?????一切的一切,都在睡梦里消失了。 傅湾寨里没有了二华,二华当了汉奸,走了,单剩下他寡娘。那天二华的娘就在祈雨的队伍里,对于二华当了汉奸,她是毫不知情的,都是同一个寨子里的,大家也不好对这个烈士的媳妇儿汉奸的娘如何。但是明显的,她被人们无形地隔离了,这个没了男人也没了儿子的女人孤独儿陌生地生活在熟悉的人群里。她男人为了护卫寨子,跟日本人拼命,死了;她儿子当了汉奸,帮着日本人祸害寨子里的人家,又一走了之。她却一个人担着这一切。 黑龙爷所赐之雨的润泽,使得万物都恢复了生机,地里的麦子也返青了,一截截地往上窜。看来麦收之后,破碎的日子就会有所好转了。 天儿,一天天热起来,青青的麦苗拔节了,抽穗了。二华娘收拾了东西,锁上破旧的小院儿,走了。走得静悄悄的,无人知晓,跟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送三木截然不同。 三木去当兵了。 固守宛城的黄师长战略转移到唐州休整,三木就去当兵了,扛枪打日本人,给老娘报仇,给全寨的乡亲们报仇。 三木是好样的。 二华娘走了,就没再回来。 三木走了,有几次托人捎回了信。 有一次三木在信上说,他在一次全师战斗英雄表彰大会上好像看见了二华,二华当了战斗英雄,在接受表彰,最后他还高呼了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但始终离得太远,搭不上话,又看不清,所以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二华?????? 三木每次的来信,都是由阮老先生在三木家的院子里,当着他爹,他兄弟,和凑过来的乡亲们的面念的。直到后来人们都知道了小日本投降了,国民党和共产党打起来了????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三木没有回来,人们说他跟着老蒋去了台湾??????? 第六章 傅湾寨在新的天下一步步跟着时代潮流走着,土匪没有了,乱兵没有了,寨墙上也就没有必要再有民兵来巡守了。东西南北四个高大的寨门也拆了。平静的日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天的雾真是很大,浓浓的雾丝飘来荡去,裹着整个傅湾寨。仔细看,其实是细密的水珠在刷刷地落着,把沙土路面都打湿了,滑腻腻的。寨子中心的两棵老柳树在一片白茫茫中似一幅巨大的剪纸,影影绰绰地飘在大雾里。柳树下的水渠边,是一个铁水管,水管里正哗哗地流出冒着热气儿的水。这是寨子里公用的水管,水是从井里抽到水塔上,然后每天早上由专人负责定时放的。放水的时候,人们都挑着水桶围拢来,一个个等着接水往家里挑。也没有整齐的队伍,反正就聚在一块儿,你谦我让的也不拥挤争抢。流水的哗啦声,洋铁皮桶的咣当声,扁担的吱扭声,加上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招呼声,说笑声,一派热闹景象。 中心大路上,打东边儿走过来两个瑟瑟的身影,白雾里看不清面容。他们缩首耸肩,慢吞吞地朝大柳树这边走来。 原来是一个老头儿领着一个更老的老太,两个要饭的。那老太满头白发蓬乱着,经了霜的干草一样,枯深的皱纹把脸分割得支离破碎。为了保暖,她或许把拥有的所有破衣烂衫都套在了身上,弄得像个破布团似的,在老头的搀扶下踽踽行着。截然相反的是,那老头竟然光着脚丫子,脚板儿都冻成了青白色,而下身只穿了一件红色的薄秋裤,上身倒披了几件破衣服。更为奇特的是,他竟然戴着一顶夏天的大草帽。帽子看起来还比较新,麦莛那金黄的本色还未褪尽,而那帽子上还隐隐约约有一行大字。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眉眼。 这两个要饭的在傅湾寨呆了好多天,最后人们发现他们竟然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栖身之处,那就是寨子西南角的天爷庙。过去的日子里,盛极一时的天爷庙衰败了,冷清了,继而荒废了,后来在一次次运动中神像被砸了,石碑推到了,就剩下一堆空荡荡阴森森的大房子。再后来这些结实的百年老屋大部分被改建成了傅湾寨小学的校舍,少数的几间被村人占用或因为颓圮严重而任由它颓圮下去。 于是,这颓圮的房屋有一间就成了两个要饭的家了。他们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似乎也习惯了寨子里人们的慷慨和大方。他们有吃有喝的,清理起了院子,修补起了房子?????就这样过了冬天。 春天的脚步,来得是那么轻盈,她轻轻地呵一口气儿,那两株高大的老柳就发芽了,一根根枝条垂下来,上面是米粒一样一个个鹅黄的小苞芽儿。这枝条就如大姑娘的辫子,辫子上插着一枚枚小花。寨子里的老人们又开始抱着小孙孙儿们在柳树下坐着晒太阳,下棋,占方,说旧事了。闲下来的妇女们也忙活着手里的针线,聚来凑热闹。 那要饭的老头也来了,但只是局外人一样地远远站着,蹲着??????他还戴着那顶大草帽。有人念出,那草帽上写的字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渐渐的,人们对他产生了兴趣,就邀他入伙儿,说东道西的,俨然没有把他当外人。于是,人们就听说了他的事:他当过兵,是国军。打完了日本人,却被共产党打败了,部队退守台湾。临上船的前夜,他逃了出来,却不敢回乡,于是四处流浪。走过口外放羊牧马,闯过关东伐木放排,最后竟然与外出寻他的老娘相遇。国家也安定了,就开始在外过上了安稳日子。可是老娘一天天老了,怕死在外乡,成了孤魂野鬼,于是他就带着老娘落叶归根,踏上了回乡之路。最后,就这样一无所有地回来了。 他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就像说书人在讲一个传奇故事,越来越多地吸引着寨子里的老老少少。一天天的,上了年纪的人们头脑中开始有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 这影子就是二华。 当了汉奸的二华! 他是二华。 二华摘了草帽,两只浑浊的眼睛看着面前模糊地乡亲们。乡亲们早淡忘了民国三十四年春上的大旱,忘了那年的祈雨,那年的劫难。但人们都没有淡忘的是,二华当了汉奸,是二华带来了日本人,给寨子带来了伤痛。虽然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二华没有当汉奸,二华去抗日了,而且眼睛受了伤,落下了如今这一片混沌的白眼珠。但是太久了,人们一直这样认定,一直这样传说着。二华是当了汉奸的。 二华的传奇经历讲完了,二华和他的老娘又成了傅湾寨的一员,定居在了天爷庙的那间偏殿里。令人想不到的是,二华竟然很快置办下了一口棺材,就放在屋里正中间。这是二华为老娘准备的,以让她老人家安心地走完所剩无几的年岁。 第七章 有一次,二华又戴着那顶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草帽来到了寨子中心的老柳下。他刚在一块突出地面的老根上蹲下,突然哪个孩子喊了一声:二华!小日本来了!二华一怔,半立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又有些惶惑地蹲下了。人们一阵轰然大笑。 此后,只要二华一来到柳树下,就会有谁喊一声:二华!小日本来了!人们就附和:二华!小日本来了!小日本来了!??????? 二华成了人们奚落的对象。 于是,二华开始跟柳树下人群的中心保持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大草帽的帽檐也渐渐地越压越低,遮住他那双浑浊的眼。 二华那跟小学校一墙之隔的小院儿,学生们是不敢去的了。谁说二华的屋里放着一口黑幽幽的棺材,二华就在那棺材里睡觉,而他的老娘像妖怪一样倚着棺材打盹儿?????? 第八章 二华又溜着墙根来到了大柳树下,在人群外面摸索着那截儿探出地面的老柳树根蹲下。谁又喊了声:二华!小日本来了! 人群开始跟着喊:二华!小日本来了!?????? 二华用手压了压已经不能再低的草帽,破旧的帽檐上写着几个红漆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写故乡旧事 戊子年十月~~十一月初稿于洛阳 己丑年春四月改定于西安 南阳 任侠生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