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散文:谷子 |
正文 | 我们那地方,称稻子为谷子。 搞集体那阵,我们生产队,水田少,产量低,种出的谷子绝大部分都要上交给国家。很长一段时间,分到每家每户的,也就过年节时能吃上三五天。平日里,很少能吃上一顿净米饭。 在同龄的孩子中,幼年时期,我可能是最享福的。父亲中年得我,我又是我那一辈最小的,打小体子特别弱,因此周围的人特别地宠爱我。父母亲对我,用“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冻坏了”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大约有三四年,我几乎每顿都是吃“罐罐饭”。 罐是土陶罐,生产队窑上烧的。抓两把米,丢进罐子,淘尽,倒上适量的清水,放上一坨化猪油和一点盐,在罐口覆盖上一片植物叶子,像南瓜叶芭蕉叶之类,就放在灶洞里慢慢地煨炖,做法和现在砂锅饭差不多,吃起来特别的香,特别的养人。 我们那地方吃米,主要靠用包谷、洋芋之类和坝子里的人调换。那时,坝子里的人家缺粮缺得特别厉害,总是赶不上季。通常是头年坝子里的缺粮的人家,把洋芋、包谷背去过冬,讲好怎样兑换,第二年谷子收获了,整成米,再送到家里。我母亲是一个很要强、很勤劳的人,避着人开了不少的荒地,偷偷地种洋芋、红苕、包谷及其它的一些粮食作物,因此,我们家从来都没缺过粮食。母亲又是一个很大方的人,谁家缺什么,只要我家有,总是尽其所有,从不让人打空手。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有人发现娘开荒种地,也没有人去告发。 谷子,自然是最好的粮食。即使现在,也是如此。但是,要把谷子变成米,却要经历一个极其艰辛和漫长的过程。 开春后,天气一回暖,就要开始下谷种了。下谷种的田,是头年就平整好了,划成了一畦一畦的,每一畦约一米宽。把农家肥平铺在田畦上,撒上谷种,用一层薄土覆盖。然后,要用一指宽的篾片,弯成弧形,插在田畦两端,再在篾片搭起的棚上覆上一层薄薄的稻草。最后,给稻种田灌上浅浅的一层水。谷种很娇气,需要专人伺候。出太阳了,要把稻草搬开。入夜之前,又要把稻草盖上去。温度、水分,对秧苗的成长,都很重要。 “阿公阿婆,栽秧插禾”,阳雀一开叫,就要立夏了。一立夏,就要插秧了。插秧,要吃汤圆。“立夏吃坨,一年快活”。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是这样,我没考证过。但我们那地方,插秧都选在立夏这一天,队上也总要想方设法让大家吃上一顿汤圆。那时的汤圆,有米面的,有麦面的,还有高粱面的。馅子,有糖的,也有菜的。糖紧张,就把水果糖买来捣碎。一个生产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好几百口人,端着碗吃汤圆,那场面,特别的壮观。 这时候,谷种地里的秧苗绿油油的,已经长到了一拃多高。把秧苗带土拔出来,用稻草扎成把,放在撮箕里,挑到已经耙好灌满水的水田边,扔进田里,就可以开始插秧了。 插秧是个技术活,行和列要对称。摁紧了,生长不好;摁松了,容易漂起来。我就曾经闹过笑话。那是刚读师范时,学校旁还有块水田,轮到我们班插秧。我吹牛说我会插秧。其实,我只是见过插秧,从未试过。班主任信以为真。话说出去了又收不回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水田。结果,累得够呛不说。那秧插的,按班主任的说法,就像我那时写的字,龙飞凤舞。歪歪扭扭不说,大部分过了一个夜就浮在水面上。只好由会插秧的同学再去返工,被同学们好一阵笑话。 秧苗由绿变清了,就要扯稗子。“没有稗子,春天就不完整”,这是一个脑瘫的农妇写的诗句,传得很火。稗子苗和谷秧苗,很难区分。稗子抢掠谷子的营养,掺在谷子里,隔离起来很麻烦。谷子是真,稗子就是假;谷子是善,稗子就是恶;谷子是美,稗子就是丑。二者势不两立。但有谷子,就一定有稗子。有稗子,就一定要拔去,彻底地清除掉。造物主造物,从来都是别有用心的。越是好的东西,越是让人难以轻易得到。越是难以轻易得到的,人就会越珍惜。所以,对于一个人来说,越是不容易得到的,越是千方百计想得到。喜剧,悲剧,都与之有关。 拔完稗子,就要给田里撒石灰,防止病虫害。石灰撒进水里,不一会儿,泥鳅,黄鳝,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里的生物,就窜了出来。泥鳅、黄鳝,晕头晕脑的,一捉一个准。那时的人,不知道泥鳅、黄鳝是美味,很少有人吃,便宜了那些猪啊猫的。 秧苗长到两尺高了,就要往田里泼粪水,称为“浇潭粪”。平时,粪水储在各家各户的茅坑里。挑粪水,有专用的粪桶。一担,约百来斤。 泼了粪水的秧苗,开始疯长,不几天就开出稻花,抽出穗子。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描绘的就是这种景象。这时节,既怕涝,又怕干。一涝,谷子不能很好的授粉,结出的瘪壳就多。一干,谷子就不能很好地灌浆,同样只能长出瘪壳。这时节,通常情况下,干的时候多,就要动用堰塘里的水,进行抗旱。 到了秋天,稻子和稻穗都变成了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像是谦卑地躬着腰。饱满的谷粒,闪着金黄的色泽。稻田里,弥漫着谷粒成熟的甜香。 该收割了,人们扛着板桶,提着镰刀,走进稻田。有的割,有的在板桶上用力地摔打稻穗。稻田里,不时发出沉闷的摔打声。谷粒脱离稻穗,留在板桶里。稻草,剁在稻田边。收割时,如果遇上晴天,老天爷就帮大忙了。否则,谷粒就会从穗子上,自动脱落,掉进田里。 谷子要晒干,还要在风车上去掉秕壳,这之后就可以入库了。交完公粮,剩下的就可以分到各家各户。 有了谷子,要吃上米饭,还有很多的事要做。打米机没有问世的时候,通常是用一种叫碓的东西去谷壳,用一种叫簸箕的东西隔离谷子和米,很麻烦。为了能吃到一口香甜的米饭,人们真是要付出太多的艰辛。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去抱怨从谷子变成米饭这一过程的艰辛和漫长。在种田的人看来,事情本当如此。但反过来说,不这样,又能怎样? 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在老家生活的那些岁月,想起我的那些父老乡亲,特别是在我觉得不如意的时候。与他们相比,我的投入与付出,远没有他们那时那样大,收获超出他们很多,但对于生活的态度,却远没有他们那样淡定、快乐、从容。他们是知足而乐,我是不知足而愁。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心平气和了。 是啊,我顿顿都可以吃净米饭了,连吃外国的米都是家常便饭,还要怎样?我们该惜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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