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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水簸箕边的那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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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簸箕边的那家人

我是一个小公司的行政总监,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上班后,照例是先洗水壶、杯子,烧上水,在杯子里放上茶叶,是在日照工作的大学同学寄来的日照绿,没泡之前闻着就有一股清香,看着那绿莹莹的样子,觉着无聊而幸福的一天就要开始了。接着是擦拭桌面,用一张人造鹿皮把小板台擦得一尘不染,可以照出人影来。忙完这一些,我坐了下来,整理文件,经营简报、开会通知、信息参考,大体翻了翻,知道个大概,便准备将它们扔在书橱里,等办公室人员一月整理一次,拿去卖个水票钱。忽然下面落出一张名片来,就是一张普通的彩印名片,名字是烫金的,三个大字“习宝成”,俗气得很,我一看不认识,心想准是推销产品的,捡起来便要丢到纸篓里,却见上面有行手写小字,拿近看时,字有点丑,但还算清晰,写得是:“九哥,我是二宝子,有空给我打电话。”这时壶开了,我冲水泡茶,坐在茶香里想这个二宝子是谁呢?

九哥是老家近门兄弟或者是儿时伙伴对我的称呼,现在很少有人叫了,看到这个我就象回到了家乡,我的思绪在家乡刘家庙村上空转了两圈,停在了村头的一个池塘岸边上,一排杨树靠着路,都有一搂粗了,遮得满路荫凉,一排柳树靠着水,歪歪斜斜地长了一圈,每年柳絮纷飞,但树去不成材。水不深,但并不见底,因为水是浑的。池塘不大,却有拐弯,呈镰刀状,靠着村庄的部分长,是镰杆,离村庄远的部分短,是镰头。村子地势东高西低,下雨的时候水流到镰杆里去,镰杆和镰头之间有个小坝,水位低的时候,两边的水不相连,镰杆这边养鱼,镰头那边养藕。这个不大的池塘是村里的副业塘,又是排涝的蓄水池,当然更是孩子们的乐园。镰杆的把和村庄接茬的地方有个石砌的喇叭形的入水口,土话叫做水簸箕,下大雨的时候,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这个地方看水,水簸箕的下面是一层层的台阶,很陡的,有十几级,大水顺台阶而下,轰隆作响,俨然瀑布一般。孩子们不顾大人的训斥,光了脚丫抓住簸箕边上的铁栏杆,让水肆意地冲打身子,兴奋地哇哇大叫,这给当时缺少娱乐的我们带来莫大的快乐,后来我尝试过漂流,冲浪,刺激是刺激,但找不到当年的兴奋了。二宝子家就在水簸箕边上。

我们村大部分人家都姓刘,二宝子家却姓刁,是个单门独户。名片上是姓习,不大可能是印错,难道是仰慕当今国家领导人,攀龙附凤改了姓?二宝子是他的乳名,他的大号叫刁成宝。中国姓氏来源复杂,姓什么的都有,有的很雅,有的就不好出口,比如这个刁字,我们这个地方本来就拿男人的生死器当作骂人口头语,无论大人孩子都屌不离嘴,所以二宝子的外号就特别多,叫得比较响的是宝屌。这是有来历的,有一年村里来了个算命的,给人算完命,收了卦金准备走的时候,发现了光着屁股的二宝子,不看别处,只看那物件,说了八个字,人生异相,必有异福。于是,宝屌的称号便叫起来了。说来奇怪,这孩子的身体象受了暗示似的,那个地方发育的特别大,有些大人看了都暗暗称奇,心想这外号真叫着了。

二宝子他爹叫刁云金,大人们都喊他黑驴刁,是个大个子,长得黑黑壮壮的,村里起鱼(放水捕鱼)的时候,是个好拉网的。二宝子的哥叫大宝子,学名叫刁成强,和他爹长得象,而且还要高,还要壮,我们都叫他强哥,是我们那帮男孩子的头,捉蚯蚓钓鱼,下河摘莲蓬,爬杨树摸老鸹窝,拔根马尾巴套知了,这都是强哥的拿手活。可能是邻塘而居的缘故吧,强哥的水性特别好,会扎猛子,还会仰泳,强哥有个绝活,拿块干毛巾放在肚皮上,一口气游到对岸,毛巾一点不湿。还有,他能把头和腿都潜到水里,只留肚皮在外面,让我们这群小孩子喊好,喊到他高兴了,他就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会儿功夫竟到对岸的柳树上去了。

二宝子的姐叫香云,学名叫刁成香。香云比我大一岁,我比二宝子大一岁,香云和我同年上学,但上到四年级,她就辍学不上了,并不是因为家里困难,再说当时上学花钱很少,学费只有两块钱,交不上也不要紧,老师也不强要。也不是因为成绩不好,当时上学都不太讲究成绩,及格就行,香云的成绩还不错,作文写得好,四则运算也会做。香云不上学,是因为名字,男孩子成天跟在后面屌成香,屌成香的喊,答应了就哈哈大笑,不答应就追着喊,女孩子脸皮薄,干脆不上了,我们老师找了老刁几次,老刁见闺女死活不上,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勉强,和老师说家里活多,忙不过来,女孩认识个把俩的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于是香云不再上学,也就没人再喊她的学名,性格反而开朗了不少,成了她妈的好帮手。香云不上学,我是最不高兴的,因为我不喜欢早起,都是香云喊我一起去上学,她家有表,我家没有,有她我就不用担心迟到的问题。香云辍学后,我就迟到了好几次。有次被老师骂过后,我就很恼老刁没有阻止香云辍学,抽了个晚上,把他家一车地瓜,挑大个的全写上了“老吊”,当时不会写那个字,就用吊代替了。写完后,又十分害怕,但竟没有事,二宝家把那车地瓜做成了瓜干,字也找不到了。

二宝子的妈是个瘦瘦弱弱的农村妇女,脸盘长得十分清秀,柳叶弯眉,杏核眼,瓜子脸,象画上的人,老人们都说,二宝妈要在大城市里就好了,打扮打扮是个美人,别管是当老师还是站柜台都没问题,可在农村不行,农村喜欢人高马大的,粗手大脚,大脸盘,大嗓门,能出力。

二宝子虽然有哥哥姐姐,却经常跟着我玩,一个是年龄相仿,再一个是我只喊二宝子,不像他哥,喊他宝屌,还经常打他,嫌他笨。我们一起冬天捉麻雀,夏天摸鱼,秋天逮蚂蚱,反正都是为了吃。不象现在的孩子要上补习班,学音乐,学英语。成天不是一头泥,就是一头水的,大人骂上几句就撵到床上睡觉去了。

三个孩子中大宝子和香云长得像老刁,二宝子长得象他妈,所以最受欺负的就是二宝子,一个男孩子长得有些女气。后来我学生物学,读到荷尔蒙的分泌影响人的长像,就曾经想到过二宝子,那么大的物件为什么不曾使他变得孔武有力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好久。

老刁在农村是个好把式,耕耙扬耩,出粪坑,垫猪圈,粗活细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二宝妈虽然人生得苗细,但家务活却讲究,是个好面食,蒸馍馍,烙菜饼,摊煎饼,要味道有味道,要样子有样子,所以日子过得在我们村还属上乘。天有不测风云,这种情况在八八年的时候发生了变化,那是一个暑假,我刚上初中,二宝子上小学五年级。强哥已经初中毕业了,没考上学,躲在家睡觉。二宝子跟着我在水簸箕边玩,说是水簸箕,但已没了水,那几年连续大旱,村里的池塘早已见了底,鱼、藕好几年不养了。我带着二宝子在水簸箕下边的台阶上爬着玩,看谁一次蹦得台阶多,后来蹦累了,就趴在岸边的柳树底下看蚂蚁爬树。正当我们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听到对岸的大人们一阵骚乱,喊着:“出事了,压着人了,压着人了!”原来是村里的沙场塌方了。池塘没水以后,人们开始在离镰头近那个地方,也就是原来的藕池里挖沙,刚开始是自家盖屋用,后来是挖出来卖给缺沙的地区,沙越挖越多,池塘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成了个大沙坑,别说雨少,就是下雨,也存不住水了。老人们都说,这些财迷把坑挖漏了,我们村的风水也就破了。那里刚刚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都活了,特别是年轻人,满心思想搞钱,哪管什么风水不风水,再说那也是封建迷信呀,信不得!

我和二宝子不敢去看,只是在岸这边静静的等着,看倒霉的人是谁?远远地却听到二宝子妈的哭声,二宝子这才慌了神,拉我一起往家跑。挖出来的时候,老刁已经没气了,也没有送医院,二宝妈、强哥、香云围着尸体哭,二宝子都吓呆了,哭不出来了。近门的叔叔大爷帮着把老刁发送了,因为是自己挖沙卖钱,也没人给补偿。过了两年,二宝子妈就改嫁了,二宝、香云都跟了去。强哥留在村里,跟着爷爷奶奶,后来爷爷奶奶死了,强哥也离开了村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桌上的茶有点凉了,倒掉一些,再续上,看手里的名片,习宝成,兖州市宝成煤炭运销公司总经理。不错,应该是宝屌,大名叫刁成宝的,为什么叫习宝成了呢?这年头煤炭是紧俏货,他找我不会是推销,好奇心促使我拿起了电话,拨了过去。“喂,是习总吗?”,“嗯,我就是,你是哪位?一听就是熟练的商人口气,半点也没有当年跟着我玩的小屁孩味道了。我答道:“我是刘涛啊,你给过我名片。”“是九哥吗,我是二宝子,我知道你一定能记起我来。”哈哈几句打过寒暄,我们约定晚上一起喝一杯,我反正也没什么事,乐得看看这位发小变成什么样子了。

临近傍晚,我收拾停当,准备下班的时候,公司门卫打电话告诉我说有人找,开着辆奥迪Q5。我一向没有这么拽的朋友,一猜便是二宝子,下去楼,俩人狠狠拥抱一番。坐上车,感觉就是比我坐的伊兰特舒服,再看旁边的二宝子,如果不是打过电话,走在路上,就是碰个个子,也不会认出来,黑黑壮壮的,宛然就是当年老刁的翻版,我想起自己当年的困惑,不仅笑出声来。二宝子不知道我为什么笑,说:“九哥,你真的一点没变,我相象中你就是这样。”我笑着说:“你可变化太大了,小时候你白白净净的,长大怎么这样了。”二宝子说:“你刁大爷长得那样,我又能白到哪里去!”我想起老刁的外号,又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车停在了“天外天”海鲜城外面,两个门童忙着指挥停车,这是远近有名的高档地方,一顿饭千把块钱下不来。下车后,见司机把车开走,我对二宝子说:“成宝,不用这么奢侈吧,就咱兄弟俩, 又没外人,没这个必要。”二宝子挥挥手,我看了看他手脖上的金表,没再说什么。身材修长的小姐引导着我们走进了房间,一看二宝子就是这儿的常客,和小姐们熟悉得很,有说有笑的。

走进房间,二宝子对我说:“九哥,我改名了,叫宝成,不叫成宝了。”我忙道,“对,我看过你的名片,还正想问你呢,怎么改了这么个怪名字。“二宝子笑了笑,说:“咱们边吃边谈吧,我有一肚子话想给你说呢!”

两个人落了座,这是个大房间,能坐十二个人的大桌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显得有点空,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房间外的小厅,有个小姑娘在鲜花丛里弹古筝,弹的是“蕉窗夜雨”,先是细雨,后来雨渐大,小姑娘纤细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一个个音符流淌出来,美极了。我暗想,有钱真好,不仅可以享酒肉之美,也可以饱闻雅乐。那边,二宝子已经点好了菜,酒也倒上,是陈年的泸州,一瓶几百张老头票,有了先前的挥手,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两人碰了一个酒,二宝子开始讲他的故事:“你大爷没了以后,你大娘领着我们改嫁到了兖州,继父姓徐,是个民办教师,人不坏,嫌我原来的名字太俗,给我改成了徐宝成,其实成宝,宝成,对我来说一个样,我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就下学了,你大娘也没了,为什么没了?可邪了,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可能干了,人也壮实,后来我继父转成了公办教师,拿的工资高了,不用她种地了,身体反而不行了。私下里老想原来的事,想咱门前的池塘,想水簸箕,想后来的沙坑,想俺爹死的时候压扁的脑袋。唉,想着想着就病了,到城里一查是出血热,也不是大病,死活不治了,说是俺爹来叫她了。继父也没有办法,只好拉回家来,没一个月就走了。娘走了以后,我也离开了继父家。不是他们不养我,而是我自己不愿意在那儿,亲不上来,继父养了我五年,从十二到十七,我感觉自己也是个大人了,不想再吃闲饭,就跟着继父的一个亲戚去了山西,在沁水下窑挖煤,整整下了五年的底。开始是牵着骡子往上拉,后来是电瓶车,再后来是开割煤机。到了第六个年头,煤老板见我有把子力气,脑瓜也不笨,就让我管人,后来是他闺女相中了我,死活要嫁给我,她爹本来有些不情愿,但闺女肚子大了,他也没了办法。结婚后,给了我点本钱,我就做起了煤炭销售的生意,主要从山西往咱老家跑,这几年也挣了几个钱。”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算命先生说的“人生异相,必有异福”,难道就应在这里了吗?

说话间,一瓶白酒已经见了底,二宝子招呼服务员又开了一瓶。多年的兄弟未见面,我也十分高兴,竟然不觉得喝多,便任凭他将酒倒满。我问他:“强哥和香云怎么样了?,还有,你怎么姓了习了,不是姓徐吗?”

二宝子喝了一大口酒,继续讲:“我离开继父家后,过了两年办身份证,当时流行刘兰芳说的《杨家将》,我便学着上面的人物想认祖归宗,改回了刁宝成。一起下底的矿工们都是些粗人,成天宝屌宝屌的喊,没少打了架,后来一生气我跑到派出所改了姓,加了一个点,成了习,真的和现在的总书记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后来一起下底的伙计死的死,跑的跑,知道我姓刁的,反而没了几个!”

“我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哥也到了兖州,他都快二十了,和继父关系不好,喝了酒就打架,继父管不了他,只好任由他胡作。不记得是哪一年,他和几个坏孩子一起在327国道上截车,出事死掉了。那段时间,他们经常一起截车,有钱的就要钱,没钱的就卸货,货再换钱,有了钱就去喝酒,喝了酒再去截车。那次该他倒霉,货车司机喝大了,看他们截车,仗着酒劲,摸起砍刀就是一下子,冲在最前面的强哥倒在地上就没再起来。司机和那几个坏孩子都判了刑,继父把强哥拉到乱石岗上草草地埋了,娘领着我和姐姐一起去哭过几次,唉!我娘死得早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听着不由得感叹人生无常,那个在我们眼中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强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怜。

“那香云呢?”我问道,二宝擦了擦眼泪,又高兴起来,说:“跟着我当会计呢,想不到吧。她才四年级毕业呢!后来人家参加自学考试,拿了大专文凭,又考了会计证,业务好得很呢。我继父前妻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所以最疼我姐,我姐不愿意去上学,再说年龄也耽误了,他就在家里教她。后来又把我姐嫁给了他的一个学生,是个转业军人,人挺好,现在跟着我管物流。”

我已经九分醉了,不敢再喝,二宝子也喝得两眼通红,舌头发硬,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对我说:“九哥,这都不好吃,我就想吃当年咱村头池塘里的鲫鱼,咱兄弟俩钓上来,用泥巴一糊,拿火一烤,那个香!”是啊,池塘没有了,变成了沙坑,二宝子也不是当年的二宝子了,从宝屌变成了习总经理。醉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我们村的老少爷们在起鱼,鱼真多,有鲤鱼,有草鱼,有泥鳅,还有吃鱼的黑鱼,老刁大爷拿着个大盆,往池塘里一沉,端上来,里面就是一满盆鱼,然后喊着:“大宝、二宝,快端家去,让你娘炖上!”我一晃脑袋,有点清醒,眼前只有习总经理,已经睡在桌子上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怎么回的家,后来二宝子又邀请我吃过几次饭,但没再喝多,也没再说那么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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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2:1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