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还乡日记 |
正文 | 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长期在外,突然可以回家度假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恨不得狠狠地踩脚下的油门,让小车飞起来。 这是2011年的元旦,车至崇仁古镇,就开始在崇山脊上盘旋,公路很窄也很陡。在“倒岭顶”那段,据说出过大车祸,一辆中巴从半山腰里开出路面,翻了不少跟斗,栽入峡谷里,死了九个旅客。可不管怎样,这是从城里通往我老家的唯一的“华容道”,每年总得走上几趟。 到了丰田岭顶,就开始走下坡路。老家名叫谷来,大概是因为这里山多田少,农民们很盼望田里多长稻子,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谷当然是不会自己来的,来的是水。谷来的地形生得真像一只大锅子,四面环山,水从三面流入这里,从叫溪下山的峡谷里挤出去。据说,绍兴县有意从行政上把谷来从嵊州市划过去,在溪下山处筑坝蓄水,以解决小舜江流域的饮水问题。 到家已经是中午了,袅袅的炊烟在黑瓦屋顶上的烟囱里升起来,这烟与城里工厂里冒出来的滚滚浓烟截然不同,它是淡淡的、轻盈的,弥漫着柴草的芳香。 村口溪边的那几棵老树还在。年龄最长的老榆树,树干已经空心了,但依然屹立着,把枝干从边上的老屋的屋顶上伸过去,好像一只大手抚摸着小村。老榆树有一半的根浸没在水里,经常有不听话的麻鸭在这里生蛋。小时候,我们经常把手从根须下面摸进去,不时可以捉到几条鲫鱼、石斑鱼。不过,胆子小的人是不敢掏的,因为偶尔也会掏出一条不会咬人的水蛇来。 好在那些蛇们虫们一般是不敢主动到溪中来游泳的,来游泳的是放学回来的学生们,田里地里劳作回来的农夫们。一到夏天傍晚,游泳洗澡洗衣服的男女,爆满了整条小溪。因为流量小,所以小溪上,每隔百来米就筑起一道堰坝,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泳池。 狭窄的水面上,早先有两块竹排搭起来的桥。一到夏天发大水,竹排就被冲了,好在竹排的一端是用钢丝拴在那棵大楝树上的,才不至于被水冲走。农家的孩子背着书包,都是从竹桥上踏过去,去 “来山大庙”读书。那“来山大庙”早先有很多菩萨,文革中没有幸免,雕梁画栋下面,基本上都成了断胳膊瘸腿的“残疾神”。 走进家门,日久不见的父母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忙碌起来。他们已经吃了中饭,只得特意为我们做。老家最热情的待客方式就是放鸡蛋面,对子女们也不例外。记得小时候,母亲为客人烧了一碗满满的鸡蛋面,客人一定要分一些给我吃。母亲说:“他不喜欢吃鸡蛋面的,你吃吧!”我说:“妈,我很喜欢吃的。”一句话,说得母亲脸红红的下不了台。我是记不得这事了,是后来我自己做了父亲后,母亲告诉我的。 年迈的父亲在一只大铁锅里生起火。木材是夏秋季节砍来的杂树,锯成尺来长,劈开了,堆在场院里过冬烧的。我哥在山上做扫把,削下竹丝后的竹梢,也拿来给我们父亲当柴烧。火盆上吊了一把铜茶壶烧开水。铜茶壶是通过一个竹制三角架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那三角架做得很精巧,可以伸缩,调节铜茶壶与火盆的距离。母亲问:“你工作的地方有火烤吗?”我们都笑了,我哥说,在外面工作都是用空调的。父亲也说,是啊,这火盆是我们山里头用用的。他还讲了个笑话,来证明母亲的孤陋寡闻: 有个山里人打柴回来,跟同伴说,要是皇帝砍柴,那肯定用金铳担、银垛柱了。另一个同伴说,做皇帝还砍柴吗?做了皇帝,那就晒晒太阳,吃吃爆玉米花啊。 父亲从竹橱里拿出一只铝盆来,打开一瓶绍兴加饭,放在火盆上煨,这火盆真是一物多用了。于是,我们几个男人就慢慢喝起酒来。老大说,不是有白酒吗?父亲说,有是有,那酒是自家酿的土酒。我们说,我们就是喜欢喝白酒。老家习惯上管土酒叫白酒,管白酒叫烧酒。那土白酒是纯糯米酿的,甜甜的,酒力不大,有鲜味。父亲从放在屋角的甏里舀出白酒。白酒是不能温的,否则会带点酸味。下酒的菜叫“笋煮豆”,也是我们的山里特产,是春天出笋的时候晒出来的,它的名气并不比孔乙己喝酒时吃的茴香豆小。现在花样又多了,还有“笋煮花生”。 我们慢慢地喝着,好多年了,一家子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喝酒了,我的心里说不出要多温馨有多温馨。天慢慢暗下来了,时间还才三点啊,看来是要下雪了。母亲说,晚上再喝吧,等下雪堆起来了,那种在地里的菜也拿不回来了。大家连说有理,于是我们去地里割了几支茭菜,拔了几只萝卜回来。 谷来镇的“街道”很小,所以,车是开不进来的。街上很清静,偶尔可以听到自行车的铃声。我们很多次想叫父母亲去城里住,他们就是不肯,喜欢守着那幢老屋。屋宇很宽敞,但只有两层,全木质结构,房子估计有上百年了。八十多岁的父亲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这房子就已经很老了,现在看也是那么老,感觉不出有多大变化。父母亲反对我们把这老房子翻造,说老屋的结构是上代设计好的,有中堂、灶间、梯棚、卧室,还说两老百年之后是要“睡”在中堂里的。 那就遵照两老的意愿吧。说实在的,住在城里也不见得怎样舒服,空气和水自不用说,老家无论是哪个角落,透一口气会让你心旷神怡,喝一口水会让你润肺生津。在城里,天天在一起买菜,却叫不出名字,日日乘同一个电梯,最多也就微微点一下头。而老家就不同了,老头子们聚在一起,那是聊不完的水浒三国,道不尽的康熙乾隆。而老婆子们聚在一起,便是“阿弥陀佛”,人人胸前挂一只佛袋,好闻的香烟从古老的门缝里透出来,经声佛语、暮鼓晨钟响彻一条条窄小的弄堂。 母亲还是那些念佛老太婆的“头头”。早先,一天念下来只有两块钱,现在“工资”提高了,涨到了五块。尽管这只够买一顿早饭的“工资”,也让这些奶奶们乐此不疲、念念有词。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母亲念佛这天的中午是要吃素的,我们从城里带来的“炖了150年的老鸭——崇仁炖鸭”,就让母亲犯了愁。“我每天只有晚餐可以吃一点荤,这许多肉,要吃到猴年马月才吃得完哦。”她最喜欢的是吃田螺,嵊州田螺是道乡土大菜,全国有名。老家有句老话,叫做:“笃碗田螺下酒,强盗赶来也勿走”。母亲虽然不喝酒,但对这家乡菜情有独钟。她每次都对儿女们反复强调:“城里的猪肉、鸡肉千万不要买。那是饲料养起来的,不好吃。不像我们这里的猪,是泔水喂大的。鸡是在竹园里、道地里长大的,那味道才鲜。” 是的,老家的门前屋后,确实有很多的狗在寻找着它的同伴,猫们在柴草堆里嬉戏,老母鸡用尖利的爪扒着路边的泥土,大公鸡时而踱着方步,时而为争抢食物东奔西跑。 新年的第一夜,我们就睡在老家从小住惯了卧室里。床是雕花床,用檀木雕起来的。结婚那年,请来的木匠师傅精缕细刻,做了一个多月。母亲在每张床上放一个“铜踏”。“铜踏”里面装的草木灰,草木灰里裹着红红的炭,那是放在被窝里取暖用的。当晚,天真的下起雪来,寒风摆弄着溪边那几棵高大的树,发出“呜呜”的呼啸。 被“铜踏”烘热的被窝,还真的很暖和。我觉得,这里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里不是世外,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快乐和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健康长寿,正像我的父母,耄耋之年,依然耳明目聪,走起路来健步如飞。 但愿宽阔的高速公路永远不要从这里经过,但愿林立的高楼不要像沙漠一样向这里蔓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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