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公交车进行曲(钱塘刘军) |
| 正文 | 今天是周末，起初坐在下客门的姑娘还在时不时地看一眼戴在手上的腕表，8：23分。这样的日子，任何杭州人都该清楚，选择从天目山路绕道西溪路，再穿过灵溪隧道进入西湖景区的公交车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尽管时针还和平时一样，一分一秒不紧不慢地过去，这个机械装置傲慢的滴答声在这个时间段却有了另外的含义，只代表没完没了的等待和不时加入的车流，车厢里焦急的粗言恶语，以及憋得心口发闷面无血色的乘客。 司机起动马力，只开出去3米就再次停了下来。通过后视镜他看到的是一直延伸过了皇姑山路交叉口的车流，两边是排成四个车道的长龙(包括绿化带内侧辅道两个前方红绿灯左右转弯的车道)。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地喝一口自带的茶水，饶有兴致地把头靠在方向盘上，通过驾驶台的监视器看着车厢内的乘客。除了一个无忧无虑沉湎于让自己的变形金刚在椅背上尽情跳跃的男孩，以及两个中学生模样戴着朋克帽子身子纽抱在一起的小情侣，剩下的都是些无奈的，强按着内心怒火的不知所措的乘客。中年司机舔了舔嘴唇，想起昨夜妻子的激情，下身不由自主地鼓胀起来，激起一阵车喇叭声和一通恶毒的臭骂。前方的车流已向前推进了5米，司机赶紧松开离合器，把车向前慢慢滑去，带着一种“有本事你就从我车顶上飞过去”的神情，看到前面的汽车又向前挪动了半个车位，就放大了胆子朝前再走上一点，仿佛是对刚才想法的一丝抱歉。 7月的燥热使人难以忍受，尽管车里开着空调，乘客还是觉得热不可耐。相比较右前方那辆挤得像沙丁鱼一样的公交车，这辆车上的乘客无疑是幸福的。可他们还是觉得热不可耐，需要大批量的冰水和强劲十倍的冷气。 坐在下客门的姑娘已很久没看表了，她终于接受现实，变得越来越懒得动弹了。到处是汽油味，连密封的车厢也难以阻挡。有人拿出一张餐巾纸盖在鼻子上，依然是难以掩饰的厌恶的表情。右边凯美瑞上的中年男驾驶员不时抬起头来望向这边公交车的司机，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嘴什么也没说。再前面那辆奔驰跑车上的年轻驾驶员已放下了车窗，把车里音乐的音量调到最大，他伸出窗外的手机械地随着音乐的节奏漫无意识地敲击着车门；而另一侧本田SUV车上30多岁的女人，在驾驶座上不停地打着手机。尤其让人受不了的是十字路口的阳光，没遮没挡的，仿佛冬天从没在这座城市出现过。没有风景，只有排成了长龙的车队，只有五颜六色的，像一块块贴在城市马路上的膏药，只有行车标志缓慢地移近来，要过很久才能把它们甩在车后。 熟悉的事物必须根据不同的时间来重新定义，对于周末行驶在通往西湖景区的道路上，只有时间、距离和耐心的意义。而休闲只不过是想象的产品或语言学中修辞性的描述。如同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在夏天是遮阳避雨，在春天则成了城市最好的装点，很大程度上是驾驶员思维的延续和外化。记得同样在这条线路上，对于这位我们想象中来自安徽或河南省的公交车司机来说也许是一次次美妙的经历，稀少的车辆，斑斑点点的花的光影，鳞次梯比的店铺，以及漂亮的广告牌，推着自行车的少女，一些架起梯子修剪树枝的工人。这是十年前的事。对于广义上的论述，一辆行进中的公交车意味着某个方向和地点，意味着不断移动的窗外，交替的变化，穿着各自外衣的有不同出生和经历，吃过早餐或打算到目的地再吃的乘客；意味着松软的椅背和微风拂动的窗帘。而此刻，乘客们却有一种想要跳出去的冲动。下客门边的姑娘脸色已刷白，在她旁边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前后都是炸子鸡般油光锃亮的脸，特别是驾驶员身后的胖子，满脸流汗，抖着腿，像是已做好了随时倒下去的准备。 前方车辆没有一丝准备前行的举动，刹车灯一排排地亮着，红得烦躁。有人已开始在车厢内来回走动。 “一帮蠢货。”驾驶员幸灾乐祸地想。 凯美瑞司机一直试图想超越前面那辆该死的奔驰，他被奔驰车巨大的音响都快逼疯了，而SUV却无所谓行进的快慢，她正被自己的业务搞得心神不宁，不断地在手机中重复着自己的立场；奔驰车上的年轻人却无动于衷，他有得是时间。 随着一次红绿灯的转换，前方总算向前推进了二十米，却又是长时间的漫无希望的停滞。传来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三车追尾的事故，并且还出动了好几辆救护车。 天上没有一丝云，像女人的胸脯，晃得人睁不开眼。半小时过去，公交车司机决定熄火，他要去前方探听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前后左右已经有好几辆车打开了车门，有人伸着懒腰从车里出来活动一下手脚。为了免受耀眼阳光和汽车废气之害，临时想出来的各种防护措施，已纷纷启用，一些女人还涂抹起了防晒霜。 公交车驾驶员不敢走远，实际上他只和前后左右的八个司机进行了有效的交流，结论大致如下：随着前一段时期梅雨季和台风的加剧，这个城市已很久没见阳光了，再加上今天又是周末，所有人都想去湖边透透气，所以路况比平时还要差。 “确实没办法。”公交车驾驶员摇了摇头，很有风度地往回走。他决定不再下车，耐心地等着警察想出解决的办法。正当车内的乘客吵嚷着要下车，前方却又响起了引擎的声音，已下车的人又都纷纷回到了车上，右前方那辆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门缝处还夹着一块碎花连衣裙的裙摆和一只米黄色的裤脚。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一次美好愿望的落空，不知是哪个无聊透顶的冒失鬼空转起自己的引擎来，引得四周一阵乱骂。正当口干舌燥之际，前面却忽然有了响动，刹车灯一盏盏地熄灭，车子移动，并且渐渐开始加速，过了红灯，又过了下一个。原来是一场虚惊，在天目山路和万塘路的十字路口只是两辆助动车的碰撞，骑车人因天热火气大而争执起来，还动了手，公交车经过时能看到其中一个鼻子流血的还坐在人行道的马路牙子上。车辆快速行驶，不一会就看不见奔驰跑车、凯美瑞、本田SUV的踪影，连右前方那辆公交车也进了站台。 上午十点，当放假的人们如潮水般涌出家门，或开车，或挤向地铁和公交车站台，喧嚣着把街巷的空隙处填满，整座城市就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了。 公交车有气无力摇摇晃晃地进入站台，极不情愿地发出一声闷响，打开门，再次起步后向前移动的距离已变得十分有限。下客门的姑娘这次是真的有些动气了，好像一切都是公交车驾驶员的错。许多乘客不约而同地抱怨起他的后脑勺来。驾驶员现在已不再幸灾乐祸，他十分清楚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所以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红绿灯的变化，不再看驾驶座上的监视器，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他鼓足勇气承受着车上乘客们不满的目光，后脑勺变得愈来愈敏感，愈来愈难堪，他心神不宁地把身子向前靠靠，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引起大家的注意，而尽量不犯了众怒。他甚至还试图转过头来个大家一个安慰的微笑。然而，面对那么多批评的，不友好的目光，他的笑刚一绽露便又凝滞了，只得迅速地转回头，琢磨起前面的信号灯来。这样，他就可以为自己营造一种相对安全的，独立的，用于喘息的空间。终于变绿后，他试图用一种加速的状态来赢得车内乘客的好感，而事与愿违，由于走得急，和一辆电力抢修车来了个有效的接吻。幸好只是轻微的刮擦，待交警过来教育几句，拍下照片，做完笔录后两辆车就再次起动了。 10：34分，这个通常在办公室里可以伸个懒腰倒杯茶或咖啡，在家可以打开电视坐下来歇一会的时间，在周末通往西湖景区的马路上，却是一辆浑身酸痛的公交车吃力地行驶到西溪路西湖啤酒厂的门前。停靠站台后，下掉了一些不友好的乘客，换上来了几个自以为至此就可安安心心，不用焦急等待的可怜虫。 驾驶员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些许的放松，不再呆呆地盯着路前方，偶尔还壮起了胆子朝仪表盘上的监视器瞥上一眼。道路两侧的月季花，更远处的蔷薇花粉粉点点，在绿色枝叶的光影中。几个穿戴齐整的骑行队员正井然有序地穿过马路。公交车的速度也提上去不少，下客门的姑娘此刻已闭上了眼睛，她甚至还听到了鸟儿的叫声，驾驶员也一度哼起了歌。正当全车人满怀希望地盼着前方灵溪隧道转弯口的红绿灯，车辆却一下子减速了，起先还像困兽犹斗似地向前蹦跶了两下，最后却彻底停了下来，原来前面已排起了长长的车龙。相比较同方向行驶的其他车辆公交车无疑是幸福的，虽然这个十字路口每个绿灯的灯次变换得很快，但至少还可以左转弯。除了公交车外，其他车辆必须直行过了红绿灯，再从下一个虚线处才能掉头转弯，排个长长的队右拐进入灵溪隧道。 四个灯次后车辆终于转弯，和太阳成一条直线，难以置信地从二档滑行推向了三档。正当隧道口迷人阴凉的大嘴等待着这辆疲惫不堪的公交车进入，等待着穿出隧道后西湖景区飘满花香的林荫道。汽车却猛地刹住，不知是为了抢绿灯耗费了过多的精力，还是驾驶员焦躁的情绪终于释放后的松懈，与前一辆车撞了个满怀。乘客们由于吃惊和剧烈的震动，身子忽然弹了起来，向前窜。公交车像一只受伤野兽的躯体颤抖着，喘着粗气。 驾驶员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才推到三档，车子的速度还不快。尽管他不肯承认这与自己的思想不集中有关，还是离开了驾驶座，用抱歉的眼神投向车厢内的乘客，并且赶紧下车去察看车辆的受损情况。 驾驶员和前车司机来到碰撞的部位前，也是辆公用车，出了事故双方都有单位和保险公司承担，两位司机的态度还算平和，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蹲下来看了一下具体的受损部位，不算太严重，尤其是公交车，只是车头下方的铁皮有些凹陷，还能继续开，等打完报警电话，就各回各车等待交警前来处理。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公交车司机就感觉气氛有些异常，有种不安而又明确的指向在慢慢向他逼近。 我急啥呢?驾驶员想自己压根儿就不该被乘客的情绪带动，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去赶什么时间，把自己置于如此不利的处境之中。 他可听到过不少这个行业的危险故事，有被乘客扇耳光的，也有摁在地上大嘴巴抽的，还有被踢断肋骨踢得内出血的。其中有些爱出风头，想多拿奖金的甚至添油加醋地夸耀自己在驾驶台上被戳了两刀后，靠在方向盘上，方向盘颠簸乱动的节奏谱写了他生命垂危之际的新乐章，他是如此沉着，使出浑身力气将它牢牢地控制住，不让它来回打转。远处的公交车站台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当然不会愚蠢地再把车开进站台，而是稳稳当当地避过了车辆，避开了行人，把车停靠在马路边的安全地带，再接着休克，接着倒下去。现在倒好，如果乘客情绪失控动起手来，不光奖金没有，反倒要扣工资。谁让自己开车那么不仔细，那么不小心呢。于是他陪着笑，轻轻地坐在驾驶座上，然而，事情往往不会按人的意愿发展，尽管已做得很好了，透过监视器，还是看到了某位中年男乘客，嘴上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向这边走来。他想哭，喉头有些发紧；又想转身做些防备，拿只茶杯或扳手之类的，可他有其他乘客撑腰，那么多人怎么斗得过来，他只好轻轻地打开车门，准备一旦动起手来就勇敢地往下跳。 中年男乘客越走越近，说破了天也只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嘛，又不是自己的主观意愿，而是无心之过。这位乘客不会真的失控，给自己两嘴巴或拿出把刀来那么几下吧。公交车驾驶员此刻仿佛已看到了刀尖上的滴血，他有些头晕，两腿发软怎么也离不开驾驶座。幸而有好心的乘客发现了这个情况，拦住了那位中年男乘客。男乘客气得直摇头，嘴里念念有词，歪曲着脸，好像痛疼难忍的样子。等他回到座位上情绪得到控制后，驾驶员终于松开了紧缩的身体，活动开手脚从驾驶室的门里跳了出来。这时候，处理事故的交警已赶到了。这位胖交警头上冒着汗，动作倒算麻利，拍了几张照，让双方肇事司机在填写完毕的事故单上签了字，就行个礼，让两车离开。 车开出去的一瞬间公交车司机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他知道现在有更多人会保护自己，因为行车途中如果驾驶员遭受攻击，整车人都会跟着一起遭殃。正当他松开防备，并且慢慢地在心里哼着小曲，想起妻子昨夜激情的时候，下客门的姑娘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从背包里摸出一把形似水果刀的指甲锉，在他头上猛地举起来。 2015/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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