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拉板车 |
正文 | 拉板车 王建福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拉板车。这份工作来得很早,那一年我才十岁,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1963年的初夏,我读完小学三年级,放暑假。汉口的孩子放暑假,基本上就是进了天堂,好玩!那时的作业少,我总是放假后的前三天就把作业全部做完,余下的时间,就是玩、玩、玩!家里孩子多,爹妈忙着给大家找饭吃,管不了我们。搭梯子掏麻雀蛋、到汉水长江边的沙滩上翻跟头、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来官兵捉强盗、到龟山上去采野果,到汉水或长江里漂流……玩疯了! 一天早上,我们一群小家伙相邀到河边去翻跟头,路过江汉公园旁的一个建筑工地时,发现巷子里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小哥哥在那里上班!一问,他是勤工俭学,利用假期在工地做小工,武汉人说话,叫“灰来泥巴来”,也就是专门帮师傅运砖头、提灰桶。当了工人的小哥哥蛮闪(音shán,武汉话,很精神、很神气的意思),一手叉着腰,一手摇晃着帆布手套:“工资是一天一块两角八!”嗬嗬!把我羡慕死了——我家老爸一个月的工资也才50块钱呢! 我的心动了。对呀,我家二哥、三哥不是也搞过勤工俭学吗!晚饭时我在小哥哥家门口蹭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赶紧拦住他商量:“小哥哥,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我也去勤工俭学?”我想若是我能够到那里干一个暑假,给家里挣个几十块钱回来,肯定会把我家爹妈喜昏了! 小哥哥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过了好一会,才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还看不出来呀,你才几大呀?人还没有灰桶高,就想‘灰来泥巴来’?人家工地不收童工,你好好长几年再说吧!” 我就不相信只有你们大孩子才能挣钱!我读一年级的时候,还帮我家三哥在候船室卖过瓜子呢!我回家,给老妈说了这个事儿。老妈说,小哥哥说得对,你还太小。建筑工地危险,经常有人工伤,就是人家要你去,我也不会同意。 也许是老妈把这个事告诉了老爸。第二天,老爸下班回来,破天荒地跟我聊起了天:“听说你想勤工俭学呀?”在确认了我是真有这个想法后,老爸给我出了个主意:拉板车。老爸说,巷子口8号院子里的汉桥,比我大两岁,去年就到汉水桥头帮人拉板车,他们叫“拉桥”。因为汉水桥坡度比较陡,那些拉了比较重货物的板车、三轮,上桥就非常吃力。这时便会有人把自己的纤绳用铁钩钩在车上,帮忙把车拉到桥顶。这一趟的工钱,人民币5分。据汉桥说,因为只是搭把手、帮帮忙,小孩子做得来。那里有好几个小孩做这个事,还蛮忙呢! 老爸说:“约法三章,第一,做事要有心劲。要做就要认真做,不能让人家瞧不起;第二,要注意安全,靠人行道一边走;第三,不能勉强,觉得自己累,干一天歇一天也可以,行不行?”“这事我能干。行!”我对老爸说。 老爸工作在土产日杂商店,那里有做纤绳的材料。第二天,老爸就给我带回来一根又结实又轻巧的纤绳。靠肩膀一圈,老爸用了三层宽宽的细帆布,贴在肩头很舒服。我已经与汉桥接上了关系,因为有了伴儿,汉桥高兴得要死! 第一天下班回家,我交给老妈一大把硬币。老妈把它们放到饭桌上一数,刚好一元。哇,加上中午吃的一碗面条一个馒头花掉的一毛五分钱,我今天居然拉了23趟啊!“够我们家两天的菜钱。”老妈一边用温水毛巾给我擦着身上的汗,一边殷切地望着我的脸,笑咪咪地说,“不简单,我儿会挣钱了!” 我家孩子多,吃饭上桌要论资排辈。除非过年过节,我们几个小的都是不能上桌吃饭的。那一天,老爸把我喊在他的身边坐下,说:“你是上班的人了,应该上桌吃饭。” 哈哈哈哈!我心里好得意,原来上了班就可以“官升一级”呀! 那年月交通运输还不发达,很多小工厂没有汽车,只能用板车或三轮运送原料、货物,所以我的这份工作还真的比较忙。从汉口武圣路附近的食品厂门口开始上桥,到汉水桥顶大约五百米,一上一下需要20分钟。如果我想让自己的日收入达到“灰来泥巴来”的水平,一天至少要跑二十多趟,工作时间要超过8小时。这份工作,应该说是比较辛苦的。好在没有人(包括我自己)给我定任务,玩玩打打之中也没有什么精神压力。老妈说你就当是到龟山去玩,不想玩了就回来。可是,每当我觉得有点累,想“拉完这趟就回家”时,拉车师傅递给我的那5分钱就会逼着自己改变想法:“还拉一趟,再赚5分!”白花花的硬币,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具有很大吸引力啊! 源源不断流进口袋的硬币,和老爸老妈乃至后来街坊邻居们赞赏的目光,都成为我战胜劳累的强大精神武器。夏天的武汉,地表温度经常达到60度以上!我在低头拉车时,可以看见自己的汗水滴在马路上,一滴一个白点,一个白点就是一朵盐花。赶上最热的时候,老妈说,今天别出去了,当心中暑!可是老妈不知道,就是因为太热,桥头上拉板车的孩子就少,我的生意就多呀! 其实老妈不知道的事情好多呢。因为我年纪小,所以关心我的好人就特别多!在我每天中午吃饭的桥头小餐馆,买面的师傅允许我用他家的水龙头冲凉;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汉水桥引桥下面。值班的交警允许我在岗亭门口凉爽的石凳上睡一会儿午觉;最热的时候,我可以在桥下的河水里游一会泳,还可以向修路的工人叔叔伯伯们讨一杯冰水喝…… 噢,老妈还不知道,我的老板——那些勤劳善良的搬运工师傅们,他们给了我的不仅是工作、赚钱的机会,他们还能教给我很质朴的做人道理。有一位食品厂的老师傅,每天固定要从汉口送两趟白糖或者面粉之类的货物到汉阳。他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因为我浑身上下被太阳晒得黢黑,他就叫我“黑皮”。每次到了快上桥的地方,他就喊:“黑皮、黑皮!”这是固定了要照顾我。上了桥顶,他从腰带上拴着的小牛皮夹子里摸工钱,两只手指头在里面掏半天,那是要把里面的硬币都摸出来。有时5分,有时6分,有时8分,全给我。我说只要5分,他就把眼一瞪:“拿着!你这伢做事不偷懒,好!”后来我们熟了,我就敢问他:“您怎么知道我不偷懒?”他说“你的纤绳始终绷得紧紧的,在出力!” 有了这样的肯定和鼓励,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热爱这份拉板车的工作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已经成为一个技术熟练的拉板车工。只要出工,我一天的收入能在一块二毛钱左右。最高的时候,曾经一天挣到一块八毛!当时工厂里的学徒工资是每月18元,普通熟练工也就30元左右,我这工资不低!原来的目标是勤工俭学挣回学费,可那时的学费一学期只要三块多钱!我实际上是在为家里赚钱了。每天放工回家,路过铜人像附近的民族菜场,我会顺便花上几毛钱,买一把豇豆,两斤辣椒,把它们装进我的大草帽里。回到家里,我会象个正经上班人,把草帽和钱交给老妈。然后,我就可以回到十岁的我,享受老妈给我泡的花红凉茶,享受老妈用温水为我擦汗。我的口袋里,也开始有了零花钱。那时冰棒3分钱一根,有时候与街坊小伙伴一起玩,我可以请大家每人吃一根冰棒,小伙伴们便一阵欢呼!难怪那位“灰来泥巴来”的小哥哥那么闪,我现在也有资格闪一闪了! 暑假拉板车这份工作,我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干了三年,一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我才“失业”。也许这并不是一份很正式的工作,但是我很怀念它、珍视它。在我开始形成世界观的少年时代,它非常及时地把两个浅显而重要的道理镌刻在我的心里,使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受益多多: 一、你做事是否认真、出力,旁人是可以看出来的。 二、能吃苦,爱劳动,就能获得尊重。 (2019年6月1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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