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偶然人生(续五) |
正文 | 他们到了鬼见愁的山腰,山腰上悬空着奇形怪状的巨石,巨石旁挂着或粗或细的松树柏树,树木在火光的照耀下,柏叶松针也是通红通红。只有山坡上萌生的野草,火光映出了丝丝绿意。 张二套看着快到工地了。就不好意思地对赵元魁说:“元魁,快上山了,得把你绑起来。”两个民兵将赵元魁拖下车,像绑一只待宰的绵羊,没有一点反抗,三下五除二就把赵元魁绑了起来。 鬼见愁是新修的路。路左边是耸立的山崖,右边陡峭深沟。路面垫着厚厚的黄土,黄土在雨水浸泡下,成了一滩黄泥,黄泥足有半尺深。马车的两个轱辘不时陷在泥里,两匹马使劲地拉,四个鼻孔喘着白汽,奋起蹄子猛力踏下,溅起无数朵黄泥花。 申口吃力地牵着拉套的马,嘴里“驾、驾、驾地喊个不停。 张二套踏着黄泥跑到车前面看路。三狗子二毛驴也下了车拼命推。只有赵元魁被捆着,躺在车厢里动弹不得。 马车好不容易爬上了坡,两匹马累得气喘嘘嘘,三狗子和二毛驴满身是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他俩就跳上了马车。二毛驴骂骂咧咧:“他妈屄,看得快要饿死了,还要炼鸡巴钢铁。”马车慢慢地拐了弯又要下坡,张二套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头说: “申口,道儿滑,操心,拉紧刹车。” 申口紧张地在车辕旁,一手紧拉刹车,嘴里是吁——,吁——喊个不停。他晓得前面有个急转弯,是最怕人的一段路。 他们刚歇了口气,突然,路边的山沟里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咚——咚——咚——”。申口心里一惊,知道赶上采矿炸石了。说时迟,那时快。山沟里呼呼地窜出几块石头,直飞半空。也是该出事,有一块石头落下来,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辕马的头上。辕马疼得长鸣一声,两条前腿腾空而起,挣脱了申口手里紧握的缰绳。申口把缰绳一松,脚底打了滑,他呼啦一下坐在泥里。 两匹马挣脱了缰绳,往前一窜,刹时间,连马带车稀里哗啦掉进了沟里,只听得沟里一阵叮哩咣啷乱响。 申口手里还紧紧握着马鞭,吓得坐在黄泥地上,面如土色,连哭带叫地喊:“闯祸了,马车掉到沟里啦。快救人啊!” 张二套在前面探路,听见马叫、车掉、人喊,心想不好,回头看时,车马已不见踪影。山上喧天的锣鼓,淹没了马嘶车掉的声音,淹没了申口哭泣的声音。淹没了山沟里人哼马咽的声音。 二毛驴坐在车后,就在辕马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把他甩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黄泥里,连着打了几个滚。他浑身是泥,忙爬起来哭叫:“三狗子,三狗子……”山沟里隐隐约约传出呻吟的声音,又很快淹没在喧嚣的锣鼓声中了。 这里沟壁陡峭,他们难以下去救人。张二套也是吓得脸色煞白煞白,他爬在沟边看,沟里黑黝黝,深不见底。他颤抖着说:“完了,完了,这下可闯下天拐了!” 张二套稍稍定了定神,喊:“二毛驴,二毛驴,快上山叫人去。 二毛驴拔腿就跑,一路上喊:“救人啦!救人啦!马车掉在沟里啦!” 张二套还爬在沟边呆呆地往下看,沟边新垒的石头扑通扑通往下掉,他隐隐听见两匹马扑棱扑棱,似乎撅得车身摇晃,碰撞到石头的声音。却听不见掉下去的三狗子和赵元魁的动静。他的心一阵紧缩,一阵颤动,这两个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夜晚的天空被炉火映的红通通,红通通。红通通的天空飘落下了白花花,白花花的雪粒。晚上刮起了山风,天气异常的寒冷,冻僵了张二套泥泞的衣裳。他爬在狗边,似悲、似恨。欲哭无泪。他恨不得跳下沟,去顶替了赵元魁。 张二套对赵元魁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有人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而他这种喜欢是无缘无故的,或者叫潜意识的。张二套虽然半生流浪乞讨,却在流浪乞讨中产生了对文化人的尊敬,对善良人的同情。他知道,永远是世道造人,是世道让他当了贫协主任,是世道让赵元魁当了坏分子。可元魁在他心里是个令人尊敬的善良的文化人。 狐爷山渐渐停止了喧闹。二毛驴叫上民兵,已顺着沟到了掉车的地方。民兵们七手八脚救人、拖马。折腾了大半夜。天放亮时,四具冰冷的尸体摆在狐爷山上。两具是人,两具是马。狐爷山上天很低,狐爷山上风很大,狐爷山上有座狐爷庙。 狐爷庙是火箭公社的炼钢指挥部。这座庙是个小院。院里有两间小房是狐爷殿,狐爷殿里供奉着两千多年前的晋大夫狐突。狐突是晋文公的姥爷。在晋怀公时,他的两个儿子流亡在外,晋怀公想让他们回来为国效力,但狐突不愿意,说:“忠臣不事二主”就被晋怀公杀了。狐突死后埋在这里,这座山就叫狐爷山。这座庙就叫狐爷庙。 狐爷享受了两千年的祭祀。风水轮流转,他的塑像如今被民兵推倒,他的头被民兵摔破,他身上的彩绘脱落,脏污不堪,他朝天躺在墙脚,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上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没有一个蜘蛛。 指挥部在狐爷坐的平台上铺了支大席子,像土炕一样用来坐人。平台前的贡桌未动,作为办公桌。这天,狐爷殿的窗户纸刚刚见亮。殿里就零零乱乱地坐了七八个人。 火箭公社的周龙书记盘腿坐在土炕上。他四十多岁,脸庞消瘦,棱角分明;面色黝黑,两眼疲惫;神色刚毅,表情冷峻。魁梧的身上披着蓝色大衣,手里夹着香烟卷儿,香烟卷儿袅袅地冒着青烟。他就像是一位冷漠的大帅,威严的将军。 周书记旁边坐的是县里支援钢铁战线的机关干部。贡桌侧面坐着一位面庞英俊的年轻人,他就是公社秘书胡悦春。胡悦春穿的“官服”——中山装。他的中山装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里还握着一支钢笔,面前摆着皱巴巴的笔记本,拉开了随时记录的架势。 贡桌的另一侧像铜钟一样坐着一个人,他穿的旧军装,是转业的军人,叫吴彪,是火箭公社的民兵团长。 河湾大队支书吴仁和张二套紧靠窗户并排坐在板凳上,张二套手里还是端着他的大烟袋吧吧地吸,烟锅里的烟火或明或暗地闪动。他鼻孔里不时喷出白白的烟雾。周书记目光严峻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拉拉了大衣,指着条凳说:“老吴、二套你俩讲讲,是咋回事?” 张二套早吓得战战兢兢地,他声带哭腔地说,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就一五一十地把赵元魁回家,他们回村,后又上山,在路上马车遭炮炸,石头砸了马脑袋,马儿受了惊吓,马就跳起来乱跑,掉到沟里的经过说了一遍。 周龙听完汇报,面无表情。果断地把大手一挥,以坚定的革命立场,鲜明的阶级感情,无畏的战斗精神,嘹开大嗓门洪亮地说:“小胡,记录。第一、三狗子抓捕破坏大炼钢铁的富农分子,以身殉职,报县里为烈士,要在战场开隆重的追悼大会;第二、赵元魁破坏大炼钢铁运动死有余辜,通知家属自行处理;第三、将两匹马杀掉,改善炼钢大军的生活。第四、地富反坏右分子不得享受马肉。第五、吴彪负责具体事宜,联系死难者家属。”周龙作指示,胡悦春作记录。 胡悦春记录完毕,面带微笑地双手递给周龙,说:“请周书记过目。”周龙看也未看,说:“按内部文件下发到班上。” 周龙作完指示,便和吴彪说:“你要亲自下山,通知三狗子的家属。三狗子是你们民兵团的干部,你往后要多关照他的老婆。” 吴仁和张二套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战战兢兢听候周龙的处置,周龙却没再追究他俩的责任。吴仁和张二套心里不踏实。吴仁愧疚地说:“周书记,俺给集体带来损失,不知该咋办?你处分俺吧。” 周龙看了看吴仁和张二套,告诫他俩地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这是阶级敌人破坏造成的,你俩只要敢于无情地和阶级敌人开展坚决的斗争。这点损失算什么?” 他说完,又对胡悦春说:“把这一条加在文件上,为文件的第一条。” 吴仁嗫嗫不敢说话。他悄悄地在张二套耳边说:“你安排民兵到文渊大队,告元魁他爹来收尸吧。” 两具尸体停在山坳里,有人用干枯的树枝搭了个灵棚,有一具身上裹着棉被,有一具身上盖着草席。乌呼哀哉,这时,对他们来说已没有区别。但还是有好心人在尸体前搬了块石头,摆了几个干巴巴的窝头,以示祭奠。 这两具尸体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更多的人集中在了狐爷庙旁的炼钢大食堂前。他们垂涎三尺地围着另外两具尸体——两匹僵死的瘦马。 这时,屠宰手们已是磨刀霍霍,几口大锅也是热气腾腾,两个彪型大汉,一个满脸胡须,一个肥头大耳,他们手握尖刀,都是活脱脱的刽子手模样。两个彪型大汉手起刀落,切下马头,一顿刀劈斧砍,大卸八块,扑通扑通地把肉扔进锅里。热气腾腾的大锅,不一会就飘出了马肉的香气。 肉香飘遍狐爷山,炼钢大军欢欣鼓舞,垂涎欲滴。他们手捧饭钵,排队等候,分享马肉。炼钢大军吃了香喷喷的死马肉,个个喜笑颜开。接着开了追悼会上,在追悼会上有的打饱嗝,有的放臭屁。胡悦春撇着本地普通话,念着像战争动员令的悼词。 就在这傍晚,张二套默默地站在山口等待赵富生拉。他看着逡黑的大山,迎着料峭的寒风。在心里有一种人生无常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眼里充满了内疚、自责、同情的泪水。当他看到赵富生佝偻着腰,拉着小平车,后面跟着一个傻小子,在狐爷山崎岖的山踽踽而行,他迅速跑了上去,抱住赵富生泣不成声地说:“俺对不住你,俺对不住元魁。”这时,他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下跪倒在赵富生的脚下,失声痛哭起来。 在黑暗中,赵富生见张二套跪在他面前,吓得不知所措。傻小子却在一旁呵呵大笑,叫嚷:“俺要吃馍,俺要吃馍。”霎时,在暮色的大山里传来无数的回声——俺要吃馍,俺要吃馍——俺要吃馍,俺要吃馍。(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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