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悟空 |
正文 | 悟空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一 佛曰: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佛曰:刹那便是永恒。 一切不由白骨做主,那一场机缘石破天惊。 那日如来翻掌一扑,把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镇住悟空的一刻,地裂山崩。五行山拔地而起的瞬间,也便有了白骨的今生。没人知道她的前世。 对于更多的生灵来说,那是一场劫难,这是“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后人间最大的一场浩劫。从天而降的这一座山撕裂了地面,撞击出一个深约百米的巨形大坑,引发了强烈的地震和海啸,方圆千里之内再无生灵。想来苍生皆为蝼蚁,一切皆有定数,这劫难命中注定。只是这定数却来自我佛?我佛是高瞻远瞩的,他规划了五百年后的圣僧取经,规划了取经途中的收徒,甚至规划了九九八十一难,但唯独白骨绝对是个意外。 白骨是幸运的,地裂之时将它从地底抛出地表,悟空那一泡留在如来五指上的猴尿,还带着仙臊味如散花般地点点洒在这抛向半空的白骨上,更兼我佛如来这一掌履下的神气,白骨自此竟也有了仙根。从此,在五行山前,白骨与悟空开始了五百年的凝视,这五百年中,悟空眼神中的暴烈、灼热、凌乱、绝望、怯弱、柔情、倦意……都让白骨感受到直达心灵深处的触摸。这是八卦炉中历经七七四十九天三昧真火煅就的火眼金睛!这双神眼让白骨五百年的修行如虎添翼,在造化的眷顾下,白骨渐就有了人形。 这一场石破天惊的劫难,这一泡不早不后的猴尿,这五百年不多不少的凝视,已经注定了白骨和悟空的机缘,白骨不能做主。这是宿命! 这五百年的凝视,白骨以为会是永远。白骨一定想知道什么是永远,白骨相信会有永远。 二 悟空感到了痛彻心扉的揪扯。那时师傅已经停了紧箍咒,一脸慈悲相地瞄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粉骷髅,轻宣了一句“阿弥陀佛”,一如既往地摆出一脸的高深。师傅是高僧,高僧一定要有常人不可或测的东西。 悟空依然在地上翻滚,不停地竖蜻蜓、翻跟斗,外人看着以为是耍杂技。八戒先自笑了:“猴哥,别装了,师傅早就不念了。” 但悟空却仍然痛,这痛不在头上,却在心里。悟空觉得五脏六腑揪成了一团。其实早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场青涩记忆中,吃了蟠桃、饮了御酒、又盗用了仙丹,更经八卦炉七七四十九天的煅烧,悟空早就练就金钢不坏之躯,本不该有任何柔弱之处可以痛。但悟空这一刻却分明痛了,而且痛得这样挣扎和无助。 那一棒砸在白骨的脑门上,更砸在了悟空的心里,悟空分明能够听到“哐啷”的一声巨响,然后是纷飞的骨屑,没有血——也许白骨的生命里,本没有流动的血。 那一棒,悟空以为白骨能够躲开,就如前两次一样化身遁形,但白骨却似乎迎着这一棒而来,也许这样的一种等待已经刺穿了五百年的岁月?也许她早就接受了这样的宿命? 悟空在棒落头碎的瞬间,分明觉得鼻腔让什么呛了一下,然后心便撕扯一般地痛。 师傅仍然一付悲天悯人的神情,嘴里在念念有词:“万象皆空,诸性无常,我见故我在,一切诸法皆空。” 悟空不再翻滚了,只把身体扭成麻花一样地蜷着。看着八戒笑得扭曲的嘴脸,他忽然知道:活着好重要。拜师是为了活着,取经也是为了活着。就像八戒,哪怕投错了胎,和猪一样地在圈里拱食,它也要活;就像师傅,明明是如来的大弟子,却被设计成了从小丧失父母的孤儿,还要清心寡欲地装着圣人,这也是活着。 三 为什么是五百年,为什么不是任何一个其它的时间,悟空不知道,也没有能力知道。在五百年的等待与煎熬中,悟空已然觉悟:活着,就是不断地接受;活着,总要被安排。哪怕当年闯龙潭、踩地府、闹天宫,也照样不能躲开五行山下的宿命。谁没有淘气的童年?敢撒野那是因为还没套上紧箍圈。五百年的禁锢中,他不能决定自己的自由,但他能够决定自己的心:他可以焦躁、他可以绝望、他可以痛苦……这一点,如来也不能作主。 五百年是多少个日出日落?悟空没有算过,也没有办法算。五行山严严实实地压住了他的身体,压住了他所有的冲动和渴望。他的视线范围只有方圆几十米的前方。其实他能看得更远的,但是没有用,极目之处一片荒凉——我佛亲手制造的这场劫难,已让广袤的大地数百年寸草不生。那一堆白骨是他目光所及之处唯一富有生机的亮色。 就这样凝视了五百年,悟空从这森森白骨中读出了温馨和亲情,这是傲来国的仙石上孕成仙胞并迸出石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它是石猴,本不该有柔软的五脏六腑,太上老君八卦炉的煅烧,更让他有了金钢不坏之身,所以他不应该会痛,因为他本没有心。一定是这样的凝视泡软了他的心,一种温润的感觉流彻了他的血液,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和浅浅的满足,甚至还有牵扯心扉的期待。悟空知道:他有心了!这样顿悟的瞬间,一种潮湿非常轻柔地在他的双眶里漾开,糊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的世界里忽然多了一层缤纷的朦胧。世界这样地美! 于是悟空不再狂躁,这样的凝视所带来的温暖、感动是他之后每一个日子的期待。 这是通灵的白骨。烈日下,悟空的神眼分明能够看到白骨中蒸腾的绿气以及其中活泼的欲望,有时它们会幻成人形,在苍穹中丝丝缕缕地展开,如同多彩的霞光;月夜里,悟空闭了眼便能够感受一缕清幽的香升起,在皎皎月色中跳舞,曼妙的身影如梦如幻…… 许多时候,悟空的元神也会和她会聚在半空:绕着彩虹,踩着白云,虚缈的长袖舞动起来,舞着舞着,彩虹渐渐淡了,淡成朦胧的浅色,白云渐渐虚了,虚成迷离的幻影……悟空分明闻着四野中充溢着兰麝的清香,于是他醉了。那是完全不同于蟠桃宴上就着缸、挨着瓮偷钦御酒的醉。这醉,让心酥酥软软地化开了,让全身毛孔充溢着清幽的香,这是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能让时空凝滞,这瞬间已成悟空记忆中的永恒。 白骨喜欢日月星辰,喜欢所有看似永恒的东西。望着痴痴的白骨,悟空有时会想:永恒一定是静止的,永恒会是一种回味中的满足。 四 五百年的等待贯穿了五百年的挣扎。这种挣扎最早来自于悟空在如来掌心的翻滚。 “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悟空不能记得如来佛祖所有冠冕堂皇的话,悟空知道:因为他是佛祖,所以他对;不是因为他对,所以他才是佛祖。就像自己,在花果山的猴群里,也就永远都是正确的。 五行山劈头盖下的瞬间,悟空折断了飞翔的翅膀,开始了这一生最初的挣扎。现在他已经知道:挣扎本就是生命的一个部分。活着,就是一种挣扎。 如今,他每一刻都在挣扎:师傅念咒时,他满地打滚,躯体在挣扎;有时师傅累了,一行四人会找个地方打尖歇下,但他的心仍在挣扎。那一棒过后,他忽然醒悟:痛,已是生命中一种执着的需求;痛,是一种习惯。他无法逃离这种痛。于是,他在寻找各种可以做的事:化缘时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翻个筋斗云,让自己像一块石头一样扔出去,整个世界只有与风摩擦的声音和感觉——这时,他会有一种麻木的快感了。行路时,他拼命地找“妖”,他已不能记清这一棒后,一路上究竟棒杀了多少被称作“妖”的东西。迎风一晃,从耳边取下的金箍棒晃成碗口粗细,劈头盖脸地敲下——他喜欢这种摧枯拉朽的快感,每回他总是会使出全身的气力,这时候,他如同一台准确运转的机器,这时候,他会暂时忘记了痛。没妖可打的时候,他就在师傅的马前马后不停地蹿跳,戏耍着呆头呆脑的八戒,说着插科打诨的话,他只是不能让自己闲着,哪怕是嘴巴,哪怕是一时半刻——他知道:忘记,是一种生存的本领。 他最怕的是夜里,连师傅都不再念经的静,这时耳边只有八戒、沙僧如雷的鼾声,他的心便又如裂开一般地痛。 永远是什么?永远一定也是一种深刻的撕裂,只要牵扯伤口,便会有无尽的痛。 “法性本空寂,无取亦无见,性空即是佛。” 师傅又在说梦话了。 许多时候,他会有这样的一种冲动:好想砍妖一样地将一棒砸在师傅的光脑壳上——师傅是如来的大弟子,这样的脑壳敲碎时会有地动山摇的巨响么? 五 悟空认得白骨的三次变化。 当那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女袅袅婷婷地移步在他的面前时,悟空的心中便有一种震颤的感觉,他分明闻着了田野中飘着的兰麝之香,一种倾心的醉弥漫了他。他知道是她!那眼神凝视了五百年,不是任何变化能掩饰得了的,与五行山下的那种宁静柔和不同,这眼神中分明多了一点哀怨。他不需要回忆白骨的原形,其实在五百年的记忆里,白骨始终就是一种缥缈的美丽,也许白骨就是白骨,从来就没有原形。妙龄少女、老妇、老翁,都只是变化,但悟空却分明认得:她就是白骨! 那一刻开始,悟空的心便有些揪痛。 白骨下了决心要吃掉唐僧。也许她以为,拆散这样的取经组合便能留住悟空?她一定不知道活着是一种安排,挣扎和痛都是生存的一部分。 但悟空知道:师傅为他揭去五行山上的金字压贴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不是自己。其实,他是否有过自己?就算花果山上的峥嵘岁月,也许他也只是想有自己而已。活着,可以有自己? 他举起了棒,迎风晃成碗口粗细,半空中舞起层浪般的万钧重压。白骨一定能够感受到这种窒息的压迫,她丢下肉身飞在空中的时候,悟空用尽全力,把地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扬起的沙尘迷住了师傅的双眼,他发现:师傅念咒前吐了满地的口水。 但悟空的心痛从金箍棒落地前就开始了,那时他已经看到了白骨升在半空中的幻影:白骨的形貌与五百年前一样地虚缈,他分明看到了她眼角哀怨的泪。于是他的心开始痛了,配合着师傅的咒语在地上打滚。 他真的只想把她驱离,他以为白骨肯定能够一次次地躲开,就像他棒击“少女”、“老妇”一样。他希望她永远地走开,他知道她不在自己的生存安排里。但他心里却又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她就这样一直地变化下去,一直地纠缠下去。他想:也许,这也是一种永远? 那一棒她绝对能够躲开的,他在等她遁形的那一刻才抡足了劲砸。但她这回却不躲,已然升在半空的幻影却忽然迎着这棒飞身扑来,如同飞蛾扑火…… 白骨终于回归了她的本原。一地的骷髅碎成粉状在静静地诠释着生命的最原始状态。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五百年也只是场梦?也许,这样也是一种活着? 悟空分明感觉有一种粉状的异物钻入鼻腔,直达心的深处,心撕裂一般的揪痛。这一刻,白骨已永驻他的心底。他知道:这是一种融入生命的痛,这就是永恒。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尽故灭,佛说皆是空。” 师傅又在念念有词,光光的脑壳闪着莫测的高深。 六 悟空怀疑师傅一定也看穿了白骨的变化。他是金禅子,是如来的大弟子,他没有理由不知道。但师傅不管知不知道,只例行公事地念着紧箍咒,一如往常地高深莫测。 “我身本不有,憎爱何由生。” 师傅又在故弄玄虚地说道了。 悟空用手指塞住了耳朵,有一刻他也有些奇怪:这金箍棒插在耳朵里,怎么还不如两根手批管用? 但悟空终究忍不住,还是想问:“师傅,佛,也有永远么?” 这一问,把个八戒笑得在地上打滚,钉钯扔在师傅脚边,差点砸着师傅的脚面。 但师傅仍然淡定自若地打坐,半晌,悟空分明听得:“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这声音似乎来自师傅,又似乎不是。悟空望向广袤的天空,似乎看见了观音,似乎也看到了如来…… 于是,悟空累了,在沙僧旁边找了个地儿坐下,他想学师傅坐禅。 他发觉他的眼神穿透了千万里的距离,他看到了西天,看到了大雷音寺,看到了诸神的法相,也看到了等着他的“斗战胜佛”的封号 …… 他知道:有一天,他也会只是一个符号。 他似乎听到了四周空谷一般的回声: “悟空……悟……空……空……空……空……” 心,又开始揪扯一般地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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