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林长河畔的呼唤 |
正文 | 我的老屋前有条蜿蜒的河流,名曰林长河,河水很清澈,波光粼粼的。林长河边有棵婀娜的柳树,歪向河心生长,外号歪柳树。歪柳树旁有块树筒搭成的跳板,每天的清晨,只要从跳板那儿传来咚咚的棒槌声,母亲便催我起床: “还没睡够哪,你听,棒槌的声音哦!” 六岁那年的夏天,父亲、母亲和姐都出工去了,我爬上歪柳树独自玩耍,记得当时有个男伢打着赤膊招呼黄牛吃草,就在绿草盈盈的林长河对岸。 远远地看过去,黄牛长得非常俊秀,浑身的体毛绸子一样光亮,嘴巴下的涎水老是要掉不掉的样子。发现我坐在树桠上望着它,黄牛扬起脖子朝我“哞”了一声,然后愣愣地傻盯着我,他肚皮底下垂着的肉棍子似的东西不停地晃来晃去,看起来真的有意思极了。于是,我忍不住即兴唱起来: “河对岸的伢,打佻胯,裃巴里夹个大鸡巴……” 音调抑扬顿挫,略富韵律。就在我摇头晃脑的时候,屁股一不小心滑溜了一下,刹那间,我看到了蓝天碧水的翻转,“扑通”一声,掉入了深不见底的林长河里,我的嘴巴不停地呛水,鼻子也酸得特别的难受。 “救命啊,救命啊!”出于原始的求生本能,我不由得大声呼救,可说来也奇怪,我的嘴巴好像被谁捂住了一样,双脚也被人使劲地拽着,一下一下地往下拽,我手忙脚乱地不停扑腾,不停挣扎。 浮起来,沉下去。再浮起来,再沉下去。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边嗡嗡的,依稀有人在惊叫:“手指动了,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接着,听到有人在连连地喊我:“苕儿,苕儿!”声音很熟悉,也很迷蒙,仿佛遥远的地方飘然而来,沿着一条幽深的隧道。 听出来了,是母亲的声音,是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我很想答应,可觉得张不开嘴。在哪儿呢?到底在哪儿呢?我努力地睁开眼帘,才发现身边围了很多的人。怎么回事呀?到底怎么回事呀?不是坐在树上的么?怎么躺到岸上了呢? 这样想的时候,我恍惚看见母亲单膝半跪在地上,她的拇指掐着我的人中。怪不得应不出声来呢,我使劲动了一下嘴巴后弱弱地喊了一声: “姆妈! ” 母亲似乎听到了,因为她的手指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泪珠儿也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紧接着,我发现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随即双手紧紧地抱起我,生怕我像麻雀一样从她怀里飞走了,嘴巴里不停的呢喃:“我的乖乖吔,吓死姆妈哒唷!要是有么事的话,哪么对得起祖宗哦!”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感觉浑身没劲儿,不想动弹,也不想吃饭,无精打采的。母亲沏碗糖水要我喝下,她说喝了可以压惊。糖水虽然喝进了肚子,可太阳西下的时候反而变得不安起来,整个人如同霜打的油菜一样软塌塌的。 父亲连忙去大队部请赤脚医生,母亲则守在床边招呼我。她手里拿把扇子,扑呀扑的,嘴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 “上堤坡, 下堤坡, 脚里踩到野鸡窝, 野鸡窝里三个蛋, 提起回克看舅娘, 舅娘出麻子, 接我吃茄子, 茄子冇开花, 接我吃黄瓜, 黄瓜冇长蒂, 接我克看戏……” 天黑的时候,药丸服下了,吊针打完了,母亲侧过身子搂我睡觉。她一直搂着不松手,仿佛经她这么一搂,就可以把我的不舒服全都吸到她的身上似的。不时地,她还附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儿:“姆妈在呢,我的乖乖莫怕,姆妈在呢,姆妈抱着你呢。” 第二天,我却一点也不见好。 母亲变得异常焦躁起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她先是用贰分的硬币在我背上刮痧,一下一下的刮。接着,又按听来的偏方炒癞蛤蟆肉给我吃,癞蛤蟆是姐从刺丛里抓来的。到了晚上,母亲还独自偷偷地摸到祠堂去敬神,祠堂就在不远的河弯上,那儿其实只剩一对蹲守断墙的石狮了,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弄来敬神的东西,她在残垣边点了三根檀香,烧了三沓纸钱,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包回香灰一点不剩地当茶灌给我喝。 出乎母亲意料之外的是,她的一切努力无济于事。只不过两天的时间,我的眼窝竟然凹了进去。母亲在床沿上如坐针毡,她心疼地摸着我的头发,低低地说: “伢儿,你不舒服,姆妈也不舒服,晓得啵?” “晓得。” “伢儿,姆妈敬过神的,你会好起来的,晓得啵?” 我“嗯”了一声。 “可是,可是你为么斯还不好起来呢!”说着,她背过身子掀起衣襟擦眼角,好半天不说话儿。 父亲收工回来了,母亲急急忙忙地说: “看样子,伢儿像是掉魂了。” “掉魂?” “是呢,你看,你看伢儿的舌苔和印堂!喊魂吧,要不然……”见我竖起耳朵正在偷听,母亲突然打住了,她的话仿佛快刀斩断了似的。 ——喊魂? 湾子中间的那棵老桑树下,我曾听见大人窃窃私语过,他们说人是有三魂七魄的,一般来讲,受到惊赫的人是很容易掉魂的,特别是伢儿们。如果赫掉了魂,就得及时喊回来,否则小命难保。 喊魂一般在天黑以后,因为鬼怪都怕阳光,它们总是白天睡觉,夜晚出来。并叮嘱蹲在旁边偷听的伢儿们,晚上千万别到荒草野地里胡钻乱跑,若是听到有陌生人在叫自已的名字,不要答应,更不能回头,否则魂就可能被鬼牵走。 记得每每不肯睡觉的时候,母亲总是用鬼怪来赫我,她先是把手指放在嘴唇边神乎其神地轻轻长嘘一口气,然后蛮是那么一回事地对我说:“听,外面是不是有鬼呀?”经她这么一暗示,我居然真的觉得屋外有几个披头散发的野鬼,他们一个个呲牙裂嘴地穿过泥墙,正蹑手蹑脚向我的床头走来,于是,我立马战战兢兢缩进被窝,静声屏气地胡思乱想一通,直至糊里糊涂地熟睡过去。 是夜,几颗零散的星星眨巴着诡秘的眼睛,林长河对岸的树木变得模模糊糊起来。叫累了的蝉儿歇息了,如豆的灯光也依次闭上了眼睛,双抢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入了睡,除了不远处偶尔的几声狗吠声,湾子四周悄无声息。 母亲凭着路的熟悉和脚板的感觉,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河边,隐隐地,听见了河边“咕咚、咕咚”冒水泡的声音。 “该不是水鬼在河里喘气吧?”我暗暗地想道。 河面上,树枝上,篱笆上,到处都有火星似的小东西在忽明忽暗地飘来荡去。 “这肯定是大人们常说的鬼火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砉”地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猛地从歪柳树上飞了起来,而且闪电一样快速地掠过了母亲的头顶,我惊异极了,赶紧从母亲的怀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刹那间,一种大理石纹路般清晰的惊悚感在我的心底迅速蔓延,并且直达我的手指头和脚板心,头皮阵阵地发麻,心脏突突地乱跳,浑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 可令我不解的是,母亲浑然不觉似的,她晃晃悠悠踩上跳板,面朝河心轻轻地跺了一脚,然后仰起脖子面对苍茫的夜色突然一声呼喊: “苕果子呃——回来哟——” 苕果子,原本只是我老家的一种乡下小吃。记得每年的初冬,家里挖起的红薯总是吃不完,母亲便把红薯切成条状晒到半干,然后掺着河沙用温火慢慢地烘炒,到了一定的火候后再用沙箕盛起来,仔细滤去沙子,便炒出了橙黄酥脆的苕果子。出生的时候,在我之前的三个哥哥先后夭折了,母亲便按照贱名好养活的说法随口给我取了个乳名——苕果子。 母亲用的是纯粹的老家口音,“哟”字也拖得细长细长,如同婉转低逥的林长河一样。不知道是幻是真,隐隐约约觉得有个湿漉漉的东西,它窸窸窣窣爬上了岸,接着游丝一般飞了起来,然后围着我和母亲不停地转来转去,仿佛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我的脑子悠悠地缓过神来的,而且心里头的所有害怕顿时烟消云散,我甚至有点怀疑,母亲是不是在犯糊涂。 “不是抱着我的么?喊我搞么斯呢?”我想。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吱声,因为我很快意识到母亲其实是在呼喊另外一个我,那个贪玩的不懂事的被野鬼牵走了的我。 母亲跺一脚喊一次,跺了三脚后,她抱着我径直往回转。 狗儿不叫了,星星不眨了,湾子摒住了呼吸。母亲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轻,生怕得罪了鬼神似的,她每走几步就仰起脖子高喊一句: “苕果子呃——回来哟——” 一遍又一遍。 母亲的呼唤很虔诚,柔软而绵长,清亮而悠远。 堂屋的门洞开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撒播着昏黄的光辉。姐姐早睡了,父亲则手扶着土墙独自站在门槛边,他小心翼翼探出头,一声接着一声地回应母亲: “回来哒!” 父亲的回答很短促,低沉而浑厚,干脆而利落。 微风夹裹着泥土的气息,母亲和父亲一长一短、一高一低的呼应声在深不可测的平原夜空交织着,飘荡着,整个湾子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躺在母亲的怀里,我感觉很柔软,有着浅浅的汗香味。我一边聆听着呼唤,一边琢磨着心事:“河里的水鬼会舍得放手吗?我的魂魄会不会贪恋水下宫殿呢?即使喊上了岸,再被路过的野鬼牵走可怎么办?”于是,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留意四周到底有没有陌生人在喊我的名字,也注意我的魂魄到底是从鼻孔钻进身体的,还是从耳朵钻进身体的。 在这样的奇思妙想中,我竟然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晨曦透过木窗洒在糊满报纸的泥巴墙上,床头贴着的杨子荣的京剧照似乎更加神气了,屋外的蝉儿清脆地唱着歌,禾场上的鸡子咯咯地寻着谷子,林长河边又传来了均匀而有节奏的棒槌声。 我懒洋洋地睁开惺忪的眼睛,觉得恍惚做了一场梦,至于梦里的事情,有的似乎记得,有的似乎记不得了。我若无其事一般跳下了床,屁颠屁颠地跑到厨屋门口喊: “姆妈,肚子饿哒!” 只见母亲腾地一下在灶前站了起来,她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我,边掸围裙的下摆边呵呵地朝我乐:“好了,好了,祖宗保佑,我的伢儿总算好了!” “好了?真的好了?我的魂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怎么回来的呢?奇了怪了,我的鼻孔和耳朵怎么一点不痛,也一点不痒呢?”当时我心里就是这样愣愣地想的,而且一个劲地后悔不迭:“不该贪睡的,真的不该贪睡的,否则一定看清了魂的模样。” 而今,往事遥远。悠悠岁月里,我已聆听过无数动人的音乐,可最令我神奇最让我泪下的,却是母亲那绵绵的呼唤:“苕果子呃——回来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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