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野天鹅(ThreeDaughtersofChina)(3) |
正文 | (承上) jungchang作品 归田园居翻译 1924年9月,两派主要的军阀在华北开战,薛将军被提升为北京卫戍部队副司令,他的老盟友,基督将军冯玉祥换边儿。11月3号,曹锟被迫辞职,一年前是薛将军和冯将军把他扶上总统宝座的。同一天,北京卫戍部队被解散,两天后北京警察厅也散伙了。薛将军不得不匆忙离开首都,他退休住到他在天津的一幢房子里。房子在法租界,租界是国中之国。他正好和黎元洪住一个地方,一年前,薛将军逼迫他离开总统府逃到这个地方。 同时,我姥姥在重开的战争中挣扎着生活。在军阀部队之间的斗争中,争夺对东北的控制权至关重要。位于铁路线上的城市,特别是像义县这样的枢纽城市,是他们争夺的特殊目标。薛将军刚走,战斗就打到了城根底下。激烈的交火就在城门外展开,抢劫到处都在发生。一家意大利军火公司甚至做广告说,他们可以接受抢劫来的村庄做为抵押,来吸引缺钱的军阀买他们的军火。强奸非常普遍,我姥姥像其他妇女一样,用锅底的黑灰把脸抹黑,把自己弄得非常肮脏丑陋。幸运的是,义县城依然完好,没有遭到破坏。战斗终于南移,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对我姥姥来说“平静”意味着在她的大房子里想办法消磨时光。房子是以典型的北方建筑风格建设起来的。四方的院落,三面都是建筑,南面是一堵约高七英尺的院墙,院墙开一个月亮门通向外面的院落。外面院落的门口设两扇门,门上有叩门用的铜制门环。 这些房子的建设要能对付粗砺、恶劣的极端气候。北方的气候,一下子就从冰冻的冬季跳到炙烤的夏季,中间没有春季和秋季。夏季,气温可升到95华氏度,但是冬季,气温下降到零下20华氏度。寒冷的北风咆哮着从西伯利亚掠过平原地区。一年的多数时间里,风卷起尘土吹进人们的眼里,还伤害着人们的皮肤。人们经常要戴上面罩,面罩把脸和头都罩起来。在家的内院,正房的所有窗户都朝向南面,让尽可能多的阳光照射进来,正房的北墙则挡住风和尘土。北面的正房有客厅和姥姥的卧房。两边的厢房是仆人住的,也可以用来举办其他活动,正房的地板铺了地砖,木质窗户用纸糊了。倾斜的屋顶瓦上了光滑的黑色瓦片。 按照当地的标准,姥姥的家相当豪华,------比他父母的家优越多了,-------但是我姥姥却很孤独、很受罪。家里有几个仆人,包括一个看门的、一个厨师和两个丫鬟。他们的任务不光是服侍,还充当着卫兵和奸细的角色。看门人按照将军的指令,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许我姥姥单独外出。薛将军在离开前,给姥姥讲了关于他的一个小妾的故事,给姥姥敲警钟。他发现小妾与一男仆通奸,所以他把小妾绑在床上,把一布嚼口塞进她的嘴里,再把烈酒一滴一滴的滴到布嚼口上,慢慢的把她憋死。“当然了,我不能让她痛快的死,因为一个女人背叛她的男人是最邪恶的事”他说,卷入通奸行为的包括男方和女方,像薛将军这样的人恨女方胜过恨男方。“对于那个男的,所有我能做的就是让人把他毙了”他很随意地加了一句。我姥姥从来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她才十五岁,她真的被吓傻了。 从那一刻起,她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很少能外出,她得在家的四壁之间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但是,即使这样,她也不是自家的真正主人,她得花大量时间巴结仆人,以防他们编造不利于自己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很普遍,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她送他们很多礼物,还组织搓麻将,因为获胜者总是大方地赏给仆人小费。 她从不缺钱,薛将军定期送给她津贴,津贴每月由他的典当行经理送过来,他还为她在麻将上输的钱买单。 投身打麻将是小老婆的正常生活,全中国都一样。吸鸦片也是这样,吸食鸦片的现象到处都可以看到,被看做是像她那样的人保持满足的方法,-------被麻醉-------依赖。很多小老婆为了对付孤独尝试吸食而变得上瘾。薛将军怂恿姥姥吸食,姥姥没有理会他。 几乎只有去看戏,她才被准许走出家门,否则的话,她就得全天坐在家里,每天都是一样。她阅读量很大,主要读戏剧和小说。她照料她最喜欢的花,院子里有盆花,香脂花、木槿,普通的四季花和沙隆玫瑰。她还在院子里培植矮树。圈在镀金笼子里的猫是她的另一个安慰。 她被准许去拜访他的父母,但是即使这个也是招烦的。不许她住下来和父母过夜。尽管父母是她可以谈话的唯一的人。她发现拜访他们也是折磨。因为她父亲和薛将军是亲戚,他被提升为当地警察的副头儿,他得到了田地和财富,每次她张开嘴说她遭的罪,她父亲就会开始教训她,告诉她,好女人要压抑自己的感情,除了照顾好丈夫的责任,不应该有非分的愿望。思念丈夫,很好,是优点。但是女人被认为不应该抱怨,事实上,女人被认为根本就不应该有自己的观点,要是她有观点,她也决不能厚颜无耻的把它说出来。他父亲还引用了一句中国谚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六年过去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些书信,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她不能燃烧她躁动的能量和性的折磨,因为裹脚,她甚至不能在地板上大步踱步。姥姥在家里碎步散步也减少了。起初她希望得到一些信息,她与将军在一起的短暂生活情景在她心里一遍一遍地放电影。她甚至怀旧地品味着她在生理和心理上对将军的依从。她非常想念他,尽管她知道,她仅仅是他众多小老婆中的一个,这些小老婆几乎散落全国各地,她从不敢奢望,她未来的生活会和他一起度过,但是她依然盼望着他,因为他代表着她能过某种生活的机会。 但是,当周变成月,月变成年,她的盼望变得迟钝了。她逐渐意识到,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他方便的时候才会再捡起来。她现在甚至没法把自己的焦虑燥动寄托在某件东西上,焦躁似乎被穿上了紧身衣裳,当焦躁偶然伸展肢体时,她会感到如此躁动,她甚至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有时,她会摔倒在地上,失去知觉。在她今后的生活中,她会经常像这样地眼前发黑,失去知觉。 然后,有一天,她的丈夫重又出现了,自那次他很随意的走出家门,整整六年过去了。见面的情景一点也不像在他们分离之初她所梦到的那样。那时她幻想着,她将充满激情地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但是,现在,她在自己身上所发现的只是被压抑的责任感。她还在被焦虑折磨着,害怕也许会得罪哪位仆人,害怕他们会生出故事巴结将军毁掉她的生活。但是,一切进展顺利,将军现在已五十多岁,看上去成熟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威严。像她期待的那样,对于他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离开,为什么回来,他只字未提。她没有多问,除了不想被责备多嘴,主要是她也不关心这些。 实际上,将军离得一点儿也不远。做为退休了的富有的权贵,他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他分别在两地打发时光,一处是在天津的家,一处是在卢龙的楼房。那个他曾经兴旺发达的世道正在成为过去,军阀、还有他们的领地体制已经崩塌,大部分中国现在被一个单一的势力——国民党控制着。国民党的头目是蒋介石。为了表明与纷乱的过去决裂,展示稳定、展示新开端、新气象,国民党把首都从北京(北方首都)迁到南京(南方首都)。1928年,满洲里的统治者,张作霖,老帅,被日本人暗杀。日本人在这一地区活动非常猖獗。老帅的儿子,张学良(被认为是少帅)联手国民党,正式将满洲里与中国的其他部分统一起来,尽管国民党的统治从来没有在满洲里真正有效的建立起来。 薛将军对姥姥的探访持续的时间不长。就像第一次,仅仅几天之后,他就突然宣布他要离开。在她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要求我姥姥跟他走,到卢龙和他一起生活,听了他的话,姥姥的心一紧。要是他命令她去,就等于是对她生活的判决,宣判她得跟她的妻子和小老婆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之下。想到这儿,她感到一波恐慌向他袭来。当她给他按摩脚的时候,她悄悄的请求他,让她留在义县。她告诉他,他有多么善良,他曾经向他的父母承诺,让她留在义县,不把她从她的父母身边带走,并且轻柔的提醒他,她的母亲健康状况不好:她刚生了第三个孩子,一个盼了很久的儿子。她说她愿意尽孝,同时,当然要侍候好他,她的丈夫和主人无论何时出现在义县,都会给义县带来荣光。第二天,她为他打好行装,他走了,是一个人走的。他走的时候就像他来时,把一大堆珠宝送给了我姥姥------金、银、玉、珍珠和翡翠。像许多他这样的男人一样,他相信这才是让女人与他贴心的方法。对像我母亲这样的女人来说,珠宝才是她们唯一的保险。 不久之后,我姥姥意识到她怀孕了,在1931年春季阴历3月17日这一天,她生了一个女孩,-------我的母亲,她写信给薛将军让他知道喜讯,他回信告诉她,就叫女孩宝琴,并告诉她,等女孩长到足够壮实时带她来卢龙。 生了一个孩子,我姥姥可高兴了。现在,她觉得,她的生活有了目标。她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到我母亲身上。欢乐的一年过去了,薛将军多次来信催她来卢龙,但是每次她都设法推脱。然后,在1932年仲夏,一封电报拍过来,电报说,薛将军病重,命令她马上带上他们的女儿去见他。电报的语气很明确,这次她不能再拒绝。 卢龙距义县有200英里,对我姥姥来说,她从来没有旅行过,这次旅行可是个大动静。靠一双裹脚旅行极端困难,几乎不能带行李,特别是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我姥姥决定带上她的妹妹,玉兰,我姥姥叫她“兰”。 旅行是一次冒险,这一地区又动荡起来了。日本一直在这一代稳步的扩张势力,1931年9月,日本发动战争,全面侵入满洲里。1932年1月6号,日本占领义县。两个月之后,日本宣布建立新国家,他们给这个国家命名满洲国(“满洲国家”)满洲国国土覆盖中国东北(这一地区是法国和德国国土面积的总和)。日本人声称,满洲国是独立国家,但是,实际上是东京的傀儡。他们扶植溥仪做满洲国的头儿,溥仪孩提时候曾经是中国的末代皇帝。起初他被称作首席执政;之后,1934年,他被日本人加冕为满洲国皇帝。所有这些对我姥姥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她几乎与外界隔绝。对于谁是他们的统治者,广大民众只能听天由命,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选择。对很多人来说,溥仪自然就是统治者,是满洲皇帝,是现成的天子。共和革命二十年之后仍然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来替代皇帝的统治,在满洲里,民众也没有多少要做某个叫做“中国”的国家公民的概念。 1932年的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姥姥、她妹妹和我母亲坐火车从义县南下,到了山海关就出了满洲里,在山海关,长城掠过群山,延伸至海。当火车沿着靠近海岸线的平原轰隆前行的时候,他们发现风景在变幻:代替荒芜的、棕黄色土壤的满洲里平原是这里的深色土地,这里的植被与东北相比也更加浓密,甚至是茂盛。火车过了山海关,就转弯入关了。大约一小时后,在一个叫昌黎的小城停下来,他们在一个绿色屋顶的建筑前下车,绿顶建筑看上去就像西伯利亚的火车站。 我姥姥租了一辆马车,沿着坎坷,尘土飞扬的道路驶向薛将军的宅邸。薛家在二十英里远的地方,正好位于一个叫燕河营的小城的城墙外面。燕河营曾经是一个重要的军营,满洲皇帝和他的宫廷经常造访这座军营,因此道路得了一个大名叫“帝国大道”,道路两旁排列着杨树,杨树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着光亮。离杨树不远的地方是桃园,桃树在沙土上长势旺盛。但是我姥姥没怎么欣赏风景,她浑身挂满尘土,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坎坷的路上。最主要的是,她在担心在那头儿要招待她的将是什么。 她一见到那座宅邸,就被宅邸的宏伟给唬住了。巨大的前门由警卫守卫着,警卫立正站在很大的坐狮石雕旁。八个石雕排成一排,石雕是用来拴马的:其中四个是大象、另四个是猴子。选择这两种动物是取它们幸运的发音:在中文里,词汇“象”和“相”有着同样的发音(相),词汇“猴”和“候”也是一样。当马车通过大门进入内院时。我母亲看到一面大墙面对着她。然后朝一边走,她看到了第二座门,这是典型的中国建筑结构,隐蔽的墙起遮挡作用,陌生人不能看到里面的财产。攻击者也不能从前门直接射击或冲进来。 她们刚一走进内院,一个仆人就出现在我姥姥身边,不由分说,就把孩子接过来抱走了。另一个仆人领着我姥姥上台阶,领她走进薛夫人的起居室。 我姥姥一走进屋里,按照礼节,她就双膝跪下,磕头,对夫人说“给您请安,我的主人”。我姥姥的妹妹不被准许进入屋里,她只能像个仆人那样站在外面。这一点很不人性化,妾的亲戚不能做为家庭成员来对待。在我姥姥叩头叩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将军夫人才告诉我姥姥可以站起来。对姥姥使用的称谓一下子就确定了姥姥在家庭等级制度中的地位,仅仅是下等的女主人,接近于高档仆人的身份,而不是妻子。 将军夫人让她坐下,我姥姥瞬间就得做出决定该坐在哪里。中国家庭的传统,一个人的座次自然反应他的身份。薛夫人坐在屋子的正北面,正好适合她在家里的位置,挨着她的座位,被一面桌子隔开的是另一张椅子,也是面朝南,这是将军的座位,沿着屋子的每一面都有一排椅子供不同身份的人落座。我姥姥往后挪,坐在了最靠近门的一张椅子上。以表示地位低贱。夫人于是请她往前挪一点点。她得显示一下,她是慷慨大方的。 我姥姥一落座,夫人就告诉她,从现在起,她的女儿将做为她的(夫人的)亲女儿由她抚养长大,女儿将叫她,而不是我的姥姥,“妈妈”;我姥姥对待孩子要向对待家里的少主人,姥姥的行为要与她的家庭身份一致。 一个丫鬟被叫来领我姥姥离开。她觉得她的心快要碎了,但是,她使劲憋着,不哭出声来,只是信步走着直到来到她的房间。当她被领着去见薛将军的第二个小老婆时,她的眼睛还红着。二小老婆是将军的最爱,她掌管着这个大家庭。她很漂亮,脸长得娇嫩好看。让我姥姥惊奇的是,她赋有同情心,但是我姥姥憋着自己,没有向她哭诉。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里,她本能的觉得,最好的策略就是万事小心。 那天晚些时候,她被领去见她的“丈夫”,她被准许带上我母亲一起去。将军躺在炕上。炕是整个北方都在用的床。很大,很平,长方形的炕面,有两英尺半高,一个砖垒的炉灶从底下为炕供暖。一对小妾或是丫鬟跪在仰卧的将军身旁,为他按摩腿和肚子。薛将军眼睛闭着,脸色蜡黄,看着吓人。我母亲立在床边,轻声的叫他,他睁开眼睛,很勉强的弄出点笑容。我姥姥把我母亲放在床上,对他说:“这是宝琴”。似乎费了很大劲,薛将军伸手虚弱的拍了一下母亲的头,并对她说,“宝琴是因你而起的名字;她非常漂亮”。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姥姥大声喊他,可是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她看得出他病得很重,也许快要死了。她把我母亲从床上抱下来,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她刚刚抱了一会儿,将军夫人就在那里急得转磨,并不耐烦地拽姥姥的衣袖。等走出屋外,夫人警告我姥姥不要经常打扰主子。或者确实如此,实际上,她应该呆在她屋里,除非有人召唤她。 我姥姥被吓坏了。作为小妾,她的未来和她女儿的未来处在危险之中,可能极端危险。她没有权利。要是将军死了,她将在夫人的怜悯下生活,她对她有生杀大权。她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她想做,--------把她卖给富人,或者甚至卖到妓院,这种现象很普遍。然后,我姥姥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她明白她和她女儿得尽快逃走。 她回到她屋里,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并开始计划如何逃跑。但是当她试图思考的时候,她觉得似乎血往头上涌,腿打软,不扶着家具甚至不能走动。她倒下了,又开始哭,--------部分是由于恼怒,因为她知道她无路可逃。最坏的是,这样的念头浮现在她脑际,将军随时随刻会死,撇下她永远地陷在这里。 渐渐地她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强迫自己清晰思考。她开始系统地环顾这座宅邸。宅邸在一个被高墙围住的大院子里,大院子又被分成很多不同的小院子。即使是花园的设计,从安全角度考虑要多于在美学上的考虑。花园里有几株柏树,一些白桦和冬梅树,但是没有树挨着墙。宅地的设计做了双重保证,这里甚至没有大的灌木丛,任何可能发生的暗杀都没有藏身之地。两个从花园出去的门被挂锁锁着。前门由武装的家仆日以继夜的守卫着。 我姥姥从来不被准许离开围墙的范围,她被允许每天看望将军,但是,只是和其他的妇女组织在一块,大家一起走一趟,轮到她走到他床前,她小声说,“给您请安,我的老爷”。 同时,他对家里的另一位人物了解得更清楚了。除了将军夫人,地位最显要的女人就属二小老婆了。我姥姥发现,她曾指示家仆对她好一点,这使她的生活来得更轻松一些了。在这样的家庭里面,家仆的态度是由他服侍的主人的身份来决定的,他们巴结那些得宠的人,欺负那些失势的人。 二小老婆有一个比我母亲稍大一点的女儿,这是两个女人亲密关系的又一个纽带,也是得到薛将军宠爱的原因,除了我母亲,薛将军没有其他的孩子。 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两个小妾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友好,我姥姥去见将军夫人,她告诉夫人,她要回家一趟,去取衣服。夫人批准了。但是,当我姥姥问她,是否可以带上她女儿去和外祖父母说再见时,她拒绝了。薛家的血脉不可以被带出家门。 因此,我姥姥独自启程,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来到昌黎。当车把式把她撂在车站后,她开始向在那闲逛的人群四处打探,她发现,两个马夫早有准备,愿意提供给她需要的运输服务。她等着夜幕降临,然后,带上马夫和两匹马抄近道跑回卢龙。其中一位马夫把她扶到马鞍上,自己牵着缰绳,跑在前面。 她一来到宅邸,就直奔后门,并且打了事先安排好的信号,仅仅等了一会,他们却觉得等了有几个小时,其实只有几分钟。门开了,她妹妹出现在月光里,怀里抱着我母亲,门是好友二小老婆打开的,她用斧头把锁砸开,使它看上去就像是被撬开的。 我姥姥几乎没有时间抱一下孩子,---------除此之外,她不想把她弄醒,以防她弄出声音惊动警卫。她和她妹妹分别上了一匹马,我母亲被捆在一位马夫的后背上,然后,她们出发,消失在黑夜里。马夫得到很高报酬,他们跑得很快,到黎明时分,他们已赶到昌黎,在那边警报响起之前,他们已搭上火车北上了。当夜幕降临时,火车开进了义县。我姥姥瘫倒在地上,躺在那儿,好一会都不能动弹。 她相当安全了。这里离卢龙200英里,而且已出了薛家的势力范围。因担心那些仆人,她不能把我母亲带回家,所以她问一位老校友,她是否可以把我母亲藏起来,朋友答应了。朋友住在公公家里,朋友的公公是一名医生,姓夏,挺出名的,是个善良的人,从没和谁闹翻过,不会背叛朋友。 薛家不会在乎我姥姥,她仅仅是个小妾,不值得去追。我母亲,薛家的血脉传承,才是他们在乎的。我姥姥给卢龙拍了一份电报,电报说我母亲在火车上染病,已经死了。接下来是痛苦的等待,在这期间,我母亲的心情极不稳定。有时,她觉得薛家一定相信了她的故事,但是,然后,情况也许不是这样,他们会派流氓来抓她或她的女儿回去,她的这个想法又折磨着她。最后她又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薛家正在为将死的家长准备丧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花费精力管她的事。她又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所能做的就是别把女儿带出去。 一旦我姥姥意识到,薛家不再管她了,她就抱着我母亲悄悄地搬回到在义县的家,她不再担心那些仆人,她的“丈夫”不会再来了。有一年多的时间,卢龙那边没什么动静,直到1933年秋日的一天,一封电报拍过来,通知她,薛将军死了,期望她马上到卢龙参加葬礼。 将军九月在天津逝世,他的尸体被装殓在棺材里运回卢龙,棺材是大漆漆过的,上面覆盖的是红色的刺绣丝绸。陪伴他的还有两只棺材,其中一只同样用大漆漆过,覆盖着和将军棺材一样的丝绸,另一支由普通木材制成,上面没有覆盖。第一只棺材里成殓的是将军一个小妾的尸体,她吞噬了鸦片,陪伴将军一同而去。这被认为是夫妻彼此忠诚的最高境界。之后,一块牌匾被挂在薛将军的府邸,牌匾由著名军阀吴佩孚题字,以此表彰这位小妾,第二只棺材成殓的是另一个小妾的尸体,她得伤寒病,两年前去世,她的尸体被掘出,然后再葬在薛将军身边,这是一项习俗。她的棺木是光着的,是因为她死于可怕的疾病,她被认为晦运。每只棺材里都放了水银和木炭,以防止尸体腐烂,尸体的嘴里都含了珍珠。 薛将军和两个小妾一起被埋葬在一个坟墓里;他的夫人和其他小妾最终将会被埋在他身边。在葬礼上,打幡为死者叫魂的重要任务要由死者的儿子来完成,因为将军无子,他夫人领养了她十岁的侄子,所以他可以执行这项任务。男孩还得执行另一项礼节-----跪在棺材旁大喊“别被钉子碰着”,传统的观点是,要是不这么喊,死人就会被钉子伤到。 坟地是薛将军按照风水原则自己挑选的。位于一个美丽、安静的地方。北靠远山,南面面对一条小河,小河穿越一片桉树林蜿蜒而过。这个位置表达了一种愿望,身后要有强硬的东西做依靠,前面要有灿烂的阳光照射,象征日渐繁荣。 我姥姥从来没去过坟地,她没有理会夫人的召唤,没有参加葬礼。接下来发生的是,典当行的经理不再带着她的津贴出现在她面前了。大约一周之后,她父母收到了一封薛夫人的来信,我姥爷最后的话是给我姥姥自由。这个,在当时来讲,是格外开明的。她几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好运。 24岁的时候,她自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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