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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野天鹅(ThreeDaughtersofChina)(21)
正文

(承上)

jungchang作品 归田园居翻译

五月末,准许举办婚礼的批文终于下来了。我母亲当时正在妇联开会,一个人走进来,把一个纸条递进她手里,纸条是市委书记林某某写的,林某某是大将军林彪的侄子。林彪统帅着共产党在满洲里的军队,。字条用诗句写成,意思简单明了,“省机关已通过,你不必被会议缠身,火速回来结婚”。

她努力保持冷静,走上前去,把字条递给主持会议的女同志,她点头答应她离会。她一路小跑来到我父亲的宿舍,她还穿着她的蓝色“列宁装”和肥大的裤子,列宁装是政府员工穿的制服,上衣胸部有两个兜,腰部用皮带扎紧。她推开门,看见林某某、其他党的干部和他们的警卫员,他们都是刚刚才到的。我父亲说,他已经派了一辆马车去接夏医生,林问他,“那你老岳母呐”,我父亲没有答话,“这么做可不对”,林说,他命令再派一辆马车去接我姥姥。我母亲觉着很受伤,但是,她把我父亲的行为归罪于他讨厌我姥姥有国民党特务机关的亲戚。她还是这样想,那是她母亲的错吗。但是,她没有想到,我父亲的行为也许是对我姥姥待他不好的反应。她向来待他都不怎么样。

他们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婚礼,只是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夏医生走上前来祝贺一对新人。大家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吃螃蟹。螃蟹是市政府作为特别的招待提供给他们的。共产党试图创建一套新礼节来节俭办婚事。传统婚礼花费巨大,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承受能力。一个家庭为办一场铺张的婚礼而破产的并不少见。我父母吃了大枣和花生,延安的婚礼上也提供这些。还吃了一种叫龙眼的干水果。按照传统,这些都代表着幸福团圆,早生贵子。过了一会,夏医生和大多数客人就都走了,之后,一群妇联的人在散会后又来祝贺了。

夏医生和我姥姥根本就不知道我父母的婚礼,第一辆马车的车把式也没有告诉他们,第二辆马车到来时,我姥姥才知道他女儿要结婚。她匆忙地赶过来,屋里,妇联的妇女们透过窗子看到我姥姥来了,她们就开始说闲话,然后就从后门溜走了。我父亲也溜了。我母亲眼泪围着眼圈转。她明白她单位的女人们瞧不起我姥姥,不光是因为她有国民党亲戚,还因为她曾经是小妾。在这些问题上,人们还远远不够解放,那些出身农民家庭,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共产党妇女还是以传统的方式想问题。对她们来说,好女孩是不会做小妾的,尽管共产党规定妾享有与妻同等的身份,妾可以单边解除她的“婚姻”。来自妇联的女人们恰巧被认为是执行党的妇女解放政策的人。

我母亲掩饰住自己的情感,她告诉她母亲,新郎已经回去工作了,“给人们放婚假,共产党没有这个习俗,实际上,我自己也得回去上班”。我姥姥认为,共产党对待结婚这样的大事也满不在乎,这忒出格了,但是他们破了那么多传统规矩,不放婚假只不过是他们又多破了一项规矩。

当时,我母亲的一项工作就是教纺织厂的女工读书和写字,告诉她们,她们和男人享有平等的权利。在日本统治时期,我母亲曾在这家纺织厂工作。这家工厂仍然是私人的厂子,其中有一个监工,只要他高兴,随时都可以殴打女工。我母亲为了解雇这家伙可是出了大力,她还帮助女工们选出了自己的女监工。做这件事为她赢得了声誉,但是,妇联对她做的另一件事不满意,刚赢得的声誉又被掩盖了。

妇联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为部队做棉鞋。我母亲不知道怎样做鞋,所以她找来她的母亲和婶婶替她做。她们都是一边儿做着精巧的绣花鞋,一边儿就长大了。我母亲骄傲地把很多双制作精美的棉鞋交给妇联,数量超出了她的定额。让她吃惊的是,不但没人表扬她有创造力,人们还像数落孩子一样地数落她。妇联里,那些农民出身的妇女想象不出来,在这个地球上,还有这么一个女人,她不知道怎样做鞋,这就等于在说,一个人不知道怎样吃饭。因为她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她在妇联的会议上遭到批评。

我母亲和妇联里的一些领导搞不好关系。这些农民出身的妇女年龄大,思想保守,他们曾在游击队度过多年艰难岁月。他们憎恶那些像我母亲一样漂亮、受过教育的城市女孩。这些女孩能一下就吸引住男性共产党干部。我母亲曾申请入党,但是,她们说,她不配。

每次,因为回家她都要遭到批评。她被指责“忒离不开家”,被指责这是“资产阶级习气”。所以,她看自己母亲的趟数越来越少了。

在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任何革命者,除了在星期六,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单位过夜。我母亲被指定睡觉的地方是在妇联,一道低矮的泥墙把妇联和我父亲的宿舍隔开。夜里,我母亲翻越泥墙,再穿过一个小花园,就来到了我父亲的宿舍,在黎明之前,她再回到自己的宿舍。不久,她就露馅了,她和我父亲在党的会议上遭到批评。共产党正在从事激进的整顿工作,不光对制度进行整顿,也对人们的生活进行整顿,特别要对那些参加革命的人的生活进行整顿。当时的观点是,任何个人的事都事关政治,因此,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被认为是个人的事,或者是私事。任何小事都被贴上了政治的标签。会议变成了一个平台,借助这个平台,人们可以发泄个人的怨愤。

我父亲得做一个口头检查,我母亲做一个书面检查,她被说成是“把爱放在了第一位”,而在当时应当把革命放在优先地位。她感觉受了委屈,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过夜怎么会对革命造成损害呢,她能够理解,在游击战的日子里,这样的规定是有道理的,但是,现在却毫无道理。她不想写检查,并且告诉我父亲也不要写。让她失望的是,他告诫她说,“革命还没有取得胜利。战争还在进行,我们破坏了规定,我们应当承认错误。革命需要钢一样的纪律,你得服从党,即使你对此不理解、不同意”。

在这之后不久,又一个灾难突然降临,一个姓卞的诗人企图自杀。卞曾经参加组团去哈尔滨,他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卞是新月派诗人的追随者,新月派的主要鼓吹者是胡适,胡适是国民党驻美国大使。新月派主要受keat的影响,注重诗歌的美,注重诗体。卞在战争期间加入共产党,但是,不久他就发现,他的诗歌被认为不能与革命相统一,革命要的是宣传,不是个人情感的表达。他部分的接受这个观点,但是,他觉得很累,很郁闷。他开始觉得他以后再也不能写诗了,他说,没有他的诗歌,他就没法活下去。

卞企图自杀的行为在党内引起震动,这对党的形象极为不利,因为人们会这样想,有人对解放如此幻灭以致要自我了断。卞在锦州的一所学校做教师,学校培训党的干部,干部们都没什么文化。学校的党组织做了调查并很快得出结论,卞企图自杀是因为单相思-----对我母亲的单相思。在批判会上,妇联的人提出,是我母亲诱惑了卞,然后又抛弃了他去追求更大的荣光——我父亲。我母亲非常愤怒,要求他们拿出指责的证据,当然,没人能拿出证据。

在这个案件中,我父亲站在了我母亲一边。他知道,在去哈尔滨的旅行中,她被怀疑和卞约会的时候,其实她正和他而不是和诗人在恋爱之中,他曾经看见卞把他的诗读给我母亲听,他知道我母亲羡慕他,他认为这没有什么。但是,不管是他,还是我母亲都不能阻止如潮的闲话。妇联的妇女特别的恶毒。

在与闲话做斗争的同时,她为辉哥的呼吁也遭到了拒绝。痛苦使她变得有些失常。她曾经给辉哥做过许诺,但是,现在她觉得她为他领错了道,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监狱去探视他,告诉他,她在努力使他的案子重审,她觉得很难想象,共产党不会给他留一条活命。她曾经真的很乐观,她曾经努力让他开心。但是,这次,他看着她的脸,因为竭力隐藏失望的心情,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脸型变得扭曲。他知道没有希望了。他们都哭了,在警卫的监视下,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坐着,手放在桌子上,辉哥把我母亲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我母亲没有把手抽回来。

有人告诉了我父亲我母亲去监狱探视这件事,起初,他没有说什么。他对我母亲所处的窘境表示同情。但是,逐渐地,他变得愤怒起来。卞企图自杀的丑闻正在风头上。现在又有传言声称他的妻子和一个国民党少校有关系-----他们被人认为还处在蜜月期,他非常愤怒,但是,他接受党组织对少校的态度,主要不是出于个人感情。他对我母亲说,国民党如果回来,像辉哥这样的人会是第一个利用他们的权威来帮助国民党复辟的人,他说,共产党冒不起这个险,“我们的革命事关生死”,当我母亲试图告诉他辉哥是如何帮助共产党干事时,他回答说,她到监狱探视对辉哥没有任何好处,特别是他们还彼此握了手。从孔夫子的时代起,男女就授受不亲,只有已婚男女,或者至少得是恋人才可以在公众场合有肢体接触。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公众场合亲昵也非常少见。我母亲和辉哥被看见握手这件事被当成了证据,成了他们曾经是恋人的证据,也成了辉哥帮共产党干事动机不纯的证据。我母亲发现,想不服从我父亲非常困难,这让她感到非常悲哀。

几个亲戚和很多与她亲近的人也出了事,这更加剧了我母亲所处的窘境。共产党刚到的时候,他们就宣布,凡是曾经为国民党特务机关做事的人都要立刻向他们汇报,她舅舅玉林从未在特务机关工作过,但是,他有一张特务身份卡,他觉得他应当向新政权汇报,他媳妇和我姥姥都劝他不要这样做,但是,他认为最好对新政府讲实话。他的处境非常艰难,要是他隐瞒不报,而共产党发现了他的事,他就会处在极度的麻烦之中,但是,如果他实话实说,他又会引火烧身,让人家怀疑自己。

党组织的裁决是,“他历史上有政治污点,不做惩罚,但只能在监控下使用”,这个裁定像许多其他的裁定一样,不是由法院作出的,而是由党的组织作出的。裁定没有确定的意义,但是,实际上,以后三十年,玉林的生活得依赖政治气候、依赖党的领导的意志来决定。在那些日子里,锦州市党委执行相当宽松的政策,玉林被准许在夏医生的药店里帮忙做事。

我姥姥的妹夫,“忠实”裴五被下放到农村去做体力劳动,因为他手上没有沾上鲜血,他没被投入监狱,而是被宣判“监督劳改”,这意味着他在社会上被(有效地)的监管。他的家人选择和他一起去农村。但是,他们在走之前,“忠实”先得住进医院。他已经染上了梅毒,共产党发动了一场战役来消灭VD(梅毒),任何染上梅毒的人都被强制治疗。

裴五被监督劳改的工作持续了三年。这很像在假释的情况下做指定的工作,被监督的人享受着人身自由,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得向警察详细汇报自上次汇报之后他们干的每一件事情,甚至是他们想的每件事情,他们公开地被警察监视着。

当正式的监督劳改期满后,他们就会加入到像玉林这样的人当中来,进入到松懈一些的“安静”的被监督的类别,一种很普遍的监督形式就是“三明治”式监督-----被两个邻居密切的监督着,两个邻居被特别指定做这项工作,这通常被称作“两个红的夹一个黑的”,当然,其他的邻居也被居委会赋予了监督的任务----鼓励他们对不老实的“黑色分子”打小报告。“人民公正”非常严密,也是统治的核心工具,因为它动员了如此多公民与国家政权积极配合。

诸葛,长相斯文的情报长官,他娶了我母亲的日本老师塔纳卡,他被判决终生强制劳改,并被流放到遥远的边界地区(和他一起的还有很多前国民党官员,他在1959年的大赦中被释放)。他的妻子被遣送回日本。就像苏联的做法一样,几乎所有被宣判拘留的人都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送进劳改营,他们经常是做非常危险的工作,或者是在污染严重的环境中干活。

一些国民党的重要人物,包括情报人员,都没有受到惩罚。我母亲学校的督学,他曾经是国民党的区委书记,但是,有证据表明,他曾经帮助救过很多共产党人和同情共产党人的命,包括救过我母亲,所以,他们没有受到惩罚。

女校长和两名教师躲藏了起来,他们曾经为情报机关工作,他们最终逃到了台湾,姚汉,那个政治督导也逃到了台湾,我母亲被捕就是他告的密。

共产党还给像“末代皇帝”溥仪、一些大将军这样的大人物留了活路,------因为他们还“有用”。毛泽东的政策是“我们杀掉小蒋介石,我们不杀大蒋介石”。让溥仪这样的人活着,他解释说,国外会普遍接受。没有人会对这一政策公开表示不满,但是,私下里,人们会愤愤不平。

这段时间,我母亲的家人都处在非常焦虑的状态,包括她舅舅玉林和她的兰姨。兰姨的命运不可避免的拴在她丈夫“忠实”的身上,他们受排挤,他们的未来处在一种非常不确定的状态。但是,妇联命令我母亲一篇接一篇地写检查,因为她悲哀的情绪表明她对国民党抱有同情心。

我母亲还因为不事先经过妇联批准就去看犯人辉哥而受到抨击。没有人告诉她,她可以这样做。妇联的人说,他们以前没有阻止她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体谅她是“新加入到革命队伍的人”;他们在等着瞧,她得花多长时间才会养成纪律的观念,遇事时先要请求党的指示。 “但是,有哪些事需要我请求指示”,我母亲问,回答是,“任何事”。甭管什么事都要得到授权,这是共产党统治的一个基本要素。这也意味着,人们得学会不能依着自己的意愿而采取任何行动。

我母亲在妇联受到排挤,而妇联却是她的全部世界。闲话说辉哥利用她,让她帮他准备一条后路。“他把自己弄得有多乱呀”,女人们声称,“都因为她作风不正,看看这些卷进来的男人,都是什么样的男人呀”。我母亲感觉,他被指责她的手指包围着,在全新的解放运动中,我母亲为了革命事业舍生忘死,而那些被认为是她的同志的人却在怀疑她的人格和她的所作所为。那次她离开妇联的会议去结婚这件事也遭到了批评,罪行是“爱情至上”我母亲说,是市领导让她去结婚的,对此,妇联主席反驳说,“但是,你应当表明你的正确态度,把开会放在第一位”。

才十八岁,刚刚结婚,本应对新生活充满期望。我母亲此时却痛苦地感觉到混乱和孤立,对于对与错,她一直有自己强烈的感觉,她坚信自己的感觉。但是现在,她的自信似乎与她的事业相冲突,与她深爱的丈夫的判断相冲突,平生第一次,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没有怪罪党组织,或者怪罪革命,她也没有怪罪妇联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她的同志。他把怨愤转向我父亲,她感觉到他首先忠诚的不是她,他似乎总是和他的同志一起来反对她。她明白,让他当众对她表示支持,这对他来说忒难了,但是他可以私下里支持她,她却没有得到他的支持。从结婚的那一刻起,在我父母之间,就存在着一个基本的不同点。我父亲对共产主义的忠诚是绝对的,他认为他当众怎样说,他私下里也会这样说,即使是对他的妻子。我母亲则有较大的弹性,她的承诺既来自理性也来自情感,她给自己留下了私人空间,而我父亲却没有留。

我母亲发现锦州令人难以忍受,她告诉我父亲她想离开,马上离开。我父亲同意了,尽管他正要得到一次晋升。他向市党委提出申请调动工作,理由是他想回老家,宜宾。党委对此非常惊讶,因为不久前,他还对他们说他不愿回老家工作。纵观中国历史,官员们远离家乡工作,以避免裙带关系,这一直是需要遵守的一项制度。

1949年夏天,共产党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南挺进,他们已经占领了蒋介石的首都,南京,似乎不久就将到达四川。党在满洲里的经验表明,他们急需要管理人才,这些人才既应该是当地人,也应是忠诚党的事业的人。

党委支持我父亲的调动请求。结婚两个月后,------解放还不到一年,他们就被闲话和怨愤赶出了我母亲的家乡。刚解放时,我母亲欢欣鼓舞,现在却变得焦虑郁闷。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她可以采取行动来释放紧张情绪,很容易她就会觉得她做对了事情,可是,现在她却总觉得不对头。她试图把她的感觉说给我父亲,我父亲就会告诉他,成为一名共产党人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你必须得经历这一痛苦过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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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15 11: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