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路上一堵墙，胸开一扇门 |
| 正文 | 刚刚懂事的时候正赶上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父母做梦都没有想到天降大任来苦其心志，家庭成分坐上火箭一般，从中农蹭蹭地窜到地主。成分提高了，社会地位降低了，这个鲜有人问鼎的地位确实改变了家庭面貌和人生轨迹。做人矮三分，走路靠边站，丧失尊严，村干部时常半夜里翻箱倒柜来搜家，旧衣烂布像没有气息的生命在脚下踢来踩去。上学后，受到老师器重，把我和另外一个富农家的女孩子安排在一桌。两个特殊人物成了同学眼中的嘲笑对象，怪异的目光逼的无处藏身，桌子下面能躲，不敢，被老师揪出来更丢人显眼。课堂上避开老师目光，课下走路看脚尖，天天比挨打受欺负熬人。 队长派大姐去工厂干零时工，走到半路村干部给截回来，二姐几次工作机遇，反倒改变别人命运，路上有一堵没门的墙横在面前怎么也行不通，唉！人走厄运正逢老天爷转身之时，背信到家了。也许电影看多了，也许看书多了，心中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疑问：对缴了枪的敌人还给一条不杀的生路，好吃好喝相待走时发路费。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怎么还不如敌人！父母都是普通百姓，父亲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哑巴，天天受队长指派挣工分养家，没有谋害过人，我也没干过坏事，咋就成了阶级敌人？ 咽的苦水多了，渐渐品出滋味，不是犯了什么错，有人必须要做运动争斗的牺牲品。卑鄙之人借势飞扬跋扈堵别人生路，看他人痛苦是一件乐趣，别人的幸福是他的痛苦。举起侮辱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刀，胡抡乱砍，想把人变成鬼。岂料自己像魔鬼一样，踩在别人肩上，毫无愧色的耀武扬威。世上有披人皮的狼，缺乏人性，也有披羊皮的狼，没有慈悲善良之心。 生活在歧视中看惯了黑白眼，慢慢明白小心翼翼走路保平安，规规矩矩做人是福分，不招惹是非引火烧身。委屈中成长，磨炼一颗坚韧的心、不屑与人斗胜的性格，坚守走好自己路 做好自己事，遇事宁肯自己吃点亏受点委屈 也要别人过得去。看惯人情冷暖，懂得天有阴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与人为敌，为自己流条后路。 劳动一天的父亲，再累，对找上门来理发的依然笑脸相迎。批斗过父亲的，辱骂过母亲的，毁了姐姐前程的，觍着脸皮，没了架子，笑容可掬登门，父亲从来没有拒之门外过。进家门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都是老一辈少一辈的乡里乡亲，坐下来都能拐弯抹角八竿子扯上关系的人。坐在椅子上没有了阶级立场，仰脸低头任父亲摆弄。梳子理顺头发，推子割草修路，剪刀再修整。平头的显精神，长发的有气质，光头的整利索。谁也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是一个地主塑造的，没有人想从一个阶级敌人手中夺下刀把子。一个个怀揣希望顶着烦恼而来，解决了头等大事后，满心喜欢离开。人走屋清静，我负责把散落地上的长长短短的头发扫在一起，放在院子犄角旮旯筐头里，攒多了送到收购站卖掉。贫穷的人不在乎自己头发，尊贵的人头发也会威风扫地，理发不能收钱，留下一把头发算报酬! 那时头发很贵两毛钱一斤，每次都能卖个块儿八毛的。最不乐意看到的是有人来找头发，没有麻刀和玻璃纤维年代，都是石灰里掺头发抹白墙面，父亲总是二话不说，更不顾及我的感受，拎出筐头倒在人家筐里。 年根了，是父亲最忙的时候。白天干农活，晚上给人理发，间隙还要写对子。手握饱蘸浓墨的毛笔像握锄头铁锹一样，起笔、行笔、收笔苍劲有力，下笔时像握剃头刀一般毫不含浑，撇捺舒展，流美洒脱，形体端秀，红纸黑字，从报纸上抄来的辞句紧跟形势又不失喜庆吉言，父亲对伸过来的拇指只还轻轻一笑。腋下挟着红纸兴冲冲走进地主家门，发理了，捎带着对子也写了，两全其美，心满意足出来，偶有人拐进隔壁大队让干部看看有没有反动语言，无奈又扫兴出来。 他们哪里知道，干部们还等这个地主去给他们理发刮脸好体面过年呢！ 地主是没有尊严的，地主的子女是没有颜面的。每次在学校操场召开全公社社员大会，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站在会场最后边低头认罪。班里几个成分不好的都不向窗外看，任凭同学们向窗外伸长脖子议论纷纷，谁谁的爸爸在低头呢，我们不理会只是低头看书，或紧握手中笔写作业，可是心如刀剜难受。一次，终于听到父亲也在其中，那次不再害怕，迎着同学们的目光站了起来，透过玻璃窗户，向会场后边望去，人群里看到个子不高的父亲，一身被岁月洗的发白的蓝布衣服，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喇叭里讲的是什么我不在意，反正父亲是听不见的，但是父亲站在的地方是遭人蔑视的，我恨那个让父亲来听会的人，恨他不近人情。幸运的是这种情景很少轮到父亲，我也多少有点颜面。 虽然遭遇种种不公和侮辱，父母热情待人、老实本分做人赢得“赖成分好人性”的美誉，这美誉似金字匾额挂在门楣，哥姐凭这匾额先后结婚。嫂子是邻村队长的千金，姐夫是街坊的帅小伙，都是根正苗红的好人家。 多少年过去了，恍然明白。因为我们是别人避之不及的，没必要讨好任何人，自动登门的无须谄媚，你来热情欢迎，你走笑脸相送。卑劣的手段兴奋一阵子，做人才是一辈子。 父亲没有金玉良言，那宽广的胸襟，对荣辱那份淡定，感染着我们。没有了锦绣前程，要看到生活的希望。 父亲单薄的身躯遮挡不住迎面而来的风雨时，用他谦卑做人的姿态教会我们路要自己走，坎要自己过；父亲的伞庇护不了从天而降的灾难时，教会我们苦要自己咽，泪要自己擦，伤要自己疗，痛要自己忍。一旦无路可走时，那就敞开胸襟的大门踏踏实实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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