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五月桑椹熟了 |
正文 | 文/刘林 村子里到处飘着一股股贼人的甜味时,我们都知道那时村长家的桑椹又熟了一些。村长家的桑树又高又大,挤满了他家的小半个院子;结的桑椹又大又饱满,一到成熟的五月,像挂着满树的紫水晶,馋得人直淌涎水。 那些招人怜爱的紫红桑椹大多时候只出现在我们夜晚的梦里。桑椹成熟的五月,我每天晚上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一个飞人,在黑暗中煽动着一对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落在村长家的桑树上,将那些馋人的紫红桑椹装满了身上的所有的口袋,然后满载而归地逃离了村长家的桑树。 村长家的院墙高不可攀。白天,我们三五成群地在村长家附近别有用心地游荡着,不时地望着村长家难以逾越的高墙发呆。那些紫红的桑椹高挂在树上,一串一串地簇拥着,让人又爱又恨。我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熟透的桑椹,只能使劲地咽口水。有时嘴角的涎水不知不觉地挂下来,沾着肮脏的尘土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慢慢地 进黑得发亮的灶里。有时我们对着高大的桑树故意使劲咂着嘴巴,像大口大口永不知足地嚼着甜甜的桑椹。多数时候,我们会在村长家的院墙外一字排开,望着紫红的桑椹,一齐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巴,像比赛似的看谁咂得最响亮。这时,我们的嘴巴发出一阵阵吧嗒吧嗒的声音,像密集的机关枪在扫射着,然后我们傻乎乎地互相对望着,一脸满足的憨相,一起吃吃地笑着。 桑椹成熟的五月,反正不用去上学了,我天天都要去村长家附近溜达上一阵。村里的小学时一处有着上百年历史破败的祠堂改成的,年久失修,不久前一个深夜在一场暴雨中轰然倒塌了。村里的孩子都放假在家,等新的学校盖好了才能去上学。我远远地避在一边,冷眼看着伙伴们对着桑椹咂着嘴巴。我从不加入他们的队伍,一看到他们咂嘴我就在心里跺着脚骂他们没出息。实在好没出息。 村长女人王铁梅高兴的时候,会哐啷一声拉开沉沉的铁门,蓬头垢面地突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立即争先恐后地涌过去,巴结地围着王铁梅亲热地叫着大婶、王大婶。殷勤地喊叫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王铁梅的目光眯眯地在一张张脸上滑过,原本就小的眼睛挤成了一线亮光光的隙缝。村长女人王铁梅饶有兴趣地说小馋鬼们,王大婶刚起床,想解解闷,就听听你们咂嘴巴的声音,王大婶倒要看看你们谁咂得最响。他们互相望了望,一个个都很卖力地砸起嘴巴,砸得比平日更响,吧嗒吧嗒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王铁梅脸上的肌肉拧成了几堆,紧张地颤动了几下,突然间又爆开了。王铁梅开心地大笑着,笑得弯下了腰,撅着一个圆滚滚的大屁股。王铁梅哎哟哎哟快活地喊着肚子疼,哎哟——哎哟,王铁梅的声音有些粘人。 笑够了,王铁梅才霍地直起腰,喘着气说,小馋鬼们,别再逗王大婶了。王铁梅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我并未跟着他们一起咂嘴,王铁梅手指一点我,立即阴着脸不高兴地说,点点,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道咂嘴?伙伴们立马讨好地抢着答道,点点从不跟我们一样咂嘴,王大婶,你不给他桑椹吃,他就会咂嘴了。王铁梅奇怪地剜了我一眼说,你真的从不跟他们一样咂嘴?我有些倔强地点了点头。王铁梅扫了我一眼说,好,小馋鬼们,王大婶听你们的,王大婶不给点点桑椹吃。王大婶这就给你们发桑椹。 村长女人王铁梅颠着身子进到了院子里,似乎在屋子里没有逗留就端着 出来了。伙伴们立马两眼放光,缠上了 你盛着的紫红桑椹。他们早早地伸出手,王铁梅在他们有些脏的掌心上放上三颗桑椹,一人三颗。王铁梅边发边说,小馋鬼们,这下解馋了吧!瞧你们这一张张嘴巴,吃什么都是天下最好吃的。 我知道没我的份了,转身就走。王铁梅喊了一声,点点,你等等,我没桑椹给你,但我有话要问你。我有些不情愿地站住了,不知王铁梅要问我什么话。 好了,小馋鬼们,快去给程婆婆抬水扫地去,谁要是偷懒明天的桑椹就没谁的份。王铁梅在轰他们走。 他们欢呼了一声,雀跃着往程婆婆家涌去。程婆婆无儿无女,男人又死得早,是村里的孤寡老人,再加上一双小得不能再小的三寸金莲,程婆婆平日极需别人帮着照顾。王铁梅常过去照料程婆婆。就因为这件事,村长女人王铁梅在村里的口碑一直不错,许多人在背后一提王铁梅就赞赏地竖起大拇指,说王铁梅天生一副菩萨心肠。程婆婆更是逢人就夸王铁梅,把王铁梅说成是天上派下来渡人苦难的观世音菩萨。 在五月桑椹成熟的季节,村长女人王铁梅就用桑椹打发孩子们去给程婆婆做些家务活。 伙伴们走得一个不剩时,王铁梅突然盯着我问,点点,你为啥不跟他们一起咂嘴? 我看了王铁梅一眼,迟疑了一下,有些怯生生地说,我觉得他们好没出息,靠咂嘴巴来解馋,又吃不了桑椹。 王铁梅认真地看着我,突然就笑了,说,点点,你想的很有出息,光靠咂嘴巴是吃不到桑椹的。 我不解地望着王铁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王铁梅温和地笑了笑,说,点点,你这孩子有出息,王大婶就喜欢有出息的孩子。 见王铁梅夸我,我难为情地摇了摇头,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王铁梅又笑了笑,用肥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小脑袋说,王大婶就喜欢有骨头的孩子,有骨头的孩子才会有出息。点点,你等着。王铁梅突然扭身进了院子,不大一会,就用 装着桑椹走了出来。 点点,给你的,快拿上。王铁梅笑吟吟地说。 我有些迷惑地看着王铁梅,没想到她突然会变得大方起来,她给我的桑椹差不多和给伙伴们的一样多。我简直不敢奢望她会给我桑椹。我迟疑着不敢要。 快拿着,王大婶就喜欢你这样子,不像那些讨厌鬼。点点,这事别让那些小馋鬼们知道了。王铁梅像一眼望穿了我的心思,一脸诚意地催促说。 我激动得双手抖动着,有些猴急地去抓 里的桑椹。像村里人说的一样,王铁梅这人真的很不错。 先吃吧!点点,吃吧!这 里的桑椹都是你的,谁也抱不走。王铁梅笑吟吟地说。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只桑椹,放进嘴巴里,用舌尖将它一点点软化着,让一丝丝的甘甜润进身心里。 吃吧!别磨蹭蹭地急死人。王铁梅说。 我还是慢腾腾地将桑椹含下肚去。剩下的我再也舍不得吃了。得把它们拿回去全都交给可可。可可最喜欢吃桑椹,但心高气傲加上斯文的可可是不会来向王铁梅讨桑椹吃的。我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干干净净的画手帕,展开了漂亮的手帕。 王铁梅咦了一声,说点点,你这手帕好漂亮的,是谁送给你的? 我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万分不情愿地低低地说,可可送的。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王铁梅还是听见了我的话,她的脸颊上飞起了两朵桃花,好像羞的是她一样。她眉开眼笑地说,好哇!和韩若笑的丫头好上了。点点,你出息不小啊! 我的脸颊顿时火烧火烧的,王铁梅像是在上面点了一把火。我觉得王铁梅有点大惊小怪的,我和可可两家走得很近村里许多人都知道,王铁梅应该不会不知道。王铁梅就是想取笑我。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王铁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 里的桑椹倒在我展开的花手帕上。花手帕顿时被 湿成紫红的一片。 你就不怕弄脏了手帕,可可会怪你。王铁梅提醒说。 我没有再接王铁梅的话,抓着围起的手帕转身就跑。我撒开了双腿想越快越好。 点点,有出息的孩子,明天还来呀。王铁梅的声音在身后撵上来。 桑椹成熟的五月,我天天去村长家附近溜达一阵。村长女人王铁梅打发走村里的那些小馋鬼们,重视悄悄地给上我一大把桑椹。我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包好,然后在王铁梅的取笑声里熟透了脸飞奔离去。那块漂亮的花手帕早已被桑椹的汁水染成了紫红色的手帕。 我迫不及待地飞跑着去找可可。 这时候不管可可在哪里,我都能找到她,突然在她面前冒了出来。可可扬着眉梢一脸惊喜地叫了声,点点哥。可可像好久没见面似的。其实,我和她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我连蹦带跳地窜到了可可身边。可可故意捂着胸口嗔怪道,点点哥,你想吓死我啊! 给!我把手帕包着的桑椹深深地交给可可。 王铁梅给你的?可可接过手帕,一脸凝重地问。 是王铁梅给的。我点了点头说。 王铁梅咋对你这么好? 王铁梅看我有出息嘛!能和一个叫可可得丫头好上了。 点点哥,瞧你还敢乱说,满嘴的不正经。可可笑着扑过来追着打我。 我躲闪着,和可可兜着圈子玩着捉迷藏。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被可可逮住了,成了可可的俘虏。可可的小拳头雨点般地轻轻飘落在我身上。 五月,桑椹熟了的日子,我和可可每天都乐此不疲地玩类似的游戏。这些游戏给我和可可带来了真正的快乐。 闹腾了一阵,可可突然扔下我,一溜烟地往家跑。我一心紧跟在可可身后。 妈妈,妈。可可人未进屋声音就先飞了进去。可可扑进屋里,热热地叫着妈。可可将花手帕展开,一颗颗紫红的桑椹顿时现了出来。 妈妈,你吃呀!可可挑了一刻又大又甜的桑椹,送到妈妈的唇边。 可可妈妈一脸病容,老是按着胸口不停地咳漱,有时还大口大口地吐血。村里人背地里都说可可妈妈得的是痨病,一种会传染的病。村里人一般都不和可可家往来,也不怎么接近可可妈,许多人都有些害怕她。可可妈妈从不到热闹的人群中去,偶尔会在村子里四处晃一晃,见见生疏的日光。我和可可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她身后。 多数时候,可可妈妈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女人。她成天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除了不停地咳漱声,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你只要看了她一眼,你就一辈子再也忘不了她。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可可妈妈。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像可可妈妈那样安静的女人,一张不见喧嚣的异常安静地面孔。 可可,哪来的桑椹呀?可可妈妈轻声细语地问。 每次可可的妈妈都要这样问。 王铁梅给的。给点点哥的。可可大声地说。 可可,又没礼貌了。记住,以后要叫王大婶。可可妈细声细气地叮嘱。 恩,记住了。可可点头说。 可可总是一转身就忘了,下次又叫王大婶王铁梅。下次可可妈又叮咛一遍,说过后还轻轻摇了摇头说,可可,你这孩子,就是不长记性。 妈,你吃。可可静静望着妈说。 可可妈将桑椹含在了嘴里,说可可,妈不馋,你和点点去吃呀。可可转过身望着我说,点点,可可要是再让你去王大婶那讨桑椹,你可别再依着她。这多不好呀!可可这丫头就是嘴馋。可可,你要是像你点点哥那样懂事就好了。可可,你和点点都要离妈远点,不要靠得太近,不然妈会把病传给你的。你们都还小呢,一辈子都不要叫病缠上了。好了,可可,妈该吃药了。 可可家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药瓶,那些药瓶里装着各种颜色的大大小小的药丸。 可可闻声跑过去拿药,可可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该吃哪种药瓶里的药丸。 我看着可可,又看了看安安静静的可可妈,我就觉得自己也突然变得安安静静的。可可跑前跑后给妈妈拿药时,我在一旁什么也帮不上,我总记不住那些大大小小的药丸,那些药丸在我眼里似乎都是一个样。 吃过了药,可可妈安静地看着我,含笑说,点点,你和可可出去玩吧!别由着可可使性子。可可妈总不让我们在屋里多呆,不一会儿就撵我们出去。 我懂事地点点头,朝可可丢了一个眼色,两人手拉手出了屋子。 可可妈一直在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出了屋子,我侧着身子问可可去哪里玩?我一向听可可的话。我妈妈常哭着对我说,点点,你要记着,可可是妹妹,做哥哥的什么事都得听妹妹的,更不许对妹妹使坏欺负可可。我妈妈笑起来就有点使坏的意思,我脸上顿时烫烫的,像搁了一块烧红的铁块。我还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这些天我天天和可可呆在一起。 点点哥,你忘啦,去给桑树浇水呀! 忘啦!点点哥真的忘啦。我故意拍了拍后脑勺说。 反正有我给你记下啦!可可一脸兴奋地说。 桑树是今年春天栽下的。桑树苗是过年时我从几十里外的姑姑家讨来的。我一共向姑姑讨了6棵树苗,3棵栽在那可可家屋前,还有3棵栽在那我家门前。 五月桑椹熟了的季节,吃着王铁梅家的桑椹,我和可可天天都在给幼小的桑树浇水。我和可可一心盼望着桑树怪怪长大,结出又甜又大的桑椹。我们就再也不用去吃王铁梅家的桑椹那。 我和可可去路边的池塘抬水。抬水的时候,我和可可发生了少有的争吵。可可要将水桶放在扁担的中间,起肩时,我偷偷地将扁担往前移了移,没想到被可可发觉了。可可生气地嘟着嘴,说我老是瞧不起她,还欺负她。 我拗不过可可,只好依了她。起肩时我还是耍个心眼,我的肩膀悄悄地前移了不少,这样属于可可的总量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 哈哈,这小不点儿都知道疼媳妇了。路边一个傻里傻气的声音撞了过来。 我和可可都吓了一敲,回头一看,是王铁梅的傻儿子吴昌国。 我的脸上又像贴了烧红的铁块,可可的脸也红扑扑地像熟了的苹果。我和可可都扭过头去,谁都不愿意搭理王铁梅的半傻儿子。不过,王铁梅的儿子说这些话好像一点也不傻。 哈哈,小不点儿也知道害羞了,心里一定有鬼。吴昌国得意地笑着。 我和可可加快了步子,都想离吴昌国远远的。 王铁梅养了两个半傻不傻的儿子,村里人都说村长家的房子落在一块死地上,是种不出好瓜结不出好果的。村里只有可可得房子盖在活地上,可可的大伯、二叔、三叔、四叔,还有可爸,一个个全都吃国家饭的,都在北京、广州、上海、重庆那些大地方做着体面的事。 我和可可一时都不说话,村子里静静的,我们都听得见各自的心跳。 可可,你在想什么呀?和吴昌国隔得远了,我悄声问。 我在想爸爸,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可可说。 爸爸会回来的。我安慰可可说。 每年不到桑椹熟了的日子,可可的爸爸都会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在家里呆上十天半月的。那时可可的快乐天天花一样绽放着。 今年,都到了桑椹熟了的季节,还不见可可的爸爸回来。 村长女人王铁梅突然当着村里一大群孩子的面给了我一大把桑椹。王铁梅亲热得让人眼红地说,点点,你跟王大婶就是亲,王大婶对你就是舍得。 我一时僵住了。伙伴们也呆呆地盯着我,眼里喷出的是嫉妒的目光。 吃吧。吃完了王大婶再给你呢!王铁梅在一旁催促说。 我一转身跑开了。 这件事王铁梅让我不告诉别的孩子,现在她却公开了这个秘密。我猜想王铁梅的记性不好,总是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 我飞跑着去找可可。 王铁梅在对一大群孩子说,你们这些小馋鬼别再眼红啦!点点就是比你们都要有出息,他能和韩若笑的丫头好。 这个王铁梅真爱多管闲事,我有些怪她。村里的孩子都很嫉妒我和可可好,常一起取笑我们。除了我,可可就是和其他的孩子亲热不到一块,有时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别人说。 我急着去见可可。我和可可相约着一起去村口。 见过了可可妈,我和可可一前一后往村口走去。我和可可去村口是瞒着可可妈的。我撒谎说让可可去我家玩,然后两人一起去村里的代销店买盐巴。是可可让我撒谎的。 可可妈真好!她信任地朝我含笑点头。我心里一阵慌张,觉得不应该对可可妈说谎,我差点脱口说了实话。可可过来拉了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走在去村口的路上,我突然悄悄地扯住可可说,下次,我再也不对你妈撒谎了。 可可口气坚定地说,只要爸不回来,你就得天天对妈撒谎。撒谎也是为妈好,妈要是知道我俩去村口盼爸早点回来心里会更念着爸的。 我看了看可可,似乎懂得了什么,说,可可,那我就撒谎撒到你爸回来吧。 可可高兴得跳了起来,说点点哥真好!可可突然靠近我,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点点哥,他们都说我长大了会给你做媳妇呢。 我飞快的瞥了可可一眼,两人的脸都腾地燃了起来。 可可,桂林离咱们家到底有多远啊。我没话找话。可可的爸在桂林工作。 好远好远的。可可做了一个双臂张开的手势说。她想了一下说,我悄悄地问过爸,爸说有两千多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还要坐一天一夜的船。 真的好远好远。我吐了吐舌头说。两千多里,远得让人想不出到底有多远。 可可,你会不会和妈妈一起跟着爸爸去桂林呀?我有些不安地问。我叫妈妈私下里对爸爸说过,可可的爸爸一直想让可可和妈妈一起去桂林,可可妈说自己去几千里外陌生的地方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她一身子又是病恹恹的,有一天要是不在了,抛下可可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可可妈一直不肯带着可可去桂林。 我妈一有空就去可可家,陪可可妈闲聊,村里人这两年很少去可可家,都怕被染上了可可妈那种病。我妈一点不怕可可妈的病,成了可可家的常客,帮着照料可可妈。我妈不止一次一脸赞叹地对我爸赞叹,可可妈真的不容易,身子又不好,男人又常年不在身边,换了别人怕是早熬不下日子了。我妈还特别喜欢可可,见了可可就亲。我妈喜欢女孩子。我妈有了大哥、二哥后,怀上我时,就认定我一准是个女孩,生下来后才知道是个傻小子。我妈很失望。我妈是真心疼爱可可,把可可当成了亲闺女,有时让我都看着眼热。 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和可可妈闲聊时说,他二姨,你和可可终究要去桂林的,不然会耽误可可的。 可可妈泪水闪闪地说,哪一天我不在了,可可爸给可可取了个后妈,可可就真的没人疼了。这孩子到了桂林有是人生地不熟的。唉,这孩子命太苦了,又摊上了我这么一个病恹恹的妈。 我妈忙说,他二姨,不会的,你身子不是好好的嘛!不就是这点小病。他二姨,你一定会把可可疼大的。 可可妈突然盯着我妈说,她大姨,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能把可可当闺女一眼待吗? 我妈有些慌乱地说,他二姨,瞧你都说到哪去了。你这身子不是好好的,定会疼大可可得。我妈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会把可可当成亲闺女一样疼。可可这孩子特别招人疼的。 可可妈有些凄凉,笑了笑说,他大姨,有你这句话,我死都闭眼了。 可可望了我一眼大声地说,我不去桂林,我给你妈当闺女,长大了就做哥哥的媳妇。 我想了想还是说,可可,你还是去桂林吧!这样就能天天跟爸爸在一起了。 可可摇了摇头说,我不去桂林,可可又盯了我一眼说,要去咱俩一起去桂林,你给我爸当儿子。 我在心里热热地叫了一声可可。 来到了离村六七里的村口,我和可可安安静静地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伸长着脖子顺着通向山外的山路向远处眺望着。桂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仿佛看到了桂林,看见可可得爸爸向我们走来。 不知不觉间,夕阳在山头上打了个滚,就逃得没了踪影。田野上晃动着晚归的身影,村子里件件静寂无声了。可可痴痴地眺望着远方。 可可,该回家了。我在一旁不忍提醒说。 可可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远处,开始往回走。黄昏的余辉映衬着我和可可弱小的身影。 可可,明天还来吗? 来,明天爸爸会回来的。每天可可都这样看着我充满希望地说。 桑椹正熟的季节,可可得爸爸突然意想不到地回来了。 我和可可飞跑着回家看妈妈时,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可可呆了一下,手中的手帕浑然不觉地滑到了地上。可可怯怯地叫了声爸,整个身子就猛投了过去。 可可在爸爸的怀里不知不觉地哭了,又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怯生生地上前叫了声韩叔叔。 可可爸看了看我,点头说,是点点吧?!长高了,叔叔差点认不出了。 可可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无声地笑。 可可爸从身边一只黑色的皮箱里掏出一只花花绿绿的饭盒,纸盒装着好吃的糕点。可可爸递给我说,点点,这是叔叔送给你的一点小礼物。 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退,双手挡开了可可爸递来的糕点。我看了看可可,可可一脸幸福快乐,我就觉得可可的幸福快乐也是我的。可可爸的回家给可可带来了幸福快乐,这是可可爸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可可拿着糕点塞到我的手里,说,点点哥,给。我爸的也是我的,是我给你的。 我小声地嘟囔说,可可,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呀,这东西还是留着分给村里的孩子吧! 可可固执地说,这是给你的,也是给我自己的。 可可爸、妈看着我们一起笑了。 这两个孩子像对小兄妹一样亲。可可妈笑着说。 可可爸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 手帕?可可突然叫了一声。我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手帕。可可摊开了手帕,挑了一只又甜又大的桑椹,轻轻地送到爸爸的嘴边说,爸,你吃,这是王铁梅给点点哥的。 可可爸突然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看着女儿送到唇边的桑椹,可可爸还是使劲将桑椹咽了下去。 我的心咯噔沉了下去。 可可,和点点哥去外面玩吧!别老缠着爸爸了。爸爸刚从桂林回来,一路上很累人的,可可,让爸爸多歇歇吧!可可妈轻声地说。 可可懂事地和我一起出了屋子。爸爸妈妈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一定有许多大人间的事要商量。 出门时,可可还扭过头看了爸爸一眼。 来到了屋外的阳光下,可可静静地站在阳光里,望着一地碎碎的金黄的阳光。 可可,干什么去呀?我不安地问。 给桑树浇水呀,让小桑树怪怪长大,结出最好吃的桑椹,明年爸爸回来时就能吃着我们栽的桑椹了。可可愣了一下,突然说。 周,这就去给桑树浇水。我大声地应了一声。 我和可可去路边的水塘抬水,重复着每天给桑树浇水的那些熟悉的内容。我将扁担往前移了一些,这次可可竟毫无觉察。 给桑树浇水时,可可第一次心不在焉,不停地朝屋子张望着。 可可爸的说话身影从屋里时高时低地传出来,模模糊糊的让人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似乎正和可可妈争执着什么。 可可有些不安地望了我一眼。 可可爸在家总共呆了三天,第四天就突然坚决地走了。 我和可可一起站在村口,来村口接可可爸的车子卷起了一股漫天的灰尘。可可和我都裹在灰尘之中,目送着可可爸渐行渐远,一直到车子消失在远处山间拐弯抹角处。可可突然发疯般地跑起来,向远方扬着手,撕心般地喊,爸,爸,爸……可可的喊声被静静地传送着,在远方,在村子的上空。 我紧紧地随着可可。远方再也觅不到可可爸留下的一点踪迹了,我赶上可可,扯住了可可说,爸爸会回来的,可可,我们回家吧! 可可有些不情愿地止住了步子,她回头泪流满面地说,点点哥,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可扑倒在我的身上伤心地哭了,她汹涌的泪水跑进我的胸膛里,在那里安家着。 往回走的路上,可可告诉我,这次爸爸回来,一定要带她和妈妈去桂林。妈妈不情愿带着她离开村子,去一个一张熟悉的面孔也见不着的陌生地方。爸爸很生气,虎着脸成天不说一句话,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如果妈妈坚持不去桂林的话,他和妈妈之间就剩下离婚这条路了。可可还说,妈妈宁愿和爸爸离婚,也不愿带着她去桂林。 我挺了挺胸脯,我恨可可爸竟狠心抛下可可和妈妈。我仿佛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我对可可嗡嗡地说,可可,别害怕,我会像你爸爸一眼疼爱你和妈妈的。可可,真的,我用力地握住了可可的小手。可可的手在我手中微微抖动着。 点点哥,你真好。可可也用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笑了。在可可得笑声里我泪如雨下。 我和可可一路走一路傻乎乎地笑着,一路走一路落泪。 远远地望见可可家时,可可擦了擦眼泪说,点点哥,到家了。 可可爸不声不响地走后,可可家成了村里人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村里一时说什么话的都有。我妈一再叮嘱我多陪陪可可和妈妈。我妈更是殷勤地去可可家走动着,小心地陪着可可妈说话。 可可妈看上去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还是轻声细语地说话,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还是亲亲切切地笑着。见可可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妈也悄悄松了口气。我妈暗地里对我爸说,可可妈身子有病,还能受得住这些事,可可妈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站在可可妈面前,我像做错了事地低着头,不敢看可可妈。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可可妈不愿去桂林,是为了可可,也是为了我。可可是真心希望我能疼爱可可一生。 点点,过来。当着可可的面,可可妈向我招了招手,笑着喊我过去。 我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害怕,低着头磨蹭到了可可妈旁边。 点点,抬起头,让二姨好好看看你。可可妈说。 我抬起了头,扔不敢看可可妈,心中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可可妈上上下下地细看着我。可可妈从未这样看过我。我隐约地感到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可可也在一旁疑惑地眨着眼睛。 点点,你是个好孩子,二姨是看着你过来的。二姨还从未看错过人。点点,二姨只问你一句话,你会一辈子把可可当作妹妹,疼爱可可吗?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迎着可可妈的目光笔直地站着,努力地点着头,说,二姨,我会一辈子疼可可得。我一边说一边落泪。 可可妈叫了一声好孩子,就什么话也不说,让我们去屋外面玩。 可可愣愣地看着妈妈,有看看我。 和可可离开了屋子,我一时有些懵懵懂懂的,好像在害怕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我和可可在菜地里给豆角搭架时,一大群村里的孩子冲到了我面前,朝我嘻嘻哈哈地叫着,点点,死不要脸,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点点,你说你看见了可可妈的鬼魂了,你快说说看,这到底是么回事? 我一下子傻得像根死木头,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这到底是么回事?我从未说我看见可可妈的鬼魂了。 可可一脸惊诧地望着我,好像在说,点点哥,你怎么咒我妈早死呀。 点点,快说,可可妈的鬼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村子里的孩子一齐冲我喊着。 我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结结巴巴绝望地说。 点点,这么快你就抵赖了,你当着王大婶的面说的,我们都在场听得真真切切的,点点,你说了就说了,当着可可得面不敢承认是吧!村子里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怎么会对人说我看见可可妈的鬼魂!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可可一脸呆呆的,目光疑惑地罩在我身上。 点点,说过的事呢都不敢承认。我们来替你讲,可可家的事你都一五一十对王大婶说,王大婶才那么喜欢你,王大婶才给你一大把桑椹的,村里的孩子们众口一词地说。 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可可,你不要信他们的话。我简直发疯了,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着。 点点,你竟咒我妈早死,把我家的事都透给王铁梅。点点,你真不要脸,我妈真是白疼你了。可可突然哭着跑开了。 点点,你竟敢咒可可妈早点死,可可这下不和你好了。活该!真是活该!寻自立的孩子们一起快活地拍着我。 可可,可可,你要相信,我真的什么也没说。我冲着可可得身影撕心裂肺地喊。我再也留不住可可奔跑的身影和脚步了。 我的身体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怪叫,心中狼烟四起,我朝村子里的孩子们猛扑过去,我真的发疯了,像条疯狗一样想四处咬人。我和村里的孩子混乱地扭打在一起。 我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地去找可可。我不敢去可可家,我怕见可可妈,真的像是对可可妈做了亏心事一样。我藏在可可家附近大丛大丛的超棵你那些蚂蚁虫子一心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一动不动。 可可闷闷不乐地走出家门时,我跃出了草棵,突然堵在她面前。 一见是我,可可居然高昂着头,扭过去不看我一眼。可可冷得很,我心中不由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地压低声音乞求说,可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可可突然用力推开我,骂了声,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可可突然撒腿跑开了。可可一句也听不进我的话了。 我仰着头看着天空,什么也没想。天空上有几朵白云在自在地飘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只有去找可可。一路上,那些路边的草只要被我双脚踩过,就再也起不来了。 临近可可家时,我突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妈……是可可的哭喊声。 我心往下一沉,眼前一片黑漆漆的。我一下子站立不住了,双腿一软,浑身无力地跪在路边的草丛里。我挣扎着向前爬了几步,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吃力地撞进可可家。 可可妈离开了人世,安静地闭着眼睛走了。 我想哭却哭不出声音,我呆呆地看着可可妈,可可妈也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笑着。我喃喃地说,可可,二姨不是没走嘛!二姨正看着我笑呢!你哭个什么呀? 都是你咒死了我妈妈!我恨你,恨死你。可可的小拳头雨点般敲在我身上。 我呆呆地,什么也没想,又感到了可可妈正看着我安静地笑着。 可可妈是服了大量的安眠药一去不回地走了。可可妈留下了遗书,让可可做我爸我妈的女儿。我妈闻讯赶来时,可可一见我妈立即转过身去,却转身扑倒在村长女人王铁梅的怀里。 我妈什么也没说,在一旁无声地落泪。她蹲在可可妈的身边突然昏了过去。 村长和王铁梅热心地张罗着可可妈的后事,并将可可接去了他们家。 可可爸从遥远的桂林赶了回来,处理完可可妈的后事。可可爸就要带着可可离开村子去远方的桂林了。可可爸很感激村长一家的帮助,将房子很便宜地卖给了王铁梅。 我妈望着我深深地叹气说,我对不起死去的可可妈。我再疼爱不到可可了。我妈再也没提可可妈遗嘱的事。 村里谁也没在可可爸面前提起这事,像压根儿就没发生一样。 可可和爸爸离开村子时,一村子人都停下了农活去送他们。我妈看着傻呆呆的我说,点点,你也去送送可可,你们以后怕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我点了点头,我的脑子里又晃着可可妈安静地对我笑着的样子。 淹没在送行的村人们中间,我木木地随着人流移动着脚步。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可可突然回过身,目光像深山日夜的月光一样瘮人,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我和可可的目光相遇时,我一下子醒了过来,我在心里绝望地喊了一声可可,突然明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可可了,我突然知道了什么才叫这世上的生离死别。我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空,远方的天空突然血雨纷飞。 我突然对着天空使劲地咂着嘴巴,吧嗒,吧嗒,一村人都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不说话。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