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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西坛
正文

西 坛

周建国

西坛是个好地方,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是个可以怀旧,有味道的地方,也是个很值得一游的地方。

清明回汉阴扫墓,听说西坛快要拆了,一心想去看看。临走前,好不容易瞅了个空档,特地去了一趟西坛。

西坛因古人在此祭天祭地祭神仙而得名。它是汉阴县城大西门外西至黄板岩,(今西大桥)北至小西门,东至西城墙这一大片区域的统称。过去,行商坐商、有钱人、大户人家无一例外,都住城里。土匪流寇兵痞来了,城门一关,也好有个保护。早先,县城从汉阳坪迁来新店,刚建起这座城池时,大西门外本是一片河滩荒地,没住家户的。巴茅草、剌笼比人高,那是大灰狼豺狗子毛狗子野狗子野兔子的家,晚上能听见鬼叫。久而久之,卖柴卖草卖炭的慢慢的云集此处,逐渐有了需求和人气。无房居住的外来户和勤快人便率先在此烧茅草砍剌扒,圈地盖起了窝棚。后来,窝棚演变成了平房。再后来,房子越盖越多,越盖越密。你盖我也盖,一个赛一个,一家挤一家。

几个世纪过去,整个西坛竟被盖了个密不透风,严严实实。

最东头的紧贴城墙,最南头的人家,后门一开,就是月河。月河是他们的母亲河生命河,他们终日依偎着月河,枕着月河,听着水声长大。

寂静的月河活像个害羞的少女,接纳了沐浴河、梨园河、观音河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河流,卯足了劲,从西南方正对着西坛悄无声息的淌来。临近小城时,它又有意无意的将身子一扭,流往了正东。它这么一扭,就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大河湾,留下了这座簸箕城。

西坛就挂在簸箕城的右边沿上。它西南临月河,东依明城墙,北傍龙岗余脉。

自古以来,大西门是水门柴门。虽为水门,但它从未遭水淹过。不是龙王爷手下留情,皆因汉阴城西高东低,不惧水。一旦西头进了水,东关必定是一片汪洋。惟有六十年代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吓坏了城里人。风闻上游的观音河水库要翻坝,那可是扣在汉阴城头上的一个盛满了水的大盆子啊。吓得城里人慌忙紧闭了大西门的两扇厚重的城门,外加粗顶门杠子,城门里还垒起了沙袋子。大人手提报警用的铜锣和防讯工具登上城墙,严密监视水情。庆幸的是,水库并没翻坝,汉阴城有惊无险。只见满满当当的一河泛着漩涡鼓着泡,咆哮如雷的黄汤汤水裹夹着树枝木檀椽皮浪渣子,刚触到西城墙,碰了个壁,便知趣的马上绕城东去。汉阴城保住了,整个西坛却泡在了一汪黄水汤里,东关自然是水漫金山了。自那以后,就再没关闭过城门和用沙袋挡水。

这里曾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是柴草炭檩椽藤鸡鸭鹅猫兔坛坛罐罐的交易盛地,是“牛牙子”穿梭往来,贩猪贩牛倒驴倒羊,钻袖筒子掰手腕子捏手指头的掮客们操持营生的神秘之地。也是市民买米买面买菜买肉买豆腐买桶买簸箕买筲箕买笼子,农民买农具买用品买锄买镐买钎买耙买犁买农具的必到之处。这是个充满诱惑,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不可或缺,承载了艰难岁月地方,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与此同时,它还是个十分诡异和令人纠结的地方。因为它是“取水”的必经之地。隔三岔五,半夜时分,鸡不鸣狗不吠之时,哀乐和锣钹鼓镲的打击声,还有那格外尖利剌耳的小唢呐声,每每将人从梦中惊醒。不用问,肯定又是谁家的老人作古了,在办白喜事。一大帮万般虔诚,披麻戴孝,手捧细香的孝子贤孙们由作道场的道士先生领着,列着队,出大西门,正穿西潭而过,要去月河“取水”嘞。声音远去,刚进入梦乡,又会被取完水归来的一阵阵喧嚣声吵醒。

出大西门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城墙往南的小巷,直通南河坝。一条顺城墙向西几十米后,拐了个直角往南,向前几十米后,再拐个直角向西。至屠宰场(后改为肉食公司)时,分岔,一条小径往北,上小岥,去小西门。大路则弯弯曲曲的一直蜿蜒到西大桥。印象最深的是南头的豆腐店和中段的屠宰场。

豆腐店建在西城墙外南段城墙拐子处,城墙和豆腐店之间夹了条小巷。

年长些的人大概都有过“加尖买豆腐”的经历。那时侯啥都凭票供应。嘴里衔着豆腐票和钞票,后半夜就要去排队。排队自然是男娃的活。不能睡懒觉,还要有劲儿去挤。卖豆腐的小窗下,头天晚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篮子筐子罩篱子就顺着墙跟代替主人排起了长队。起早摸黑,只为买上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乳用的豆腐和能当顿当菜吃的豆渣。豆腐店开工更早。天没亮,头箱豆腐就出锅了。梁上吊了几个十字架,土布大包襥的四个角拴牢在十字架上,用来过滤豆浆。大把式吱吱嘎嘎,十分费力的摇着十字架,边摇边加水,直到包襥下渗出清水,包襥内的豆渣挤成了一大砣。过滤完的豆浆一锅接一锅的煮,大灶门口堆得粗糠顺着斜岥往锅底溜,烈火熊熊,火焰呼呼,大龙槽锅火不断牵。豆浆煮沸,就要点豆腐了。将石膏水往锅里轻轻一泼,满锅煮沸的豆浆瞬间凝固起了一朵朵豆花。舀净浮水,将豆花舀进铺有白布的大木框内,扎牢,上面用巨石压死。在重力作用下,豆腐水被哗哗哗的挤压出来,淌入地下水槽中。水榨干,豆腐就成型了。

当一块块颤悠悠,飘着特有的清香,热气腾腾的豆腐摆上窗口小桌上时,立马引来窗外一阵阵骚动。

人们期盼看见令人怦然心动,风情万种的豆腐西施杨二嫂。

但人们很快就沮丧了。

透过那扇刚好能塞进一个篮子的小窗,前头的人终于看清了里面是麻脸胖婆娘的一张老黄脸。

原先排好的队形散了,秩序大乱,人头攒头,喊声连天,一双双大手小手将篮子笼子盆子筲箕子高高的举过头顶,拼命往前挤,惟恐豆腐卖完了,白忙活了大半天。

此时此刻,在买豆腐人的心目中,卖豆腐的麻脸胖婆娘比豆腐西施杨二嫂还美,比江姐许云峰还伟大。他们再美再伟大,也不能卖给我豆腐,更不能当饭吃。眼下,能买到豆腐豆腐渣才是最现实的,免得回家挨打挨骂。家人还指望了大半天呢。

不少人甚至在想,要是我家也有个卖豆腐的,能开后门,那该有多好。

豆腐店南头有个用石头水泥砌成的“石摆”,其功能是将河水“摆”向对岸,减少洪水对河北岸的冲力。

石摆旁,一根粗铁链一个大铁锚永远锚住了一艘大渡船,不知锚了多少年。即使天没下雨,渡船的船舱里也兜了半船水。船是摆设,是样子货,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见用它摆过渡。听老人讲石摆这个地方原先有座桥,国民党撤退时炸了,原来的老公路就从这儿过河,一直走河南岸的。说归说,反正没人见过桥墩遗址,更搞不懂连路都没有,汽车究竟从哪里开过来。

那时小孩多,一家四、五个,甚至七八个,也不像现在独生子女这么娇气。在那个崇拜英雄,鄙视金钱的年代,小兵张嘎是男娃心中的男神,大英雄。一天到晚,弹弓子,石头瓦块,刀枪棍棒不离手。翻院墙,钻狗洞,斗鸡,打架,捉迷藏,逮特务,挤油油,偷苹果,摘桃子,一条街就是一伙,能从西关疯到东关,从一睁眼疯到上床,从不知累。

物质匮乏,北岥桃子园里的果子还是小青蛋蛋就下手了。一咬,酸得牙齿格格响。

隔了半面岥,就能听见正在巡山守园,像是长有千里眼,顺风耳一样,全城小孩皆知的崔老汉吼到震山响的一顿球头子臭骂。不怕骂,怕的是他放狗来咬。那一黑一黄恶狠狠的撵山狗才是最让人魂飞魄散的。它们一口咬住小屁股蛋子就不松口,咋也跑不脱,只等着被崔老汉束手就擒。所以,一旦听见狗吠声,顽童便撒开脚丫子落荒而逃。

月河两岸是女人洗衣浣纱的专属地。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用竹笼子盛了用皂角水浸泡了的衣裳床单被里下河,用棒棰敲打漂洗。边洗,边张家长李家短的拉着女人家永远也叨不尽的家常。小孩子则最爱在西河坝南河坝摸鱼捞虾捉蟹捕鳖钓蚵蚂,用涂了香诱饵的篾簸簸放小麻鱼子小白条子鱼,挖沙坑挖水井挖陷井打水漂打水仗打石头仗打弹弓子仗。

这儿是孩童撒野的乐园,是小屁孩任性的天堂。

夏天,只听得满河叽叽喳喳的嘻戏声。石摆下水深,是个深潭。“土泡子”、“打鹞子”、“扎迷子”,百般姿式,各显身手。

一群群晒得黑油油,光亮亮,身上穿个“肉背心”的光屁股小孩,最爱齐茬茬的站在石摆上,扎足势子,猛吸口气,接二连三的来个高台跳水,双手前伸,头朝下,脚腾起,“扑嗵扑嗵”,跟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朝水里跳,水花子一溅多高。

从小就在那艘永远锚在石摆下纹丝不动的大船上爬上爬下。洗澡戏水是男孩的最爱。一入夏,就天天巴望着早点放暑假。光身子一下河,就忘掉了一切,一疯就疯到天黑,直玩得饥肠辘辘没劲了,才晓得回家吃饭。

记得一次玩到天擦黑上岸时,却发现小裤衩不见了,不是被恶作剧的人偷走了,就是被水冲走了。只好用力将小背心往下拽,遮住小鸡鸡,贴在小玩伴身后溜进城。回了家,坐在门墩上不敢进院子,怕挨打。

大人严防死守,最怕小孩下河洗澡。汉阴城的夏天,今天淹死一个,明日漂上来一个是常事。大人鬼精鬼精,火眼金睛。撒没撒谎,用指甲一扣小胳膊便知。水里泡久了,晒足了太阳,黑皮肤一扣就是一道白印子。

这茬小孩就是在这里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渡过了缺吃少穿,饥饿痛苦但却无比欢乐的童年。

顺着既狭窄又弯曲的街道西行,两侧尽是土墙灰瓦,灰头灰脸,满目苍桑。平房连片,歪东倒西,木铺门板商店,两侧商铺撑起的阳蓬几乎能将街道遮严。铺子里堆满挂满了锅碗瓢盆碗勺铲刀钩链筷笼屉草鞋绳索和筐箩篓瓢箕桶盆扁担牵担等农具。弯弯曲曲的街道两侧房檐坎下摆满了装有各种农副产品的笼子筐子背笼和戳箕,多为刚从地里拔的鲜活的葱姜蒜白菜萝卜芹菜,刚挖的采的洋芋竹笋蕨菜香椿野菜黄丝菌鱼腥草火豆腐干。

甚至还有刚从咯咯咯叫的老母鸡的鸡屁股下掏出来,带着余温,自已舍不得吃,便小心翼翼的放在篮子中的粗糠里,用来卖换油盐零花钱和学生报名费的土鸡蛋。主人坐在房檐坎上叫卖,与或蹲或立或躬下身来的买主讨价还价,争斤论两。

行不远,就到了卖柴炭的大场子。立着的稍子柴,塞在柴夹子里的块子柴和长木炭,装在背笼里麻袋里的胡炭,横七竖八的塞满了场子。卖炭的憨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细皮嫩肉的买主在柴炭堆里来回穿梭,弹嫌这挑柴是杂木子泡木子,挑剔那担炭不是青岗木,不熬火。熙熙攘攘,嘈杂喧闹,好不热闹。

大名鼎鼎的屠宰场就在柴炭市场南侧。

西城墙成了它的东围墙。站在城墙上,可看见城墙根下拴了两匹马。让所有男孩垂涎三尺的不是骑马,而是成天趸摸着要悄悄地拽下几根马尾毛去套树上的嗞喇子(蝉)。因为骑马那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时侯,是计划经济,吃的用的不像如今想买就能买上。农民养的猪不能上市,由国家定点收购。宰杀后,卖给居民。屠宰场也养猪,但供不上。猪肉按居民人头定量,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四两,一等肉七毛四。

偌大座城,一天只杀几头猪,其稀缺性可想而知。

粮不够,吃不饱,肚里又没油水。越没油水饭量就越大,就越想吃肉,形成恶性循环。

似乎是约定成俗的,人们都想买肥肉,拒绝瘦肉。膘越肥越好,最好是巴掌厚的膘,买回家好炼油炒菜。

买肉照例要排队,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挤。柜台外,铺子外排起了长龙。一双双眼睛眼巴巴的盯死了挂在肉架子铁须子上的几扇猪肉,生怕又白挤了大半天。

猪脑壳猪蹄子猪杂碎老百姓是买不来的,全用来开了后门。干部再清廉,还是有开后门的特权。猪刚开完边,摊在地上的猪脑壳、猪蹄子、猪杂碎上马上就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各位书记县长局长的大名,任何人休想乱动。

矮墩墩,胖乎乎,圆脸光头,一脸横肉的张屠夫是个无人不识的红人。谁巴结讨好他,就可割得一吊子五指宽膘的好肉。

他一双油麻水光的肥手,一边在铁棍上“哗哗哗”的镗着砍肉刀和剔肉刀子,一边神气十足的把一张张小票往木架子上的铁钉上扎。一上午过去,已扎了厚厚一摞。

瞅个空空,他还时不时底气十足,无比自豪的扯起一付破锣嗓子向着挤成一砣的人群高声呼叫道:“这是吴县长的脑壳!这是孙书记的肚子!那个是张局长的蹄箍子!快来拿!”滑稽的叫喊声随之引来了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万分嫉妒与无奈。

再往西走,有两家铁匠铺。

风箱拉得呼呼响,胡炭火烧得红亮亮。红了打,打了烧,烧红了再打。铁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坯,师傅徒弟,大锤小锤,叮叮当当,几百锤下去,黑炭皮一层一层的往下掉。

铁匠铺终年炉火不熄,从早到晚,叮叮当当的打个不停。要啥打啥,打得最多的是挖锄薅锄鍽锄洋镐斧头犁耙抓钉,火钳铡刀弯刀镰刀毛镰刀砍刀切纸刀杀猪刀。就连看守所必备的,用来约束在押犯手脚的土铐土镣铁锁链也出自他们的巧手。

铁匠铺旁边就是牲口交易市场,是“牛牙子”猪贩子们活跃的天地。

牛市南边,蹬着石阶梯就可上南河堤。河堤两侧各坐了一尊石狮子,它们镇守着河堤,傲视月河,威风凛凛,活龙活现。

堤下月河上有一座独木板桥,七八个四条腿,上小下大的梯形木桥墩稳扎在沙子里。过桥有条官道,直通西关、双星、太平和中坝。

西坛人气最旺首推腊月。

临近年关,西坛人山人海,打眼望去,尽是人头,挤来挤去,年味十足。似乎不那么挤,就不像是过年一样。还没到大西门城门洞子就挤不过去了。

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汉阴人自古以来会吃好吃会做,对吃特别讲究,对穿不太在乎。此时,坝子里人,南北二山的人,再远再穷再省再忙都要进城。一来要用卖鸡卖鸭卖鸡蛋卖柴卖炭卖草卖药卖山货卖土产的钱,给家里割上一吊子肉,拴在牵担上。再买幅对子、门神和盐醋酱呀水果糖大麻片小麻片呀之类渡年关;二来要去老剃头铺剃个头,刮个脸。剃刮得越光越好。头发再长,蓄都要蓄到年关才剃。不剃头,那就不叫过年。

每到这几天,犀利哥就闪面现身了。他照例也要来逛西坛,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

犀利哥是西坛名人,常逛西坛的人都对他耳熟能详。他身高近两米,高颧凸额,瘦脸凹眼,黑面黄牙,蓬头垢面,半尺长发与络腮胡子连成一片。光身子上套了件八面开口,露出染成了黑棉花的油炸子黑棉袄。袒胸露怀,两襟往拢一抄,再用一根葛麻藤把腰猛的一系。下穿一条破黑棉裤,脚蹬一双双耳苎麻草鞋,肩挎一个戳稍子柴用的长牵担。

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都是这身装束,这个样子。

他跟姚明一样,在人海里露出了上半截身子,所有的人头都在他胸脯之下。高过常人一大截子的大个头,挤在茫茫人海里,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显得格外打眼和另类。人再多,也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他是个半疯半癫之人,无人理睬他,也没人与他搭话,更没人晓得他来做啥,要去哪里。

不过,还是有人对他知根知底。说他家住北山的鹿鸣,姓洪名三,年方三十七。据说他本来不仅是不疯也不癫,而且还灵灵光光,生猛力壮,还徒手逮过野猪,下套子擒过狼。

就是这么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作梦也没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噩运竟会降临到他头上。

那是1966年,一个疯狂的年代。是个正事不干,成天瞎折腾,全民造神,戴像章,立雕像,大串联,背语录,破四旧,样板戏,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早请示晚汇报,大跳忠字舞的荒唐岁月。

这一年,西坛变了,它也在一夜之间,学全国各地,变成了一片“红海洋”。墙上刷满了标语,所有发黄发暗的木铺门板全被用猪血熬成的红颜料刷成了土红色。

看见别人家都请了尊毛主席像,他也心动了。心想,庙里的神仙全被砸毁了,世上再没神仙了。敬爱的毛主席就是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就是我的神。再没钱,也要请一尊回家供着,好让他保佑我全家平安,灾病全无。

心这么想着,他就付诸了实践。头一天,他就去自家的花梨树扒砍了两捆最好的稍子柴,用长牵担一头戳一捆,又用粗葛麻藤从稍子柴顶部攀过去,捆紧扎实。他带足了干粮,次日天蒙蒙亮,早饭都没吃,就赶个大早,一路下岥,呼闪呼闪的把稍子柴挑到了西坛。出手也快,稍子柴刚落地,就被眼尖识货的国营旅舍的老王头买走了。他要买回去引烧开水的石炭炉子。

犀利哥收了柴钱,径直去了卖像章画像雕像毛选语录的商店。他精心挑选了一尊在他看来是完美无缺,神圣无比,用石膏做的,洁白无瑕的毛主席的半身雕像。交完款,口袋里只剩下了两毛钱硬币。

怕弄脏了雕像,那双大黑手在黑袄子上擦了又擦,他又向店家讨了半张旧报纸,把雕像包住。然后万般虔诚的双手捧着,肩挎着长牵担出了店铺。

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多有不便。雕像捧着占手,夹在胳肢窝里难受;揣在怀里,又塞不进去。就是塞进去了,被人一挤,弄不好就掉下来摔碎了。如何是好?瞅见身旁有人在长牵担上吊了个油葫芦,晃来荡去的,他灵机一动,办法有了!遂挤到一个墙角,卸下肩膀上的牵担,从腰上扯下一根葛麻藤,用藤子拴了雕像的脖颈,打个死结,再将藤子的一头拴在牵担上。心想,这样,既解放了双手,又方保无事。

他扛着长牵担,重新加入了茫茫的人海,牵担上晃晃悠悠的荡悠着被高高吊起的雕像。兜中的两毛钱啥也买不来,他不想逛了,打算趁早赶路回家。

没料到,快挤到屠宰场时,他就被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截住了。

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手指着牵担厉声问他:“上面拴的啥?是不是四旧?”他们断定报纸里裹着的不是观音菩萨,就是财神爷土地爷一类封资修的东西。

他不以为然的答道:“没啥。”“没啥?没啥还包这么严实?晃来荡去的,走一路,大家跟着看一路?”“是没啥。”一个人再不问话,从他肩膀上一把抓下牵担。其他人蜂拥而上,抓的抓葛麻藤,拽的拽雕像,撕的撕报纸。报纸被撕开,他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毛主席!?你让毛主席上吊?!典型的反革命!反了天你?!”大帽子一扣,把他吓坏了,他慌忙辩道:“怕摔了么,只好这么…..”那些人脸一横,眼一瞪:“哼,让我们抓了个现行,还狡辩!走,去革委会!”

他晓得去了绝没他好果子吃,去了就走不脱了。想拔腿就跑吧,市场本来就人流如潮,插翅难飞。就在这伙人揪住了他的这阵子,路人更是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莫说跑,走都走不动。

他一再解释自已是无辜的,那伙人根本不听,执意要将他带走。说着说着,对方就动开了手,架胳膊,揪领口,推搡拽拉,非要押他去革委会。

他凭借一身蛮力,扎稳桩子,就是不去。几个人再拽,都拽不动他,引得围观群众捧腹大笑。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又上来了七八个穿蓝制服,全幅武装的公安。

一问事由,公安板起脸向他吼道:“走,去公安局!”他理直气壮的说:“我没犯法,不去!”这伙人躁了:“还由了你了!人证物证俱在!现行反革命分子,还敢抵赖!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个犟怂!”话落,带剌的狼牙棒就上来了。劈头盖脑,接二连三的一阵猛击。他只有招架之功,岂有还手之力,拼命用手护着头躲闪着。

一顿杀威棒过后,他仍没被打倒打爬下。打人的火了,一个“黑虎掏心”,猛拳一下擂在他肚子上。接着再一个飞腿,“啪”的一下踢中了他的裤裆,击中了他的命门。他“哇”的一下万分痛楚的捂着命根子蹲在了地上。又是一阵连打带踢,把他打得没了声音。他又被提拎起来,跪在地上,用麻绳五花大绑,反剪了双臂,外加一付狼牙铐铐死了双手。

在看守所关了一段日子后,他被定了个“反革命罪”,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还挨了一绳子,上了万人公判大会,陪了杀场。

那天共枪毙了11个“现行反革命”。杀场仍在龙滚凼。一个排子枪响过,11个死刑犯,炸子穿头,脑壳炸开了花,成了11个红葫芦瓢。身子像稍子柴一样齐茬茬的向前扑倒,头磕地,腿乱揣,污血渗进了沙里,把沙子都染红了。

不久,他被绳捆索绑的押到安康西郊的“新康厂”服刑劳改,烧窑搬砖。

因服从监规,完成任务好,减刑两年,八年后刑满出狱。

回家后,他性情大变,整日沉默寡言,不言不语,目光呆滞,神神兮兮。从不洗脸,不洗澡,不换衣,不剃头,不刮须。

一年四季,老虎下山一张皮,衣服好像是赁的,大热天都舍不得脱,虱子牵线,垢甲成块。

他偶尔也疯言疯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说啥。他仍旧砍他的柴卖他的柴,稍子柴大多被老买主老王头买走。卖完柴,他依然故我的肩挎那根长牵担,盲无目的的逛西坛。

他跟任何人都不往来,跟入狱前判若两人。

都说他这是吃了大亏的,受了剌激,被狼牙棒打懵了,命根子打日踏了,陪杀场吓疯了,搬砖搬痴了,关黑牢关傻了,所以他才变成了这么一个犀利哥。

后来,我再没见过犀利哥。有人说他瘫了,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人说他削发为僧,当了和尚,云游四方去了。再后来,他就被人们渐渐的淡忘了。

没有了犀利哥的西坛还是西坛。

时代在变,西坛也在变。八十年代初,西坛最大变化是一出大西门,右侧支起了一长溜肉架子,上面挂满了一扇扇开了边的白渗渗的白条子猪,地上的竹蓝子里盛着猪脑壳猪蹄子猪杂碎。市场放开了,有钱,啥都能买。买肥肉的人少了,买主尽挑瘦肉和骨头。

到了九十年代末,市场逐渐转移到了后街。整条后街变成了早市,一直延伸至小西门外的马路上,规模比西坛老市场还要大,人气还要旺。

相比之下,西坛就变得寂寞冷清多了。

往事如烟,辉煌成为了过去。市场还是市场,西坛终归是西坛,它还在寂寞冷清中苦撑,在落魄失宠中挣扎,以显示着它的存在。

能撑下去的,继续开他的铺子。包不住本的,索性关铺走人。

城里人买把火钳买个捅炉子的火钎子或筲箕子簸箕还是要到这里来,买个熬中药的药罐子炖鸡的沙罐子给死人烧纸用的灰瓦盆也要来这里找,乡下人添置农具生活用品更是要到这里来淘。铺的盖的穿的戴的耍的用的活人用的死人用的,拾遗补缺,应有尽有。

在这里,甚至还有六十年代老理发店里大人小娃都坐过的,可旋转,可升降,可平躺着刮脸剪发掏耳朵,已成不可复制的文物的老式理发椅。当然还有即将失传,老理发师才会侍弄的掏耳朵,掐寒筯,扳偏枕的独门绝技。

肉架子早已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街道两侧房檐坎下卖菜卖农副产品土特产的人。

行人很少,店主比行人还多。

闲得难受,偶尔过来一个路人,店家也要打量再三,瞅上几眼。

令人称奇的是,大西门外竟然出现了算命一条街。周易、八卦成了招牌,高高的悬在门头和搭在桌沿上。

生意算不上好,城墙下摆摊的埋头写字画符,掐掐算算,偶尔翻翻他的天书;铺子里的半仙跷个二郎腿,眯起双眼,叼根纸烟,喷着烟圈儿,坐等生意上门。还时不时漫不经心的乜斜着眼角,向南来的北往的,来此闲逛的怀旧的找回忆的找感觉的红男绿女们和行色匆匆的路人瞟上几眼,投去一瞥。

西坛仍旧固执的保留着七十年代那幅老态龙钟,暮气沉沉,不紧不慢的模样。仍旧成片的平房瓦房土坯房,木门板商铺,两侧的遮阳大蓬竞相伸向街中心,几乎能将整条街遮严。有的房屋商铺已歪东倒西,天穿地漏,有一处还用钢管围挡了起来。

它硬是苦苦的支撑着这么一个面向城乡的低端消费市场。在不少人眼里,它是破旧低档的代名词,是县城最古老,最破败,但却又是最原生态的地方。用时兴的话讲,它是个 “棚户区”。

政府想拆,居民盼拆,拆迁是官民的共同夙愿。问题是何时拆,咋个补法安置法?

石摆变成了河堤,豆腐店拆除殆尽,铁匠铺早关张了,再也听不见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屠宰场破败不堪,一幅衰相。宽畅的院坝里,荒草丛中冒出了几兜油菜,黄闪闪的油菜花成了老院子唯一的春的点缀。

几只温驯的母鸡咯咯咯的在地上啄食吃,一只雄壮的骚公鸡胀红了脸和冠,抖擞着一身金光灿灿,五颜六色的羽毛,围着母鸡不停的打转转,在这群妃子面前尽显威风,百般殷勤。

几只鸭撇着大脚板,像醉汉一般摇摇摆摆,旁若无人的在院子里闲庭散步。

牛牙子猪贩子下了课,转了场,昔日牛哞猪唤羊叫驴欢狗吠的牲口市场早不见了踪影。

两尊石狮子没辜负主人的厚望,它圆睁双目,不知疲倦,不辱使命,仍忠实的镇守在河堤的台阶顶端,纹丝不动。

它默默地注视着河对岸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看着那一座座耸入云天的塔吊把楼房一层又一层的高高吊起。

它见证着西坛的历史和沧桑巨变,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西坛的前天昨天和今天。

或许,它还在想,西坛快拆了。一拆,西坛,连同老汉阴的回忆,就全拆没了。明天的西坛将是个啥样子?是建水街仿古街步行街,还是建高楼大厦?我将安家何处?将来的西坛,还是西坛,还叫西坛吗?

作者:西安周建国律师

2015年4月24日于西安

作者简介:

周建国,高级律师,陕西骊山律师事务所主任,1981年律师执业至今,省优秀律师,律师终身成就奖“耕耘奖”获得者。陕西省政协、西安市人大常委会法律顾问团成员。

16岁开始创作,笔耕不辍。

代表作:长篇小说《汉阳坪的女人》、《铁血汉阴》(在《中国作家网》连载后,已被陕西人民出版社作为陕西省庆祝抗战胜利70周年重点出版物选题上报国家出版总署)

以中国作家协会官网《中国作家网》为主要平台,在网络和杂志上发表有《情定丽江》、《印象佳县》、《西行漫笔》、《走进双河口》、《西坛》系列散文和《汉阴与汉阳》、《石泉那座城》、《三月三》、《女儿城》、《买墓地》、《凤堰梯田菜花香》等二百余万字的小说、散文、剧本、杂文、随笔、小品、诗歌。并被《散文网》、《中国诗歌网》、《凤凰网》、《手机凤凰网》、《中文起点网》、《天涯论坛》、《新浪网》等大陆及港澳三十多家大型网站连载和转载。

散文《凤堰梯田菜花香》在“散文网”和“中国作家网”发表后,网络疯转。入选“散文网”——经典散文和优美散文。被广大读者誉为当代最美散文之一,并被列为大学、中学写作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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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