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浮华寻梦 |
正文 | 序言 一夜的北风,将整个京城裹进了银装飞雪的季节,我望着这一如盐山碎玉的世界,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我鬓边的白发,想不到这一场雪,却是将我人生之中的第六十个冬天带来了。一时之间,竟觉得横亘在心中长达几十年的悠然往事,却是历历分明,清晰如在眼前。 但那又如何?如今我已是一个老妪了,至于那些青春逐梦,那些流年浮华,早就已经不属于我了,如今留给我的只是一声声叹息,一幅幅追忆之色吧了! 身边的孙女,见门外风寒露重,于是小心翼翼的将我搀扶进屋,祖孙两人围绕着一个火炉,相对而坐。 我望着眼前这个花枝欲展的孙女,不觉又勾动起了往昔之中的自己,不知道是她像我,还是曾经的我像现在的她。但这一切终归还是见景生情的感叹吧了。光柔风轻的春天,虽是留下了每个女子的足迹,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长居在那烂漫花开的季节。 她有她的似锦前程,我有我的人生悲喜。 孙女好奇的望着堂中挂起的四幅画像,但那画中的男人,却没有一个是她见过的,莫说是她,即便是她老子,也不曾知晓。那是我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四个男人,异常的铭心刻骨。 第一幅画是一个正襟危坐,头戴官帽身穿官服的男人,平平相貌中却是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官气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第二幅画则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白衣如雪,容貌清秀,举手投足之间,风华绝世,让人悱恻难眠。 第三幅画是一个落魄的书生,手中拿着一副烈酒,正自长风对月,忧心缕缕的望着北方。 而第四幅画却是一个悠闲自得的富家公子,逍遥于山水,驻足于田野,谈笑间却并非纨绔子弟可比,不免让人顿生亲和之意。 孙女央求着我讲述这四个男人的生平,他们究竟与我们家又有何种牵扯,竟会挂在我的房中,长达三十八年之久。 我微微一笑,却是极尽酸涩。你要知道的,是我一生的牵牵绊绊,是我埋葬在心里的长达多年之久的恩怨情仇。 这四个男人将我的一生勾勒出一首动人催泪的爱恨悲歌,也是一个平凡女子于浮华红尘追梦,历经过种种辛酸苦辣的见证者。 我虽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但却有着不平凡的故事,这其间虽没有牵动亿万苍生,但也透尽了人世浮华,至于其中的儿女愁肠,更是可悲可叹。 第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记得在十六岁的那年春天里,一朵朵粉妆如若仙女的樱花开得比任何一年都要早。仿佛也预示着我跌宕起伏的人生,也如同它们一样提前到来了。 时隔多年,我依旧清楚的记得那一个午后,爹狠心的将我和娘撵出了我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家。娘手中拿着一张粗糙的信纸,上面笔重墨浓的书写着不过寥寥几十字。而就是那短短的几十字,却将我和娘推向了另一个黑暗的人生。 在我的眼中,那一字一句烙印的不只是两个悲惨女人的人生,还延续着整个华夏文明的悲哀。 我以为我和娘能相依相靠的走完余下的岁月,谁知她将我卖给了一个书院,做了一个可轻可践的丫鬟。十六岁前,我虽不是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但爹终归还算得上一个吏,让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之间,我的人生就如同一首琵琶玄上的曲子,无论是击节拍掌,还是呜呜咽咽,皆由他人玩弄于手指之间。 我伤心,我哭泣,但那又如何?我有洗不完的衣服,我有扫不完的庭院,终归它们都在那里等着我。我的手指抚摸的仿佛不是一件一物,更像是我自己的人生摆在那里,等待我的伤悲与凄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也是不是会像这诗句一般,来的悄无声息,死得也是这般悄无声息。我独自彷徨感叹,但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最后能嫁给一个憨厚老实的庄稼汉,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朝尽夕残,我望着书院中那些弱冠之年的男子,心中既是羡慕又是恨。羡慕着他们能考取功名,主宰着自己的人生,却又恨他们寻花问柳,轻薄天下女子。我若为男,必定翻云覆雨,荡尽天下可荡之事,占据一席青史。 罢了!这都是如果,我梅雪之始终还是一个女子,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深居闺闱,穿针拿线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能有的事情,又何必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风云。 秋风习习,寒霜凝露,我穿过回廊,想回房好好的休息。虽说,主人带我不薄,但我从小骄奢惯了,这些脏活累活,我还是不习惯。也许,我从心里根本就不会习惯。因为在我心中,始终相信着自己的人生,不会是一抬头便能望见的未来。 我心里默念着,再走几步,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了。那里虽然简陋破残,但它却又是足够的大,容我安身,容我遥望着天边的浮云,没有人会去打扰,没有人会去嘲笑一个丫头自不量力的清梦。 我以为我会很平淡的回到房间,就像东边升起的太阳,会落在西边的群山一样。但是,张字初还是如约而至了,这几个月下来,他一直注视着我,每每都会在我的房间所属的庭院中徘徊,读书的院落与这个庭院相隔不过仅仅两个回廊而已,误打误撞,在所难免。但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是。 我不耐其烦的道了一句:“有事么?” 他嘴角微微一笑,道:“来找你玩!” 我轻轻的哼了一声,望着这个七尺不到的男子,心中烦闷已极。张字初字归之,是一个瓦工的孩子,他平时大大咧咧,嬉皮笑脸,从来不曾正经过一回。一身乌黑的长衫,映衬着他厚厚的嘴唇,宽扁的额头,更让人生厌。 我心道,这样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又会博得谁家女子的青睐呢?我虽是一个丫鬟,身份比他还不如。但是我的心中,眷顾的是能诗能画、能说能笑,相貌多有几分英俊的男子。 他拦住了我的去路,郑重其事的道:“我喜欢你!” 听完这一句话,我没有一丝高兴,也没有因人喜欢而激发起可以在他人面前炫耀的虚荣心,我虽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但我诗书礼仪,无一不通。我觉得被这样的人喜欢,是一种不幸。 张字初身在书院,留心于孔孟之间,也竟能把话说得这样的露骨。于情于景,他已在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好感,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恶心与厌恶。 我冷哼了一声:“可惜,我不喜欢你!”干脆而又直接,我根本没有给他留足面子,也许只有深深的打击着他,他才会知难而退。我很想在我的世界里,清除掉他。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厌恶一个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厌恶,哪怕他在我的世界旮旯里的一处存在,也是一种罪过,就如同眼中吹进了一粒沙子一样,不将它揉出,我誓不罢休。 他面颊上微微一红,但立刻又镇定下来,道:“有一天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你喜欢什么?是大宅别院,还是香车宝马?以后我会给你的。” 我愤怒之极,但我还是竭力的忍住了,口气依然平淡的道:“我累了,想进屋休息,谢谢!” 是,这个世界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是没有虚荣心的,无论是大宅别院,还是香车宝马,我都喜欢。但我是一个有着良知与道德的女子,不是任何人送我的东西,我都会接受。 张字初,如果你以为物质可以俘虏任何一个女孩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要想为豪华之所,香车宝马寻找一个主人,大可以去烟花之地,那里应有尽有。 再说,你凭什么这么大的口气?不要以为读了几篇酸诗臭书,便可以达官显贵。你虽是书院中首屈一指的才子,但也不可如此目中无人。请你不要忘记了,古往今来多少有才华的人,也是榜上无名,落得一个贫穷而死的下场。 师与商孰贤?颜与回孰富? 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张字初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辩词,便转身而去。我心中稍稍有了一丝安稳。他走到回廊之处的转角时,忽然转过了头,却是少有的倔强之色:“我说过,便会做到。即便是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会喜欢你。” 我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人当真难缠。 庭院的菊花开的如火如荼。忽然,一阵金风吹来,这些媚骨朵儿,在红红的晚霞中,跳跃如若碎金。 喜欢和不喜欢一个人,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这里面的心情与所作所为,却是天壤地别。 我被张字初搞得郁闷之极,睡意早已去的无影无踪,索性便让自己沐浴在这微有凉意的晚风中。望着这一庭怒放的菊花,芳心之中却又悄悄的浮上了一个人影。 他,白衣飘飘,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让少女难以抗拒的魔魅。他微微迈开的每一个步子,仿佛都踩在了自己的心上,让人为之一颤。 其实,我并非有意要伤张字初的,只是我的芳心早已属了闻见,留不得无关的人来来去去。 我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只知道爱一个人是真的,不爱一个人也是真的,我与我爱的人,哪怕浪迹天涯,贫穷一生,也是甘之如饴。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即便是神仙般的日子,我也不会羡慕。 想到这里,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张字初是不会懂得这些少女的心思的,否则,他也不会这般死缠难打。 我心里虽是讨厌他,但有时候也会为他叹息。情之一字,自古伤杀多少痴男怨女,明知是一厢情愿,却还要苦苦坚持,放着身边该疼惜的人不疼惜,反倒要去追逐天际那一抹惊鸿的影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我对闻见芳心暗许,却不知道他究竟爱我还是不爱我。他才华出众,仪表不凡,不知道又有多少女子青睐有加,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人贱卖的丫鬟,又岂能入他法眼。 我不由得暗暗的叹息,既明白现实,却又不敢接受现实。只因为我的梦,我的爱情还不曾被折断翅膀,我相信自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明天能给我展翅翱翔,又何必自暴自弃的就此沉沦下去呢? 秋尽冬来,绒絮飞落,我像往常一样,远远的伫立在书院的旮旯处,遥望着那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有时候只想岁月不流,就这样静悄悄的停留着。让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就如同此时此刻一样,历历呈现在眼前,永久不去。 厚厚的白雪,将他的身影越发洗礼得一尘不染,浮华尽去,唯有一腔才华与雅静包裹着闻见。 我就这样如痴如醉的呆在原地,悄悄的想着今后的日子中,与他的点点滴滴。想到美好处,不觉痴痴傻笑起来。一阵冷风吹来,我的思绪顷刻飞散,眼眸深处的那一个白衣身影,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敢情,都已经师走学散了! 我轻轻的拿起扫帚,走向了那些属于书生们的大厅,我的任务就是去清扫他们这一天留下的废纸遗墨。我弯腰拾起了一团被人揉得乱邹邹的宣纸,用自己的芊芊细手缓缓的将它竭力复原。 那纸上字迹分明,如走龙蛇,端的是一手让人惭凫企鹤的好字。我来到这里已有一年了,这里的书生我基本都认识,谁的字力透纸背,谁的字信笔涂鸦,我再为清楚不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奋力的把它扔出,如果这个不是出自张字初的手笔,我会坐下来细细品味。我喜爱纳兰性德的诗词,但绝不喜欢在一张纸上用着张字初的笔墨,写着楞伽山人的词句。 但讨厌归讨厌,我不得不承认,这书院中二十几个书生,无论是才学还是历历字迹,张字初都是冠绝群雄。我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可惜张字初的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懂不得生活中的爱情,只认定爱情中的生活。张字初,你不要怪我无情,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交易与屈服的只有感情。 如果你没有喜欢过我,或者你从来没有表明心意,我也许会羡慕你的才华,与你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但如今,我誓要与你形成陌路,你我见面时就连一句简单的寒暄我也不会给你。 我不喜欢在感情上拖泥带水,这样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别人,绝情就要绝情得到底,我可以给任何人慈悲,但你张字初休想。我不是有意跟你过不去,我也想与你不再尴尬,我也想把对你的恶心,赶出我的世界。 只可惜,我因愧疚对你的示好,你却把它当做我回心转意的举措。我不想我每一次不经意的微笑,成了你心中对我爱情发芽的阳光。 我抬头遥望苍穹,但见得天际的浮云,淡如丝纱,让人如痴如醉。有时候,我也会悄悄的问着自己,这天下之大,为何张字初就喜欢我呢?他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两年之后的秋试,必会崭露头角,那时候又何愁没有女子喜欢? 我卖力的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我笨手笨脚的,不可能为闻见帮忙做些什么,也许给他一个好的读书环境,便是我唯一能给他做的事情了。 桌上被我挥舞的抹布渐渐停止了,我的心跳动得犹如咚咚不休的皮鼓。那一刻,我的思绪凌乱如麻,我能感觉到,对面的回廊之处,有一个人正在悄悄的看着我。我鼓起勇气,缓缓抬头望去,回廊之处的绿窗下,一人白衣如雪,纶巾飘飘,一笑一举之间,意气风华,似绿柳淡水,尽去红尘铅华。 我瞬间愕然,呆如木鸡。他微微一笑,顷刻之间便置我于云端之处,让我不知今夕何夕,似一场美妙绝伦于天下的梦。 他始终如一缕春风,将我原本可以不起波澜的心,吹得涟漪荡漾。此时此刻,朝思暮想的容颜,离我近在咫尺,我曾经想过与他相逢的场景。或是春暖花开的午后,或是柔风细雨的寂寂小巷,但我自始至终从没有想过会是在此情此景。这一次的邂逅,迅速得犹如雷雨中的闪电,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的发髻,我的衣服,我的脸可能还覆盖着薄薄的飞尘······万千念头,在我的脑中一一闪过,我只想把最美的自己呈现在他眼前。他颠倒众生,极尽潇洒,即便是我最美的时候也不过他万中之一。 于尘世间,我只不过是一颗小草,自卑自微,任凭风雨欺淋。想不到他竟然将我揽在怀中,给予我一个温暖却又异常坚实的臂膀。 我睫毛一颤,泪水倏然滚落。 朔风如刀,卷起茫茫白絮,天地一片迷茫。而我却如一粒寒冰,直直的落在了滚烫的熔炉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思无绪。 他仿佛化作了一只蝴蝶,轻轻的压在了我红艳如若牡丹的唇上。我只觉得皓齿之间,存下的是一味经久不散的千年古香。为了这一刻,哪怕是用尽我一生的光阴,我也心甘情愿。 红梅凋落,满庭飞芳。我凝视着浩瀚无垠的苍穹,只觉得一时之间,自己似云似水,人生的痛苦与幸福,竟然是如此的捉摸不定,来去从来不由人心。 十六年来,我经历过无数的花雨,然而,这一次我却觉得是最为美丽的一次。 和风带暖,将整个死寂的大地,吹得生机盎然。望着庭院中再度盛开的樱花,我只觉得这短短的一年,竟是彷如隔世。 父亲的抛弃,母亲的狠心,原本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就在去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伤害着我。而如今,我虽是一个小丫鬟,却被书院的书生们,众星捧月般的呵护着。细细回想,一则是我待人和善,二则与闻见也有些莫大的关联。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许这一诗句,正是人生的写照。 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我以为它还是一如往日一样,注定会是一个平淡的日子。熟料他们每人竟送了我一个礼物,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其中的缘由,想必也是葵凌那妮子作的古怪,闻见都不知道我的生日,他们又何尝知道呢? 我轻轻的抚摸着闻见送我的银钗,那一纹一路,我都觉得犹如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溪,正通过我如葱似的玉手,悄悄的流进了我的心扉。 此生之幸,莫过如此! 樱花之盛,烂漫如云霞,一如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想我的这一生,与樱花当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悲,有它开;我喜,它依旧在。 回廊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张字初拿着一个盒子,摄手摄脚的走来。我赶紧起身,准备回屋。但最后我还是站住了,他喊我的声音,明显带着哀愁。我对他无情无义,只想把他的幻想扑灭,却从未想过撕碎一个人的心。 他有些日子没有烦我了,我过得很清静。也许,是他知道我与闻见的事情后,已经心扉意冷了吧。 他将那个精美的盒子递给我,我却没有接过手。无论是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都会接,但张字初的礼物,我却不能接。我不知道是我对他有愧,还是怕他再次死缠烂打。 我狠下心肠坚持着我的主见。除了你的东西我不需要,我再也没有说过多余的话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明白我的苦心,只是见他离去时候的背影,略有几分单薄。 我叹了叹,你又何必来触这个霉头呢? 天低云垂,细雨霏霏,屋檐的水滴,缓缓的滴落在门前的台阶上,击弹出一曲初春的旋律。我轻轻的推开窗户,迎面袭来的空气中,夹杂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放眼望去,满庭的春意又是多了几分翠色。 在这生机勃勃的时节,我本可以想想心事,或者走在书院的旮旯处,与闻见凭空传情,相互遥以心照。但终究是事与愿违,我的眉宇始终不得半点舒展。 张字初病了,已是有好几天不曾来过书院了。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他,书院中除了闻见,谁的告病,谁的缺席,都与我毫无关系。 原本以为只不过是寻常的病吧了,我听听就过去了。也不知道葵凌这小妮子,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张字初的病,药去无效,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已是有了那不久于世的光景了。 我忽然间,六神无主,手中的银器仿佛重愈千斤,坠落发出的声响,刺破满城春色。 他身健体壮,绝不似有病之人。思来想去,我隐隐猜到了他的病根。我摇了摇头,只觉挂在脸颊上的泪水,却是从未有过的清凉,你这又是何苦? 张字初,你年纪轻轻,况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明年的秋试,正是你一展才华之时,又何苦为了我一个不起眼的丫鬟作贱自己。 我知道,我对你说的一字一句,分外刺人。但你比我见多识广,当真不会明白我的用意么?我如果若即若离,不止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也会将你害的一塌涂地。 情之一字,虽说备尝煎心,但却要有自知之明。智者于爱,最为简单不过,愚者于爱,风痴癫狂。可惜,你终是成了后者。 我告了一天假,女伴男装的出了书院。我不忍一个花样少年,就此撒手人世。更何况是一个对我用情至深的男人。 短短几日不见,想不到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见他如此模样,我的心犹如万千针扎。我始终不敢正眼瞧他,或许是我心中有愧,或许是我太过无情。 我此行的目的,再为简单不过,只想将他的心魔破除,让他重新走上他的如锦前程。 也许,我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私的目的,只想与他撇开关系,今后无论他是生是死,都将会与我毫无瓜葛。我不想带着怜悯与愧疚与闻见生活下去。 我从他的房间走出来,如释重负。放眼瞧去,只见得万里碧穷,云淡风轻,远山巍巍,含烟叠翠。我轻轻的问着自己,我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微微一笑,心中的执着,依然历历分明。 我的温柔笑容,我的满腔情爱,只会给闻见一人,决不会容得他人分享。 自那日后,张字初的病着渐好了起来。痊愈之后,他比往日更为疯狂的学经论道,再也没有扰过我半分心情。我会心一笑,这样的结局是最好不过的。 第二年的春天,闻见终于将我从书院中赎了出来,我无家可去,只好与他一同上京赴考。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缓的抬头,极目舒展之下,只觉得一山一水一改轻装淡雅,尽着喜色。 闻见即将有着自己的天下风云,而我也会因为他,从此有一个荣华富贵的天地。 可是,人生变幻如若浮云,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人生却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一般。甚至它黑暗得,直让人生不如死。 第二章 梦碎京城入浮华 去京城的路途是异常的遥远,如果没有闻见,我从来都没有去想过,要离开那个吴侬软语的小城,尽管它记载下了我被父母抛弃的悲惨命运。但是,它也是我幸福开始的地方。 于悲于喜,我都有理由留下来。 而如今,我不得不黯然伤神的与它离别。因为我不想放弃这个承载着我和闻见的梦想旅程。 我是一个不能博取功名,不能委身于经济之道的弱小女子,纵是满腹经纶,一腔才华,又能如何?我只能将我的梦想寄托在闻见这个不知未来的翅膀上。 他若能大鹏展翅,我也会随之青云。 这注定是一场人生的赌博,成与败,全数都在闻见的身上。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即便断碎了我的富贵红尘,至少还有一个我喜欢的人在我身边。 退与进,我的幸福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 山遥水清,雾薄烟淡,不禁让人平生出一段惆怅之意。我焚香拿琴,缓缓的坐下。面对着这一席江山秀色,手指轻拔,琴声徐徐而起。 燕燕莺莺,花花叶叶,山淡水清江山色。薄云淡雾晚鸦影,牧童横笛吹明月。 路迢迢,梦遥遥,春秋空去人颜老,泥燕长飞寻枝歇。 闻见轻轻的从船舱走出来,将我扶起。我依偎在他的怀抱中,望着满江春水,心绪跌宕如浪。自与他相识以来,我是第一次这般患得患失。 或许,是我于书中见到了太多的悲伤离合。或许,是女子的愁肠,随情随景变幻无常吧! 闻见将我的芊芊细手握住,一往情深的道:“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你的。” 我随你入京,侍君左右,等待的便是你这句话。只是,人心多变,花灿一时,叫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他微微一笑道:“有心足矣,又何须要凭证?” 我凄然一笑,我又有什么资格和你讲凭证呢?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你从书院中赎出来的丫鬟。无论你待我怎么样,我都能接受。只愿你别辜负了我对你的这一番情意。 江波浩荡,山水悠悠,客船逆江而上。我连续几日贪婪着这一路的山川秀色,不欺,越近北方,风重露寒,竟然一病不起。 闻见见我身体欠佳,索性弃船登岸,让我安心养病。这一路走来,都是我服侍他的起居生活,如今却又是反了过来,让我好不安心。他本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我本以为他不会这些繁杂的日常事务,谁知他竟然做得有模有样。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摇头笑道:“本来我也不会,只是这一路走来,我留心于你身上,时日一长,这些事情我倒也略知一二了。” 我眼角一红,别过脸去,生怕他看到我肆无忌惮的泪水。难得他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果真还是没有看错人。 两情相悦,互珍互爱,有何惧风雨? 我的病不过是风寒而已,短短不过七日之间,已然恢复如初。闻见本想我再休息几日,我却执意不肯。我身子事小,他的秋试事大。如果耽搁了,又将会是一个漫长的三年光阴,这是我与他都不愿意见到的结局。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转眼间已是到了炎炎夏季。我轻轻的撩起马车上的窗帘,只见得云淡天高,苍山无踪,一席辽阔平原尽收眼底。熏风斜斜,绿浪悠悠,前方一条大道,似如一条巨龙一般的通向那巍巍城池。我心知,京城已是到了。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四通八达的街道,将那些碧瓦朱檐、密密商铺紧紧的连在一起。无论在何方何位,只要微微一抬头,便可以看得见一片,独立出众,且又气势恢宏的连天建筑。这皇宫大院,果真是峥嵘轩峻,勾心斗角。 我与闻见相对而坐,这里是专为考子们设立的落脚点。虽比不得那些金碧辉煌的客栈,但这里俱是应试的书生,倒也别有一番气息,不免让人耳目一新。 我含笑带情的扫视着闻见,他依旧是一身白衣,虽有一些风尘之色,但在这特殊的人群中,也依然鹤立鸡群,丝毫不减韵味。我只觉得,此生有如此郎君,足矣! 我忽然感觉到我对面的二楼之处,有一股目光投向我与闻见。我凭感觉的望去,只见二楼之处的那一个房间,珠帘垂泄,光芒夺目。其间,一女端坐,华服加身。身边还落落立定几人,当是丫鬟无疑。而门外,更是有一群士兵,带刀佩剑的守着。 我收回了目光,心道:“这人来历不小!” 不知为何,我心头多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闻见正值酒意阑珊时,我不忍打搅了他的雅兴,便草草的吃完了饭,独自一人回房去了。推门而入的刹那,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看闻见,他也正好将目光投向了我。我与他对视而笑,然后门闭帘垂。 我始终不曾预料到,情深陌陌的两人,就这回眸一笑,成为了我与他永诀的标志。自此,各有不同的人生。 徐徐小雨,历历有声,时值夏季,微微凉风吹来,本应清爽无比。我却感觉到有些薄寒。顺窗望去,这一城的灯火,在这夏季的雨夜中,却是分外的明亮。 皇城光亮如日,直映苍穹。我微微一叹,天子之所,终究不同凡响。但皇城的后院之处,却有一片黝黑之地,在灿灿的灯火衬托下,更似墨泼。 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些失宠的妃子们,不知道读到这句诗时,又将会是怎么样的感受呢? 罢了,天下的女人,无论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都是一出可歌可泣的戏曲。 夜深了,闻见还是没有回来,秋试临近,更不应该如此贪杯。我正准备出去唤他。却见一群人冲了进来,我有些惊慌失措。这些人的面貌,我是熟悉的。他们正是那一名女子的守卫,只是此时此刻,脱掉了官服而已。 带头的人一脸坏笑,顺手扔给了我一封信。望着这黄黄的信封,我的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我知道这封信又将会是我一个人生的转折。 我颤颤抖抖的打开信封,两只手掌大小的信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而已。但这十六字的伤痛,却远比任何辱骂、殴打来得更为直切。 情深难抵富贵功名。 缘浅只似浮萍聚散。 我的泪水,将那些黄纸黑字,打湿得一塌糊涂,再也瞧不出是何句何字。 手指轻拔,琴玄微震。声音如悲如诉,仿佛雨催荷花,春残花谢,弹不尽世态炎凉,说不尽人间寂寞。琴声忽转低鸣,我应声而唱。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瞬,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曲毕楼静,我缓缓起身而去,台下依旧无言无语,我依稀听得只有一片哀愁感染下的流泪声。 我不幸之中却又是无比的幸运,我被贱卖到了京城最大的销金库。自被闻见抛弃之后,我早已没有了生念,只剩下一副空皮囊而已。也许是鸨母看到我这副郁郁寡欢的神情,知道我不能为她强颜欢笑,赚取金银。索性让我做了一名艺妓,弹琴唱曲。 在这个风流孽债的地方,我能保住清白,已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了。 我虽不聪明伶俐,但也绝不愚昧痴傻,谁把我卖到了这里,我最为清楚不过。闻见虽是狠心,但却不会如此绝情。至于那位家世不同凡响的女人,也绝不会耻于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是这一群狗仗人势,无法无天的奴才。 我冷冷的笑了一声,无论是谁的主意,都已经不重要了。如今的我,虽在尘世中苟活着,但却早已不容于世了。我们这些追欢逐笑的女人,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于人之前,快乐无比。于人之后,长吁嗟叹。 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沦落风尘。 夕阳西下,秋风含霜,我麻木的站立在万艳楼上,徐徐的扫望着京城。寒烟轻罩,灯火零星,这个天下最为繁华之地,承载了多少人的梦想,却也毁掉了多少人的梦想。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我怅然若失的念完这首宋朝民谣,歌词带悲生凉,不禁让我想起了我酸涩无奈的人生际遇。我摇了摇头,不敢往下想去,我越是竭力的控制着泪水,它越是如山洪暴发,将我脸颊的胭脂,冲洗得一干二净。 皇城耸峙,蜿蜒如龙。 时值深秋,秋试早已过去了,今年却不知道又是哪几个幸运儿,会在那决策着天下的金殿上,被加官进爵。 我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天下男人的富贵功名,尽皆在此涿鹿,闻见走了捷路,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我早已对闻见没有了恨,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一则可以推脱成命,二则却是自己太过轻浮。无论自己的人生是悲是喜,皆是自己一手造成,他人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琴声悠扬,暖酒飘香。我一如往常一样的坐在帘后,芊指轻拔着琴弦。我始终着眼于古琴上,不曾穿帘望去,却不是因为我专心致此,而是帘前有着我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个男人,衣着华贵,举止风流。一言一词之间,却是与众不同。就连他侍从的气质,都是我平生仅见。我深知,在这京城之中,他的地位绝不同凡响。 但是,他在我的心中,依旧是一个买笑追欢的男人,并不与别人不同。其实,这样衣冠楚楚的男人,更让人可恨。他们于人前,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一旦到了这风流之地,放肆的美丑,与其他男人再无二样。 男儿挑灯夜战,历经十年寒窗,敢情就是竞名逐利,览尽天下风色? 曲未终,帘已卷,他白皙的双手按在了我的琴弦上,琴声嘎然而止。他轻轻的将我粉腮托起,我们彼此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他淡淡的道:“我想要买你回家,你可愿意?” 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凄楚,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最终的结局,并非是我这个任人轻薄的女人,所能决定的。 他微微一笑,道:“我绝不会强人所难,在你告诉我之前,你最好想清楚。” 我摇了摇头,自从闻见抛弃我之后,我都已然明了。一个女人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去寻找自己的荣华富贵,结局注定是悲惨的。我与闻见相识三年,无非也是落得这样的下场,何况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但是你想这一辈子都在这里么?” 我惨然一笑,谁愿意呆在这日日巫山云雨的风尘之中?但是我绝不会跟着一个有着天下风云的男人走,我不想在被人贱卖,我不想在有人负我。我今生今世,只想跟着一个平淡的男人过完一生 ,至少一个清贫的男人没有偷香窃玉的资本。 他听完默默的点了点头,卷帘而去。 我不过是一个于幕后弹琴的艺妓,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我。他是我到这里三个月以来,第二个有如此举动的人。我的心始终波澜不惊,即便面对着这样诱人的翩翩公子,我也始终不卑不亢。他可以凭借着手中的权柄富贵,将我强行带走。但在情之一字上,我却是与他平起平坐。 一个毫无品味的男人,想着的只是怎么去饱淫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一个自诩清高,且有位高权重的男人,更想去俘虏每一个女人的心。 我苦笑了一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风月场所,固然可以凭借着赫赫的身世与钱财,让万千女人为之侧目。但他们越是处于高人一等的风云之巅,越是无比的凄凉与寂寞。 自古以来,鱼与熊掌都难以兼得,又何况是在这种浮华烟云的莺巢燕垒。 我缓缓的起身,准备回屋。却只见星月这丫头目瞪口呆的望着我。星月是我的侍女,仅仅只有十三岁而已。我知道,她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放弃了,可以赎回自由之身的一个绝好机会。 我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并不懂得一个女人随波逐流的悲哀。 像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有一个能一心一意对你好的男人,至于什么日食万钱的生活,不是我们所能奢望的。话在我心中徘徊了千遍万遍,却始终不忍说破。她的眼中分明透露着一种坚定,像极了十六岁的我。 罢了,有些事情若未能亲身经历,即便是说得再为凶险不过,也会有人相信这漫漫前程,定会锦上添花。 寒风凛冽,大雪飘落。转眼我已是在京城迎来了第一个冬天。我凝神着这雪光玉辉的天地,不由自主的想起进京之时与闻见的历历事迹,一时之间,只觉的人生起伏,当真似大江波浪,兴衰难测。京城的炎炎夏日与酷冷寒冬,不过是相隔仅仅一个秋季而已,而我却有一种仿如隔世之感。 后院之处,依旧还是那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上演着一出出人吃人的悲剧。那一名落魄的年轻人,被打得遍体是伤,殷红的鲜血撒落在这白茫的雪中,分外醒目。 我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个买醉寻欢却又无力支付银子的男人。不知为何,他即便是被人拳脚相加,也要努力的将头抬起。当他终于抬起自己头的那一刹那,我也正好透过窗户,见到了那一张面孔。 我瞬间惊呆了。 室内的火盆,正在激烈的燃烧着,不时高窜的火苗,会将他的脸颊,映得格外的浮肿与殷红。看着他如今这般颓废,我心底莫名的涌起了一股酸楚。想不到在短短的几月时间里,于我昔日熟悉的人,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叫韩松,在曾经的书院中,也是可圈可点的人才。在今年的秋试被夫子寄予厚望的书生中,他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还有那两个成为了我生命过客的张字初与闻见。 我与他相对无语,气氛沉默得针掉可闻。我知道,于此情此景相逢,我们彼此都有太多的疑问了。 终于,还是我首先打破了这鸦雀静默的氛围,淡淡的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露出了一丝苦笑,半晌之后,方才道:“秋试不第。” 这个结局,即便他不说,我也已经猜到了。我想知道的,是他秋试不第的原因。他的才华无可挑剔,今年的秋试之中,在怎么不济,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名落孙山。 我郑重其事的看着他,这其中定有一番隐情。 听完他这一番凄凄然然的陈述,我觉得我与他的人生,竟是如同一辙,不免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韩松,难道你就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么? 你可以凭借着你的不世之才,荣登金殿点名,但你终究太过迂腐酸气了,天子即便可以容忍你在大殿之上,指点江山,大谈利弊,但满朝文武,又岂会容你这样的后生崇论闳议? 读书之道,贵在方;为官之道,贵在圆。 你认为天子昏庸,我却不敢苟同。如今的皇上,果然还是至圣至明,他把你当场赶出殿外,不予你功名,其实是在救你。即便怀才不遇,郁郁一生,也好过于门外之治中,死得不明不白。 我宽慰他道:“古来多少有才之人,也没有博得功名。既然不能一展宏图,也可以凭借你的满腹笔墨,流芳百世。” 他怔了怔,然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寒窗苦读多年,为的便是光宗耀祖,一飞冲天。又岂非能被我这三言两语,解开心结。 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不说我了,你呢?” 我轻轻一笑,表现得云淡风轻,但眼眸中闪烁的泪花,却是将我极力掩饰的酸涩苦楚,出卖得淋漓尽致。 我的一腔苦水,我的一生悲楚,终于可以在这个看似热闹却又冷漠无比的青楼之中,对着一个故人,全力倾出。 他很平静的听完了我与闻见进京的事情,直到他离开之时,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临别之际,我想给他一些银两,却被他拒绝了。回眸之时,他的眼神之中,有着对我不幸遭遇的一丝怜悯。 我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如今凤泊鸾漂,一个如今沦落风尘的两人的离别,是不是就像哀雁与惊雀告别呢? 天暖柳绿,樱花怒放,又是一个不约而至的三月初春。我坐在一辆寒酸的马车,望着渐渐模糊的万艳楼,泪水犹如泛滥的江河,难以截止。 从那以后,当我欲哭无泪时,我都觉得是我这一生的泪水都洒在了那马车上。 我从来不曾想到,最终将我赎出青楼的人是韩松。我很想知道,他一个落魄的书生,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中,又是怎么拥有足矣让我恢复自由的金银。 这个谜团,我太想去解开了。 第三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 马车疾驰,溅起一路烟尘,京城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但是它在我心中烙下的悲伤与耻辱,却是将伴随着我的一生。 时隔多年,当我一想到那段备尝艰辛的的风尘岁月时,我都觉得,人的一生要尽量去避免那些不该拥有的经历,若如不然,便要错悔一生。 我寂寂的坐在马车上,透过卷卷飞舞的窗帘,只见得有着连绵不断的绿浪,随风翻滚。我曾以为,当我有一天脱离了那浓装蜂涌的苦海,我会欣喜若狂。但如今看来,我却是错了。此时此刻,我心中无悲无喜,甚至连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淡如流水,轻如浮云。 或许,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心中早已没有了能泛起涟漪的湖水,生命最终的真谛,只想归宿于寂静与淡然之中。 韩松喝停了一路奔波不休的马车,我与他相处的这数日之间,他虽是一路买醉,但却心细如发,总会照顾到我的生活。 我心想,他终究还是只醉于世,不醉于心。 我有些身懒意疏,本不想下车走动,但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强行打点精神出来。 暖阳高照,微风沉野,一条碧波滴翠的大江,浩浩荡荡的从群山之间穿梭而去,显得分外的雄壮。 顺江望去,只见得不远处的江岸,楼船耸峙,白帆鼓荡,不时还有几声激越破空的江川号子,回响在耳边。 我心头一沉,眼圈倏然发红,这里正是我与闻见弃船登岸的钗凤渡口。一眼扫去,历历景物,依然如旧,不由得让人平添了一份物是人非之感。 韩松见我这一副追忆伤痛之色,道歉而道:“从这里沿江而下,便可以回家。对不起,我没有想到在此地登船,勾起了你的往事。” 我叹了一口气,你何错之有?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怪自己太过多愁善感了。 韩松忽然苦笑了一声,我有些莫名奇妙的望去,却见他笔直坚挺的背影中,隐隐的笼罩着悲伤凄凉。 只听他道:“ 去年我与同窗们一路欢笑进京,熟料今日却只剩下我一人了。”声音一路走低,大有寂寞之意。 韩松这一语,惊起了我心中的酸涩苦水,我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不想再看到这里的山山水水,哪怕是一草一木,都会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孤独与茫然。 我觉得我与韩松仿佛是从暴风雨中飞出的两只海燕,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栖止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孤岛,但遗憾的是,我们都失去了能滑翔在辽阔海天的翅膀,孑然寂寞之下,唯有用着凄凉悲鸣的歌声呼唤着黄昏与朝霞。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渡口的名字,钗凤,钗凤!这个极富古典诗意的名字,让我想到了那一对劳燕分飞的夫妻。我心道,虽然韩松与我互无感情瓜葛,但是我与他的岁月写照,却像极了陆游与唐婉各自的人生遭遇。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陆游这一句人生不得志的诗句仿佛就是为韩松所写,虽然一个才华旷古烁今,一个落魄得寂寂无闻,但这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个不同时代的人有着相同的人生际遇。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我从未想到,我曾喜欢的《钗头凤》,却融入了我的生活。这一抹千古忧伤,当它降临于我时,我突然发现,却并非是我所能承受的。 一个女人的不幸,是出入过眠花宿柳的风月场所;而一个男人的不幸,却是丢掉了平生的风云梦想。 恰好我与韩松,正好是这两种失意之人。为了能继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我们不得比彼此相互慰藉。我深知,当一个人的灵魂还是干净的时候,生命便还有理由继续走下去。 我宽慰他道:“你又何必想这么多?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更何况,书院之中又不是你一人落榜。” 他摇了摇头,竭尽酸楚的道:“别人还有重来的机会,而我却是不能了。” 我叹了一口气,人生最大的无奈就是如戏了,许多东西一旦失去了,无论你再怎么坚持,也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把柳永的这一篇不得志的《鹤冲天》唱完,便畅饮烈酒,纵声大笑。在巍巍苍穹之下,他衣袂翻飞,身影单薄, 自有一番说不出的凄狂之味。 怀才不遇,不能展翅高飞,固然可悲可叹,但也不能一味的自怨自艾。想这亿万苍生,能入仕途者,也不过是寥若晨星。天下之大,宽如碧海,又何须仅仅着眼于长空苍穹? 他倏然一楞,觉得有些吃惊,没想到这段慷概陈词的话却是从我口中而出。我们彼此凝视着对方,我的眼光尖锐得犹如一把匕首,将他刺得体无完肤,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唤醒他颓废的人生。半晌之后,他终于带着愧色,缓缓的低下了头。 我的嘴角,闪过了一抹久违了的笑意。他没有让我失望,终究还是走出了人生的阴影。 我抬头望了望天际的浮云,飘渺轻淡,透如丝纱。不知为何,觉得此时此刻,也并非如先前那般的沉重了,甚至于内心之中,还有几分风轻云淡的味道。 我有些漫不经心的道:“你以后如何打算呢?” “我别无身长,也只能用心中这几滴墨水,教书育人了。”他顿了顿,“如今便要返乡归故了,你又有何打算呢?” 我微微一笑,只觉得苦涩难当,这个问题你又叫我如何回答?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无奈,一个柔弱的女子,先后被人抛弃贱卖,如今放眼天下,举目无亲,等待我的只是一个沦落街头的结局。 韩松自知失言,脸色多了一丝愧疚的神情,但转瞬之间,他看我的眼神却是变了,直让我手足无措,不敢对视。只听他道:“如果你不嫌弃,随我一起走完余生,可好?” 我脸上虽是表现得极为平静,但我的心中,却是掀起了狂风大浪,久久难以平息。 我没有勇气看他,随意的将眼光放在了别处,韩松虽未与我经历过什么,但我这一路走来,他却是看得明明白白。我曾经对闻见用情至深,我不幸沦落风尘,他都无一错过。这些伤及到每一个男人自尊的事情,你都不在乎么? 他轻轻的叹了一声,这世间两情相悦的人能走到一起,固然是最好。但试问,天下成双成对的夫妻,又有几个是如此?纵然不能如胶似漆,但只要两心真挚,却也能白头偕老,彼此渡过一生。 我于风尘中,阅人无数,我知道他说的一字一句,都是最为真诚不过的。我与他两个的人生都是如此跌宕起伏,如果是甜言蜜语,反倒显得虚情假意。唯有放于现实平淡,才是以心待人。 我当时很想看清他的表情,可是不争气的泪水,却将我的视线遮挡得一塌糊涂。 博岸叠翠,楚空清远,我伫立在船头望着皱碧叠纹的滚滚江水,一时之间只觉得人生如梦。 在这过去的一年里,我迷迷糊糊的闯荡,迷迷糊糊的追寻,最终的宿命,还是要顺着这一条大江归故。 是它载我出发,也是它载我回家。 我苦笑了一声,这山这水都与去年再无差别,不知道我所乘的这一条急驶的江船,是否还是去年的那一条?如果是,那我也太过幸运了。 我望了望韩松,他依旧似我一般的木然而立,我心知,他同样是几经辗转落魄,此刻面对着故旧山河,也当是有一番酸涩无比的隔世之感。 我心里默默祈祷,我与韩松只要不再历经大风大浪,那怕是一路磕磕碰碰,我也心甘情愿。 日月升落,晓星沉浮,在一个平淡的黄昏时分,我与韩松终于回到了那个烟雨蒙蒙的江南小城。船舷与岸边的距离,不过仅仅一步之遥,而我却始终不敢迈出这一步,我知道当我踏上这一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时,我这几年的人生悲喜,又将会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浮华寻梦,又回到了当初开始的地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折腾,这一年的艰辛路程,集中了我这一辈子的黑夜乌云。我想,我能坚持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晚景醉人,乡音迷耳,它依旧是那个孕育着无限清韵的地方。我随着韩松穿梭在这里的大街小巷时,难免悲忧缠心。 我摇了摇头,羞惭满面,我终于还是带着一段不光彩的人生回到了这里。 眼前的院落,清醒别致,绝不似一个富贵之家。韩松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身世,直到此时此刻,我方才发现他出身于书香门第。 一阵晚风吹来,异常的清新凉爽,我抬头望了望天际,只见得如血的夕阳决然的坠落。下一刻,我缓缓的推开了房门,一个崭新的人生,又将在这里等待着我。 红日被茂密的竹林,分割成一地碎金,时有几只知了,不奈燥热的鸣叫着。韩松自作主张的将我娓娓来历篡改得面目全非,这使得我对韩松的父母又多了几分愧疚。除了撒谎,我们别无选择。我与他都知道,如果将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又会是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回想起韩松的父母看我的一脸神情,我心中便已明白,这个家已经容下了我。我觉得我有些厚颜无耻,但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只能虚伪着走下去,纵然饱受良心的折磨,我也只想将我的故事永久的隐藏在我与韩松的心中。 我原以为韩松会愁云紧锁的从老爷子的书房中出来,想不到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却是云淡风轻。 我微微一笑道:“老爷子没有责怪你么?” 韩松摇了摇头,道:“没有,老爷子说,各自都有各自的命,富贵功名不是可以强求得来的,虽然为官无望,但是也不要轻贱胸中学问,传经授学也可大有作为。” 我点了点头,老爷子果然不似韩松这般迂腐,他久经世道,自然将凡事看得开明了许多。 书院顺理成章的成立了,韩松早出晚归,浸身于学堂。我知道,他如此废寝忘食的付出,只是想把自己未实现的一腔抱负,注入在这些等待展翅的雏鹰身上。 我偶尔会去书院帮帮韩松,但一到了那里,我都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种辛酸,那些与书院相关的往事,烙印在我心间的伤痕实在是太深了。所以大多时间都是与他母亲一起穿针拿线,偶尔闲闷时,便静看花开花落,遥望天际浮云,这样的日子虽是平淡枯燥,但贵在踏实。 又是一个平淡的午后,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准备找韩松的母亲闲聊几句。我如往常一样的从院子中穿过,每一次我都会尽量压低自己的脚步,生怕打扰了在书房中静修的老爷子。 路过回廊时,书房中轻轻的传来数声言语,我本想加快步伐,不想去偷听人家谈话的内容。但是,我听到了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强烈的好奇心将我拉在了书房外的旮旯处,帖耳倾听。 老爷子依旧是那个平淡的语气,无悲无喜,不忧不叹,“你说得是,其实我也想过,只因前段时间松儿折腾这个书院,便把此事搁置下来了。依我看来雪之这孩子品行容貌都为不错,松儿是该给他一个名分了。” 韩松的母亲接道:“我们两个虽是这么想,倒还不知道雪之与松儿是怎么想呢?” “你倒也真是糊涂,他二人如果无意,又何苦从京城一路走来?其实雪之从进我们家门那一天起,他二人心中都早已酌定了主意。我们两个老的提出来,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老爷子顿了顿,“雪之这孩子虽然无亲无戚,但她才学抱负未必是在松儿之下,我倒觉得有些委屈了这孩子。” 韩松的母亲道:“如果是两人愿意,就说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了。只是今年正逢你花甲之岁,少不得要风光一次。俗语说得好,一年不经两次喜,等你大寿过了,再来置办他二人的事情如何?” 老爷子道:“依你所言就是了。只是,为了我这个老的,又要耽搁他二人成双成对的日子了。” 我蓦然转身回房,止不住的泪水沿路撒了一地。我历经生死,几度浮沉,在我的内心中,早已种下了被人遗弃的绝望。我与韩松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患难相依。我从未奢望,在这种最为无奈的结合之下,我的人生会是多么的可歌可泣。但是今天,却彻底改变了我悲观的想法。 平凡的家庭,往往是以心待人,用情温心。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春秋,却要经历无数风雨,那些一辈子都在不幸中挣扎的人,却依旧能坚持的活下来,正是靠着这一份缕刻在灵魂深处的余温,时时刻刻的支撑着。 我于不幸中得到了一份最为来之不易的幸运,在自悲自叹的身世中,寻找到了一份涌动着温馨的归宿。 凉风浸夜,明月高悬。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回想起韩松父母的短短对话,心中犹如蜂蜜裹卷,甜的一塌糊涂。这样的感觉,是自从我八岁过后都不曾有过的。我曾以为此生再也无缘享受这种滋味,孰知,时隔十二年后,却是一对以往与我毫无瓜葛的陌生夫妇给我的。 只是,他们如此对我,我心中的愧疚之情,又是多了几分。但我绝不会将自己与韩松的以往全盘托出,我很清楚,他们知道了真相,将会意味着什么。那种突然于大喜之中降临悲伤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叹了一口气,撒谎和虚伪,有时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而这一次,我不止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为了那两个可怜的老人,能平安幸福的度过余生。 淡淡的月光轻轻的笼罩着沉睡的大地,偶尔还有几声刺破夜空的犬吠传来,我心道,这样冒失的叫声,不知道又要惊醒多少未曾深睡的人。 竹影婆娑,暗暗的影子拖在这明亮如撒了一地白盐的院子中,异常的惹人目光。我侧目瞧去,阴沉的世界中,韩松正坐在那一石桌旁,独人饮酒自醉。 他今夜又失眠了! 韩松入睡总是很浅,一点轻微的响动,就会让他睁着双眼等待着东边的日出。望着那孤单却又憔悴的身影,我的心只觉得无比的酸涩。 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我与他虽未有刻骨铭心的恩爱往事,但是,于落魄中相遇,于患难中不弃的这一段经历,却又是让我们彼此懂得对方太多了。 他在人前极力的展示着阳光快乐,但于人后,却是悲不自胜。我知道,他强颜欢笑得越多,那些累年经月的痛苦,于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更会加倍的偿还于他。 这世间,有些人的孤独,是寂寞中带着微微闪烁的希望;而至于韩松的失落,却是寂寞中带着板上钉钉的绝望。 非是韩郎偏爱酒,醉时心胜醒时心。 古来圣贤皆是嗜酒如命,韩松此生壮志未酬,以酒作伴,也自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我能做的,唯有宽容与理解。但愿韩松会慢慢的收敛住自己的性子,不再随意作诗讽政。 麦穗澄黄,金秋扑香。老爷子的大寿如期而至,前厅少不得高朋满座,喜庆冲天。我终于偷了一个空闲,独自一人寂寂的坐在后院处,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清静。 天高云淡,暖阳披身,庭院一处的艳山红正自开得似如猎猎大火,我缓缓的摘下一片红叶,放入口中,只觉得酸甜适宜,大畅心肺,不禁将我的喜悦提升到了极致。 今天虽是老爷子的寿辰,但我却比他还要高兴。我想我当是真真的融入了这个家庭,与它共甘风雨,同悲同喜。 前院的喧闹声,着渐的小了下来,静得有些让人心神不安。我起身穿过回廊,迈入前院,只见得宾客离席,众人长吁嗟叹的散去。我四下扫视,早已不见了韩松与老爷子夫妇,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了我的心中。我竭尽全力的向着门外冲去,我隐隐觉得,那里一定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烈马狰狞,官差如云,我凭高而立在门外的台阶上,看得再为分明不过,韩松他们三人,被锁在森然无情的囚车上。八目相对,只剩下无尽的悲苦与茫然。 长风呜咽,夕照如血,圆铁的车轮在坚硬的路面滚过,发出一声声沉重刺耳的声响。我狂奔追随,一次次的想试图接近那三辆与我共存共亡的囚车,只是每一次的努力,都会被一脸冷酷无情的官差给驳回。 我瘫软在地,只觉得这一切来得迅速得犹如一个残忍而又决裂的梦,囚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坚硬冰冷的街道。 我眼前一黑,倏然沉沉昏去。 我从床上醒来,发足的狂奔,直将这个家的前院后院搜了一个底朝天,除了老仆人张婶,便再无一人,我绝望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靠着墙壁缓缓的滑落。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寒风如刀,飞雪凛冽,我将身上最后的几两银子,全数给了押送韩松他们三人的官差,此去边关,路途遥远,若不将这些人打点一番,只怕他们三人必要病死在途中。这是我最后能为他们三人做的事情了。 韩松终于为自己的轻狂付出了代价,谁也不曾想到,几月之前他一篇于酒后的烂诗烂句,被人检举告发了。若非我最后将家产变卖,疏通关节,只怕韩松早已人头落地了,虽然发配边关充军,也是九死一生,但至少还有希望。 我膝盖一软,重重的跪在地上,向二老磕头。我不敢去看二老的表情,我知道他们必定哭得一个死去活来,人已半百,本应安享天年,只因韩松一人,落得如此下场。 我伸出双手轻轻的撩开韩松凌乱的发丝,本想对他说的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如今前途渺渺,生死难测,最后也唯有一声珍重,方能寄托此心此情。 韩松大笑一声,踏步急去,只听他歌声苍茫远飞,绝望重重。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歌声随着人影渐渐消失,我睫毛一颤,泪水夺眶而出,凄然往下接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大江带寒,冰冷刺骨,我没入了滚滚江水。一路走来,历经感情变迁,世道折磨,我已再无生意。 我微微一笑,此生所有的浮华梦境,恩怨情仇,也随着我没入江水的那一刻,也轰然的沉落。 明天的太阳终于不会再升起了! 第四章 薄命女遇薄命郎 我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全身犹如针扎刀刮,几欲让人痛的窒息。身下的床铺微微摇荡,不时还有几声浪船的碰撞声,悠悠的传来。我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我还是活着。 睁眼瞧去,整个房间光辉烨烨,漆彩亮目,几卷白纱丝缦,垂直倾斜,覆盖数尺地板。 我心道,这个房间如此奢华富贵,乃我平生仅见。究竟又是何人乐得如此热心,将我一个苦命不祥之人从寒冷刺骨的江水中救起。 我仰望着锦堆绣刺的床帘,心绪渐渐平静,回想半生历程,只觉得娓娓如梦。从我被父母抛弃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拿捏着,我总以为明天的太阳,会将心中的寒冰融化,当我与韩松离别之后,我才发现,我一直都是自欺欺人。这些残酷而又决裂的显显事情,给我的只是深深的痛苦。 梦想与现实的碰撞,其实就是于人生死寂沉沉的路途中,寻找一片锦绣天地。数番风雨,几经寒暑,想不到盼来的却不是能让人安然微笑的春天,这一个怪圈我总是逃脱不掉。当希望一次次被绝望所覆盖后,我终于做出了一个选择,用人生的结束,与这个世界说声再见。 但事非人愿,我终究还是没有如愿所尝的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 帘子发出轻轻的击撞声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记记的脚步声,我侧头望去,只见得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妈子,在我床前三尺之处,卓然立定。 她笑道:“姑娘醒了?” 这一声问候极尽牵强,透尽了人世的冷酷与无情。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无非也是一个任人趋驶的奴仆,早已习惯了主子的安排,我与她从不曾相识,两人之间也无任何感情瓜葛,她对我如此,我也不需要介怀。我与她的谈话只不过是走一个仪式而已。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强行起身,对她淡淡的道:“多谢!我想见见你们家主子。” 她呵呵笑道:“姑娘的身子受了一些寒冷,不必如此着急。”她话虽如此体贴人心,但我从她的眼神中,早已看出,她此次来的目的。是不是她主子的意思,我不知道,但她要我去见她主子却表现得再为分明不过。 “客气了,我想去当面道声谢!”我嘴角牵起一丝笑容。 她接道:“姑娘若是要去,先把这碗姜汤喝了,驱驱身上的寒。” 我缓缓的端起桌上那碗热气滚滚的姜汤,送至嘴边,一饮而尽。我从头至尾,举手投足,都表现得都是落落大方,不拘于礼节,或者根本没有客气的表现,以至于这老婆子看我的表情都有些奇怪。 “可以了吗?”我轻轻的问道。 老婆子道:“可是可以了,只是姑娘还要洗漱一番,您都躺了三天三夜了,难免精神有些颓废。” 听她如此一说,我倒觉得身上真的有些不舒服了,三天三夜或许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是极为长的时间了。但对于一个一辈子都不愿意醒过来的人来说,却又是极为短暂的。 我含笑道:“有劳您了!” 我随着老婆子走过蜿蜒回旋的长廊,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池水清澈,雾气腾腾,我缓缓的闭上眼睛,享受着被温水包裹下的宁静。 水雾朦胧,将我的视线遮断得模糊不清,一如我的人生。我苦笑了一声,想不到老天是如此的奇怪,当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它总会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坐在铜镜之前,眼眸中的那一个影子,是无比的熟悉,却又是无比的陌生。墨着柳眉,唇染胭脂,紫色的华服穿戴于身。我睫毛一颤,眼圈早已发红,谁又知道,浓妆盛艳之下,我却是如一只不能起舞的蝴蝶,在这花花世界,独自叹息之后,却是竭尽苍然的悲伤。 我这一身的富贵彩装,将我衬托得几近无暇,如果是三年前,我见到今天的自己,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但如今我经历过感情的变迁,世道的炎凉,早已对这一切淡然无味了。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当读懂这一句江妃于凄苦之下所作的诗句时,方才发现,女人的一生又是多么的无奈。 有的女人一生凄苦,却是因为所托非人,而我,却是于天于人,两者皆有。 我轻轻的推开房门,迎面吹来的海风,虽有几丝酷寒,却是备让人清醒。我想,是时候去见那一位我所谓的恩人了。 碧空悠悠,大海苍茫,我迎着一片晚照的余晖,徐徐的向着船头的甲板步去。华服长坠,流苏轻摆,我一身极尽浮华,那一刻我的气息与仪容,不知道又有多少女子只能望其项背。 于别人,或许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华丽出场。而对于我来说,这只是一个陌生男人给我的一切,我与我这一身的奢侈豪华,从我被人救起的那一刻起,都已经不属于我了,至于他们的主人,自是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这只是一个感恩的仪式! 他白衣如画,腰间玉佩铿鸣,儒雅与清丽之下,却又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威严,谈笑之间,平易近人,但是那一双明眸的眼珠中,又仿佛有着一种让人冷漠遥远的阴暗。 这个名叫曲名的男人,我敢断定,他的身世绝非不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云淡风轻,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弟,绝非有他这样的气质。 他微微笑道:“你为何又敢如此酌定,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 我与他并肩而立,遥望着满面碎金闪烁的大海,不冷不热的道,就凭你与这一艘镶金铺玉的海船。 曲名道:“貌似你并非是来感恩的,倒像是来查我身世的。” 我轻轻的道:“我这一身浓重盛装,虽是你给我的,但我也是为你穿的,既然如此,你我两不相欠,我又凭什么向你说一声谢谢呢。” 他笑道:“是我错了,那你还想自尽么?” 我玩笑的道了一句,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你却将我救起,其实是为我选择了一条残酷而又无情的路,让我继续的走下去,我的何去何从,你不可能不管不问。 他微微笑道:“就凭你这一张利嘴的功夫,倒真有陈平之风,张仪之能了。可惜你终是一介女流。” 我冷笑道:“妲己废掉殷商天下,褒姒荡去八百周朝,长孙辅佐太宗皇帝,开创贞观盛世,而至于武媚娘更是千古奇女。总之,男人有男人的风云,女人有女人的手段,你又岂能贬低女子?” 他故作后悔的道:“或许,我救你真的是一个错误。” 我轻轻的蔑视了他一眼,“这话说得太晚了。” 曲名笑道:“你我畅怀一饮如何?” “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对付女人,无非是先以美酒迷乱其性,再以言辞摇荡其心,你用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只会玷污你的身份。”我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悲转,“我之所以不想饮酒,还有一点原因,便是不想自己在烂醉之下,勾起那些凄楚酸涩的往事,至少我清醒活着的时候,会时时告诫自己,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曲名点了点头,然后默然而去。 其时,东边的海天之际,跳出一轮寒光烁烁的圆月,将这薄雾轻饶的无边大海,洗得越发的清寒朦胧。 我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今天又是一个十五的日子了。 我与曲名的谈话,语言虽有些强势,但是当我道出每字每句的时候,内心之中却是无比的脆弱,或许曲名再细心一点,我伪装起的坚强,会被他一眼刺破。我暗自庆幸,终于将他瞒了过去。 我历经人生起伏,死而复生,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女人若是太过柔弱无力,只会任人宰割。对一个男人而言,女人的温柔只不过是供于片刻取趣,既然曲名对我有意,那么我自当要学万万贞儿,将自己的身影紧锁在一个男人的心上。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世事浮变,芳华刹那,我只想求得一生安稳,有一个能让我老死的归宿,就足矣。曲名,我如此用心,但愿你别怪我。 白帆张扬,船如急箭,我不知道曲名究竟为何一直催使着大船前行,茫茫之海,究竟与他又有着什么牵连,以至于让他终日在海上游荡。但有一点却是历历分明,他绝不是游山玩水,似乎这中间有着一个不愿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我笑了一声,我才懒得去管他有什么企图,我需要做的,只是让他不能离开我。 曲名微微有些醉意,酒红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更显得夺人心目。我笑道:“你醉了的样子还真是好看!” 他借话卖醉,道:“今日美酒在口,美人在侧,只可惜,差了一首撩人心绪的曲子。” 我冷冷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拂袖而起,走至那一方古琴处,缓缓坐下。 手指轻拨,琴音骤起,寂寥之处,宛如月照大江,一席山水洗白。曲径幽深之处,又似空谷幽兰,莫可名状。 曲名听得如痴如醉,肆意高歌。 春游浩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完全将心灵释放,或许是他将自己隐藏得太深了,情深醉酒处,方才能找回最为真实的自己。 我心道,他与我都是善于伪装的人,他有他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堪回首。于世道,我与他是一路之人,于心灵,我与他互相防备。 我怅然若失的叹了一口气,两个自埋伤悲的人,不知道又何时方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曲终歌完,陈忠方才进来,我知道他定是有事情与曲名商量,我自觉的退了出去。曲名也就在此时此刻,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我终究没有搞懂,他究竟是假醉还是酒后故作镇定。 他真的是太过神秘了! 在大海上的日子,虽为枯燥,却又有些快乐。也许正是哪儿也不能去,我才与曲名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当然他其余的时间,便分给了他与他的手下陈忠,在那一间不容他人涉足的密室内渡过。我也从未过问过曲名这些事情,我知道,即便我问起,他也不会说。 在我醒来后的第三十二天,曲名终于转舵回航了。而他的忧愁之色,却是更加的凝重。 海风夹凉,浪涛重重,天际的一弯昏暗的勾月,渐渐的被遮天的黑云所盖。我轻轻的道了一句,“快要起风下雨了!” 曲名沉默了半晌,意味深长的回道:“过了今夜就要到家了,是该起风下雨了。” 我听得出,他这一句是话中有话,一语双关。我本想转身而去,却忽然被他紧紧的抱住,我佯嗔道:“放开我!” 但是他却犹如一个轻薄浪子一般,在我的耳边只顾软语细声,将我的一腔浴火,满心春意,挑逗得仿佛是发狂的大江,一发不可收拾。 我如一滩软泥躺在他的怀里,满眼充满着期望之色的道:“你会带我回家么?” 曲名露出了少有的狂妄之色,从他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他对我的肯定。那一刻,我知道他的心中已然留下了我的身影。 红烛高烧,华服散乱,薄而淡的床幔上投影着两个错乱纷呈的人影,房间之内除了床因摇摆而发出的嘎吱声响,还有几缕销魂荡心的粗喘之声。曲名滚珠的汗液,带着浓浓的男子气息,滴在我柔嫩细腻的皮肤上,更让我为之望记今夕何夕,那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宛如身在云里雾中。 我与他交欢多次,而这一次,却是于心于身,都已经和他融为一起了。 狂风暴雨,如期而至,海面的汹涌波涛,将整个大船,摇荡得此起彼伏。我如一只撒娇的小猫,蜷缩在曲名的怀中,沉沉的睡去。 无论再为恐怖的风雨雷电,我都会安稳如山,因为我躺在了一个如天如地的怀抱中。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的美梦惊醒,在半醒半睡之间,我听到曲名与陈忠简短的对话。陈忠很少如此冒昧,想必事非得已,他才会如此慌张。我立刻意识到将会有大事发生,于是匆忙的穿了衣服,追寻着曲名的气味而去。 狂风掀浪,海水如沸,漫天的瓢泼大雨,带怒而倾。在这地动山摇的甲板上,曲名负手而立,稳如泰山,渺小的身躯,在这宛如鬼哭狼嚎的世界中,却有着一股登山临渊的气质。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摇摇的风雨海中,有着三艘昏暗的船只向着我们驶来。 曲名忽然开口道:“陈忠,我们有多少人?” 陈忠看着滚滚大海,一字一句的道:“船上总计一百三十一人,这其中还算上······” “错了,这一船只有一百二十九人。”曲名斩钉截铁,“阎婆,你带领着雪之弃船登岸。” 甲板上所有的人都有些震惊,虽然那一抹灯火大陆,相聚只有十几里之遥,但此刻弃船登岸,无异于自取其死。我想不到这个男人是如此的薄情,片刻之前,还与我海誓山盟,而如今却又要将我置之于死地。 我冷笑道:“不必了,要我死还不容易么?”那一瞬间,我的人格与尊严轰然坍塌,除了恨与痛,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 他伸手将我从船舷上拉了回来,毫不留情的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又是茫然又是恐惧,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只听他道:“此去陆地不过数里之远,纵然再为凶险难测,也好得过在这船上坐以待毙。你既是我的女人,又岂能如此懦弱胆小?” 这一语犹如五雷轰顶,将我震得呆痴痴的,敢情他是在救我! 阎婆奋力的将我拉向那一只如若浮叶的小舟,任凭我怎么挣扎,却也是无济于事,想不到当初服侍我的这个老妈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气力。我望着曲名,竭力的嘶吼:“曲名,你当真如此狠心?” 我的一字一句,仿佛如一只利箭,穿破了这雷鸣汹涌的风雨,分外清晰的落在了曲名的耳中。 他俯身望着我,亲手摘下了他随身所带的玉佩,既是慈悲却又是分外的决绝:“你我患难相识,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我算是有负于你,我将此随身携带之物予你,以表我心。” 然后,他缓缓的起身,将袖袍一挥,我与他就此于风雨中别离。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那一场风暴中逃脱出来的。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一个朗朗晴空的早晨,海鸟欢鸣,浪声悠悠。 我强打着精神,在海滩之处,四处搜寻着陪我一起上了小船的阎婆,但不幸的是,除了一些碎木断板,再也没有留下了一针一物的线索。我忍泪含悲的看着茫茫大海,心道,他们终是长埋海底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别离,其实就是与生死搏斗,诸如曲名、陈忠、阎婆这些于尘世幸运的人,却终究没有幸运到底。而我这个一路走来都是悲苦的人,却惟独活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这劫后之生,究竟是要感谢曲名,还是要感谢这无时无刻无不左右我命运的老天爷。 我尝过生死别离,人间冷暖,难免灰心于世,再也不想在这红尘中滚爬。若是一死,则白白浪费了曲名的一番好心,我想这世间唯一能接纳我的,也只有那山门古佛了。 万念俱灰之下,谁又曾料到,老天爷又给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与曲名的巫山云雨,致使我暗结珠胎。 一个女人最大的动力,莫过于有了孩子,即便是沦为街头的乞丐,任人贬低与歧视,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我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将曲名给我的那一块玉佩卖掉,即便是我在饿了三天三夜的情况下,也未动过这个念头。 因为,我要给我的孩子,留下一个念想:虽然你父亲死了,但他的灵魂已经生根在了这块沉甸甸的美玉上,他将会与你,共抗风雨,同受苦乐。 暮晚时分,这一天的风雪终于停了下来,孙女与我散步于院中,享受这难得的夕阳雪景。 只听她叹道:“若非是我,只怕早已死于街头了。” 我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我心道,我们都是一介弱女子,换作谁都决计难活下来,若非我最终于街头遇见了张字初,只怕我也活不到如今了。只是最终张字初帮我的事情,我之所以不说出来,却并非记不清楚,而是难以启齿。当初我拒绝的人,却是成为了我最为恩重的人。 我一直都不敢触碰一个问题,当初若是我与张字初成双成对,是不是就没有这一切?而至于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这个问题就是更难以面对了。 孙女问道:“我怎么没见过父亲带过这一块玉佩呢?” 我摇了摇头道:“后来的事情,还有更大的变数,他要有这块玉佩才是奇怪呢!” 孙女听得我这一席之话,变得茫然起来了。 她自是不知,这期间的故事,虽然凄婉转折,但无非也只是我与这四个男人的开始。而至于后面的故事,更是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它涉及天下苍生的安危,左右着君王臣子的荣辱,鉴证着权力富贵的变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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