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宁死别,不生离 |
正文 | 1 人生也许就是不断的分别又相聚,相聚又分别。 在前一刹那,你还沉浸于重逢的喜悦与狂热,你还想着为对方做一道拿手好菜,为对方买一件合身的衣裳,在对方怀里撒娇,体验少有的温存。但后一秒,你就要面临突然的别离,绝对没有任何的准备和暗示,绝不可能告诉你:“我一分钟后离开。”只会是你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人就已不在。急忙奔跑几步,到了窗边,就看见汽车已冒着滚滚的浓烟在公路上渐渐变小,最后成了一个点,直至消失不见。 我早已体验够了这别离与相聚。 渐渐地,别离变得开心,充满希冀。相聚变得难过,满腹委屈。 此刻别离,但谁能说下一刻不会相聚呢?此刻相聚,但谁又能说下一刻不会别离呢?人生有太过的不可估摸,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擦擦眼泪,露出微笑,迎接新一天的朝阳。或许第二天你打开窗帘,就瞧见你等的人正站在窗外。 2 当一股浓浓的烟雾升腾,让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时,忽然忆起,这是多么的熟悉,又是多么的陌生。眼前的香客恭恭敬敬捧着香火,在佛前一队队排下,似乎这一辈子,就此刻规矩过。 他们用最虔诚的心,在佛前插了香,在那股刺鼻的味道和朦胧的烟雾下,跪上蒲团。身子尽量躬下去,尽量使鼻尖碰到地面,尽量使额头沾上灰尘。双手捧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没人听得到他们说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许佛祖也能听见)。 拜完,看着自己插上的香慢慢燃完,这才满意的走出寺庙。再不回头去看上一眼。 故乡也有一座小小的寺庙,庙里有一位老党员看守,按我的话说,就是“与佛祖同吃同住”,我们也常称他为“和尚”。但听闻他偷盗庙里的香油钱的时候,母亲就会满脸不屑:“阿弥陀佛,罪过,你们要记着,千万不能偷盗。”虽是如此说,母亲还是经常去求着这位“和尚”把寺庙门打开:“我的儿女们回来了,劳烦您开个门,我带他们上个香,求佛祖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和尚”很不满:“平时不烧香,这时候才来求佛,佛祖哪里还会保佑?” 母亲小心翼翼的说:“这??????我可是经常来上香的,我们全家人都很虔诚。”我凑上前,将十元钱塞进“和尚”的兜里,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事实上只有我和“和尚”知道)。“和尚”立刻高兴了起来,一面往前面去开寺庙门,一面大声说:“你们全家人都很虔诚。” 我成年之后对于母亲的记忆,最多的唠叨便是“什么时候回来,我带你去庙里上香”。母亲不知何时起,已经是十足的信徒。嘴里念叨着行善积德,但我每次回家,又都会杀鸡宰鱼,给我做上满桌子的好菜。我常取笑:“你不是皈依了吗,怎么还杀生?”母亲白我一眼:“我念了往生咒的。” 她每次杀鱼,拿着匕首一面敲打鱼头,一面念着“往生咒”,就像是虔诚的佛教徒敲着木鱼一般。她还逼迫父亲背诵这拗口的“往生咒”。父亲大字不识几个,平日里我教他写他自己的名字都嫌麻烦,哪里能够背下这些经文?但很奇怪的是,我有一次回家,父亲居然能够清楚的将“往生咒”背诵出来,背完,一刀下去,手上的鸡蹬几下腿也就不动了。 父亲母亲经常吵架,几句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开始吵,吵完往往半天不说话,当我说:“我饿了。”母亲就会瞪着父亲:“还不做饭去?”父亲一见母亲和他说话了,也就乐得开心,慌忙去做饭,一面跟母亲说:“我做的菜哪里入得了儿子的口啊,做菜还得你来。” 父亲母亲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分离时间从没超过半月。 有一次大姐生下一个孩子,母亲便乐呵呵的去照顾大姐。留下我和父亲在家里,只是短短的几天,父亲开始坐不住了,拿着酒杯一面喝,一面跟我说:“不知道你妈这会儿吃饭了没,她去照顾你姐,估计是没饭吃的了,伺候坐月子最麻烦了。”我不搭话,继续看我的书,他就继续说:“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她要是真的饿了,自己做来吃。” 我把书合上:“你打嘛。” 父亲掏出手机,略作迟疑,递给我:“你来。别说是我让你打的。” 我拨通了母亲的号码,第一句就是:“妈,老爹说他想你了。” 父亲立刻把手机抢过去,一下子语无伦次:“呃呃呃,没有,胡说。就是问问??????那个??????孩子还好吧?那个??????你吃饭了没?” 父亲和母亲的恩爱,经过了几十年的磨合。往往是父亲手一挥,母亲就知道父亲要做什么。默契程度让我咋舌。 父亲经常出门,母亲一天三个电话,父亲也乐得开心,有时候在外无聊,就守着电话,我打趣儿:“哟,有人在等老婆电话哦。”他一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对我说:“我是要打电话的。” 父亲母亲很少分离,也就很少有分离之后的重聚。 但他们一辈子,就在与儿女们的别离重聚间黯然神伤。 3 老家就在河边,久之,也便成了一个渡口。 每天在渡口看来来往往的人,有别离的,有相聚的。有欢喜的,有忧愁的。 忽然想起席慕蓉几句诗来: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年华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我曾那样轻易的去别离,那样轻视别离。而我的父亲母亲,却时常在渡口体验这种送别的离愁与揪心的痛楚。 年少时在外地求学,一年也只有寒假回家。最初回家时还能在父母怀里撒娇打滚,渐渐大了,自闭,叛逆。回家与父母一天没有三句话。 母亲以为我遇上了什么事,对我一切都很小心。做了一桌子菜,小心翼翼擦擦手,吞吞吐吐说:“我不知道你最近几年喜欢吃什么,你看看这些合不合胃口。” 我曾经肆无忌惮的挥霍父母对我的疼爱,觉得孩子留在父亲母亲身边,接受他们太阳伞一般的保护是理所应当。但我却忽略了,我为了他们送我远行而难过,他们又何尝不是悲痛呢? 每一次,都是父亲送我到学校,母亲则在渡口张望。从我上船坐下,到船离开岸边,到开始看不清我,到开始看不见船。她始终是那样笔直的站着,瘦削的身子在寒冷的河边风之下,时不时颤抖几下。 我那时对此不理解,站那儿做什么呢?看着我走远,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后来,我在车站送我女友。 我握着她手,不愿说话,生怕一开头就是哽咽的声音。我只有紧紧握着,直到她絮絮叨叨到口渴了,我突然醒觉,一遍又一遍地说:“把票退了吧,明天再走。” 直到她打定主意执意要离去时,我忽然想:不可多多耽搁,万一错过了车怎么办?于是开始催促她上车。我们在站台拥抱道别,看着她检票进站,我的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开她。她在站台内寻车,我在候车室里透过玻璃看着她。直到她上了车,我才满意的回身。手机震动:“我已经上了车,放心。” 我心中便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正如多年前母亲送我。 4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江淹《别赋》 我对于南北朝文学家江淹知之甚少,甚至是从未听过他的名号。到后来读金庸的《神雕侠侣》,对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颇有感触。读到那一句时,心中猛然一阵酸楚:原来这就是离别。 自古以来,书写离愁别绪的诗词歌赋数不胜数。而我最中意的,倒数这篇《别赋》。江淹六岁能诗,是当时名闻中华的神童。《恨赋》、《别赋》引领汉朝骈文。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文坛“天王”。其为官不顺,多次起落,文笔造诣也是起起落落。至后才华殆尽,方有“江郎才尽”一说。 我之所以对江淹的诗文如此看重,也只是《别赋》的第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初时是不懂的。 看到《神雕侠侣》里杨过思念小龙女日深,终日里望着大海出神。他或许在心中想了无数次与小龙女在海边相遇的情境。却最终未能实现。 到我真正懂得思念的时候,和好友喝着茶等女友出现。短信里说她早已上车,我一分一秒算下来,估摸着就要到了,却偏偏没到。 我侧着头想着相遇时的情境,要么是我主动上前一把将她搂住,紧紧地搂住,不怕周围人的鄙夷的眼神。要么是她下车后投入我的怀抱,欢笑撒娇。 但当真是到了的时候,我站在车外,眼睛盯着车门,不放过一人。直到她出现了,心中狂喜,但真正想要去拥抱,却做不出来了。只得用力的挥挥手,连话也不敢说。我俩并肩走着,时值黄昏,天色已经暗淡,我侧着头看她,鼻尖留着一滴汗水,显然是车上太热。只看了几眼,心中已明白她是胖了还是瘦了。就像是一位父亲在看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女儿,心中多么的想看,却知道不能把那份思念之情表露出来,时刻躲避着女儿的眼光。 这是相聚。 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焦急的等待着一个人了。 也很久没有如此难过的送过一个人了。 我想象着送别的情形。我因为不愿见她离开,所以让她在公交站台候车,我独自走开。但终究是放不下,所以绕道去了站台对面,躲在人群里偷偷看着她。 一辆车缓缓停下,像一头老黄牛看见了路边的嫩草。公交车发出“噗嗤”一声,车又缓缓发动。走开时,站台旁已空无一人,包括她。 我失魂落魄的往回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如果从公交车的车窗上看见了她的影子,我将再不会挪动步子,就那么一直看着,直到车子消失。就算是消失了,我也会好好的看着。说不定车子会开回来。 5 这离别,实在太让人心痛。 一直在想,如果可以,离别只有一次。 出生时候就相聚,你的所有的朋友都见证你的出生,都在你出生时候和你认识。 死亡时才能别离,你的所有的朋友都见证你的死亡,都在你死亡时候洒泪道别。 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减少了许多无可奈何的别离和许多不可估摸的相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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