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穿裤子的蜜蜂 |
正文 |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父亲是一个底层白领。大概与他对大自然的喜爱有关,喜欢观察蜜蜂的生活,他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爱好,他是一个业余养蜂家。上中学的时候对于植物和动物就有一定的兴趣,别的同学觉得非洲的大象或者澳洲的袋鼠才有意思,而我爸爸却喜欢小蜜蜂的世界,不过他那时候根本没有机会跟蜜蜂接触。因为二战刚结束时德国人的生活很艰难,养蜂可以说是一种比较奢侈的爱好。 我爸爸在不伦瑞克市出生和长大,恋爱结婚之后搬到汉诺威市。对一个刚刚成家的二十四岁的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解决全家的衣食住行。但他并未因此放弃对养蜂的兴趣。六十年代初某一天,当他在汉诺威报纸上看到养蜂俱乐部的消息时,高兴得不得了,犹如小孩刚得到生日礼物似的,便立刻跟那个俱乐部的组织人联系,二话没说就报了名。从那天开始他成为正规的养蜂俱乐部的成员。那篇报纸上小小的文章对我爸爸的养蜂生涯来说是一次决定性的机会。自从他加入了这个养蜂组织之后,跟好多养蜂爱好者一起学习,了解养蜂的技巧和知识。他在十年当中从一个只有两个蜂箱的新手,变成了一个拥有二十多只蜂箱的高手。从我记事起,除了徒步旅行之外,养蜂是他投入时间和精力更多的爱好。开始时他主要是独自一个人养蜂。到我十三岁的时候成为了我爸爸的养蜂助手。从此爸爸的蜜蜂就成了我生活中经常遇见的昆虫。起初因为我胆子小,害怕蜜蜂蛰我,所以对养蜂的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若空中只有几只蜜蜂,问题不算大,但在一个蜂箱里有几万只蜜蜂。如果有几十只蜜蜂同时向人进攻,那就不是蛰伤受疼的问题,蜂毒过敏甚至有生命的危险,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一九六六年,我们搬到汉诺威郊区的小县城去,有地下室三层的公寓房刚刚建好。我们租的是三室一厅的公寓,大约七十五平方米。因为没有自己的花园,没有地方养蜂。我爸爸与很多新婚的男人一样,梦想着有一座有花园的房子。但是此时他一个人上班挣钱,每个月的工资刚好能过日子,买房的梦想可望而不可及。所以爸爸的蜂箱都放在郊区农家的森林里或放在农田旁边。有个农民把他一个破破烂烂的木棚借给我爸爸用。这个长方形的,有小门的木屋,座落在森林的边缘。小木屋因岁月的流逝,看起来不太结实,犹如快跌倒的古树,但是还可以使用,可以放五六个蜂箱。倘若爸爸打扫蜂箱的时候,他可在棚屋里动手。蜂箱的口朝外开,小蜜蜂平时出去采蜜时,或者回来时,出入不会受到影响。这些蜂箱可以长期放在森林的木棚里。 每年立秋是收获的季节,爸爸的蜜蜂给我们带来深棕色或者金黄色的美味蜂蜜。记得有一个夏天深夜,我的闹钟响了。外面还是昏天黑地,什么都看不见,我很想继续睡觉。但是该起床了,因为我是爸爸的助手!记得我第一次与爸爸一起搬蜂箱的时候,提了很多问题。蜂箱为什么要换个地方?为什么白天不能搬蜂箱呢?爸爸很耐心地回答:假如我们想吃到那个美味可口,纯净的油菜蜂蜜,最好把蜂箱放在油菜田里。蜂箱一年四季放在森林里自然也没有问题,但是收获的是不同花丛的蜂蜜,尽管质量也不错,但是与油菜蜂蜜的味道截然不同。因为蜜蜂夜里休息,搬蜂箱最理想的时间当然是夜半三更。我穿好衣服之后出去了,看到爸爸已经在卡车那边装了好多需要的工具如塑料桶、防蜂衣服、手套和不可缺少的担架。这个老旧的铁担架,据说还是二战时期运输伤兵员用过的,大概是朋友送的。我们开了半个小时以后,经过黝黑的村庄,马路旁边的房子没有动静,人们还在安睡,连路灯都灭了。路过农村以后,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使我们汽车颠簸摇晃。路边的有铁栏杆的牛场上睡着一群奶牛,发动机的噪音使它们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似乎在埋怨我们惊醒了它们的美梦。我们到了森林以后立刻动手给蜂箱搬家,时间是夜里三点四十五分。 蜂箱搬家之前,首先要把箱口堵住,以免蜜蜂飞走。蜂箱大约是四十二厘米高的正方形的木头箱子。平时并不需要捆住,可是爸爸的三四个箱子垛起来以后必须固定,对小蜜蜂来讲好像搬进了高楼。这些沉甸甸的箱子上车前先放在担架上,爸爸说三声 :“一,二,三”,我们俩就把担架同时抬起来,小心地走向卡车。如果不下雨,还好,如果下雨,在一个泥泞的道路上抬着几十公斤的担架走,就有摔倒的危险。所有蜂箱装上卡车以后,我们开到几公里外的油菜田。到了之后再用同样的方法把蜂箱放在油菜田里。对种油菜的农民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事情。油菜花除了靠风授粉之外,也需要昆虫的授粉。大约五周后,油菜花谢了。我和爸爸再去一趟,把蜂箱搬回森林的小屋。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小蜜蜂真不可思议,它们会“生产”那么多蜂蜜吗?在一个正常的蜂箱里大约有四万到八万只蜜蜂。为了采一瓶在超市能买到的一斤的蜂蜜,工蜂要在两百万至七百万朵鲜花上采蜜,每天飞出去的采蜜频率四万次左右,真厉害!我们回来的时候,因为蜂蜜增加了很大的重量,担架上只能放一个箱子,我不知道一个蜂箱究竟有多少公斤,但不管有多少,我们两个人搬过六个箱子之后真是累坏了。想起当年搬蜂箱的艰难,我的双手、双臂至今似乎还感到疼痛。 我爸爸有不同的蜂箱,木头的,泡沫做的,还有塑料的。不管用什么材料,所有箱子上下的外缘都有卡槽。如果没有这个槽,搬动蜂箱时容易滑来滑去。除了最上面的蜂箱,中间并没有盖子,上面一层底部是下面一层蜂箱的顶部。若上下蜂箱卡槽不严密,即使极小的缝隙,蜜蜂会趁机匆匆地飞出去。之前我爸爸买了几个在美国生产的蜂箱,这些蜂箱根本没有卡槽,只要一动就会有问题。有一天,我们就用这个美式蜂箱搬家。捆住以后,装卡车的时候还比较顺利。在路上我们开着开着,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我们两人面面相觑,查看后原来是蜂箱倒了。可能我爸爸车开得太快了。停车以后,他看见我露出胆怯的样子便说:“你在车里等着”。我一个人躲在车里,只听见玻璃窗外面数不清的蜜蜂慌作一团地嗡嗡乱飞的声音,好像找凶手似的。我爸爸戴着防蜂帽在蜂群里镇定自若,把箱子固定下来以后,我们继续开车。在父亲已弄脏的衣领上还有三四个筋疲力尽的蜜蜂。一只蜜蜂最长可飞十公里,超过十公里它们的生物导航仪就失效了。飞出去的蜜蜂可能以后再也找不到它们的 “家”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蜂箱,但是父亲的蜜蜂占据了我童年回忆绝大部分。我这个激情养蜂的父亲十六年前不幸去世了,因为我们家再没有人能继承父亲养蜂的爱好,母亲就把二十多个蜂箱都卖了。事隔四十多年。到现在为止,我脑子里常常浮现出我跟父亲养蜂的景象:爸爸站在蜂箱旁,套上白色的防蜂帽,几百只小蜜蜂在他的头上“嗡嗡”地飞来飞去,他一动也不动,专心地看着他的蜜蜂。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看不见帽子下面的神情。但我能感觉到,父亲完全沉醉于跟他的蜜蜂交流之中。 每年夏天,当五彩缤纷的鲜花盛开的时候,看见那些毛茸茸的,渺小身体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认真地采蜜。除了尽情吮吸着大自然的花蜜之外,后腿上有许多密集的毛;金黄色的花粉就绕在腿上。我父亲之前说了:“你看看,蜜蜂穿裤子了”。我几十年之前与蜜蜂首次相逢时,希望离我远点儿,现在它们成为带着我父亲灵魂的好朋友。虽然蜜蜂的生命只有四十天左右,但我总觉得,那些穿越花丛中的蜜蜂,都是我父亲穿裤子的蜜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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