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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青杠包夜话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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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杠包夜话(续)

5.三哥

三哥姓张,是从张家湾迁到青杠包下来的。因为在张家排行第三,人称张三娃,平辈们又叫他三哥。

三哥家祖传是屠户,俗称“刀儿将”,到三哥这一代,更是继承了祖业。在农村,“刀儿将”往往都兼着厨师的职业,或者说厨师都兼着“刀儿将”的角色。从前的有钱人家家里有了红白喜事,一般都要杀猪、办酒,请的厨师就得会杀猪。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古楼寨往下走,彭家坝里办大酒。请个厨师张贡九,做席滑得像奸狗。一片扣肉吹上天,八个熬墩浮起走。”儿歌里唱的是张贡九办席很假,为主人家节约猪肉。这张贡九就是三哥的祖父,虽然儿歌里有讥笑贬斥张贡九的意思,但这一带的人办酒席能请到他,却是主人家的荣幸。这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张家厨师的名声之大。到了三哥这一代,正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日子,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这是每年三哥最忙碌的时段。

哪家要杀年猪,得提前预约,三哥根据预约的先后顺序,给主人家一个准确的时间,叫主人家准备好烫锅或黄桶,还有烧好开水什么的。

三哥一到,放下他的工具行头,检查一下主人家的准备情况,就开始叫主人家放猪出来。三哥吩咐来帮忙的人各就各位,大家按他的要求迅速地把猪按到了杀墩上。三哥口衔杀猪刀,左手扳过猪头,右手迅速从嘴上拿下杀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了猪的喉咙,猪血顿时喷涌而出。几秒钟后,猪血流尽,猪停止了嘶叫,也停止了动弹。三哥一声:好!叫主人家拿来两盒草纸,揩了刀上热热的猪血,啪地一声贴在主人家猪圈门方上,嘴里说声:“来年财源滚滚,六畜兴旺,大吉大利!”主人家眉开眼笑,赶紧送上红包。三哥也不推迟,接过来揣进裤兜,就开始紧张的打铤杖、吹气、烫猪、刮毛、剖边、剔骨、整理内臓、然后按主人家的要求把整个猪肉大卸八块。整套程序衔接得天衣无缝,道道工序处理的干净利索,绝无半点拖泥带水的痕迹。

给主人家卸肉前,三哥先从猪屁股上割下一块肉,约一两斤,扔给女主人,说:“快拿去炒了,我吃点饭还要到下一家!”这是猪身上最香的肉,即使女主人的厨艺不高,炒出来总是很好吃的。三哥说完,就又去忙自己的了。等到女主人把饭菜备好,三哥也刚好忙完,并且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头家什。两杯酒下肚,三哥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来不及吃饭了,背上东西、提起铤杖就走。主人家千恩万谢,深表过意不去,约定来年一定早早相请。

就这样,三哥忙时常常顾不了吃饭,每天从早上一直忙到深夜。

闲时节,三哥就走乡窜户,看哪家有即将出栏的肥猪,人家愿意卖的,就买下来,喂养在自己家里。待到镇上逢场天,就天不亮起来杀一头,赶在早市前,就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猪肉运到了市场。三哥的猪肉颜色新鲜、肉皮干净绝无半根猪毛,看着都让人产生食欲。因此,三哥的固定顾客就特别多。市场上摆满了猪肉,却总是三哥的猪肉先卖完,有时甚至是三哥卖完了,其他刀儿将的猪肉才开始卖。遇到节假日,常常是三哥的猪肉供不应求,而来定购的顾客又特别多,三哥家的猪圈里还有猪,三哥就叫顾客门稍等,自己回家又杀一头猪来。这叫做“杀接案”,是刀儿将生意特别好时才会出现的现象。

也有疲软的时候。三哥见了老顾客就招呼:“来!帮我销一点!”说着就扔过来一块肉,“这是十元钱的,如果没带钱,管你啥时候给我都行。”人家本来不打算买肉的,这时也只好买了。拿回家在秤上一约,保证有多无少。因此遇到市场疲软的时候,仍然是三哥的猪肉先卖完。

在集体生产的那些年,哪家养得起猪?能杀得起年猪的十家难有一二,一般普通农民的家里只有过年时国家供应每人一斤猪肉,才有机会尝到荤腥;那时候一般人结婚也是不操不办,有了喜事,通知一下嫡亲的几个亲人,在一起聚聚,坐坐,有的甚至连饭都不能请亲戚吃一顿,事情就算过了,亲也就算结了。

三哥那时刚刚从父亲手里学会杀猪和厨师的手艺,但是就只能让它藏着掖着,而规规矩矩地从事农业劳动。三哥在农活方面也是一把好手,特别是栽秧,更是混到了“秧师”的称号,且在栽秧的圈子中有了“刷鲫壳”的美誉。这外号的由来是说三哥插秧时快到像钓鱼时从水里拉起鲫鱼一般,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栽秧如此,其他农活也可见一斑。后来农村形势好转,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三哥一边经营自己的承包地,一边做起了祖上留下来的老行当。

这时候,三哥已是有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从这一代人开始,父辈们仿佛都看出了只有读书才能跳出农门,只有读书才是出人头地、耀祖光宗的唯一途径。于是开始不惜血本,千方百计地要送自己的孩子读书,三哥当然不例外,他有资本送孩子读书。

大女儿不负父母之望,成绩优秀。那时要尽早跳出农门,中师中专是首选,其次才是读高中上大学,因为读了高中要比中师中专至少晚三年参加工作,家长们都学会了算这一笔账。三哥的大女儿考上了一所学医的全国重点中专,专攻五官科。四年后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县人民医院当牙科医生,现已是医院的五官科主任、牙科专家。

两个儿子也都先后读了中专,可是却碰到了连大学毕业生都不包分配的时代。有关部门安排的工作他们不满意,就各自离职自己打工去了。

大儿子由于前些年给父亲打下手的时候多,也学了些屠宰技术和厨艺,于是随亲戚到了攀枝花,租了店面开起了大排档做餐饮,生意很红火。妻子也去了,不几年赚了钱回来在青杠包下修了座小洋楼。二儿子由于读中专时学的是建筑行业,随一个建筑队走南闯北地建筑施工,也挣下了不少银两。前些年扛了钱回来,挨着哥哥的房子,自己设计修建了一座更漂亮的小洋楼。

两个儿子都提前响应了国家放开二胎的政策,只不过那时候都是交了罚款的。三哥和三嫂就天然地担负起了监护四个孙儿孙女读书的重任。目前,最大的孙女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固定的工作,其余几个小的都还在各级学校里苦修。

三哥三嫂均已年近古稀,独自在两个儿子的两栋小洋楼里轮流着住。老两口做着一家人的包产地,不时地磕磕绊绊,吵吵闹闹。在外人看来,他们随时都有打起来的可能;而知道内情的人则根本不去劝架,因为他们吵归吵,却从来没有打过。

三哥患有严重的白内障,不走到面前根本认不清别人是谁。去医院检查,说是连接了神经中枢,不能做手术,只能吃药保持原状。

三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活人有他妈个啥意思哦!”可是每天晚上,他却是最早一个摇着把蒲扇上青杠包的,而且走得最晚,人家走了,回家了,他说:“我还要歇会儿。”他一上青杠包,后面的三嫂就追着赶着跑去了,口里骂着:“老东西,也不等等我!”

6.老西

老西不老,今年才满五十五岁,因为他的小名叫西娃子,从小小伙伴们都叫他老西。

老西是个苦孩子。在老西三岁的时候,父亲打完谷子下河洗澡,不幸突然腿脚抽筋,本来水性很好的父亲偏偏这时候被水草挂住,竟然淹死在河里。年轻漂亮的娘也守不住寂寞,在丈夫死后不久就经人撮合,嫁给了本村的一个裁缝,竟然对年仅三岁的儿子不管不顾。老西跟着疼爱自己的爷爷婆婆一起长大,养成了一副很怪的脾性。很长一段时间,老西对娘没有一丝感觉,而且心怀恨意,见了面都像路人一般不肯叫一声娘,因为他怪娘太狠心,就舍得扔下自己不管,使幼小的自己失去了父爱不说又紧接着失去母爱。

老西没能读多少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那是因为爷爷婆婆年事已高,体弱多病,靠在生产队里断断续续劳动挣的那点公分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年年当超分户,哪里还有钱送孙子读书哇。再说,小孩子回到家也可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了,尽管小孩子一开始劳动工分给的很低,但总比没有好。总算是不吃空饭了。

从小劳动的老西锻炼出了强健的体魄,他力大如牛,在小伙伴中没人摔跤能摔得过他。没几年,他就成了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他的家就再也不是超分户。直到他的爷爷婆婆相继离世,老西始终以自己的力量支撑着这个家,孝敬着养育他长大的爷爷婆婆。

别看老西没有读多少书,但他却绝顶聪明。无论什么活计,他是看啥会啥,学啥精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老西毅然放弃了对家里承包地的依赖,把家里的一切包括对孩子的养育培养都交给了贤惠能干而又温柔体贴的妻子,而走出了大山。先是干砖工,在师傅的指导下迅速成为砖工里的佼佼者,走南闯北,大大小小的工程经历了不少;接着自己承建一些工程,成为了在本土中不可小觑的“彭大老板”。

老西的两个女儿在读书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却遗传了父亲的体质基因。每学期捧回来的不是文科学习成绩的奖状,而是体育运动会上田径各种项目第一名的奖状。代表学校参加了县中小学生田径运动会,拿回来的仍然是第一名的奖状,并且听老师说好多项目都比县纪录高出许多。当县体委领导来到老西家,表示要把孩子培养成体育人才时,老西却出人意料地非常冷淡,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领导的要求。老西的理由很简单:成绩差,体育好有什么用?女孩子家,不如让她们自生自灭算了。谁说也没有用,领导们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地离去。到后来两个女儿到都是找了婆家,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幸福。

老西的儿子是小的,当然也是交了不少罚款的。后来,老西倒是想要把儿子好好培养,读到哪里就送到哪里,可是小儿子读书成绩也不行,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没办法,老西就只好同意他出去打工了。小儿子倒是对父母还孝顺,把妻子带到了工地,而把一双儿女留给了老西夫妇照管。

彭大老板在远近风光了一些年后,不知什么原因,渐渐地失势了,也许最大的原因是身体原因吧。进入五十岁以后,彭大老板突显间歇性神经病症状。

这天晚上,待青杠包上歇息的人们各自回家以后,老西进入了胡老师的小别墅。胡老师知道老西是喜欢喝酒的,这时候已经到了喝夜酒的时候了,就一边把老西让进了装有空调的卧室,一边把酒倒出来,又捧出来一捧花生,忘了时间,边喝边聊。

“姑父,我就只想和你摆摆龙门阵,耍上一会儿我都觉得是亲热的,因为你是有文化的人,其他人我是理都懒得理的。”

胡老师说:“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还不晓得你?那些年,我在生产队劳动,我们一起拼过命的。”胡老师话锋一转,说:“我怎么突然发现你比以前瘦了不少?”

老西说:“姑父呃,你不晓得,最近这段时间把我害惨了!”

“哪个害你?”胡老师以为他和他妻子菊芳吵架了。菊芳是个非常温柔贤惠的女人,对老西那是百依百顺,再苦再累都会把家里的大小事务大包大揽,哪里会害人呢?

“是别人我也不会告诉他,说了人家也不信。”老西又呷了一口酒:“七个小鬼,天天晚上到我门前来闹。我本来不想理他们,那天我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半夜四点多,我爬了起来,打开了大门。我说:‘我给了你们脸你们不要脸,我忍无可忍只有收拾了你们。’七个,一个都跑不脱。有两个女鬼见势不妙,想往菜园子里的竹林里跑。我说,你站倒起,往哪里跑都不得行。我用口袋把他们七个全都装了,埋到河边的千丈树林里去了。”

胡老师听得兴趣盎然,胡老师不信鬼,他知道老西神经又有问题了。他问:“你用啥本事收他们?你会法术啊?”

“不瞒你说,姑父,我十八岁的时候太上老君就赴过我的身,观音菩萨是我师娘。后来我前后拜过二十多位大师学法术,你说那些小鬼他怎么会不怕我?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会请出我师娘,我自己就可以解决了。只说今年,我就已经救了十几条人命了。”

胡老师说:“没看出来你那么厉害!”

老西接着如数家珍:“那天杨二婶从街上回来,无缘无故就倒在桥边的路上了,两眼紧闭,不省人事。他们把我喊去了,我一看,一个野鬼来缠她。野鬼看到我,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你运气好,走遍天下都没有鬼来麻烦你;你运气不好,随时都可能碰到鬼。我拍了一下杨二婶的肩膀,说,杨二婶,快起来回去,这里太热了。杨二婶睁开眼睛,翻身爬起来,啥事都没有了,到现在都好好的。

“我娘的病你是晓得的,各大医院都去过,那天把我叫去,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她以为她自己要死了,但是又舍不得死。快八十岁的人了,都以为没什么希望了。我让弟媳妇端出来一碗米,我一看,对娘说,娘,你放开我的手,你没事,你没事,你不会死的!这不,娘以前起不了床,要想出门得用轮椅推着,现在她都可以起来走动了。

“大爸,八十岁的人了中风,还能活吗?到县医院,到市医院,都去过了,没用。还好,拉回家来了,起不了床。通知了所有亲友来看望,我这个侄儿当然也去看。大爸本来一辈子心术不正,算是个坏人,我完全可以不管他,看他最后一次,也就仁至义尽了。但是看着两个小鬼缠着他,我看不惯,也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我赶走了两个小鬼。你看,大爸现在能天天坐在轮椅上,由小儿子推着,还随时练习走路,在没人扶持的情况下都可以走几分钟了。

“刘妈,儿子都在外面打工,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一个人在家。前天中午切菜时突然无缘无故地把自己的手切一块,鲜血直流。问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头天晚上我就听见两个声音边走边说,走到刘妈家门前就没走了。还有,刘妈看见一条大蛇爬上了家里厨房的案板,吓得战战兢兢的不敢进屋,一连好几天都出现,就是不肯走。我赶走了那两个小鬼之后,那蛇也再没出现过。

“。。。。。。

“我在复兴做过几年活。半个月前,两辆小车直接开到我家院坝边来,下车的人我却不认识。他们问我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彭的大师傅,我说我们这一坝的人都姓彭。他们说要找的是一个姓彭的会法术的大师,我说我们这一坝没有人会法术。那人没有办法,只好把车开走了。第二天他们又来了,直接问我是不是彭西贵,我说是我。他说要我上车,要接我去给他爸爸看病。我说我又不是医生,我会看啥病?你们找错人了。他说找的就是你,这次我们再也不会搞错了。我把他们让到屋里,他说他爸爸神魂颠倒,到医院里查不出有啥病,回到家就把家里闹得昏天黑地,吓得家里人都不敢在家里住。我说复兴那边的大师多得很,你去找他们看看。他说没有用,我找过很多人都不起作用,就是他们介绍我来请你的。我说,我去不了,我要在家引孙子,哪里都去不了,要不,我给你看一碗米,你拿回去看看。我就给他化了一碗米把他们支走了。过了十几天,那人又来了,说一用了我的米,他爸爸就恢复正常了。提了一箱酒来感谢我,说如果他爸爸到年底都没事的话,他们过年时就要来给我拜年,还要重重地谢我。”

听到这里,胡老师说:“还真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点神哪!”

“四乡八镇的人都来找我,我说我不会看病,把他们一一地打发走了。这复兴到我们这里五六十里,他们几次跑来,我无法推辞啊。”

送走了老西,胡老师这天夜里真有些睡不着了。说老西的话是假话吧,却又明明有些情况是真的。胡老师不相信什么作法呀、化米呀、小鬼呀之类的鬼话,他相信诸如老西他娘、他大爸、杨二婶、刘妈等人的病情好转完全是气候、药物、心态等外力所致。那么老西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之下呢?说他是清醒的吧,他为啥又鬼话连篇呢?说他是神经病发作期间吧,他的这些谈话又是那么有条理,完全像一个正常人。胡老师见过老西病情发作时的状况,那时候,他是不认识任何人的,见了谁都不打招呼,衣服裤子穿不穿都不知道,完全沉侵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句话评价那些有重大发明创造的科学家:不要把他们看成正常人,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老西当然不属于这类人,但他是正常人吗?看着老西消瘦的身体,胡老师很为这位侄子担心。

7.珍泉

珍泉和胡老师是好朋友,六十多年了,这种如弟兄一般的情谊一直不折不扣,可谓人世间少有。

两人出生在同年同月,珍泉比胡老师早二十天来到这个世界。胡老师出生的时候,母亲没有奶水,就抱着他到处找奶吃。理所当然地、自然而然地就找到了离家不远,又正在奶着孩子的珍泉妈妈的怀抱。珍泉妈妈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一对硕大的奶子里仿佛装着孩子永远也吃不完的奶水。她愉快地接纳了小胡。于是,这样的一幕就常常出现在那个偏远山村的农家小院里:一位母亲怀抱着两个孩子,一边大腿上坐着一个,每个孩子衔着母亲的一只奶,比赛着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母亲的脸上露出骄傲的微笑,满足地看着这不是双胞胎而胜似双胞胎的一对儿。

能离开大人的时候,两人就天天在一起玩耍了。在他们的记忆中,好像从来都没有打过一次架,从来没说过对方一句哪怕是普通得像“他妈的”之类的脏话。

有一次,像小馋猫一样的他们早早就瞄上了邻家的一棵桃树。他们哪里等得到果实成熟哦,每天心里记挂的就是什么时候果树周围没有人,那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了。不知什么时候,珍泉练就了一套扔石块的功夫,他把石块、土块仍得又远又准。好些时候,都由他用石块远远地把树上的桃子打下来,其他小伙伴才跑到树下去捡。那一天,小胡已经跑到树下去捡桃子了,谁知珍泉又扔来一石块,桃子没打中,石块刚好端端地打在小胡的手臂上,小胡痛得嗷嗷地叫起来。闻讯赶过来的小胡的母亲手拿棍棒,本来是要教训去偷人家桃子的儿子,却发现儿子挨了石块。护犊心切的小胡的母亲没有把棍棒抽在儿子身上,却转而抽向了珍泉。珍泉赶紧逃跑,而仍然挨了好几棒,也当即被打得嗷嗷叫。两家的父母都严厉地呵斥自己的孩子,再也不准去偷桃子,再也不准两个人在一起玩。不过没有等到第二天,他们又悄悄地聚在了一起。

再大一点的时候,该上学了,本来是一起进入小学的,却因为一个小插曲而让珍泉进入了比小胡低一个年级的班:在上学的路上,邻村的两个大一点的小伙伴欺负小的,他们挠小胡和珍泉的颊肢窝,小胡会忍不住大笑不止。他们说小胡笑得好看,要小胡和他们成为好朋友;而去挠珍泉的颊肢窝的时候,珍泉竟然不笑。于是他们就在路边采下牛蒡子,使劲地揉进珍泉的头发里。钻进头发里的牛蒡子很难弄出来,直到把头发扯掉不少、痛得人眼泪直流才能取下来。这样恶作剧了几次以后,珍泉竟然再不敢跟小胡一起去上学。

在珍泉十来岁的时候,他得了一种很难医治的病——支气管炎。也许是由于其父的遗传因子,他的父亲也患有严重的哮喘的老毛病;最主要的是那年月严重的营养不良。珍泉的支气管炎很严重,不患病时要好一点,一旦有点头痛脑热、伤风感冒,哮喘一发作起来,那症状就十分吓人,仿佛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全身还直呼冷得受不了,大热天还得穿上大棉袄。全家人围着他急得团团转,而请来的医生却异口同声地说治疗他的病根本没有特效药。这病也当然延误了他的学业,再加上恰逢“文化大革命”,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读完初中,就再没了读书的机会了。

为了他的病,他的家里不惜一切代价,想尽千方百计寻医求药为他治疗;为了他的病,小胡和其他伙伴们曾经在他需要的时候(不管冬夏春秋)无条件地下田捉黄鳝、摸鱼、抓青蛙;为了他的病,他还曾专程到住在广元的伯父家里学医两年多。但是,由于这病太顽固,加之病情也影响他学医的效果,虽然读了不少医书,掌握了不少医理、病理、药理,而终于没能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也许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使他未能成为医生,那就是,你自己都常常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别人谁还来找你看病呢?他也就因此放弃了当医生的念头。

当两人都成了大小伙子的时候,小胡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了,并天然地成了生产队里的强壮劳动力;而珍泉,却病得连轻松的农活都干不了。好在经过久病的磨练,他反而把一切都看得很坦然。珍泉从小聪明,又读过初中,喜欢读书,思维也很开阔,生产队就安排他专门当记分员,除此以外就不干任何农活。

珍泉把记分员工作做得很好,全生产队的社员都信服他,因为在社员们看来,他就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算错的时候;他也不循私情,小胡和他的关系那么铁,就没有过给小胡多记一点工分、让小胡多占一点便宜的历史;他还经常给生产队干部提出一些很好的意见和建议,干部们一想,总觉得比自己的点子高,就采纳了。

劳作之后的时光,珍泉和小胡就可以用形影不离这个词来形容了。甚至,下河洗澡、游泳,珍泉不敢沾一点冷水,但却绝大多数时间和小胡他们一起到河边,坐在岸上为他们看着衣服裤子,虽然那些衣服裤子是没有人偷的;三天两头,离家五里地外的场镇上放电影,只要珍泉能够走动,他总是和小伙伴们同去同归,哪怕直到深夜;收割完谷子以后,干部要求社员们趁着月色加夜班挖干板田,珍泉不能挖,但却依然到了田边,坐在田坎上陪他们聊天,直到大家收工回家;那年月,能吃到的“好吃的”东西不多,每当有了“好吃的”,珍泉家的餐桌上往往有小胡,小胡家的餐桌上也往往有珍泉。

也许是甩石块练出来的,虽然有病,珍泉的手劲却特别大,生产队里的强壮劳动力都很少有人能扳赢他的手腕子。每当他记工分走到一个作业组,叫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下,年轻人们就伸出了手腕子:“来,试一试!”珍泉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很快,挑战者就败下阵来,于是其他年轻人轮番上阵,然而不到珍泉扳累了的时候,没人能赢他。有些年轻人不服气,要求比赛自己的强项:“那我们来摔跤试试!”说着上前抱住了珍泉就要摔。珍泉说:“你快松手!你不把火匣子(一种简单的棺材——作者注)给我准备好,我是不会和你比赛的。”人们大多见过珍泉病严重时难受的样子,因此也就没人敢乱动。生产队里就有人背后断言:“小伙子看起来精灵,恐怕难活到三十岁!”

后来到了改革开放时,国家恢复了高考,小胡考上了大学,读书,然后工作,成了胡老师,只有假期回到家里才能和珍泉在一起了。

珍泉仍然在农村。

改革开放以后,他既不能外出打工,也无法做自己家包产地里的重活,只不过,由于较好的保养和良好的心态,珍泉的病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虽然体质仍然很弱,然而比年轻时不知好了多少倍。

村民们看重了珍泉的精明能干,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选他当了村上的专业会计,在村上所有的村干部中,老百姓对他的印象最好。当老村长退休以后,珍泉自然而然地成了村长的最佳人选。当村长期间,珍泉借国家对村道公路投资建设的契机,到处争取项目、筹措资金,把全村的水泥路几乎铺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前,并且基本上没有让村民们投资。村民们也因此把他推举上了南充市人大代表的位置。在上一届的换届选举中,他又被选为村支部书记,当众公示了好几天,然而,珍泉却并没有到任。

珍泉的生日胡老师记得比自己的生日还清楚,他过六十大寿的生日那天,珍泉早早地给胡老师打了电话,告诉胡老师午餐的地点。

胡老师问:“听说你被选成支部书记了,为什么不当啊?”

珍泉说:“当什么呀当?六十岁了,该到点了,该让位给年轻人了,这是一;我身体不好,精力有限,再也当不了这个火车头了,我还想清清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呢,人家都说我活不到三十岁,现在我已经年届花甲,我已经赢了,这是其二;还有,我们村情况复杂,老百姓素质不高,一些人听到只言片语,不由分说就信以为真。他们宁愿相信‘把全国所有的村级以上的官员全部枪毙都没有一个人会是冤案’ 这个论断,认为我们都是贪官,也不相信当官的人里面有好人。还真就有人把状告到了县纪委。县纪委来查证的结果是我垫付给村上公益事业的费用达四万多,我向他们展示了村上给我打的欠条,我现在正好借此机会向他们讨债呢。但是你知道老百姓是怎样说我们的吗?说县上来人调查我们了,本来是都要坐班房的,只是因为我们奸猾,退款快,说我退了贪污款十二万,支书退了九万,这才没有关进去。”

他停了停,又说:“我倒不是因为受不了那冤枉气,我是不想再卷进那些无边无际的、无聊的纷争和烦恼之中,我实在是精力不支啊。如果我再年轻十年,也许我不会轻易地辞去支部书记职务的,我相信我有能力把我们村的各种关系理顺,带领全村人继续走上致富的道路。”

是啊,该到点了。珍泉的父母现在都已送老归山,而膝下的三个儿子(大儿子毕业于重点大学,老二、老三在外打工,都是公司白领)才刚娶回来一个儿媳妇。娶儿媳妇,带孙儿,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两大任务了。人生如是,还图什么呢?

那天中午,珍泉喝了很多酒,胡老师这几十年来还从来没看见他喝过酒。胡老师劝阻他让他少喝点,很多时候想代他喝,他不让。他说:“你放心吧,兄弟,我不会有事的,我高兴啊!”顿时,胡老师也放开了,再无任何顾虑地和他一起豪饮起来。

他们都没醉。

还需要说明一点:珍泉住在唐家湾,自从胡老师家修到青杠包以后,珍泉就成了胡老师家的常客。青杠包的秋夜聚会,相隔一里多路的珍泉也几乎没有缺席过。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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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31 17: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