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大杂院纪事 |
正文 | 种菜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住的是大杂院。 大杂院里空地较多,有人提议:荒着挺可惜的,咱种点什么吧。 种点什么呢?下面可都是砖头瓦块,能种什么? 种眉豆、丝瓜、南瓜、冬瓜……只要想种,都能收。 就种眉豆、丝瓜吧,这东西不择地,先试验试验。 都来种眉豆、种丝瓜。就种在南墙根儿。 苗真好,又绿又肥,实在惹人喜爱。大人孩子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南墙根跑,瞪着眼看着瓜苗、豆苗往上长。 大家伙儿有事干了。看瓜苗、侃豆苗,就是吃饭也都不约而同的端了饭碗直奔南墙根,一边吃一边指画着:看,开花了,那个也开了,还有那个,那个,那个…… 有个不懂事的孩子拿小铲铲断了几棵眉豆秧,这事传到了他娘耳朵里,他娘抓他过来摁倒地上就是两鞋底,那孩子杀猪似的嚎了半晌,从此再没谁敢冒犯眉豆秧、丝瓜秧的了。 眉豆、丝瓜很快爬满了墙头,果实结的也真是好,简直吃不退。 成功了。菜园子就在厨房门口,多方便。 有位大哥曾经在家种过多年地,他说:“‘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撒白菜’,眼看就要数伏了,咱们开荒种点白菜、萝卜吧,过冬吃。” 大家都说好。开荒没有农具怎么办?去借啊。纷纷的走出大杂院到附近老乡家借来铁锨、镢头、抓钩等,有的干脆跑到集上买了三两件来。 没有任何开工仪式,褂子一脱,说干就干。 舞文弄墨的手毕竟比不上长满老茧的手,不到半晌,开始叫唤了,指缝、掌心磨出大个小个的水泡来了。 地下的砖头瓦块也实在多,开不动。 有人动摇了,不干了。 有人开玩笑:“咱们先说好,谁开的荒地是谁的。不干的靠边站。” 这边垂头丧气的说:“靠边站就靠边站,反正我不干了。” 有人干,有人回家了。 还真开出了几处菜畦。 “先撒几畦小青菜吧,大家都吃。”“地主”说。 大家开始天天蹲在菜畦边聊天,等待小青菜露头。 星星点点的绿布满菜畦的时候,大家说不出的惊喜。 孩子们受大人的感染,也都很兴奋。我儿子当时才刚两岁,跟着我到了菜畦边,一眼没看见,小家伙跑进菜地去了,蹲下就要向才两叶、三叶的小青菜下手。一位眼尖的老兄叫了一声:“别动!有虫子,咬手。”儿子抬起脸,憨憨的笑两声,稚气的说:“我不掐它。我就是看有虫子不。”一群人都笑哈哈笑起来。 又有人不声不响的扛起铁锨、镢头等开荒去了。 家家都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菜地。 毕竟撂荒多年的地,又且在瓦砾堆里,菜地实在贫瘠的可怜。 菜苗又瘦又黄,死不长。 上化肥。收成居然不错,入冬的时候,白菜萝卜家家都收了一大堆。 南墙根成了我们名副其实的菜园子。 第二年,菜地已经成了熟菜地。种的品类也多起来:豆角、黄瓜、番茄、辣椒、茄子……收成也好多了,根本吃不了。有人说:“咱们赶集卖菜去吧。”卖菜不可能,一大把一大把摘了送人是正经。 垦不动的地方不知谁点种了几棵冬瓜,平时在荒草棵里不起眼,等到了秋后草衰了,瓜秧也败了,十来个大冬瓜白灿灿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煞是喜人。瓜主说:“咱们一家一个,分了吧。” 杀鸡 邻居大嫂是个民办教师,很懂得过日子,在大杂院里养起了鸡鸭。 一开始,大嫂养的鸡鸭用网拦着,鸡鸭只在网圈里又斗又叫,后来大嫂嫌它们吵干脆放开它们让它们满院子游走,于是,院子里面便处处可见鸡屎鸭粪。 有人开始皱眉头,但皱归皱,并没谁说什么,最多不过看见鸡鸭们光临了自家屋门眼看就要随地大小便大着嗓门吼一声,将这些不速之客们吓走了事。 后来,鸡鸭们像是摸清了人们的底线,行为越加放肆起来。再到人家门口时任你怎么喊怎么叫它们只是依然固我如入无人之境,纵使你起身做出扑击状它们也兀自岿然不动,甚至瞪圆了眼睛与你对峙。 吓不走,那就赶。再有鸡鸭们大摇大摆的上门来,人们只好一边吼着一边赶,鸡鸭们见事不谐,转身呱唧呱唧就跑。 不久,鸡鸭们的胆子更肥起来,人们再赶时,它们不再溜之大吉而是玩起了兜圈圈、躲猫猫,一边兜着圈一边还没忘了拉屎拉尿。 “对抗”升级了!人们开始拿起笤帚或是竹竿清理门户。 每看见哪个拿着长长短短的家伙歇斯底里的赶鸡鸭,邻居大嫂都会笑着说:“打呀!砸呀!打死了,咱们炒肉吃!”但是,谁能真的将它们往死里打? 秋收开始后,因为家里还种了几亩地,邻居大嫂一家每天一大早就会锁了房门回家收秋,直到天黑下来好久才回大杂院来,鸡鸭一天到晚吃不上一顿饱饭只能满院子呱呱叫着打野食,饿极了的时候,光天化日之下竟公然干起了“入室抢劫”的勾当。 那时,我的女儿还不会走路。有天中午,妻子做饭,我去提水,女儿被囚在树荫下的小推车里自己耍。 猛听见妻子直着嗓门喊:“鸭子鸭子鸭子!快点打鸭子!”我一惊,回头一看,四五只鸡鸭正围着女儿的小推车蹦着跳着啄食女儿手中的馒头,女儿则吓的嗷嗷大哭。我扔了水桶飞奔过去,怒吼着赶走鸡鸭,为了发泄愤怒,我又顺手捡起一个大如桃核的碎砖块向它们掷去。 不想,奇迹紧跟着发生了! 一只半大的公鸡跌跌撞撞往前奔跑了几步,扑地倒下,不动了。是被我击中了?不会吧?小砖块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我赶过去看究竟,小公鸡死了,凶手确实是我。这可咋个办!回来如实向大嫂交代大嫂能相信吗?大嫂会不会认定我是在“谋杀”? 此时此刻,偌大的大杂院里没有别的人,我确信: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该不该将它扔到墙外庄稼地里去?不能,绝对不能。我将小公鸡放在了大嫂家的门旁。 日落时分,大嫂回来了。我拦住对大嫂讲了事情的原委并将那件“凶器”指给大嫂看,一再解释说我确实不是故意的。 大嫂一边听一边笑,笑的很灿烂,笑声也很脆响:“好好好,我得好好地谢谢你——这一下子省了我的事了!你等着,晚上炒鸡肉吃。” 我很不好意思。 就要吃饭的时候,大嫂端了个碗一步走进我家,哈哈的笑着:“嗨呀!小鸡还没长肉呢,刚才我又杀了一个,配在一起剁吧剁吧连骨头加肉还没一碗呢!这不,炒好了,给你们送点来,一发解解馋!” 不错,刚才是听见大嫂家里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原来是又杀了一只鸡啊! 战争与和平 大杂院里居住着我们十几家,多是结婚三两年的小青年。小两口,一个孩子,一间屋子,一个家庭。屋子是多功能型的,既是卧室又是厨房,还是客厅兼杂货间。屋子里除了生活必须的家什,没有任何别的家具,甚至连个盛放衣物的木箱都没有。 都二十几岁的小夫妻,都毛头火性,又有小孩子成天缠着,所以家庭战争时有爆发。有时候也不因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说干就干了。女人当然干不过男人,女人就哭就叫就闹,就寻死觅活,有个别烈的跳着脚地提着男人的名字骂。于是,整个大杂院的男人女人就都赶过来劝架,孩子们则跟在后面看热闹。男人们自然是向着男人说话,女人们当然是去劝说女人。当然也有例外,当中的老大哥站出来了,先装腔作势地对占了便宜的小兄弟来一通缺席审判,然后和颜悦色地对吃了亏的小弟妹来一番安慰,终了拍着胸脯向女人们表态:“回来我一定弄他来当面认错,要他保证再不许欺负女同志。”这当口,女人们来劲了,纷纷声讨男人们的“滔天罪行”以示对家庭暴力的抗议。等声讨完了,抗议完了,女人们心头的“恶气”出的差不多了,就听见有人说:“都回家吃饭去吧——饭都饿死了!”于是一哄地走散了。 也有事不谐的时候,女人感觉吃亏太大,寻思必给男人一个难看不可,任一屋子哥们姐们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只是不听,拉起自行车非得回娘家,那股子邪劲水牛都拉不回来。女人们就对作俑者群起而攻之,七嘴八舌地道:“不能了吧你!有本事自己过吧——看看孩子你咋拉扯!”男人就针锋相对地奋起还击:“让她走!有种走了就别回来!”女人就回击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天底下除了你就没两条腿的男人了!”男人不依不饶地说:“天底下两条腿的女人也有的是!”女人们就齐声嘘他:“还能呢!还不赶紧追去!”男人拉硬弓,当然不去。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局,老大哥就安排几个哥们去追。其实,没有一个女人真要回娘家,她们也不傻,知道万一赌气回了娘家,爹娘逮着自己没头脸地骂一通是小事,还会立逼着往回赶:“你不为大人,就不为孩子?他一个大老爷们拿啥喂孩子?”自己跑了,转一圈自己再回来,那样子的话人可就丢大了。所以,女人声言回娘家,往往到半路就下了车子慢慢走,目的当然是等待后面的人来追,等追兵到了,装模作样一番也就跟着回来了。 也有因为逃兵和追兵配合的不够默契而追出意外来的。有位姐们愤而出走,恰是日落时候。盛夏季节,到处都是青纱帐。几位追兵骑了飞车追出老远仍没见到逃兵踪影。再追,还是不见。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是不是没走这条路?”有位哥们说。大家担心出了意外,一致决定派个哥们赶紧回大杂院请正宗香主一同来追,因为只有他才识得通往老丈人家的路。哥几个风风火火赶到二十多里路外那哥们的丈人家,一家老小已经关了院门准备歇息。哥几个说明来意,惊得老人家嘴张了半晌没说出话。老人家说根本没见闺女的影儿,这一路机井有好几眼,光是大河就有两条,千万别寻了短见。老太太就哭了:“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啊。”都没主意了。最后还是老大哥拿出了主导意见,说是多准备几个手电筒,再在村里多叫起几个年轻人来,顺着大路小路挨边找,重点查找路边的机井、大桥底下,老头儿不放心,说什么都非得跟着不可。 接近天明的时候,一群人找回到了大杂院,都没找到。看见家里面灯亮着,一群人进了屋子,女人正抱了孩子端坐在屋子当门打盹,还有几个女人陪着。女人们看见男人们回来了,一个个都来了神,其中一个笑着说:“你们都是猪脑子!找不着就不知道回来?折腾一夜!”老头儿看见闺女无恙,劈头大骂:“往后就是死了也不许再说回娘家!”原来女人胆小,看见天黑了不敢再独自往前走随便在镇上转了一圈就折回来了。那时还没电话,更不要说手机,这可害苦了大杂院里的男人们,还有娘家来的那一伙子人。好在有了这一次教训,大杂院再有两口子干架的,就是打破头,就是打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再“回娘家”的了。 男人也有愤而出走的。有位哥们在与老婆的战争中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脖子上着了女人的铁爪功,光荣负伤。事后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没尊严,一顿脚,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我到少林寺当和尚去!”说了就疯了一般飞奔地出了大杂院。大家以为哥们说的是气话,没在意。不想那哥们一夜未回,天刚放亮,占了便宜的大姐挨家挨户来敲门,一边哭哭啼啼地:“得赶紧找找去!他倔的很,真敢去少林寺!”哥几个不敢怠慢,租辆小面包车即刻赶往火车站。那哥们还真在,他说,再过一个小时就上火车了。 大杂院简直是个火药桶,战争几乎天天都有。不过,所有战争都是内战,家庭与家庭间的冲突从来没有。所以,大杂院里的生活又是和谐的,大杂院也笼罩在安定、祥和、友爱、和平的氛围里。 孩子们之间也从来不打架。尽管我儿子的鼻子差点被他同龄的一个女孩子用小铲削掉,但我们两家仍然没有闹出丝毫的不愉快。刚满一岁的孩子,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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