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醉酒 |
| 正文 | 本人虽非嗜酒如命之酒徒，但生为堂堂须眉男子汉，若不曾有过几许醉酒的经历，岂不来这世上白白忙活了半个世纪，徒有知天命之虚名乎？ 第一次醉酒的经历至今依然很清楚记得。那是一年的中秋，望着冉冉升起的明月，不知哪根神经弦给突起的一阵秋风撩动了，我缠着母亲非要弄两杯小酒喝。母亲当然不答应，说我年龄小，不要逞能，喝醉了酒可不是好玩的。我却搬出了一个让母亲实在无法拒绝的理由：“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要学习诗仙李白，喝酒作诗。”母亲大字不识一个，本不知李白何人诗是何物，但不久前村里来了个唱评书的，前后唱了一个多月的《月唐演义》，李白饮酒作诗、解表识珠、睥睨权贵，居然令贵妃为之磨墨、力士为之脱靴，形象就一下子扎根在了母亲的心底。也许母亲想要看看儿子是否也有李白喝酒作诗的本事，伸手从八仙桌子底下拿出父亲喝剩的半瓶子山东白干：“给，喝去吧。”因为李白能喝酒，所以我认为自己当然也是能喝酒的，尽管没有下酒菜，眉头都没皱一下“吱儿吱儿”连干了四满杯。但我不是李白，四杯酒下肚一句诗也吟不出来，好在母亲并没有逼着我非要作诗，我便颇有些讪讪的晃悠着走到胡同尽头空地上看同龄的孩子练武去了。我们村子有着尚武的传统，男孩子长到七八岁就会拜师练武。我没有拜师练武，因为虽不识字却很斯文的爷爷一心想要我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晃晃悠悠的来到空地上，我的那些小伙伴正练武练得热火朝天，见我到了，这个喊那个叫的要我跟他们同练，我就毫不犹豫的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蹿蹦跳跃打了一通令师傅都连连喝彩的醉拳，然后便扑的跌倒给小伙伴们七手八脚的抬到了树下的破席片上躺着去了。回味着刚刚打拳的心得，半醒半醉之间的我虽没体会到李谪仙的半分诗情，却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白虎星郭子仪的万丈豪情，所以，那次醉酒的感觉不是母亲说的不好玩而是很好玩。那一年我尚不满十岁。 第二次醉酒已经上大学。因为我做了我们班的团支书，第一学期即将期末的时候，由我带队去到同城某兄弟学校友好班级团支部搞联谊活动。那边团支部的几位大干部都是山东汉子，非常厚道热情，联谊活动结束后，非得自掏腰包邀请我们共进晚餐。我们欣然接受了他们的盛情邀请。晚餐是在他们的宿舍进行的，餐桌便是他们宿舍共用的长木桌。他们郑重其事的从食堂一下端来了十来盘小炒，又从小卖部提来两捆啤酒。山东是自古出好汉的地方，尤其梁山好汉，讲究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作为梁山好汉的铁杆粉丝，有机会跟山东汉子同桌共饮，我当然不甘下风，一声声呼兄唤弟，一轮轮推杯换盏，杯干酒罄之时，早已颓然乎醉矣。直至第二天起床才发现竟挤睡在了他们的床上。看着长木桌上兀自狼藉的杯盘、桌下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地酒瓶，笑谈起昨日喝酒的情景来，无不拊掌大呼过瘾。那次醉酒的感觉有且只有两个字：豪放。那一年我不满二十岁。 第三次醉酒是在走上工作岗位后的第三年。我在某乡镇中学教书，大妹妹跟着我读初三。九十年代初期，优秀初中毕业生的中考升学首选是考中师或是中专。千军万马都往中师中专这条独木桥上挤，中师中专考试竞争之惨烈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高考。县里将为数不多的升学指标并不均等的分配到各乡镇，然后各乡镇组织各自的预选考试，考生须得通过预选考试才能拿到通往中师中专考场的入场券。中国社会的世故人情大家都懂的，哪里有招聘选拔哪里便有暗箱。这是千百年形成的文化传统使然，怪不得哪一个团体和个人。但乡镇教办的大领导们仍然绞尽脑汁想出了许多花样来向社会、舆论兜售路人皆知的所谓公正和诚信，要么乡镇间异地出卷，要么乡镇间异地阅卷，要么出卷阅卷都在异地进行。异地出卷阅卷这些绝密信息事先当然是严密封锁的，非教办核心层领导是绝对不得而知的。妹妹的目标是考中专，必须同其他考生一样参加预选考试。为了能给妹妹增加一些胜算，预选考试前我动用一切能够动用的社会人力资源去打探出卷的信息，可惜没能够。但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异地阅卷的信息我还是打探到了。异地阅卷的那所学校正有我的一位乡亲做教务主任，我激动得浑身颤抖，骑上自行车飞一般赶到那里。乡亲问明我的来意后很有些遗憾，说试卷确实是在他们那里阅的，可是头一天阅卷就已经结束了。一句话，来晚了。我当时的失望和遗憾是可想而知的，但事已不可为失望遗憾又有什么用呢？乡亲安慰我一番之后非要留下我喝一点，正是吃中饭的时候，我推辞不掉只好答应了下来。乡亲在街上的一家饭店里订了个桌，又邀了五六个朋友到场陪酒。乡亲的盛情虽将我心中的失意稀释了许多，但到底不能驱走我所有的心事，酒喝到一半我就酩酊醉了。酒毕，告辞乡亲返回，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紧揣着准备送礼却没有送出的两条香烟，吹着乍暖还寒的初春的冷风，咣里咣当地晃着车铃，忽左忽右大幅地摇摆着，穿越县城时也不问红灯绿灯，眯着眼睛一直骑到家，四十多里路居然连车子都没下一次。那次醉酒，心情虽不佳但感觉倒是蛮潇洒。 第四次醉酒已近而立之年。论说呢，人近而立，行事应该更沉稳些，可是，这并不适用于醉酒的人。那时，摩托车风靡城乡，我家离上班的地方有四五十里路远，为了方便回家，我也买了一辆摩托车。这天，我喝醉了酒，生心的想要回家看看，于是骑上摩托就走，一路风驰电掣般狂奔，很快来到了邻村村头的十字路口。时间已是黄昏，十字路口来往行人颇多，还有些清醒的我一再告诫自己慢一些，可手上却没有减油门。就在即将通过路口的刹那，猛然睁眼，对面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正在拐弯。女孩近在咫尺，躲闪已然不及，我不顾一切的踩下刹车，摩托嘎的停住了，但强大的冲力仍然将女孩的自行车前轱辘压在了我的车轮之下。女孩受了惊吓，双手将车把撒开，那自行车却颤悠悠的并不倒下，女孩也在我的跟前愣怔着站住了。定睛看时，原来女孩自行车的前轱辘受到碾压冲击严重变形，折成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直角。眨眼就围上来许多人，这个说长那个说短，无非是要我赔女孩车子。闯了大祸了，醉酒的我立时就醒了。我征求女孩的意见，女孩也说要我赔车子。可是，我没带那么多钱。正没奈何，感觉有人拍我，扭头一看，正是我们村关系不错的二哥。二哥在镇上供电所上班，下班回家骑着摩托车正巧走在了这里。二哥看看轧扁了的自行车，说：“不就车轱辘坏了嘛，换个车轱辘就是了。”路口正有个修车铺，二哥大声对修车铺老板道：“换个车轱辘多少钱？”老板答曰三十五。二哥对女孩说：“听见没？换个车轱辘才三十五，赔你五十块钱行了吧？”女孩约莫十四五岁，自己没主意，看看围观的人，围观的都说行，犹豫着点头同意了。二哥趴我耳门子上小声说：“给她五十块钱，快走，快走！”我快速地掏出五十块钱交给女孩，同二哥快速的离开了现场。那次醉酒，感觉既惊险又刺激，好在没有伤到人，也没有破大财，但教训却也永远记住了，那次之后再不酒后开车（骑摩托）。 第五次醉酒已是不惑之年。城乡优秀教育资源长时期的分布不均衡造成农村中小学生源源不断的涌进了县城，县城几所小学的校长一下子牛起来，农村学生没有关系的话便是拿钱也休想进得校门。家在农村的小妹妹家的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都想让孩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于是我便找到了县城某小学的校长，校长挺给面子，爽快的答应接收，暑后开学办完入学手续不几日，我在一家酒店宴请校长聊表谢忱。校长以及他的几位同僚都是以能喝著称的人，作为东道主我又不能耍滑使赖，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顽强战至最后一分钟，待客走席散，一清点，我的天光，九个人，两箱白酒，只喝剩下一瓶！晕头晕脑的下来楼，好不容易找到自行车，自知骑不得也推不得，便告诉酒店老板看好了明天再来骑车。正有一辆面的过来，我上了车，司机问去哪，我说回家，司机问家在哪，我说不出，往前一指：“开吧，到了我就下来。”司机知道我喝的差不多了，不再多问，不紧不慢的往前开，过了两个红绿灯，我突然指着一个胡同说到了，司机停了车，我递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司机看了看，还给我：“你下车吧，不要你钱了。”司机学雷锋，我当然很感动，谢了再谢才下来车，顺着胡同往里走却越走越不对劲，通往小区的胡同两侧全是楼房，这个胡同却全是平房。“这是哪里？”我意识到下错地方了，但并未回头，心想条条大道通罗马，哪条路都能走回家。来到一个拐弯，一下子彻底迷糊了，既不知家在哪里，也不知身在何方，只好掏出手机求助妻子：“过来接我，我走不回家了。”妻子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我也不知道，妻子就生了气，抱怨我喝那么多猴尿干什么，但到底还是答应接我回家。我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的方向走，来到一个地方，感觉要吐，就蹲下来，却蹲不住，向后便倒不再爬起。这才发觉天正下着小雨，地上湿漉漉凉阴阴的很是舒服受用，便此间乐不思蜀悠哉美哉的睡起大觉来。妻子也挺有能耐，竟找到了我，第二天问我知道睡在什么地方不？我说没印象，妻子就埋汰我：“你就睡在王胖子剥狗的那地儿，跟个死狗似的！”妻子揭开谜底，我却乐起来，感觉这次醉酒醉的很浪漫。 我不好酒却经常喝酒，因为经常喝酒又没当场醉倒过，我在同事们那里居然混了个能喝的美名。是我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吗？当然不是。我之所以从没当场醉倒过，首先是我懂得控制，在喝到感觉喝不下去的时候就干脆不喝，实在拖不过，就往白酒里掺些开水、雪碧甚至啤酒一股脑儿喝下，这在许多人看来不可思议，对于我却是一大诀窍。其次是我还有对付醉酒的一大绝招，便是出酒（呕吐），酒喝到八九成，我便借故到无人呕吐，吐过回来，挽起袖子再战，就像未曾喝酒一样，状态好的出人意料。真的不小心喝醉了，我还有几大美德，就是醉后不说话、不闹事、更不撒泼发酒疯，外明不知里暗，这就让人感觉我根本就不曾喝醉了。但是，自从过了腌臜年（四十五岁），有关喝酒的那些诀窍、绝活、美德之类突然之间失了灵、迷了踪，我不光沾酒即醉，而且醉后往往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不着边际的吹牛侃山，更可怕的是在酒场上说了什么话骂了哪些人我当时无知，事后也是全然无知。细心的妻子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担心我祸从口出，一再告诫我在外千万不要再喝酒，可是有些该喝的酒怎能说不喝就不喝呢？更何况我的能喝也是名声在外的！ 有位同学在中国远洋，常年在世界各地跑，回家一趟很是稀罕。这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说是这位同学回家来了，并要做东邀请数位同学小聚。这样的同学聚会无论怎么说都是不能错过的，我欣然答应赴会。受邀的还有另外八九位同学，气氛很是融洽，酒也下的快而顺当，酒过三巡之后，慢慢的酒意都上来了。在座的同学里面有我的挚友、新上任县文联专职副主席的尊君兄，尊君兄前不久刚有一部新书出版问世，这次聚会就带来了一些作为礼物每人赠予我们一本。新书是装在大信封里的，从尊君兄手里接过大信封，我迫不及待的将书取出来，一面翻阅一面赞不绝口。我的称赞绝对是发自内心的，但也不乏肉麻谀词。我当时好像只顾自己说而且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根本不顾尊君兄以及在场的别的同学都是什么反应和感受，但事后想来应该是喧宾夺主极惹人生厌的。那次聚会我醉的一塌糊涂，以至于后来又喷了什么、怎么结束的、怎么告别的、怎么回家的，几乎没留下丁点儿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大信封夹在腋下走了一路，而到家才发现腋下只夹着个空空如也的大信封，尊君兄的赠书却不知几时滑落路上了。为了丢书的事我遗憾了好久也惴惴了好久，后来找机会向尊君兄又讨要了一本书，讨要的理由当然是编造的一个美丽谎言。这次醉酒给我的切身体会是：醉酒约等于当众出丑。 如果不是神经病，没有哪一个人肯在公开场合出丑的。醉酒既然约等于当众出丑，再逢酒场我就小心了许多。能推就推、能逃就逃、能赖就赖、能躲就躲，宁可厚着脸皮给同桌酒友冷嘲热讽死也发誓不再因为醉酒出丑丢死人。也是老天眷顾，体检查出尿酸微高来，尿酸高可能导致痛风，医嘱明确不要饮酒，这对于我可真是一大喜讯。从此我便以此为挡箭牌，任何酒场都滴酒不沾，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尿酸高成了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再也没人迫我喝酒了。 但毕竟喝酒的人，长时间不喝酒自然对酒会生些怀恋的，又没有一个人喝酒的习惯，我便为自己定下一个喝酒原则：小范围、特殊场合可以喝一点，喝酒尽量保持沉默不多说话。但尽管如此，妻子仍然不止一次的说我一喝酒话就稠，而且尽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问我知道不知道，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我知道多言无益言多必失，心里更坚定了酒场免开尊口的意念。 时至岁尾，几位具有特殊关系的老友约好举行家庭聚会。我们的关系之所以特殊，一是曾经在乡里一同工作了好几年，二是现在在城里又一同工作了好多年。有了这层特殊关系，我们自然就亲近许多，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就有许许多多。但关系再铁再亲近，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再多再丰富，说话也不应该毫无保留。这不是不真诚，也不是彼此之间缺乏信任，而是有些敏感话题说出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或者扫了大家的兴致。去饭店的路上我再四告诫自己有两个话题是必须回避的，即使另外几位老友提及我也必须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看法。这两个必须回避的话题我一路默念了不知几千几万遍，只差誊写个小抄攥在手心里来提醒自己。因为赔了小心，我坚持少喝酒、少说话，但这样的家庭聚会是不允许少喝酒少说话的。我们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好在我的脑子一直保持清醒，自始至终没有片言只语涉及那两个必须回避的话题。次日醒来，睁眼看见床头坐着妻子。“你呀，一喝就醉，就不能不喝那么多酒吗？”妻子很是不满，唠叨着，“喝点酒又乱说，你知道昨天你都说了什么吗？”我一惊：“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啊！”妻子明显生气了：“你说什么了自己不知道？你说那些干啥啊？有啥好处？”我有些迷惑：“我到底说什么了？”妻子接着的话惊得我目瞪口呆，妻子告诉我昨天喝酒期间我说的最多的、情绪最激动难抑的正是那两个必须回避的话题！“这话我说了吗？怎么全无印象啊？”我一片茫然，但我相信妻子说的真实，因为这两个话题我没有向她提起过。“我向你一直使眼色，你就是不明白，一直说，要是离你近，我恨不得把你的耳朵薅下来！”妻子一脸忿色，“幸亏没有外人，要是在别的场合你说那些话，给你传出去，你想到后果吗？”我感到丝丝凉风钻进后背：醉酒貌似很危险呐！ 想起《水浒传》中一家酒旗上的两句话“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感觉不如改成“醉里舌头大，壶中是非多”更真实客观些。又想起若干年前某酒厂的广告词“某某酒——增美人颜色，壮英雄虎胆”，依我说，酒醉了，“增美人颜色”或可要得，“壮英雄虎胆”还是拉倒吧。 丙申年正月初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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