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和父亲生活的地方(二、我的家庭) |
正文 | 二、我的家庭 文从沈梦 一 一百多年前,在中国秦岭山麓一处偏僻的土地上,有那么一户家庭倔强地生长着。这一户,在第一代有序的繁衍出七位子女。子皆健壮勇武,女皆朴素大方。他们依照传统的步骤成长、结婚、育子,然后逐渐老去。他们既没有崇高的生活理想,也没有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生活步骤。其中就有那么一位略微显得不同的人,他既是家族中的第三代,也是家脉中的第一代独子。为了避免家单力薄的传统,在结婚的早年几乎年年生育,然而仅有一位男孩存活,其他的都是女孩。这仅有的男孩就成了家族中第四代和第二代孙辈。他就是我的爷爷。 我并未见过爷爷,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故去多年。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他的形象像朋友一样逐渐清晰,而且还有那么几分传奇色彩。爷爷出生于公元一九零二年,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参过军,打过仗,经历过生与死的洗礼。然而不幸的是,在西安的某次战役中,在城墙上守备的他被坠落在城墙脚下的炮弹振摔了下去。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的退役,经过了三四年的调理,他的身体恢复了一些,走路拄拐杖没有问题,体力活是干不了了。这时,三十多岁的他依靠着自己并不多的知识,开始为当地孩子做启蒙老师,加上退伍的一些补助,生活上还算优裕。不久,就有人介绍给他了邻村的女子,俩人相互看着顺眼就结了婚。一年后,第一个女孩降生了。老人并不相信单传的邪门,却禁不住妻子的自责和愧疚,再次让她怀孕了。这次依然是女孩,而且并没有保住,衰弱的妻子在生育后的大出血中不治身亡。临走的时候,妻子对他说:对不起啊,我没用……他几乎崩溃了。这时民国晚期的事情。 爷爷养着大妈,虽然并不算容易,但十几年就那么轻易地熬过去,直到女孩读过一点儿书之后在十八岁左右把自己嫁掉,爷爷的生活再次恢复到孤身一人。年近五六十的他精神依旧矍铄,但是毕竟有几许孤独。虽然他表面上享受着晚辈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且有聪明的侄子表示愿意为他养老送终。他在半呆半装的状态下把自己存下的数百只银洋,以及家里的铁器送给了他们。晚辈并不罢手,几番劝慰之后,把家中所剩无几的余粮分走。不大的房屋,只剩下几只不能挪动的柱子,来串门的人也少了。这时候,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开始把人堵在门外,坚强的对邻居说:别拿了,我的家还要留给儿子孙子!旁人就一阵冷笑:切,连儿子都没有还谈孙子。真笑死人了。 二 然而,当一个四十来岁的从甘肃来的中年妇女拖着一女两男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爷爷的命运中真的发生了转机。这位身材饱满而且精明干练的女人,因为丈夫被送进了监狱而举家逃难。然而,在当时的条件下,几乎没有人欢迎这样不知底细而且拖累频仍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一行四人从秦安县一路颠沛,跨过了省,越过了数十个村落。已经流浪了十多个月了,她不愿再走,她的孩子们也不愿意。过凤村,就是她发现的天然的避难场所。这里山水依傍相映、茂林修竹盘踞,人烟杂置,如果能安身立命也算是不错的选择,可是她真的没有把握在这里扎根下去。作为一个女人,她很难搞定这偏僻地方的领导们。如果用身体,这不但侮辱了她的灵魂,也会影响到别人的前途。没有人会那么傻的。她于是和孩子们晚上躲在近山的狼洞里,白天下山向村民讨要些吃的。但这毕竟不是长久的办法,而且大家的生活也挺紧巴,也没有多少余粮。这情况她很清楚,也自然不愿意第二次麻烦乡亲。于是不几日,她就借无可借,满目苍茫。 这时,撑着拐杖上山的男人,一步一挪地接近她们的“屋”。她望见了他,想起了什么,居然感觉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淌下来。他也看见了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只说:你们还没有吃早饭吧!走,去家去吃些。 女人像得了特赦令一样,拉着孩子们依次喊:谢谢老叔,然后下山。 这顿饭很普通,洋芋汤拌苞米面疙瘩,饭上还漂浮着几星油花子。显然是男人比较用心的水平,但是没有盐。十一岁的大孩子吃完,砸吧着嘴巴对着女人还嚷着要,被女人大声地喝退。其他的孩子,也就不敢再吱声。女人饭吃得很慢,边吃泪花子边流。她不急着去擦拭,任凭着水滴进饭里。一滴,一滴……七八岁的的女儿抚着她的肩膀,傻傻的问:妈,眼泪好吃吗? 女人不说话,手中的自制鲜竹筷往嘴里拨上两口,继续沉默。 就吃个饭么,至于这样不?男人恨恨地说,不想吃就给我滚走。这话像个定音锤,女人伸出袖臂擦掉了眼泪,三下五除二就把饭喋了个精光。然后径自走到后锅,给孩子添了饭,开始洗锅。锅沿上多年没有干净的饭茄,在她熟络的锅巾挥动下消失一空。她像收拾着自家的东西一样,把碗筷一一放置好。然后,揽着孩子在大门口站定,望着有点儿驼背的男人。他的脸上像被石头划出的一道道凹槽,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你们吃完了就走,站在门口像什么话?男人声音很大,吓得男孩紧锁着眉头,拉住妈妈的衣襟,女孩则干脆躲进女人的衣兜底下。 我,我们,可以给你帮忙做工么?我什么都能干好,孩子也很懂事,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女人嗫嚅着声音,却并不慌张。之前的经历和今天的遭遇让她认定这是一个良心好男人,而且看来他家里没有其他人。第一次在这家讨饭的时候,男人就没有给她冷饭,反而让她就着家里的黑麸面自己做了一些麦饼,那热突突的粮食香味让她记住了这个男人。这一次,这样的香热饭也满足了孩子的味觉,这可是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让孩子吃饱饭。这时,望着这黑洞洞的屋子,她多么想留下来,这样孩子们就都能吃饱饭了,而且她也可以服侍照料他。她觉得,虽然自己也许对不起尚在监狱里的男人,但是她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几个孩子。多少年之后,就算他知道了自己这样的处境,也该会原谅自己的。 胡说什么!男人厉声喝止她的话,甩出拐杖,作势要赶她们出门。小孩子们迎风而逃,她却不动弹,一任着硬棒挥到身边。她想:就打上我吧,或者……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睁开了眼睛,看见那个男人手撑持着身子,呼呼的喘着气。 就让我服侍你吧,大哥,我可以照顾你的身体。她上前一步,手握住拐杖,握紧男人的胳膊。男人敏捷的甩开胳膊,说:我身体棒得很,不需要人服侍。她听得很清晰,男人温柔了一些,感觉到一座冰山将要被融化。 你走吧!他挥了挥拐杖,对孩子们说:把你们的妈妈拉走,附近有个麦秸棚,住那里会暖和些。他没有笑,孩子顺从的拉着她走了。 三 秦岭山区漫长的冬天一步步的来了,山上的叶子就只剩下松柏枝还强装着温暖,小河的水逐渐封冻,在冬至到来前后会披上完整的冰甲层,鱼和水虫将无以遁形,这个半原始的社会像要开始一场严酷的战斗。 在麦秸堆住了三四天了,随着温度的逐渐降低。孩子们的单衫将难以抵挡寒风的侵袭,她知道这个冬天将是最难以熬过的季节。虽然那个男人给孩子送了几件厚实的棉衣,但这几乎不起什么作用,而且还是女式的旧夹袄,如果在家里,她只需要几步针线就可以把那老旧的花拆掉,儿子就可以堂堂正正的穿出去。这些天,她还是蹭到男人家去吃饭。男人的脸色依旧铁青,不多言语。每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就觉得有种亲切的腼腆浮现在心头。虽然他们的交流依然十分有限。她抬头望着巍峨的群山,想象着自己就和山中的羚牛一样,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哪怕受尽苦痛也不回头。虽然她并没有去过山巅。这天,她打定了一个主意。 这几天,每当她拖着孩子往那男人家赶,就听见有人指指点点的在背后议论什么。当她回过头去,就看见两张凑巧扭过去的脸,通过背影,她大抵认出那两个人。他们,是为数不多的从不施助她吃的的人,有一次小妹不知轻重的走进他家,然后被一盆冷冷的脏水甩到身上。从麦秸堆到男人家要经过三户人家,这几户人都不约而同的看一眼她,然后像步兵一样,正经地走远开。他们在说什么她并不知道,但隐隐约约,她感觉到了什么,她大概猜出了什么。管他呢?过我的日子要紧。 男人并不表现出高兴或者厌烦,只是菜饭的品质直线性下滑,这两天似乎只能吃到窝头。但是,孩子依然吃得起劲,而且一个劲儿对女人说:妈妈,真香。女人微微一笑,大胆着站起来,走到男人的粮食柜,伸脖子望去:好家伙,五斗包谷,一小堆小麦。偌大的柜子,粮食显得局促。这个坚强的女人,又再一次感觉到眼热。 吃完饭,她照旧带着孩子回到麦秸堆。却忍不住趁着四下无人,带着孩子在荒废的山地上摘到了一大抱野菜、几株大蘑菇、几朵木耳。并且趁着天黑之前,放在了男人家门口。 在这天晚上,十点钟左右的光景,女人带着孩子走到了男人家门前。这是依然寒冷的一个夜晚,风吹过来,让人整个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孩子们不敢言语,一是因为妈妈的叮嘱,二也是因为怕。至于怕什么,他们什么都怕。 男人的大门早已经闭上,一盏昏暗的的清油灯微弱的亮着。女人在叩门不见响应后,发动孩子喊:叔,叔,开门。孩子们的声音不响亮,却有效的透过塑料纸做的窗眼传了进去。几分钟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四 第二年的秋天,我的父亲在多人的注目下,在他母亲的几度昏厥和挣扎之后,降临到这个寒冷的时节。与其他哥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受到寒冷的叨扰,而且平稳的活了下来。他中年的母亲用并不丰满的乳房哺育了他的生活,从这时开始直到十岁,他过着有哥哥姐姐关怀,父母细心呵护的美好时光。只是当他懂得简单的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妈妈还算年轻,但爸爸是那么苍老,而哥哥姐姐是那么拘谨。 在父亲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生养他的女人,在全村人的冷眼和热讽里,在自己孩子的不解中,在没有任何人的祝福下,和男人举行了只有几人参加的婚礼。男人穿着古旧却干净的衣服,女人穿着粗制的大红夹袄,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走进了婚姻殿堂。这新的婚姻殿堂,其实就是在房间西角落,重新用土砖砌成的炕,外面用新木结成的挡风、挡视线的“墙”。当他们进入洞房后,孩子们隔着木头缝隙就可以看见里面的全部事物。不过,他们并不敢跨越这雷池一步。他们只是趁着人群散去后,在木橱柜的里面找到几个蓼花糖,规矩的躺在炕沿上连吃带舔的享受一通,连手上的芝麻粒都不放过一颗。 从这时起,女人就成了家里的主人。她代表着年迈的男人,下地集体干活、上山采野菜,洗涮家里的所有赃物。不几天,几十年不变的环境变得一尘不染。大男孩也跟着女人下地干活,这样,他们四个月分配到的粮食可以整整吃一年。只是生养那最小的孩子耽搁了她一些时光。她多么想给他生个男孩子,他也希望是个男伢子,果然众望所归。女人哺育着孩子,老二也可以下地跟着老大干活了,家境终归是越来越好了一些。 一些觊觎老男人家产的人早经过几次勾斗败下阵去,女人在这个家的地位日渐稳固。小子的身体也一天天壮实。她想象着自己终将在把孩子生养成年后,陪伴着这位老男人先后死去。然而,在小孩子五岁的时候,一位穿着规矩中山服的男人摸访上门,正在喂鸡的女人看见他,忽然惊叫了一声,盆子摔到地上,啪啦一声摔得稀碎。 她带着自己的孩子随着男人,离开了居住五年的家。她望着站在门口呆呆发愣的小孩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五 第二年的春天,这中年女人终于不能放下心头的骨肉,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也见到了那男人。一年多不见,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一个眼睛几乎要瞎了。孩子呆呆地望着她,许久,才支吾出一句:妈妈! 这个妈妈这次穿得很漂亮,一点不像在这家时的样子。孩子摸着新花的布料,拿在手中仔细的望着。他看见女人以严肃和略带着哭泣的腔调和老爸爸说着什么,好像是关于自己的。不一会儿,女人就走到他的跟前,伸手递给他一颗白的印有兔子的东西,他不敢接。她熟练地帮他打开,塞进他稚嫩的口中。 第二天,他在老爸爸的叮嘱下,跟随着妈妈。听说要去一个陌生的家,他想着新奇,又怕离开老爸爸。终于在他的鼓励下,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听说要乘坐火车,汽车,经历一天一夜才能到的地方。 起初,他过得还算满意,这个新家不但很温暖,而且还见到了哥哥姐姐,那个略显年轻的男人对自己也不错。白天还好,晚上就像没有呵护的小鸟,但是,晚上见不到老爸爸,妈妈也不陪他了,这就让他十分伤心,他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来天,她再次乘着火车、汽车把他送回了家。他望着在家里拄着拐杖盘桓的男人,终于十分哀伤的哭泣。到底为了什么,他分不清楚。 六 在爸爸十七八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住在家里的漂亮小女子。这个小女子有着俊俏的脸庞,炯炯闪烁的眼睛。每当他捕捉到那双明媚的眸子时,心情就像小鹿一样冲撞着自己的心灵。虽然,他只依稀知道她的名字,在几年前见过一次面,但和她真得没有什么交往。她怎么就来到了家里? 在爸爸十三岁的时候,他被自己年迈的父亲拖着身子,半拉着来到位于赤水峪口的一户人家。这里人真多,老父亲就和那一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手攀手交谈着什么。之后,他被引着见到了几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其中一个大约一米五几,看见他头也不回的走开了,留下一对黑油油的辫子。当时老父亲告诉他她的名字,他现在居然还记得。他不知道,这是老父亲特意安排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期望自己的儿子能和对面的两个女娃子中一个成亲。这时,最成熟的女孩子已然明了了自己家长的用心,羞怯地离开了。 这时的女孩子显然不懂得反抗和逃避,更少有不听父母话的孩子。假如有,那也只是不懂事的坏蛋。这个女孩子显然是温顺的乖孩子。十九岁那年,爷爷叫她过河去隔壁村子,她也就没有多想,径自跨过大河,欢快的样子。 床上躺着那位胡子很长的虚弱老人,在轻柔的调子里告诉她:不要拘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反而让她感到不自然。他让她做一份鸡蛋挂面,他要吃。她就听话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络,一会儿就乘上了热腾腾腾腾的面饭。他吃了一口,忍不住捂着胸口吐了出来。她赶忙去捶背。缓和了一会儿,老人支撑着身子起来,边吃边流泪,他说:谢谢你闺女,我在临走之前能吃到儿媳妇儿的一顿面,值了…… 七 “在那个比今年冬天冷几倍的季节,你的妈妈带着你那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愣是站在大门口上,叫孩子们给我下跪,求我收留下他们。起先我并不同意,因为这对于我这老头就不是好事儿,我也不想落下个欺负妇女的坏名,我只想去帮帮他们,我没想要其他啥。她拖儿带女的,又背井离乡,一个女人不容易,虽然我不曾和她有什么交集,我愿意施舍我所能给与的。后来她跪下来,说愿意照顾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刚刚的好,当然不用她照顾了。照顾她的孩子才差不多,可是我并不确定能养活他们多久……后来,你妈妈告诉我,要为我生个男娃娃,我的心就松动了。你要知道,咱们大蔺家到我已经两代单传,我真不希望在我这里断了香火。我心软了。这时,孩子忽然叫我“爸、爸”的,我当时就哭了,这是我当着他们母子第一次露软……” “你要记得我的话,给我们大蔺家多生几个男伢子,灵子,我代表几代祖宗感谢你了。你比大超大些,而且是家里的老大。大超被我溺爱惯了,这辈子你要多担待些。对他不要太计较,两个人过日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能过好。你要记得爸的话啊!”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似乎还并不明了,崭新的生活列车将要向她驶来。不管她懂不懂,少女时代就这样离她而去。 这个家庭,不几年真的就有两个带把的孩子降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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