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酒醉后会哭泣的男人 |
正文 | 前天遇见阿毛了。 九十年代初,我在乡下一个不通公交车的山区中学教书,那时候认识了阿毛。他是浙江师范大学毕业的,在中学里教社会科学,我们是同事。他是我认识的人里头第一个遇见的酒醉后就会哭泣的男人。他姓毛,就连学生,也叫他阿毛老师。 阿毛是一个低调而高傲的男人,背脊有点微驼,高度近视,嘴角永远会保持着一种微笑,眼睛很小,眯缝着,也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大约因为这样,所以学生们和同事与阿毛都很亲近。我和他也很亲近,尽管和我亲近的人并不多。阿毛博览群书,知识面很广,大学里读的就是政治科学,所以每讲起国际政治、国内形势、历史传奇,总是头头是道,高傲得很,但是一旦讲起日常起居、乡里八卦、人情世故,却总会沉默不语,黯然走开,低调得很。 那年的教师节,我记得是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县乡领导来学校视察,全体教师作陪,就在大会议室里吃饭,食堂专门请个厨师,烧了好多可口的小菜,官员们一遍遍的给我们敬酒,我们也一遍遍的给官员们回敬,不知不觉的,我也微醺了,阿毛就醉了。当时阿毛要给一个他认识的官员敬酒,说好是“吹喇叭”,就是啤酒不用杯子,直接用瓶子碰了,然后满瓶子的酒直接往嘴巴里“倒”进喉咙里。我很好奇的看着两个仰着头的男人喉结一动一动的,而瓶子里的酒很快就没了。正当大家鼓掌拍手的时候,阿毛那张永远微笑着的嘴巴却打了个酒嗝,然后像喷泉似的把刚进到胃里的一瓶子酒,喷到一桌子的菜上和几乎所有人的身上。 校长带着官员们和与阿毛亲近的老师们到了小会议室,弄点花生米下酒,一场不愉快很快就平息了,又听到了觥筹交错的声音。当时我陪着阿毛,在一片狼藉的餐桌旁,阿毛的头趴在桌子上,一边呕吐,一边哭泣。我怀疑他的哭泣,是因为浪费掉了一年到头唯一的一次牙祭。但是后来几年里,阿毛只要喝酒,就必然哭泣,哭得很伤感,尽管呕吐的机会并不多。 一九九八年,我的父亲去世了。从那年开始,只要喝酒,我也哭泣,哭得很伤感,在酒醉朦胧中,我会记忆起父亲的点点滴滴,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到葬礼那天。所以,我才知道,酒醉后会哭泣的男人,一定是心里有着极其悲苦的男人,只是我不知道,阿毛的悲苦是什么?九六年之后,和阿毛很少见面,即使见了面,也是很客套的说些客气话而已。 前天遇见阿毛了,又是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我们在一家小酒馆小酌。几杯酒下去,现有的客套慢慢就少了下去,原先的友谊慢慢就多了起来。我说,阿毛,原来你酒醉就哭,我不知道笑话你多少回,现在,我也酒醉就哭,也不知道多少人笑话过我,但是,十六年了,我知道为什么男人酒醉后会哭泣。 阿毛头发已经花白了,额头上满是很深的皱纹,眼睛和嘴角还是保持着永恒的微笑。 “你知道么?我好像是哭了一辈子了,至少从青春期就开始哭了。那年,我记得是一九八九年吧,我接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真的很高兴,这之前,我的姐姐已经读大学了,我家姐弟三个,能有两个上大学,那个年代,在农村,是一件多么光耀门庭的事情! “但是,我的父母却不高兴,反而很悲伤,这是好几天后我才发现的。我很愤怒!家里唯一的儿子要上大学了,父母反而不高兴,我当然很不理解,当然愤怒了!那个暑假,那些日子里,父母经常窃窃私语,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大事情,但是只要我一出现,他们马上不说话,但是,他们眼里的不高兴,是瞒不住我的。 “九月份越来越近了,母亲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我一直都穿着父亲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这缓解了我和父母的紧张关系,我就问母亲,这两个月怎么了?我考上大学你怎么不高兴? “‘儿子,妈妈怎么会不高兴?’母亲哭了,‘妈妈做梦都笑过很多回啊……’ “‘可是,妈妈,你不做梦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过你的笑啊。' “‘……是的,妈妈笑不出来,妈妈太难了。’ “你不知道,我有两个姐姐,二姐已经读大学了,但是,大姐是个白痴,三岁的时候发了场高烧,以为感冒,哪里就知道是脑膜炎?病好之后,就成了白痴,那年已经快三十岁了,饭量很大,却百事不懂,永远停留在三岁的智商里。饭量很大,仿佛永远也吃不饱——这是一个大问题,那时候,农村里,现金的唯一用途是用来缴税的,能够吃饱饭就是唯一的追求啊。但是,在我家,现金现在还有一个用途,就是给二姐和我交学费和生活费,而这样的现金就必须从每个人的嘴巴里抠出来。 “……没有听明白?我大姐啊!我大姐把我的或者二姐的学费吃掉了啊!那个暑假里,父母亲高兴不起来,是因为他们要决定,或者我去读大学,二姐必须辍学;或者让二姐继续读大学,那么我就不能了;再或者…… “再或者就是停止大姐的饭量! “离开学报到越来越近了,我也是前途茫茫,二姐也是神色迷离,只有大姐每天衣衫不整的哼着儿歌,开心得不得了,尤其有一天,大姐更加开心了,因为母亲给她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给她头也洗了,脸也洗了,还说要带她进城去玩儿,大姐从早上一直问到下午,弟,我要进城玩儿去了,你要不要去?要不要给你买东西吃?唱着三岁时候学会的儿歌,走遍了全村,反正全村人都知道大姐下午要进城了。 “那天,我也陪着母亲和大姐进城了。大姐一路张望着车窗外所有的一切物事,不一会儿就高声大叫,引来全车异样的目光,我很恼火,觉得自己陪着大姐,脸上无光。但是,那一天,母亲特别有耐心,逢问必答。到了城里,还时不时的给大姐买零食吃。很快,到了火车站,看到一个包子店,母亲买了整整一笼的白白的包子,用一块白布包好了,交到大姐手里。我很不理解,尽管也很想吃,就开始生母亲和大姐的气了。说,妈,你一个人带大姐去看火车吧,我去汽车站等你们就是。母亲恶狠狠的瞪着我,我只好跟着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人多啊! “我们三个人走到候车室靠近站台的那一边,窗户很大,大姐第一次看到火车冒着黑烟来来去去,兴奋地手舞足蹈,又唱又跳。不久,一列客车进站了,下车的人拥挤着出站,上车的人拥挤着进站,沸反盈天,拥乱不堪。母亲很平静的对大姐说,我和你弟弟再去给你买些零食吃。大姐一边吃着包子,头也不回,一边点头答应。 “母亲拽着我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候车室,到了外边,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我的手已经被母亲的手指甲抠出了血。我和母亲通过那个角落的窗户朝候车室里头看,我们看到大姐还在啃着包子手舞足蹈,……母亲一直在流眼泪! “‘妈妈,大姐要走丢的……’直到这时,我才仿佛觉察到了母亲的用意。 “母亲又开始狠狠拽着我的手,而我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痛了,我也开始流眼泪,我们看着大姐渐渐的不手舞足蹈了,渐渐地开始惊慌起来,然后开始大喊大叫,大声地叫着母亲。我清楚的记得大姐那双惊慌的眼神!……但是,母亲拽着我的手,离开了火车站。 “从火车站到汽车站,并不远,但是我仿佛一直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我苦苦地哀求母亲,我们去把大姐接回家吧,我不读大学了……从火车站到汽车站,并不远啊,一路洒着母亲的泪水!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售票员问母亲,买几张票?母亲说了一声三张,突然发疯似的跑出汽车站,我跟着母亲,往火车站跑去。 “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大姐。大学毕业后的那几年,每年暑假,我都在寻找大姐,东边到上海,西边到南昌,每个车站,和车站附近的村落,不知道找寻过几遍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大姐…… 阿毛又哭泣了,眼睛和嘴角的微笑却是凝固的。我没有哭出来。每个酒醉后会哭泣的男人,一定是心里有着极其悲苦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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